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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兰花书写对楚辞美学的接受*

2022-03-18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吴昌硕楚辞兰花

王 妍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吴昌硕是清末民初集“诗、书、画、印”四技于一身的艺术巨匠,他在绘画上喜作花卉,尤爱四君子,被称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在楚辞文学影响下,吴昌硕形成了独特的末世文人精神气质,其花卉作品意境的构建也与楚辞“香草美人”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吴昌硕晚年兰花作品中,多用楚辞意象作寓意深沉的题画诗,可以说兰花架起了吴昌硕与楚辞的桥梁。吴昌硕的兰花书写既包括其所作兰画,也包括他的兰花题画诗。“伴读离骚灯影里,一丛香草美人魂”[1],在对“香草美人”的继承中,吴昌硕笔下的兰花也因此颇得香骚遗意。

一、吴昌硕兰花书写的楚辞精神渊源

《楚辞》是我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也是浪漫主义的源流,融汇了浓郁楚地特色和神话色彩,充斥着奇幻自由的想象和强烈奔放的感情。楚辞浪漫超迈、自由自我的感情基调,也在理性主义盛行之时为审美注入新风,影响了无数后来人的精神气质与艺术创作。

图1 吴昌硕《兰石图》

吴昌硕对楚辞十分痴迷,以至于到了“东涂西抹鬓成丝,深夜挑灯读楚辞”[2]的地步。晚年德高望重的吴昌硕早已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海派画家,但他仍在楚辞典籍中寻求艺术灵感和精神食粮。吴昌硕的诗也颇得香骚遗韵。其《兰石图》(见图1)有题画诗:“月萧萧,歌楚骚。封絜琴,霜月高。”[3]这是典型的楚辞风格,诗歌所显现的也是哀惋顿挫、沉郁纵横的骚人气质。吴昌硕还在他的绝笔兰花上题诗:“兰生空谷无人护,荆棘纵横塞行路。幽芳憔悴风雨中,花神独与山鬼语。紫荆绿叶绝世姿,湘累不咏谁得知?当门欲种恐锄去,王者香贵嗟非时。”[4]他在被誉为王者香、香祖的空谷幽兰身上,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仿佛在哀叹末世中自己如浮萍般变化莫测的命运。吴昌硕的诗友冯君木在看到这幅绝笔兰花后,感慨万分,也在画上题诗:“衰腕尤能百屈伸,自凭秃笔挽余春。芬芳后土吾将老,窈窕山阿若有人。出手花光增徜怳,呕心诗句缣怨辛。绵绵神理应无尽,乞与湘累作后身。”[5]他赞其所作古艳花卉富于哲理,诗歌饱含寄托精神。冯君木还感叹吴昌硕虽已两鬓斑白,但病臂提笔,诗画却毫无衰颓之气,实乃屈原精神的后继者。的确,吴昌硕受楚辞美学的影响,不仅体现在绘画与作诗上,还体现在文人的精神气质上。

一方面,特殊的乱世背景,让吴昌硕和屈原这两个不同时空、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具有一样积极的入世思想,一样忧国忧民的品质。

一路追随屈原的足迹,可以看到,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但仍然随处都能感受到他追逐理想时如火山迸发般的热情。在《离骚》中,屈子曾叹道:“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6]他引尧、舜、羿等人的旧事,用君臣故事总结历朝兴亡的教训,以史实劝谏,从而希望楚王能亲贤臣、远奸佞,吸取前人教训,总结历史智慧,达到“依前圣以节中”[7]的目的。然而,楚王听信谗言,疏远并流放了屈原,屈原的美政理想在现实中受到重重打压。君主昏庸,奸佞专权,以至于祖国流落到“路幽昧以险隘”[8]的地步,自己从熠熠夺目的兰草变成被君王厌弃的萧艾,看到高远理想与冷峻现实之间的差距,屈子也只能掩面长叹,如困兽在牢笼中嘶鸣,哀泣小人当道的故国,长叹民生多艰。

虽相隔千年,但吴昌硕也同屈原一样处于乱世之中,行至末路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正做着崩塌前的垂死挣扎,这是一个和战国时期一样,政治风云变幻、思想剧烈碰撞的时代,吴昌硕的个人经历,正是近代史变迁中末世文人的一个小小缩影。在治国安民上,吴昌硕的主张也和屈原一样,推崇尧舜禹汤文武的古圣贤之道,身处末世之中,为了逃避令人心灰意冷的惨淡现实,吴昌硕只能遥望几千前理想时代中的理想君主,他经常在题画诗中追忆远古时代大道当行、天下为公的景象。人文关怀精神始终扎根在他的绘画之中,这都源于吴昌硕在那个战火频繁、乾坤多事的时代里,作为屈子口中“多艰之民”的一员所切身感受到的颠沛流离、骨肉分离之苦。他的《庚辛纪事》中有记载道:“遍地干戈起,于今竟莫逃。……何方堪避地,有路是泉台。……有家若悬罄,纵饭亦充泥。……道旁尸偃卧,草际血模糊。”[9]亲身经历的民生疾苦,都沉淀为对国家和大众命运的深炽而广大的忧怀,让民本思想深深扎根在他的绘画之“道”中。吴昌硕晚年在艺术界地位高崇,早已不愁温饱,但他仍以衰老之身举办豫园书画善会,义卖所筹善款全用来资助饥荒中的流民。吴昌硕八十大寿时,还提笔自书:“八十翁犹求不已,安得银河倒泄甲兵洗。”[10]诗中饱含着深深的厌战情绪,表达了他对军阀混战的不满。王个簃在《吴先生行述》中这样评价吴昌硕:“生平忠爱根于天性,每值时变,辄咨喈扼腕,若有促迫于其后者。……先生感念时局,益托于歌诗,以抒悲愤。性故淡退,穷达得丧从不措意,独忧国危疑耿耿之意,虽老矣犹无能一日以释也。”[11]这足以看出吴昌硕将深厚的家国忧怀寄托在了他的艺术作品之中。吴昌硕年轻时曾亲历山海关前线,一览祖国壮丽河山,所积淀下来的不仅有胸怀与眼界,还有作为中华儿女的民族豪气。他曾为幕僚,在清末最复杂动荡的时期走近政治中心,他有较为深广的政治关怀和独到的政治见解,这都为其艺术创作所散发的时代气息和民族精神打下了基础。身为末世的一介书生,他将几乎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融贯在他沉郁纵横的笔墨之中,将爱国忧民的拳拳之心沉淀为一种苦怀。

另一方面,朱良志认为,楚辞虽不是美学著作,但却是研究中国美学不可忽视的著作,他将楚辞的精神气质概括为感伤、唯美、远游和物哀四点。吴昌硕诗文的感情基础也是一样,一边流露出对时代动荡、民族不兴、民不聊生的哀哀悲叹,一边又表达出理想碰壁和对现实失望后,心中涌起的对“我欲归去”的呼唤。与极热烈的现实挣扎所糅杂在一起的,还有想要挣脱现实的性灵于宇宙自然之中的飘飞,这两种感情的冲撞、延宕所形成的巨大张力,让作品既凄美哀怨,又奇幻恣肆。

中国的生命哲学强调内在的超越,楚辞中也体现了这种超越精神。朱良志说:“儒道两家有不同的超越途径,儒家是一种不脱人伦日用之超越。道家追求逍遥无待的境界。……而楚辞提供了一条独特的超越道路,我将其称为“悬在半空”式的超越。”[12]他认为这种超越流连于飞旋与现实之间,挣脱现实又不离现实,志在飞旋又不在飞旋本身。用儒道之间的话说,就是儒家理想的破灭逼迫屈原到达庄子的门前,而他却抱着九死决心,宁愿依彭咸之遗泽也不叩庄子思想之门。屈原是反对出世和玩世的道家哲学的,但在理想受挫后,他追求宇宙逍遥和独立人格,蔑视礼法,在文学创作中发散着蓬勃的想象和热烈的情感,这一思想深深地影响着包括吴昌硕在内的文人。

吴昌硕亲历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争和戊戌变法,见证了封建王朝最后一抹余光的消散,早年的入世情怀也在目睹朝廷腐朽和官场险恶后消逝一空,一颗怀揣着致仕理想的心,在现实的打压下已经慢慢冷却而转向艺林寻求心灵慰藉。吴昌硕的诗中随处可见想要挣脱现实,怀抱宇宙自然的隐逸思想,比如“买书松下读”“高卧不知春”“散发弄沧浪”,晚年定居上海后,他也表达了对曾居住过的芜园的怀念,感叹在芜园期间真正实现了人与自然的交融与和谐:“茅屋八九间,庶尘世鞅累,愿为陇亩民,潜修足自遂。”[13]清政府倒台后,他自称“大聋”,身穿道袍以表遗民身份,不问世事,意欲一心向艺。然而尽管如此,吴昌硕接受的正统士人教育所积淀的入世眼光就决定了他的视线不会离开现实做到真正的“采菊东篱”。强烈的济世情怀与隐逸之意,不仅贯穿在他的整个生命经历中,也存在于吴昌硕的绘画作品里。

吴昌硕与屈原,他们都怀揣着崇高的美政理想,又都在冰冷社会的当头棒喝下心灰意冷。然而,现实中的碰壁却压不住他们的济世之心。在入世与出世的思想拉锯战中,最终占据上风的忧世情怀与人文精神显得格外熠熠生辉。

二、吴昌硕兰花书写中的“香草美人”传统

吴昌硕曾自言“三十学诗,五十学画”。但经过考证,这句话实乃谦辞,吴昌硕并非五十才学画,而是直到五十余岁,他的画才真正走出摹仿而自成一家,在海派众家中崭露头角。他在画学上大器晚成,正是前期对诗的苦吟、书的探索、印的坚守,这数十年如一日的厚积,才促成了晚年文人画集四艺之所长的薄发。经统计,吴昌硕画作共429幅,花卉画399幅,其中四君子画又过半,兰花共24幅,足见吴昌硕对兰的偏爱。吴昌硕出身浙江安吉山村的一个没落世家,苦读之余还得下地干农活,农耕生活使其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和感受花卉蔬果,这为作画提供了养分。他蛰伏于芜园时期自称花奴,在后院里遍种梅兰,常伴着袅袅清香吟诗作对。某初春甚寒、门无宾客之日,吴昌硕意绪正乏,却看见花草皆败落的庭院中,一瓦盆里竟悄悄绽放了一朵静逸的兰花,当即便以花瓣煮茗来润诗肠,作画《香祖》并题诗:“苦寒天气数花开,读罢离骚子细猜。却似奇穷孟东野,低头下拜有谁来。”[14]只见数朵墨兰含霜而开,枝叶向四周恣肆生长,似不惧初春残雪犹在的点点寒意,底下簇拥着未长开的几朵幼兰,显得淡雅从容。寥寥几笔,却将墨兰神气画得一览无余,透过画卷,仿佛能跨过百年时光闻见吴老堂前这几朵兰花的幽幽寒香。

古往今来,吴昌硕并不是唯一的兰花奴,我们不禁发问,兰花为何受到如此多文人士子的追捧?兰花溢溢幽香,高洁素雅,端庄质朴,名列四君子中,古人对它的钟情以至于称华室为兰宇、美文为兰章、高德为兰心。《诗经》有言:“彼泽之陂,有蒲与兰。”[15]从中可看出先民对兰的喜爱。孔子在失意时见香兰,也曾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芝兰生于深谷,不与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16]《诗经》中兰的呈现是比较简单的比兴用法,目的是引出所咏之他物,仅为对兰的直观审美。而兰文化中的移情和赋予兰花人格化特征的传统则要追溯到屈原的咏兰遗事,屈子将兰的重要性大大提高,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不仅要“滋兰之九畹”“步余马于兰皋”,还要“兰藉”“兰旌”“兰橑”“兰枻”,吃穿住行皆不离兰,缘为兰代表着性洁,它所构建的芳香世界熔铸了理想,而理想的洁净正是屈原用玉石俱焚的决心所要护持的,兰因此被灌注了爱洁自珍的美好象征意义。明末清初的文人画家石涛也在《滋兰全景图》题画诗中叹道:“春兰夏惠年年赏,忙煞花奴品石前。莫把真香比凡卉,悠然空谷至今传。”[17]他赞王者兰别于凡俗花卉,生于幽谷,孤高清洁,全然已成雅奴。

兰花素淡、雅致,迎合了中华民族喜爱的洁净清幽之风,它不仅象征着知识分子的风貌,也代表着中华民族的内敛气韵。吴昌硕爱兰,也爱其洁净意义,爱洋溢着花香的理想精神,而兰花书写的艺术创作,则结撰起了性灵涤荡的兰舟。吴昌硕在题《兰》诗中说:“瘦叶摇天风,孤根托危石。置身千仞高,可望不可折。当门人必锄,所以处空谷。众草各自春,寒香抱幽独。”[18]他赞兰花与众草异,不居门前任人采摘铲锄,而是居于空谷独抱幽香,不理世俗,不近污浊,凌霜傲雪,生出一股坚韧孤傲、自珍自怜之意,也是吴昌硕身处风云变幻的时代,想要独善其身,内美其性灵所发出的慨叹。他在托石抱幽的兰花身上,想到了乱世中风雨飘零仍努力自洁自珍、不流于俗的自己,从而寻到了与兰身世上的精神共鸣。这种咏兰传统自战国屈原起便开始源源不绝,许多人咏兰画兰,就是在以个人经历再创作楚辞,艺术家的怜兰情思,似乎与爱洁情怀和楚辞意象分不开。吴昌硕在《画兰八首》中感叹兰花:“本为王者香,纫作骚人佩。空山独自芳,愧煞萧艾辈。”[19]他运用楚辞意象,写出兰花孤芳自赏的特性和楚人以兰为洁作佩的传统。“街头论挑担,还把生刍束。一入庸奴手,贵贱从人欲。”[20]他又在对兰花的书写中寄予了身世之感。在楚辞香草美人的传统下,兰花几乎成为洁净的化身,与污浊相对,在它构建的芳香意境中,充斥着艺术家们孤高好洁的美好情怀。

《楚辞》有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21]王逸注曰:“内含天地之美气,又重有绝达之能,与众异也。”[22]在这里,屈子在强调性灵内美的同时,也肯定了后天修能,即学习锻炼的重要性,屈原所希冀的内美和修能是足以安社稷解国患的谋智,而吴昌硕也在自己艺术的精神天地里做到了通达自适。吴昌硕所描绘兰花的“寒香抱幽独”的洁净,是为了寄托自洁自好的精神,表达不流于俗的决心。珍摄香草,一定程度上更是珍摄自我性灵,以香来滋养生命。兰花外扬的馥郁芬芳,也是内在的充实的善。联系吴昌硕的人生经历,他出生于家学犹在的没落世家,又于青年时期拜俞樾为师,沽经精舍门下求学数载,受正统教育,染雅正之风,与诗书不一日离。吴昌硕所结交之人,有大儒隐士、高官小吏、民间匠人,虽身份不一却都是明正之士,得以石交传馨、见贤思齐,不仅学艺更是学德。吴昌硕在游学、交友、为官途中所感颇多,在这风云变幻的浊世中坚守了如兰般洁净的清明之心,能独善其身、守己初心。他在艺学上更是刻苦沉醉,晚年日日勤于诗画,竟将一方虞山澄泥砚给磨穿,秉承着不浮躁冒进的艺术家古风,一生习艺不辍,才得以开宗立派,做到德才兼备,达到屈原所说的内美其性和外修其能相结合的境界。屈原在《怀沙》中说:“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23]其中所提到的“文”与“质”概念在楚辞中多次使用,李泽厚在谈到这句时联系了儒家“文质彬彬”的概念,实质上文与质的统一就是屈原所要求的外在之美和内在之善的统一,吴昌硕在个人修身时将内外共修的准则奉为圭臬,即使身处人心不古的乱世的漩涡之中,也从未“兰草变而不芳”。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吴昌硕对兰的痴迷不仅因为它本身所承载的洁净情怀,也是因为兰既为草木,就有荣衰,有限生命的动人瞬间就显得更为可贵。不仅如此,哀怜花草的转瞬即逝,更是叹息如流水的时间,叹息时光流转下人的茫然不觉。屈原曾叹美人迟暮、草木零落,自己的美政理想尚未实现就时光蹉跎、满目疮痍,年岁不吾与。在这里,对于美人易老,草木零落的哀叹,实质上就是对时间的咏叹。草木虽常开常败,但却是天地之灵,它们有尽却更无尽的生命见证了宇宙的流转变迁。而人生在世仅仅百年,与自然宇宙相比不过须臾,像一只蜉蝣般在生命长河里踟蹰,在时间对人的压迫和人对时间延长的希冀中,形成了奇妙的张力。吴昌硕在许多题画诗中都有对时间的咏叹,“人为多愁少年老”(《雁来红》);“年年九月花常好,可怜人不如花寿。重来访菊菊已残,华发萧疏近腐朽……往事悲凉一回首”(《菜园赏菊》)。在此处,花成为了触动吴昌硕内心深处最隐秘情感的媒介,目之所及的兰花仍是兰花,仍可与几十年前记忆中的兰花重合,然而自己却垂垂老矣,步履蹒跚,双耳不聪。时间流转的恐怖喷薄而出,无情地鞭打着他。吴昌硕遒劲笔墨之下的花卉,不仅是心灵的观照,也是宇宙的观照。

三、吴昌硕兰画中的楚辞艺术呈现

楚辞中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意识,呼唤着人格的独立与自由,散发着瑰丽奇异的想象。屈原周游观乎天地,在想象中突破了时空的限制,突破了礼法和实用功利的束缚,呼唤着自由。鲁迅在比较诗经与楚辞时谈道:“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24]鲁迅认为楚辞相较于诗经散发着更加浓厚的个人情感色彩。楚骚精神对历代兰画的影响都十分深刻,或赞其幽香,或颂其高洁,或歌君子之德,或比美人之韵,屈原在政治中的失意和对故国的复杂情感,成为典故被直接运用在兰花意象里,主要体现在兰诗兰画之中。

追溯兰花绘画史,就离不开对郑思肖的探讨。他的兰花图融贯了他对宋末朝局动荡的伤感和牵挂故土的情思,他笔下的兰,气质清冷,有一种孤芳自赏、遗世独立的味道。他善用淡墨来勾勒飞白状,用直笔塑造出兰叶飘逸细长的风姿。兰花书写受郑思肖影响,一直到元代,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冷”意,大多承载着隐秘的归隐情怀或含蓄的政治意义。到了明代,兰花画的发展在文征明、徐渭的笔下终于脱离“冷”意,表现形式更加多样,文征明的兰花平淡冲和、天真自然,徐渭的兰花浓墨重彩,构建了大写意风格,多用焦墨枯笔。这个时期的兰花,都呼唤着楚辞中的性洁,与屈子的失意际遇相对应,但情感的表达,总体来说还不甚浓烈,而是以隐匿含蓄的基调为主。

吴昌硕兰花图的绘画技法远承八大、石涛,徐渭的大写意和焦笔对他影响极大,但吴昌硕又在继承的基础上将其发挥到极致,画气至忘形,笔意枯焦但精神勃发。审美风格上,吴昌硕的兰突破了传统的清洁孤高,而走向了一种丑怪奇谲之美,气势大开大合,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汹涌,情感是外放而张扬的。吴昌硕的兰花一笔,就像屈原游天地于一瞬,它超出所有的限制,一切凭心而言,笔下游走的,是个性的“芳菲”与“周游”。

吴昌硕笔下兰花的艺术呈现,表现为“苦铁画气不画形,心神周游于天地”的特点。吴昌硕的兰花不拘泥、不停留于形式,只抒心中逸气,将个人情感浓缩于笔墨之中,在写意里获得了性灵的自由,更加直接地传达了兰花本相、骚人气质和周游天地的生命气息。气是一个很古典的范畴,并在历代绘画理论的发展中逐渐完成了与中国画的结合。吴昌硕在青藤、八大的绘画中取法心会,又在任伯年的画风中吸取养分。吴昌硕在前人的基础上,突破了形大于神的窠臼,将写气置于写形之上,一任主观书写。吴昌硕自己也称:“予往往以气魄见长,犹善歌者得其天籁耳。”[25]吴昌硕的兰,除了楚辞美学赋予兰花的坚贞洁净意义之外,还有一股朴实野性的丑怪之美,形随意而成,在神采飞扬的生命气息之中张扬着强烈的主观意识,但这正映照了楚辞当中超越时空与物质、一切凭心而动的周游精神。吴昌硕的气,和楚辞中的气一样,是浩然之气与宇宙之气的结合,是晚清沉滞的社会氛围的块垒内郁所带来的不得不吐的一种发泄。吴昌硕的气中还有楚辞当中所缺乏的金石之气与书卷之气,他在《勖仲熊》诗中说:“读书最上承,养气亦有以。气充可意造,学力久相倚。”[26]吴昌硕尤好游赏古塔古亭等遗迹,把玩金石古董,与古文化常年接触所养成的金石之气融汇到笔墨之中,气势雄浑遒劲、古拙纯重,养成了我为主、古为宾的一种以古为新的意味。

图2 吴昌硕《幽兰顽石图》

吴昌硕经典的《幽兰顽石图》(见图2)中,兰草线条流畅,一气呵成,不着太多笔墨,总体笔势成拱形延展,画面整体上承对角线布局,留白处的题跋让布局更加错落有致,几乎垂直的兰花透出抱危石而生的神态,给人以更强的视觉冲击。吴昌硕并不滞于兰草形态,酣畅淋漓,狂放随性的笔意给兰花增加了一抹不羁与野性的顽强色彩。值得一提的是,在吴昌硕的画中,经常以石头作为背景,或是用石的苍茫古朴之感来冲淡花卉所带来的艳俗之气,或用来填补空白让画面的整体布局更加和谐,石头在意境、布局、色彩等方面都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在这幅《幽兰顽石图》中,兰草的背后以灵石为缀,石的“硬”与兰的“柔”形成对比,使抱石而生,垂直而长的兰花拥有了郁郁勃发的生命野性。

图3 吴昌硕《兰桂顽石图》

吴昌硕继承了楚辞飘飞与周游的精神气质,除此之外,由于篆书作画,吴昌硕还养成了楚辞中所没有的硬朗的金石之气。吴昌硕作兰花,是“以书作画任意为”,是“直从书法演画法”。他笔下的兰花,是“临抚石鼓琅琊笔,戏为幽兰一写真。中有离骚千古意,不须携去赛钱神。”[27]他的《兰桂顽石图》(见图3),笔墨随性,走势张扬,以狂草写兰草,以篆书点墨做花瓣花蕊,用墨厚重,一气呵成,皆虚化以山石做点缀,下笔极淡,使画面浓艳而不失古朴,奇肆而不失雄浑,笔走龙蛇,疏密有致。具象看是花草,化作整体却是书法,流露出金石硬气,飞舞挥洒,用手中之笔周游宇宙、观览四极。透着一股爽利、勃勃的宇宙生命之意。吴昌硕的金石笔意,给清末绘画正派中的萎靡之风注入一股新鲜的活力,他的充实美、阳刚气,古朴、恣肆、奇幻、粗狂相互包融在一起,使人为之一振。一个包容着玄妙宇宙气象的、超凡脱俗的性灵呼之欲出。

吴昌硕的兰花,一气呵成,势若风旋,寥寥几笔之下一股飞扬恣肆的自由精神跃然纸上,有君子高洁、美人芳香,有孤芳自赏的坚毅和清幽深邃的孤寂。从吴昌硕的兰花中,能看到楚辞飞扬逍遥、不耽于形的思想影响,他“苦铁重气不重形”的开拓性,继青藤、八大、赵之谦、任伯年后,将中国传统文人画中的大写意推向了另一个发展进程。

通过吴昌硕晚年兰花的笔墨,可以看出他耄耋之年,即使病臂,笔下也仍无衰颓之意,只看见生命之泉流通出的长寿讯息。他从楚辞中继承了哀民生多艰的浩然之气,沉淀为济世苦怀;继承了浪漫恣肆的逸气,于兰花笔墨线条中作自由的飘飞。与楚骚精神不同的是,吴昌硕个性的自由勃发到了“狂”“奇”的地步,追求朴野丑怪之美,追求雅俗共赏。

四、结语

在清朝那个画坛群星璀璨的时代,得楚辞遗意的画家有很多,如石涛和扬州八怪的李鱓、李方膺等。楚辞滋养着无数后来者的艺术创作,它的“香草美人传统”也根深蒂固地影响着花卉画的发展,成为艺术家们挥墨的精神土壤,而楚骚精神也源源不绝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文人的生命气质。吴昌硕用楚辞带给他的济世苦怀和自由飘飞的浪漫恣肆,融合诗文、书法,构建了独有的墨兰语言。在清末民初西学东渐、传统画学日渐衰微的大环境下,把传统文人画的潜力发挥到极致,成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

吴昌硕能在那个时代脱颖而出成为一代画坛盟主,不仅仅是因为在艺术上融通集大成,古逸自然的风格符合且引领了时人审美,也是因为他在性情上的随和包容、豁达宽厚,他的艺术与形象都符合众人在那个时代的期待。不可否认的是,他画作的主题比较单一,笔法中也有干涩枯槁的弊端,但笔法枯干是金石入画所不能避免的结果。吴昌硕容楚骚于笔端,在酣畅浓墨的一笔中周游天地于一瞬,在兰花的描摹中追求性洁,感慨伤怀,他的兰花语言和画理为后世画家留下了抒发胸臆、画出随心、追求性灵的创作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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