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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视域下苏北新四军形象的非虚构绘写
——阿英《敌后日记》探究

2022-03-17刘秀珍

关键词:阿英苏北陈毅

刘秀珍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阿英(1900--1977),安徽芜湖人,原名钱德富,又名德赋、杏邨等,以笔名“阿英”知名于文坛,中国现代文学家、剧作家、批评家、编译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七常委之一。迄今为止,学界关注较多的是阿英在戏剧创作、史料学及作为左翼批评家等方面的贡献,对阿英生前未发表文稿中最长一部作品——《敌后日记》缺乏足够关注。据阿英子女回忆,“一九七七年,父亲病重的时候,叫他在身边长大的孙子,把这部日记稿用纸包起来,并在纸上题写了《敌后日记》四个字”[1]1027。这一举动,充分说明阿英对这部凝聚其大量心血的日记非常重视。1941年至1946年,阿英在苏北敌后根据地战斗与生活了五年,期间不仅创作了大量散文和戏剧,还留下了这部长达80多万字的《敌后日记》。《敌后日记》立足革命知识分子视野和日常化的非虚构书写,为新四军抗战史保存了大量鲜活生动的记载,包含了珍贵的史料,对研究苏北新四军的抗战文化有着独特价值。

一、阿英奔赴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前的文化活动

1937年上海沦陷前夕,当地进步文化人士一部分赴延安、去敌后,一部分人组织“战地服务队”“救亡演剧队”等,到前线和大后方进行动员、服务、宣传工作。阿英则留在被称为“孤岛”的上海租界,在敌人的心脏地区坚持战斗。他和于伶、梅益等人,“英勇地担当了这一‘在荆棘里潜行,在泥泞中苦战’的任务”。他办书店、出刊物,并以惊人的毅力,以笔名魏如晦写了《碧血花》《海国英雄》《杨娥传》等八个宣传爱国主义、发扬民族气节的话剧剧本。“在抗日战争时期,剧本写得最多的一是郭沫若,二是钱杏邨。”[2]沦陷前夕,阿英就和夏衍等人化名打入电影公司,撰写电影剧本,宣传爱国思想与民族主义精神,发展革命力量,鼓舞民众抗战信心,推动民族救亡运动。“从我所见到的最早的这一部电影史料(《中华影业年鉴》)中知道:阿英可能是中国共产党人中第一个搞电影的同志了。”[3]阿英等人编写电影剧本、撰写影评,在上海电影界和人民群众中产生了广泛而积极的影响,也因此遭到反动力量的围攻与迫害(1)1934年1月21日,《晨报》刊登“中国青年铲共大同盟宣言”,污蔑“中国电影事业……被一般赤色作家和共产党徒攫住了做宣传共产主义、煽动阶级斗争的工具,所谓四大制片公司——明星、天一、联华、艺华——几全为彼等操控,出口亦大都渗入普罗意识……”,之后由于受到进一步迫害,阿英等不得不离开电影公司。。上海沦陷后,夏衍离沪,1940年创作剧本《心防》(副标题为“献给留在上海工作的友人们”)向“孤岛”文化勇士致以敬意。“由于一种三年来不断地在心里起伏着的对于在上海苦斗着的朋友们的感慕与忧戚,我把场面安放在斗士们的一面。”[4]作者用生动的艺术形象反映了“孤岛”时期上海文化界的艰苦曲折的斗争,表扬和鼓励那些留在上海与敌伪苦斗的文化人。“我们用什么力量守这个堡垒的呢?不是武力,不是金钱,而是文化,说得具体一点的是笔尖。”[5]由此可见,阿英的文学工作虽然涉及非常广阔,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未离开为中华民族的生存与解放而战斗的轨道,阿英“是文学家,但首先是革命者”[6]。

1941年12月,日本在太平洋上同时对美、英发动突然袭击,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面沦陷。在“孤岛”坚持斗争的左翼文化人遭到日伪的严重威胁。在腥风血雨的险恶形势下,出版社、书店连续被查封,不断有文化人遭到逮捕。上海的党组织在周恩来指示下,立即安排进步文化人士实施撤离。“在急剧变化的形势下,父亲依然表现镇定,但也作了最坏打算。他将多年来积累的南明史料,逐步交给钱璎和钱毅,并嘱咐万一遇到意外,应如何处置。他感慨地引述《杨娥传》剧本中的台词‘死生此刻变人禽’。”[7]而此时阿英面临两种选择,一是经香港,转广州,到那里参加由老友郭沫若领导的《救亡日报》编辑工作;二是进入苏北,到新四军抗日根据地,直接投身抗日战斗生活。最终,他选择了去苏北根据地。

二、阿英去苏北与《敌后日记》的撰写

新四军在皖南活动时期,阿英就有意去新四军部队工作。另一巧合处在于,1933年阿英曾和郑伯奇合作,将楼适夷的短篇小说《盐场》改编为电影剧本《盐潮》,除了介绍盐的生产制作外,主要表现盐民遭受剥削的痛苦生活和勤劳团结的精神。为了拍摄电影,剧组专门到浙江海盐县的澉浦体验生活,包括著名演员胡蝶等几十人在澉浦郊区的山上居住近一月,对盐的生产流程、制盐工具、盐民、盐田、盐灶及盐的价格、产量,受剥削的情形有了充分了解[8]。而他苏北之行的目的地——盐城,同样有着他熟悉的盐业生产场景,这在其日记中亦有记录。

1941年12月,阿英从上海前往苏北。由于要穿越敌寇封锁线,导致行进路线迂回辗转。“时日道里,则前后凡经四五十日,逾千数百里。诸凡海陆河川,风雨晦瞑,艰辛苦难,无不饱经。”旅途艰难不仅在环境恶劣与物质匮乏,还需冒险穿越敌占区,“一路情况紧张,始终持枪在手,随时备斗”。直到1942年6月,阿英一行才进入苏北根据地,先是在苏中一师粟裕部停留,而后继续北上。7月13日到达新四军军部。据阿英的子女回忆,阿英在苏北根据地工作,敌后环境艰苦,生活动荡不安,随时面临敌人的“扫荡”,转移与“打埋伏”,解放战争中又随军北撤,长途跋涉。尽管条件艰难,“父亲多年如一日,在老乡的小舍里,在暗淡的油灯下,坚持不懈地写日记”[1]1027。在战争年代,物质资料十分匮乏,阿英写日记所需的纸笔时常捉襟见肘,所用日记本都是从集镇上买来白纸,裁开折叠,装订成册。日记原稿的保存也是波折重重。先是在苏北就地埋藏,后来几经转移,受潮曝晒,十年浩劫又被抄去,因而最后出版虽有所散佚,已殊为不易。日记的颠沛命运,亦可谓个体人生与时代跌宕风云的折射。

1942年,阿英到达驻扎在阜宁停翅港的新四军军部。陈毅与阿英一见如故。苏北根据地朝气蓬勃的新气象令阿英深受触动,他从此热忱投身苏北抗战文化事业,在苏北五年笔耕不辍,其代表性经典历史剧《李闯王》,正是响应党中央号召、“进京赶考”前的思想准备之作。1946年底,根据组织决定,阿英北上东北,结束了在苏北根据地五年多的战斗生活。他在盐阜大地上与抗日军民同舟共济的深厚情谊和历史细节,均被写入其日记,成为翔实反映敌后抗战生活的珍贵历史资料。《敌后日记》分上下两册,多达80余万字。上册为阿英1941年离开“孤岛”上海进入苏中抗日民主根据地后,自1942年5月31日至1944年5月28日长达数年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日记。下册是1946年9月至1947年6月阿英经历解放战争时期的日记,并附录了其1949年4月至9月的日记,记录了阿英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筹备和召开的经历。

三、日常视域下新四军形象的立体形塑

据初步统计,仅在《敌后日记》上册中记录的有名有姓的新四军将领,即多达百名,尚不包括大批部队文化工作者及相关人员。其中既有寥寥几笔的速写式勾勒与生平简介,亦有详细考证的英雄事迹实录,既有匆匆一晤即作别的新四军战士,也有与作者共同奋斗在抗战文化阵线的战友。作者选择富有生活气息的日常叙事,运用简洁而富有表现力的文字,将细节描绘与战争叙事结合,刻画了叱咤风云的陈毅等新四军将领的鲜明个性,呈现了一幅生动群像。

(一)淡化军事色彩的“儒将”——陈毅形象

在阿英的日常化叙事视角下,呈现的新四军代军长陈毅并非运筹帷幄、叱咤疆场的将帅雄姿,而是谈笑自若、文采风流的儒雅风范。日记记载了陈毅为贯彻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促进成立“湖海艺文社”,建立文化村等事宜(2)日记遗失第三卷,时间为1942年9月21日至1942年10月19日。因第四卷为曹庄续扎,第三卷疑为曹庄初扎,应含文化村成立始末记录。,详叙书信往来,文艺观点交流等,凸显了陈毅喜爱文艺、见解独特、性情豪爽的“儒将”特质,丰富了新四军将帅的立体形象,为全方位认知陈毅提供了生动材料。

一是个体交往视野中逐渐走向丰富化、立体化的“儒将”形象塑造。初见陈毅,阿英即以“儒将”名之,而陈毅表示,对阿英十年前(大约30年代左右,应为太阳社、创造社与鲁迅等论战时期)所撰批评印象深刻。对此,阿英亦不讳自我批评,曰“余甚歉。盖当时著作,影响虽甚大,然事后视之,实幼稚不成东西也”。陈毅谈起“吾军在文艺及戏剧上,反映甚弱,人才如得开展,颇想致力于此”,并希望阿英“留此最好能专事写作”“集中文化人,重振军区文化”[9]57。阿英见陈毅于军务繁忙中,仍如此重视文化工作,予己器重与信赖,颇有知遇之感,遂赋诗表达敬慕之情:“将军只手定苏北,勋业争传大江南。会看白门传羽檄,丰功端合勒蒋山。融合马列成巾纶,敌后坚持贼胆丧。五年功成反扫荡,长驱倭寇出雄关。”

阿英眼中的陈毅,还是一位热爱文艺且有着独到见解的“大家”。在戎马倥偬的军事生涯中,早年曾有志于文学事业、参加过著名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陈毅将军,仍对文学抱有很大兴趣,孜孜阅读文学书籍。在停翅港军部时期,陈毅经常向阿英借书阅读,既有古典文学书籍,也有各类剧本。有阿英创作的《碧血花》《海国英雄》《杨娥传》《洪宣娇》《桃花源》《五姊妹》,曹禺《北京人》,吴祖光《正气歌》等。数日即送归。阿英感叹:“已全数阅过,真快捷也。”[9]110,67

1942年11月4日,阿英日记载陈毅来信:“平生新旧剧寓目不多,真使我领略悲剧至味者,乃川班之赵五娘也。文学趣味以悲剧为最上乘。平生观戏、读小说与诗歌,均喜观悲剧的,最恨歌功颂德以及酬对标榜之作,此或人之恒情,不独一人为然。”陈毅视“悲剧”为文学趣味最上乘,阿英赞其“所论极为精当”。曾任教于鲁艺华中分校的著名画家、导演许幸之回忆,陈毅对于中国新诗的建设,亦有远见卓识,认为新诗必须和歌谣结合起来,摆脱陈套并与伟大时代结合,走中国自己的新诗道路。他指出,劳动人民也懂得欣赏美,只是因为缺少受教育机会而需要提高欣赏能力,并由此引出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教育[10],皆可看出陈毅在文学艺术及教育等方面均有精辟见解。陈毅不但喜读书,还重视对古典书籍、孤本史料的保护工作。日记几次提到陈毅要求注意保护文化古籍。1942年9月5日日记中,记载一位朱区长曾访问阿英,托其代访东坎一部藏书《红楼梦》,不知是否为程刻本,亟欲观之,实受陈毅所托。阿英去阜东搜集宋公堤材料时,陈毅亦指示其注意搜访珍稀古本,做好典籍文物的保护。得知镇江一批书籍移至兴化时,立刻让阿英着手接运[11]。曾任盐城县第十四区长兼上冈中学校长赵敬之亦曾回忆,陈毅指示其到一陈姓国民党议员家中寻找《四库全书》,最终得以保全两千多册珍贵古籍[12]。

二是抗战文化建设视野下的“文化人”陈毅形象凸显。一是文化村的设立规划与实践。1942年8月28日,阿英记载:“军长颇有意将洪泽湖作为文化人集中处,及文化根据地之意。因彼处在根据地内,最为安全地也。在此地,现太分散,亦拟集中一村。”据此,陈毅之所以考虑建立文化村,既是出于军队文化工作的高度重视,聚贤招才,也为苏北根据地打造了一个临时文化交流中心。1942年秋,阿英、贺绿汀、胡考、黄源、范长江、徐雪寒等人入住停翅港新四军军部西三里卖饭曹,苏北抗战文化的独特一景——文化村就此设立。据胡考回忆,当时他和阿英、范长江首先入住文化村,被待为上宾。陈毅的伙食费每月两元,给这些文化人则是四元,足见陈毅对文化战线之重视[13]。陈毅既是文化村的领导者,也是文化村的核心成员,常邀“村民”聚会畅谈,席地而坐,互相切磋交流文学方面的问题和意见,进行政治学习,报告国内外形势。“用幽默语言表达,遂不断哄堂。报告内容,极为丰富。”[9]110“丰富”一词彰显了陈毅不仅以新四军将帅地位,也以“文化人”身份赢得知识分子们的钦佩和尊重。正是在这些看似随意的聊天式交流中,文化村的文化人与陈毅等新四军将领建立了深厚情谊,以笔墨为武器为苏北抗战文化事业贡献了力量。

对苏北的耆老文宿,陈毅同样以文会友,以文聚首,与他们吟诗唱和,把旧文化人与文化村的“新文化人”团结一堂,成立了湖海艺文社,为中国现代抗战文艺史留下了精彩一笔。阿英1942年10月27日至11月3日的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一苏北抗战文学盛事。1942年10月,陈毅约请阿英、范长江、黄源、彭康等军中文化人士,联合当地士绅庞友兰、杨芷江等22人发起成立“湖海艺文社”。日记全文收录杨芷江起草的《湖海艺文社缘起》:“海内爱国之士,具有抗敌观念,愿缔翰墨缘者,莫不竭诚欢迎,以求精神之集合,以求学术之发扬。藉可歌可泣之诗文,鼓如虎如黑之勇气,裨益抗敌,裨益建国,良非浅鲜。设徒精意于刻划,肆情于风月,致贻雕虫之讥,更启玩物之诮者,则亦非同人等所敢闻俞也。”[9]168阿英起草的《临时社约》则明确规定:“凡愿以艺文为抗敌服务者方得入社,有破坏抗敌行为经检举证实,同人共弃之。”表明湖海艺文社藉学术交流凝聚人心,培养抗战文化人才,核心性质乃是服务抗战。这一文学社团的成立,对苏北文化统一战线的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艺文社既为文化人提供了交流平台,核心价值则在于实现了苏北全民抗战文化战线的最大统一,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史上一个成功的文化统一战线建设样本。

在阿英笔下,陈毅的“儒将”形象不仅在于交际视野中其个人魅力的生动展现,还被置放于民族独立与民族解放斗争的广阔背景下加以呈现。尽管日记的描绘是零散、琐碎、断续的,仍可清晰缀连出一个幽默乐观、博学多识、豪爽且富人情味的鲜活的陈毅形象,不仅弥补了将帅陈毅的单调与平面,也侧面反映了苏北根据地新四军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所实施的文化政策和文化实践。除了陈毅,阿英亦立足文化观察视角,记录了与张爱萍、黄克诚、彭雄等新四军将领的交往经历,譬如其创作《李闯王》即因张爱萍的鼓励而起,这些都构成了苏北革命文化史的重要内容。

(二)对新四军将士形象的速记式绘影

据阿英之子回忆,愈是战争形势恶劣的时期,阿英的日记愈勤,基本没有中断,反而进入和平年代后减少乃至中断。一方面,固然多变的战争风云为日记提供了丰富素材,另一方面,虽然身处敌伪不断“扫荡”、危机四伏的敌后,但由于文化活动无法持续展开(如办报、演剧等),加上知识分子的敏感与好奇心,反而使阿英能够以一种旁观者视角在相对“余暇”中冷静观察身边这一新群体,在扩大“朋友圈”的同时进一步获得对新四军形象的感性认知积累。

《敌后日记》留下了许多简介扼要、类似速写式的新四军人物勾勒。譬如记叙新四军第一师二旅五团团长“一独臂将军也,此人亦系土地革命时代出身人物”。六团团长刘史明“其人曾在上海党工作,山东人,豪爽好客”。六团政治处主任陈伊,一青年学生也,自抗战即脱离学校加入新四军,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于文学亦甚爱好。介绍黄志远“极热诚果敢”:“本在叶飞副师长所率之六团内,驻闽东。后随叶来,在茅山与敌坚持六七个月。六团改名‘江抗’,在青浦一带流转年余,然后到扬中。暨与挺进总队合并,留一个团坚持原地,黄亦留团中,凡一年余,后再至武进、丹阳一带。一九四〇年,国共摩擦,奉命过江。黄在江抗时,任二团供给部主任,攻李长江后,部队改编二旅,遂被委任为供给部部长,以迄于今。名志远。”[9]35-37凡百余字,以文白交错句式,简洁而生动的传述,既留存了一位身经百战、战斗阅历丰富的新四军将领形象,也记叙了新四军辗转各地的斗争史,亦具史料价值。华中局宣传部副部长彭康,早年为创造社发起人之一,与阿英熟识。1942年7月14日,阿英到达新四军军部,先见彭康,故人重逢,不禁感慨万千:“自一九三〇年彭被捕,在西牢七年半,相互不晤见者,达十三年矣。不图复又重会于此。余发已半百,而彼亦苍老许多。”以亲身体验,既从朋友情谊角度,点出战争导致的个体流离动荡,挫折与磨难,也侧面褒扬了共产党人不畏艰辛、献身民族抗战事业的坚定意志。再如评价三师师长黄克诚:“黄师长,中学生出身,老党员,对文化理解甚深。”[9]234寥寥数词,颇表钦佩之意。可谓抗战后方人物剪影萃集。这些人物速写,既为读者探究抗日战争历史、追溯红色革命基因提供了史料线索,也侧面揭示了新四军将士构成来源的多样化,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青年学生,知识分子,老共产党员,身经百战的将领,彰显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的巨大感召力与凝聚力。

1942年底至1943年冬,是苏北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日寇集结重兵,先后对苏北淮海区和盐阜区发动了规模空前的大“扫荡”。1943年5月,在新四军三师政治部出刊的《先锋》杂志上,师长黄克诚发表了《盐阜区反“扫荡”》一文,特别提及三师盐阜区反“扫荡”作战,在十多日内展开了四次著名战斗,即单家港战斗、八滩战斗、陈集战斗和刘老庄之战,认为它们在苏北抗战史上创下了“四个之最”,即“歼敌最多”“最出色”“最激烈”“最壮烈”。黄克诚作为前线战斗指挥员,侧重于讨论战斗本身,从宏观的战况、战果及作战经验展开分析,而阿英日记则趋向以微观视角,即审视和撷取战斗细节与战斗周边情形,为后人洞悉战争景观、感受新四军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提供了更为细致入微的记录。

1943年4月9日,阿英与芦芒等人前往八滩战场探查,进行八滩、陈集等著名战斗的资料搜集与记载,以文字真实还原了新四军英勇战斗的鲜活细节。彼时战斗刚结束不久,战斗的肃杀与凌厉、血腥与惨烈,处处可见遗迹。由于地势开阔,平原一览,新四军进攻屡次失利,“相距仅丈地,吹十四次冲锋号而不能进”,而牺牲者“血迹犹滞于此小号兵之腰际也”,甚而门前土上尚存血迹凝成的黑色人形。作者参观战地墓地,弯腰曲身前行,亲身感受到战斗时新四军处位之不利,冲锋之英勇,牺牲之壮烈的英雄主义精神。“我在此役中,作战之英勇,远超内战时代。”[9]276-277而为日敌筑冢,则高度彰显了新四军仁义之师的本色。这些记载,充满了鲜活的历史现场感,和回忆录的含混与沉淀选择相比,更具强烈的历史冲击力。阿英还采访洪学智等新四军将领,在日记中补录八滩战斗数据,如战斗具体时间、参战人数、进攻次数(总攻达九次,伤亡甚大)等,有力凸显了战斗的激烈与惨烈。除八滩战斗记载之外,陈集战斗、单家港战斗、涟水之战均有所述。日记还记载了悲壮的小沙海河东战役,专为彭雄写了小传及事迹介绍,和彭雄妻子吴为真的回忆互为史料补充,重现英雄殉难场景。日记中还包括数次小型战斗,如剿匪行动、甸湖之战(棺装日军尸体送回,政治影响甚大)及搜集蒋军暴行资料(这部分日记散佚)等记录,为后人了解当时的战斗周边信息提供了详细而珍贵的一手史料。而民众积极帮助新四军布置引火料、担架、竹子,在战争前后纷送饮食以至吃不完,更欢天喜地聚看“死鬼子”露尸广场,围观和嘲笑敌伪痛哭流涕的狼狈情形,则真实再现了新四军受到民众热烈拥护,根据地军民一体抗战、鱼水情深的画面。

(三)新四军新型工农干部特质的敏锐捕捉

1932年,熊佛西、陈筑山、陈治策、孙伏园等一批知识分子组织文艺大众化实践以实现“以文艺教育救愚”[14]的目的,可说是现代话剧走向农民的首次尝试,即通过农民喜闻乐见的形式,借助农民的语言与生活材料,意在改造农民为“新式公民”,本质上仍属于精英知识分子自上而下的文化改良运动,和左翼基于阶级和革命立场提出的文艺大众化内涵有鲜明差异。抗战文艺大众化,首先要解决语言问题。作为左翼主要文艺批评家之一,早在1932年,阿英就反复强调成为“新作家”、创作大众化作品的必经之路是“必须生活到劳苦大众当中去,走向工厂,走向农村”[15]。如果说这一时期阿英的“大众化”主张是基于阶级革命立场,通过换位思考,进而唤醒民众的革命斗争热情,坚持的是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精英启蒙姿态,苏北革命经验则推动阿英形成了新的“文艺大众化”建设路径认知。通过对新四军工农干部的考察,阿英逐渐意识到,新的中国语言正在民族解放斗争的环境中被孕育、创造和产生。他以“文化人”的视角敏锐发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干部身上,有种不一般的特质,“最感到兴奋的,却是他们一种给人以清新感觉的明朗、简约、有力的新语言形式的创造”,他们是“有理想和有行动的人,通过自己人民的历史事业,而把自己显露出来的人”[16]376。

从语言形式和内容创新来论述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工农干部特质,显示了阿英作为革命家与知识分子双重身份下的独特观察视角。工农干部作为未来的新中国领导者,是新的希望和革命力量代表,必然成为未来中国新的语言主体。他们的成长经验为新语言范式的产生提供了土壤和研究样本。工作作风勇毅坚韧、果断谨慎,生活态度诚挚淳朴、耐劳刻苦是这些工农干部的共同特质。他们出身底层贫苦阶级,以旧生活环境中的语言为基础,在经历长期的党的生活与军队生活的严格训练之后,经过和各地、各阶层人物语言的交融之后,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活的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式的特质,是朴质、简约、明朗、果断。新四军三师参谋长彭雄即为典型。彭的谈话及著述始终刻意寻求最恰当而又生动得体、绘声绘色的词语,对语言进行近乎苛刻的斟酌、修饰。这既是彭雄一类工农干部优秀语言能力的反映,也折射了新的中国语言如何萌芽于中国革命与建设的丰厚土壤,并在革命文化语境中得到不断生长。这种“工农兵语言”既脱胎于传统语言经验,也具备新的综合特质,“具有劳动的特征、战斗的特征、以至于阶级的特征。他们的语言,是产生于他们的生活之中,代表了他们的精神、力量,是创造新的中国的标帜,不是一般的知识阶级的语言所能替代的”[17]585。阿英的极力褒扬表明,和一般的工农群众还夹带着某些庸俗、落后色彩甚至“封建毒素”的方言相比,这种“工农兵语言”经过冶炼,已经扬弃了原来的语言、语汇以及其组织形式,保留了那些最优秀、最适合于当前生活的部分,是工农兵干部在革命历练过程中所创造的“新的世界,新的生活”而且“含有丰富的艺术性”的语言,是知识分子寻求的理想化大众语言形式。这种语言既为阿英式的知识分子“化大众”、创作新的民族的大众化文艺提供了语言工具和新材料,也为培养真正的大众化创作人才提供了语言学习对象和路径。那就是学习工农“从生产诸关系中所产生的语言”“从民族斗争和其他诸阶级关系中所产生的语言”以及“表现着阶级生活特征的语言”[17]585。既应和了茅盾“新的表现方式是应当创造的,而且必须创造的,但是也应当而且必须从大众的活言语中汲取精华而加以改制”[18]观点,也以实证考察发现了新语言形式和其创造者——新工农干部群体。

作为中国共产党培养的新一代青年将领典型,新四军青年工农干部还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富于典型意义的领导力量。在敌后根据地,阿英切身感受到新四军在战斗之余浓郁的学习氛围。以彭雄为例,其坚持不间断学习,精读各类文艺与政治书籍,进行批注或摘录。这些皆令阿英感到惊异和敬服。“一个作为战斗员的小同志,在不断训练之中,能成长为这样一个能把军事艺术、政治艺术,以及文学艺术浑然溶合于一炉,而又能在各方面特显其光彩,这真是中国共产党伟大的创造。”[16]381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同样称赞这些作战勇敢、善于学习的士兵为“新型中国战士”[19]。对一向以启蒙为己任、认同自我主体地位的知识分子而言,“惊异”中蕴含了反思与自省。工农群众表现出的学习能力与强烈的主体意识已然超越了知识分子的想象,既打破了知识分子自视优越的文化认知,也推动了知识分子“大众化”和“化大众”角色的真正融合。在语言形式的创造上,阿英进一步关注其产生的新的内涵。正是由于掌握了新的“生产斗争知识”和“阶级斗争知识”(毛泽东),共产党才能领导人民实行民主,进行民生建设,取得抗战胜利。而国民党虽军队数倍于共产党,“由于他们没有这两种‘知识’,不能把握社会发展必然的法则,没有民主的头脑,不站在整个国家、民族和全体人民共同的利益上着想”[20],导致其最终失败。也是基于这一认知,阿英在苏北创办了《新知识》刊物。他推崇毛泽东的“知识”观,认为盛衰兴灭,成功失败,无不系于上述两种知识。阿英以知识分子的独特观察和日常细节描述,敏锐发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干部的崭新特性,揭示了新四军队伍中新领导力量的有效培育与蓬勃发展,涵蕴了民族抗战胜利与国家解放的希望所在。

这部历时多年、在战火纷飞的敌后革命根据地写出的《敌后日记》,其可贵之处不仅在以非虚构方式真实记录了新四军高级将领们的英雄风貌和坚持敌后斗争的文化界人士的行踪,生动复现了敌后军民的立体英雄形象,还记下了根据地的许多普通战士、基层干部与农民、渔民、小学教员、文工团员等众多“小人物”对革命战争及根据地文化工作作出的巨大贡献,堪称一部“微型敌后革命斗争史”。作者的喜怒哀乐与家庭变故亦贯穿其中,呈现了一部革命知识分子接受战争文化洗礼的“心灵史”。“从一定意义上说,它比回忆录更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面貌”[21],其日常化的细节实录更真实地保存了历史的“在场”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敌后日记》还较为完整地记载了阿英在苏北的文学活动情况,对研究其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后文学观念、文学实践乃至左翼文学变迁、建国初期文学均有重要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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