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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地理学家贺登崧与方言地理学

2022-03-17吴雅寅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方言汉语日本

吴雅寅,黄 河

(1.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2.复旦大学 现代语言学研究院,上海 200433)

引言

贺登崧(Willem A.Grootaers),比利时人,著名的方言地理学家,对中日方言地理学有重要贡献。他对汉语方言学的主要贡献是在大同、宣化等地进行了首次真正意义上的方言地理学研究,并通过该个案向汉语学界介绍了西欧方言地理学的基本方法和研究程序,给今后的汉语方言地理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模板。

贺登崧对方言地理学的兴趣源自他的父亲Ludovic Grootaers。Ludovic Grootaers(1885-1956)是荷兰语方言学家,他于1920年创建了鲁汶大学的方言学学科。贺登崧在鲁汶(Leuven)生活过相当长的时间。鲁汶被称为“低地国的牛津”,这里有创建于1425年、全世界最早的天主教大学——天主教鲁汶大学。可以说,鲁汶是贺登崧早年学术起步的地方。

一、贺登崧生平

(一)出身学术世家,自幼耳濡目染

贺登崧于1911年5月26日出生于比利时。比利时北部地区说弗莱芒语,弗莱芒语可以看作是一种荷兰语方言;南部地区是比利时法语社群;东部的小块区域为比利时德语社群;南北交界处的一小块区域是布鲁塞尔首都大区,混用法语和荷兰语,法语势力稍强。贺登崧的比利时名字Willem A.Grootaers,是一个弗莱芒语名字。贺登崧母亲的母语是法语,父亲的母语为荷兰语,在父母的培养下,贺登崧从小会说双语(法语和荷兰语),他的父亲让他在一所用荷兰语教学的学校读书。

因此,贺登崧是在较为多样的语言环境下长大的,加上他的父亲是一位方言地理学家,这似乎注定了他要为方言地理学耕耘一生。正如他在《汉语方言地理学》[1]自序中所提及的那样,他12岁便第一次看到了比利时北部和荷兰方言“土豆”一词的方言地图,这幅地图是他的父亲所绘制的《荷兰语方言地图》的第一幅图。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出身学术世家的贺登崧早在他13岁时(1924年),便希望自己将来能去海外当个传教士。1930年,他加入了耶稣会(Societatis Iesu)。1932年,21岁的他转入圣母圣心会(Congregatio Immaculati Cordis Mariae),开始学习汉语文言。1935年,他开始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和方言学,三年后成了一名神父。

(二)在中国的研究工作

贺登崧做的第一个方言地理学的研究是《荷兰方言红加仑(Ribes rubrum)词汇体系的分布》(1939);同年,他到北京汉语学校学习汉语口语,不久后获得了跟随周殿福教授①周殿福先生是著名语音学家刘复先生的弟子。学习汉语语音学和方言学的机会。

1941年至1943年,贺登崧在大同市东南50公里处的西册田村担任当地教会小学的校长,期间对大同地区的方言和民俗展开了详细的调查。1943年,贺登崧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关入山东省潍县的集中营。不久后,他被移送到北京一个名为“德胜院”的修道院软禁,直至二战结束②期间,贺登崧结识了法国的古生物学家、地质学家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所以贺登崧有多部论著讨论德日进的思想和学术。。1945年,贺登崧成为辅仁大学教授,教普通语言学,同时寻觅对田野调查有兴趣的学生。1947年夏及1948年夏,贺登崧带领学生在万全县、宣化县等地进行方言和民俗两方面的田野调查,该调查不仅是方言地理学,而且是民俗地理学(Folklore Geograpgy)的实践。通过该次调查,贺登崧培养了两位优秀的学者:民俗学者李世瑜和语言学者王辅世。李世瑜1948年发表了《现代华北秘密宗教》[2]。王辅世1950年向辅仁大学提交了他的硕士学位论文③东京外国语大学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1994出版了王辅世的《宣化方言地图》。,其后在民族语研究上多有建树。

基于前后两次调查的资料,贺登崧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发表了多篇论文,这些论文又通过日本当代方言地理学家岩田礼与桥爪正子编译为一本重要的学术著作——『中国の方言地理学のために』④该书为日文撰写,书名字面上的意思是《为了中国的方言地理学》,与贺登崧的另一部著作『日本の方言地理学のために』(1976,平凡社)[4]构成姊妹篇,后者书名字面上的意思是《为了日本的方言地理学》。(1994,好文出版社)[3]。其后,著名方言学家石汝杰与岩田礼将该书翻译为汉语,这便是大家所熟悉的贺登崧先生的大著《汉语方言地理学》(中译本)。

(三)在日本的研究工作

1948年10月,贺登崧在比利时教廷的命令下回国。次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50年,他申请并被派遣到同样使用汉字的东方国家——日本;在姬路的日语学校学习了半年日语后,他于1951年到兵库县丰冈市教会工作,1955年调任东京松原教会。

到日本后,贺登崧开展了一系列重要的研究工作,并向日本传播西欧的方言地理学方法。可以说,贺登崧在日本的成功离不开他的知音柴田武先生的帮助。任何外来的语言研究方法在一个国家的发扬光大,都离不开将这种方法应用到该国语言的具体研究上,只有通过具体的应用和研究,才能得到该国学者的认可。1957年,贺登崧与柴田武、德川宗贤等学者合作,前往丝鱼川流域调查。丝鱼川位于新潟县西侧日本海沿岸,他们一定想不到这个偏僻的地区后来会成为日本方言地理学的圣地,多种新方法在该区域得以实践。

1965年,贺登崧成为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临时研究员,他参与了《日本语言地图》《方言语法全国地图》两部大型地图集的编撰。1973年,他成为上智大学教师,讲授方言地理学,并指导千叶县安房郡的方言调查。1981年,贺登崧被比利时鲁汶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1984年,他被授予日本三等勋瑞宝章。1999年8月9日,贺登崧逝于东京,享年88岁。

(四)笔耕不辍的布道者

贺登崧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布道者,他成为连接东西方方言地理学的桥梁。他将方言地理学的种子带到中国,又将荷兰、比利时的方言地理学方法传到日本⑤在贺登崧去日本前,日本已经有德国、法国范式的方言地理学。贺登崧将比利时、荷兰范式的方言地理学带去日本是一个转折点,此后,日本的方言地理学开始繁荣发展(据2018年7月维尔纽斯大学举办的SIDG国际会议上福岛秩子先生所发表的内容)。;在日本开出灿烂的花朵后,他又撰写了大量论文将日本方言地理学的方法介绍给欧洲学界。

他一生笔耕不辍,据统计,他一共撰写了366篇论文和著作①其中语言学论著为283部,包含同一论文重复转载以及翻译为其他文字再次发表。语言学论著目录详见本文附录。,涵盖了方言地理学、民俗学、翻译学、宗教思想等领域,这是相当惊人的产量。也正是他的不断耕耘,才让他在方言地理学、民俗学、翻译学等多个领域有过人的建树。

贺登崧用其不平凡的一生,致力于东方的方言地理学。应当说,他有相当多的著作至今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他的《汉语方言地理学》(中文版)一书的第三版已经出版了,但是,他的大多数论文尚未受到汉语学界的关注和引介,其中相当一部分论文至今仍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传承和开拓前人的学术遗产,有待汉语学界今后的共同努力。

二、贺登崧的学术思想及贡献

关于贺登崧的学术思想,石汝杰(1997,2003)[5-6]已经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贺登崧是最早对汉语方言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方言地理学实践的学者。他的《汉语方言地理学》是狭域汉语方言地理研究的典范,它告诉我们如何规划调查点、遴选语言项并进行田野调查,以及如何分析这些语言项的地理分布。这些内容构成了方言地理学的基础,是方言地理学训练的重中之重。本文想着重介绍的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贺登崧和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两位学者在汉语方言研究方面的不同路径。

(一)贺登崧和高本汉的学术争鸣

学界对语言系统大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把语言系统看作是可以从语言外部因素中剥离出来的、精密运转的“自在之物”(out-of-there),新语法学派、结构主义、生成语法,尽管它们的关注点各不相同,但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另一种是认为语言系统内嵌于语言外部因素,两者不可分割,在分析语言演变等现象时不可避免地要同时考虑语言内外的因素,这样才能把语言现象分析好,方言地理学、社会语言学即属于此类。高本汉研究汉语的范式属于前一种,而贺登崧属于后一种,方言地理学更多地是从地理分布和语言外部因素进行分析。

高本汉利用现代汉语方言和域外汉字音材料重建《切韵》的音类,其重建的基础是这些语言音类之前的对应关系,他假设从中古汉语到这些方言遵循的是规则音变。他的研究对象是汉字的读字音,而不是方言词的口语形式。他的目的是重建《切韵》音类,而不是来研究共时的方言变体,他是让方言为历史音韵学服务。贺登崧(2018)激烈地批判高本汉的方法是日叶龙已经全面否定的“旧词源学”。他说道:

正如日叶龙已证明的那样,法语方言中产生的各种语音变化和新词,难以断定它们是直接从拉丁语派生而来的。而高本汉为什么能断定汉语方言和公元601年的《切韵》所代表的语言有直接的派生关系呢?(《汉语方言地理学》)[1]5-6

语言发展的过程中充斥着大量的不规则、非连续演变(岩田礼,2011)[7],不能完全假设从中古音到方言发生的是规则连续的音变从而进行词源追溯,而应该考虑更多的非连续性演变的可能性(如同音冲突、类音牵引、民俗词源等),我们通常能够在地理分布上找到这些非连续演变的证据。

其次,高本汉研究的是受到良好教育的人的读字音,而不是其他语言对象。高本汉在给翻译《中国音韵学研究》的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三位译者的信中,说明了他的调查方法:

字音的调查法不是叫人一个字一个字读,乃是问他什么叫什么。例如,“帆”字也许被问的人不认识它,也许把它读作别字,所以最好问他:借风力行船用布做的那个东西叫什么;如果他说是“船篷”,那么再问他还叫什么,直到问出可认为“帆”字音为止。(《中国音韵学研究》)[8]18

因此,高本汉并不关心方言中某个事物民众实际上在使用哪个说法,它们的读音如何,这个读音是怎么来的,而是要问出可以和《切韵》音直接挂钩的方言字音,而这个字音在当地口语中实际上并不使用。在高本汉眼里,方言本身并不是研究对象,而是研究音韵学的工具。因此,在高本汉范式下,方言学并不研究方言实际使用的情况,似乎是音韵学的附庸。

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中译本721页)中把大同方言的“昨”标为tsua了。而我在桑干河南岸地区进行了三年调查,这个说法一次也没听说过,大家总是说iɛ ni kə或iər kə。(《汉语方言地理学》)[1]5-6

贺登崧认为应该调查方言词的白读形式及句子,这些才是方言使用者们日常使用着的形式,才是方言学本身的研究对象,而不是汉字的“方言读字音”,这种读字音很多都不出现在方言使用者的日常口语中。

(二)“贺-高”争鸣对我们的启示

贺登崧和高本汉的这段学术争论在当下仍然有诸多的启示意义。

首先,在汉语方言演变过程中,究竟有多少成分来自中古音到方言的规则演变,多少成分是不规则演变;方言中有多少演变和雅言史上发生的相同,有多少是方言中独有的创新演变。这些问题目前受到的关注和讨论并不多。Ringe and Eska(2013)[9]考察了200个英语词的音变路径,发现88%的音变是规则的,12%的音变是不规则的。我们可以看到,不规则音变还是占有相当的比例的,而且这些数据还是基于文献记录的权威语言统计而来的,如果是远离文化中心的方言,其不规则演变的比例可能会更高。因此,在研究规则演变之外,充分考虑不规则演变的可能性是十分重要的。其次,我们应该更多关注民众实际使用的形式,而不是只关注读字音,不仅仅要关注音韵现象,还应重视词汇、句法现象。再次,我们应该尽可能绘制语言地图,结合语言分布的模式来分析语言现象,地理分布时常可以给我们的分析提供更多的证据和线索。

尽管贺登崧的建议十分有见地,但是他的方言地理研究囿于时代的局限,也存在一些有待改进的问题。贺登崧的方言地理实践不太重视方言间系统的对应关系,在不考虑结构对应的情况下记录方言的语音形式,很少做最小对立元测试,更多的是印象式(impressionistic)的记音,这在后续的制图分析中会产生很多问题。例如,A方言中的一个音位/æ/,在B方言中对应于音位/a/,在C方言中对应于音位/æ/,但是,C方言中音位/æ/和/a/是对立的两个音位。因此,在结构上其实是A、B两个方言更加接近,它们只是在同一个音位的音值实现上略有差异;而C方言比前两个方言多了一个音位,在结构层面有重要差异,因此,我们应该优先把C方言和前两者分开。如果不考察这种元音结构上的对应关系,仅仅根据语音形式的相似与否绘制地图,就会认为A方言更加接近C方言,和B方言有较大的差异。这些问题直到结构方言学的出现才得以缓解(Weinreich, 1954; Moulton, 1960, 1968)[10-12]。结构方言学的贡献在于强调了不同方言之间所对应的单位在各自系统中的地位是比较的重点,而不是抛开系统看特征表面的语音现象。因此,方言地理学也一直在不断地吸收其他学派的理论和方法,不断地改良和进步。

我们应该看到,没有一种理论和方法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只是各自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方言地理学和高本汉范式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两者并行发展,可以相得益彰。

三、结语

贺登崧是最早在汉语方言上系统开展真正意义上的方言地理研究的学者。他对中日两国的方言地理学、民俗学的发展有重要的贡献,应当被历史铭记。贺登崧的论著应当受到更多的关注,其中不少观点至今仍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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