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贬谪生涯与苏轼的人格精神及其文学创作

2022-03-17马雪莲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贬谪黄州惠州

马雪莲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中国哲学强调主体的德行实践,正如孔子在《论语·宪问》中所说:“有德者必有言。”[1]164可以说,这些有价值的作品必然也隐含着作者的人格精神。孟子进而提出“知人论世”之说,作品是作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创造出来的,它总是有意无意地承载了作者的某种情感,有所寄托和讽喻。因此,要探究作者的人格精神,势必要还原其真实经历,以作品为线索回到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作者的思想心态中去把握。苏轼一生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在四川读书的少年生活;在各地任职的官场生活;在蛮荒贬谪的流放生活。严格来说,第三个阶段的贬谪生活也属于官场生活的范畴,因为苏轼至死都没有真正罢官。但由于贬谪生活在其一生中占据了大约十年的光景,在此期间,苏轼创作了大量价值极高的文学作品,他的思想心态也逐渐成熟稳定,形成了独特的人格精神。因此,特把贬谪生活单独归于一个阶段。诚然,这三个阶段都有很多值得深入挖掘和探讨的方面,它们共同为苏轼人格精神的形成提供了养分,但其中最重要的当属贬谪生涯。正如苏轼在《次韵张安道读杜诗》①本文所引苏轼诗句均出自《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后文不再标注。中所言:“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贬谪生涯是苏轼人生中最穷苦的经历,对于其人格精神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对苏轼的研究,从宋代就已经开始,大多以其文学作品和政治思想为着眼点,从贬谪生涯出发研究其人格精神的著述和论文则相对较少,从目前学术界的成果来看,有关苏轼与贬谪的研究,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方面:一是以“乌台诗案”为中心,分析苏轼第一次遭受贬谪的原因。二是分别研究黄州、惠州和儋州三次贬谪经历,对这三个地方进行个案研究,探讨其贬谪心态。丁永怀在《苏轼黄州活动年月表》中,对苏轼黄州时期的文学作品做了详细统计。陈祖美在《苏轼谪儋时期的心态与文风》中研究了苏轼晚年诗文中自然山水和佛教思想的关系。三是从贬谪时期的文学作品出发,研究其艺术风格的变化。谪居黄州的作品,除了清雄豪健之外,又出现了清旷简远之风。惠州和儋州时期,作品的题材更加琐碎,描写当地的民风民俗和山水风光,扩大了写作题材。学术界对苏轼与贬谪的相关研究呈现出地域性和片面性的特点,从整个贬谪生涯出发,研究其人格精神是一个较新的思路,有利于全面了解苏轼的成长历程及其人格精神的形成过程。

一、苏轼的贬谪生涯

贬谪生涯对苏轼影响巨大,在文学作品上,他以“东坡”为号,把宋代文学的旗帜树立在历史的长河中;在人格力量上,他以“坡仙”为名,把洒脱超旷的生活态度印刻在后世每一位学子的心里。

苏轼一生遭遇过三次重大贬谪,以到达和离开贬所的时间来划分:元丰三年(1080)二月至元丰七年(1084)四月,谪居黄州;绍圣元年(1094)十月至绍圣四年(1097)四月,谪居惠州;绍圣四年(1097)七月至元符元年(1100)六月,谪居儋州。以下从贬谪的原因、贬谪的环境和贬谪的心态三方面来概括梳理。分别从外在因素和作家主体的角度对其贬谪生涯进行分析,总结三次贬谪生涯的异同,以此来关照其人格精神形成和发展的现实环境。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贬谪。贬谪的导火索是苏轼任职湖州时所写的《湖州谢上表》,策划者主要是以李定、舒亶、何正臣为首的新党一派,两方力量的焦点则是宋神宗,新党把苏轼谤讪的对象从新政直接引向了皇帝本人。总而言之,“乌台诗案”是新党打着文字的幌子,披着政治的外衣,进行的一场铲除异己的活动。年少成名又深受皇帝赏识的苏轼,在诗文中对新法颇有微词,因而成为新党着重打压的对象。

绍圣元年(1094)八月,苏轼被贬惠州。这一年,一向支持苏轼的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他一上台便开始起用新党人物,欲重启变法之路。章惇、虞策、来之邵等人指责苏轼语涉讥谤、讥斥先朝,这次贬谪比黄州之贬力度更大,朝廷数改谪命,最终把苏轼安置在了广东惠州。

在惠州不到三年时间,朝廷又把苏轼贬往了更偏远的海南儋州。绍圣四年(1097)七月,苏轼到达儋州,贬谪的原因算是惠州之贬的加重版,苏轼在所有遭贬的元祐大臣中被打击得最重,也被贬得最远。可见,朝廷已经彻底断绝了苏轼的仕途。总之,三次贬谪的原因都围绕党争,以谤讪新法和不敬皇帝为旗号,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对苏轼打压的力度也是逐渐加大。

从贬谪的环境来看,谪居黄州时苏轼的仕途并未被阻断。据《宋史·地理志四》记载,黄州“土壤膏沃,有茶、盐、丝帛之利,人性轻扬,善商贾,廛里饶富,多高赀之家”[2]2185,并且南临长江,是交通要道。黄州在湖北境内,与河南接壤,可见朝廷并非要将苏轼置于死地,苏轼仍有被重新起用的希望。而贬谪惠州时,明显已经离开封较远了,空间距离逐渐拉长,背后反映出来的是皇帝和朝廷对苏轼的疏远。惠州地处蛮荒,天气炎热,瘴毒甚重,士人若谪于此,不易生还,每每谈之色变。唐代宋之问在被贬岭南时感叹湿热的天气和恶劣的环境,写下“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3]643

惠州虽然蛮荒偏远,但却与开封和湖杭、蜀地一脉相连,但接下来朝廷又把他贬往了天涯海角的儋州。渡过琼州海峡,就连这地脉也因一汪海水而阻断了。关于儋州的环境,苏轼在写给友人的信里提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与程秀才三首》之一)[4]1294

从地理位置来看,三次贬谪之地距离政治中心越来越远,生活条件也越来越艰苦,但苏轼初到贬所的诗文却大多洋溢着乐观的基调。初到黄州时,他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初到惠州时,他写下:“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在海南儋州这个蛮荒之地,苏轼也难免痛苦,但又会立刻进行自我疏解。他在《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这首诗中写道: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苏轼受道家思想影响很深,他在诗文中总会有意无意地取典于老庄,《庄子·秋水篇》有云:“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5]330苏轼把目光投放到整个宇宙之中,又何必在乎归与不归呢?然而,初到贬所的乐观心态在切身感受到生存环境的艰难时,还是会陷入痛苦和迷茫。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苏轼也必须面对柴米油盐的琐碎,但与常人不同的是,这其中又增添了几分宦海沉浮的无奈和归而不得的哀愁。于是,他谪居期间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带有辛酸苦闷的色调,但最终都归于乐观旷达的主旋律之上。

二、苏轼的贬谪生涯与其人格精神

王国维曾说:“三代以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文学小言》)[6]17人格精神的形成总是与一个人的生平经历息息相关,而苏轼之所以能够在众多文学大家中以其人格光耀古今,自然要追溯到其特殊的人生经历。中国文学历来有“发愤著书”和“不平则鸣”的传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就提出这一规律: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7]501

这说明了作者的生平经历,尤其是受挫败的经历,对其文学创作具有重要影响。身处困厄之际,人们会对宇宙人生进行深刻地思考,从而使其人格更加坚韧和成熟。三次贬谪经历对苏轼的人格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本体和价值追求。苏轼的人格精神具体可概括为:政治人格、友情人格、亲情人格和自我人格。在政治上,他从君王走向了百姓;在交友上,他从政敌走向了知音;在亲情上,他从今生走向了来世;在自我上,他从小我走向了大我。

贬谪对苏轼最直接的影响是改变了他的政治地位,他从朝廷重臣变成了流放蛮荒的罪人,中国文人历来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苏轼在儒家仕宦观念的濡染下成长起来,但在屡遭贬谪的摧残下他也逐渐动摇。他从君王的臣子一变而为百姓真正的“父母官”,从庙堂走向了民间。从职权来看,苏轼贬谪时期是权力最弱的时候,作为一个被看管的犯官,他不能签署公事,但却做了很多对百姓有利的实事。在黄州,他成立“育儿会”救济那些被遗弃的婴儿,在自身经济窘迫的情况下,慷慨解囊。他深入乡村了解百姓疾苦,用诗文记录并公之于社会,期望能得到朝廷的关注。“如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鱼蛮子》)在惠州,他建议当地县令林抃在水上建碓磨坊,用水力供臼磨,以堤岸护良田,大大便利了附近的百姓。他还把制作秧马的方法教给林抃,这种先进的插秧工具极大地节省了劳动力。此外,他还采购药材施给百姓,掩埋路边骸骨,亲自作文祭奠。苏轼在海南兴办教育,使这个蛮荒之地燃起文明的火种。他奖励后学,有教无类,为海南培养了第一位进士姜唐佐,他曾挥笔写下“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予以勉励。凡此种种,都说明了苏轼在贬谪时期一贯秉持着儒家的济世精神。

在历经贬谪之后,苏轼的目光从皇帝和庙堂移向了百姓和乡野,打破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塑造了人生到处可“仕”的政治人格。这就为那些屡试不第而又想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提供了另外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

贬谪生涯让苏轼看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这恰好是一次对友朋进行筛选的最佳时机。那些曾在他身居高位时围绕左右的朋友,在他遭贬时又大都惧祸远离,不相往来。反而是曾经的政敌王安石,在苏轼因“乌台诗案”九死一生时,奋力相救,这样宽广的胸襟让苏轼深受感动。后来在晚年,苏轼由儋州遇赦北归时,他也曾以这样的气度原谅了在绍圣期间将他置于死地的政敌章惇。苏轼在贬谪生涯中重新定义了敌友,他与王安石虽然是政敌,却因为高尚的君子人格,而引为知己。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被诏移汝州团练副使,途中专程去金陵拜访了罢相闲居的王安石,昔日的政敌在此时化为文人间的惺惺相惜。苏轼在《次荆公韵》中说: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劝苏轼在金陵买地卜居,结邻终老。苏轼也感慨这样的相知相惜来得太迟,从前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大梦。而昔日的好友章惇却完全相反,苏轼被贬岭海大多是他一手策划。也正是这样两个极端的例子引发了苏轼关于交友之道的重新审视,若不滞于物,便不会因为朋友的亲近或疏远而焦虑。这为后世的人们指出了一条与人相处之道,敌人和朋友之间,往往只是一线之隔,随着环境的改变,所谓的敌友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因此,不必计较一时的逢迎或疏离,用宽广的眼光去看待外物,则他人的亲疏已然在观者自我的修养中消解了。

儒家注重亲情,提倡家庭和睦。孔子在《论语》中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1]2《孟子·滕文公上》中也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8]114在贬谪生涯中,苏轼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家庭的温暖。苏轼与苏辙的兄弟之情,千百年来被后世津津乐道,“夜雨对床”也因打上二苏的印记被传为佳话。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时,苏辙上书皇帝陈情,“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苏辙《为兄轼下狱上书》)。[9]622苏轼在狱中写下两首绝命诗,都是寄给苏辙的,在《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这首诗中,他深情写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由此,苏轼的亲情人格从今生走向了来世。在面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弟弟,希望来生也可以结为兄弟,反映出两人之间超越时空的深厚情谊。

除此之外,在妻子王闰之身上他也寄托了这种跨时空的情感。苏轼在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十月,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元祐八年(1093)八月,王闰之与世长辞,共陪伴苏轼近25年,经历过“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和谪贬黄州的艰苦岁月,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写下:

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10]551

这位王夫人心性超然,不随外物迁谪而喜悲,当苏轼处于低谷时,她默默陪伴,毫无怨言;当苏轼身居高位时,她守静自持,不得意忘形。从“惟有同穴”可以明显看出,苏轼把对妻子的爱延续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希望死后也能相依相守。

苏轼一生虽然受佛道思想影响很深,但他并不迷信鬼神之说,对长生与来世,总是抱着一种比较理性的态度。在《和陶读〈山海经〉》一诗中他写道:“金丹不可成,安期邈云海。”在人生弥留之际,朋友劝他“着力”,以便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回答道“着力即差”。一向理性的苏轼,在面对亲情时却寄托在了来生这个虚无缥缈的时空里。他固然知道来生不可期、西方为幻象,可也不禁去相信在那里能重聚天伦,再续亲缘。

贬谪生涯让苏轼开始重新审视自身与外界的关系。初入仕途是他走向外界的起点,贬谪生涯又使他从外界回归自我。在此期间,他的“自我”也从“小我”实现了“大我”的转变,主要表现为珍爱生命和佛道自宽两个方面。常年的贬谪生活让苏轼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折磨,但不管在何种境遇下,他都没有放弃生命。珍爱生命这个主题一直贯穿着整个贬谪生涯。首先,体现为珍爱自己的生命,不残害身体,并积极调养;其次,也体现为珍爱他人的生命,这从苏轼救助弃婴和归葬无主遗骸就能看出。

除了身体上的关照之外,苏轼还把目光投向了精神世界。他在《黄州安国寺记》中写道:

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也。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11]185

苏轼虽然受佛老思想影响很深,但他只是以此作为养护生命的手段,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经时济世的儒者。如果珍爱生命是苏轼自我人格的第一层含义,那么一心为民,便是其自我人格的更高阶段,可以说,“保身为民”是苏轼人格从“小我”走向“大我”的具体表现。

三、苏轼的贬谪生涯与其文学创作

贬谪生涯对苏轼的文学作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具体表现为作品数量众多和风格成熟老练。宋孝宗赵昚在《苏轼文集序》中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放浪岭海,文不少衰。力干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兴,贯通天人。山川风云,草木花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之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12]2385

朱弁也说:“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风月堂诗话》)[13]106苏辙更是感慨道:“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9]1127

苏轼不仅在政治上有巨大建树,在文学上也著述颇丰,为后世留下了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和4800多篇文章。王水照在《苏轼评传》中总结出其文学创作在数量上的规律:“贬居时期的文学作品为多,任地方官时次之,在朝时则较少。”[14]323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贬谪让苏轼远离党争,在思想上获得了暂时的宁静;第二,贬谪时期,他可以脱去政务的束缚,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第三,平日来往的亲友大多惧祸远离,使得苏轼又免去了许多人际交往上的繁琐,这些都为苏轼“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创造了得天独厚的外部条件。他得以在贬谪期间专事文字之学,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情感宣泄的需要。正如他自己所说:“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贬谪生涯恰好为苏轼提供了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情感养料,他因此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且都具有极高的价值。

苏轼谪居时期作品的风格总体来看是趋于自然平淡的。这种“自然平淡”实际上是“老练成熟”的另一层注解。正如苏轼在《送参寥师》中所说: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尝遍尘世辛酸,历经人间百态,离而观之,退而思之,方能寄至味于淡泊,发纤秾于简古。

他在写给二郎侄的信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15]203黄庭坚在读到苏轼谪居岭外的文字时,也不禁感慨道:“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16]295苏轼谪居时期的作品,造景清空,寓意超迈,有尘外之音,有韵外之志。

他以“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来打发黄州的幽居;他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来戏谑岭南的凄苦;他以“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过岭》)来消解谪居十年的幽恨。海棠、梅花等植物也成为他谪居时期反复咏叹的对象,以此来寄托独立不迁、高蹈出尘的幽洁人格。他在《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士人不知贵也》中以海棠自比: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他在《红梅》中以梅花自比: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在谪居时写的一百多首和陶诗也可以很好地印证他的“平淡”。“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和陶止酒》),他以渊明为榜样,退居以自守。不管是在黄州躬耕东坡,还是在惠州卜居白鹤峰,抑或是在海南著书桄榔庵,都体现了苏轼的诗格和人格已经褪去浮华,归于平淡。他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官员,而是躬耕田野的农夫。这与陶渊明辞官归去,迫于生计而务农是有本质区别的,苏轼是在“粗亦足生理”的状况下,主动参与农事的。他在《籴米》这首诗中写道:

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郎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春秧几时花,夏稗忽已穟。怅然抚耒耜,谁复识此意!

三次贬谪,让苏轼对自我身份和人生价值进行了反思,他把之前的宦海浮沉当作一场大梦,谪居海南才使他真正梦醒,在“知非笑昨梦”的顿悟之后,他重新做回了一个普通人,“力耕不受众目怜”,如果说此前的苏轼是以一个官员的视角来关注民生,济世达人,此刻,他已然褪去官服,把生命扎根在底层百姓之中。

贬谪生涯是苏轼人生的低谷期,同时也是他文学作品的辉煌期,在《自题金山画像》中他曾有过总结式的回顾:“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三次贬谪,为苏轼建立“功业”创造了特殊的环境。一方面,他的作品风格在谪居时期逐渐成熟,思想内涵也更加超旷。另一方面,他密切关注民生,为百姓做实事,所到之处,皆能惠泽一方。在他去世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14]79苏轼在贬谪生涯中形成的人格精神,为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提供了一种超旷的人生态度和一条实现生命价值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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