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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与否:同治十三年前后吴大澂致阎敬铭信札考释

2022-03-17李文君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学政信札同治

李文君

(故宫博物院 故宫学研究所,北京 100009)

同治年间,陕西、甘肃两省屡经战乱,经济受到极大破坏,文化亦一蹶不振。同治十二年(1873)八月,翰林院编修吴大澂外放陕甘学政,此时,陕甘的战争已结束,社会经济渐次恢复,振兴文教亦提上日程。吴大澂到任以后,为重振学风,极力邀请在同治六年(1867)辞职回乡的阎敬铭出山讲学。故宫博物院藏有吴大澂任陕甘学政时致阎敬铭信札1通,系20世纪50年代从公安部拨交而来,此前从未对外刊布。新近出版的《阎敬铭友朋书札》一书,整理了《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收录的吴大澂致阎敬铭信札19通[1]386-402,其中有5通亦作于吴大澂任陕甘学政期间。吴大澂这6通作于陕甘学政期间的信札,内容均与他邀请阎氏出山讲学相关。现将其一并整理,并对其内容进行简单考释,以惠学林。

一、吴大澂与阎敬铭的关系

吴大澂(1835~1902),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字止敬,号清卿,又号愙斋,同治七年(1868)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同治十二年(1873)八月,外放为陕甘学政,光绪二年(1876)底任期结束,继续回翰林院任职。从光绪六年起,先后任河南河北道、吉林三边帮办边务大臣、广东巡抚、河东河道总督、湖南巡抚等职。

收信人阎敬铭(1817~1892),字丹初,号约盦,谥“文介”,陕西朝邑县(今属大荔县)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改授户部候补主事。从咸丰九年(1859)起,历任湖北按察使、山东巡抚等职。同治六年(1867),阎敬铭以养病为名,辞官回乡。因原籍朝邑紧邻黄河,历经水患与战乱,残破不堪,遂寄居一河之隔的山西蒲州府虞乡县(今属永济市)。光绪三年(1877),阎敬铭奉命稽查山西赈务,八年,任户部尚书,九年,充军机大臣,十一年,授东阁大学士,十三年致仕,十八年卒于虞乡。阎氏精于理财,以清廉耿介著称,被时人誉为“救时宰相”。阎敬铭收到本文所涉6通信札时,均在蒲州府虞乡县居住。

无论从科名、职位,还是年龄来说,阎敬铭均是吴大澂的前辈。在书写本文所引的信札之前,两人并未见过面。自同治六年(1867)辞官之后,阎敬铭一直寓居在虞乡县。在此期间,吴大澂有两次路经蒲州,但均未能与阎敬铭谋面。第一次是同治九年七月,在李鸿章幕府任职的吴大澂随李鸿章从西安到天津时,十三日从风陵渡过河,进入蒲州境,十四日下午游普救寺,随即登车离开。[2]160因公务紧急,忙着随李鸿章赶路,吴氏并未拜会阎敬铭。第二次是同治十二年九月底,陕甘学政吴大澂赴陕西上任时,再次从风陵渡过河,路经蒲州。这次吴大澂赴陕上任,未到官之前,理应回避陕西籍的官绅,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闲话,故再次与阎敬铭失之交臂。

目前学界对吴大澂及其信札的研究较多,但对吴大澂与阎敬铭的关系,并未有专门的研究。对吴大澂在陕甘任学政时书写的信札,提及的也不多,目前所见,仅有其写给表弟汪鸣銮的2通[3]351-354,写给金石前辈陈介祺的19通[4]1-38,写给金石同好王懿荣的9通①信札见于李军:《吴大澂交游新证》,复旦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68-172页。亦见于陆德富、张晓川整理:《吴大澂书信四种》,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155页,但此书所搜信札未严格按书写时间排列,中间夹杂着一些非写于陕甘学政期间的信札。。除去致汪鸣銮的信札之外,吴大澂在写给陈介祺与王懿荣的信札中多谈金石鉴赏,并未过多谈及陕甘政事。学界对阎敬铭信札的关注,除前文提及的虞和平主编的《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收录的信札外,主要有张永江主编的《晚清廉吏阎敬铭手札》,该书收录了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图书馆所藏的阎敬铭手札,全书分四卷,收录阎敬铭致子侄、家人等手札197通。[5]在此基础之上,这6通信札的整理,对了解吴大澂初任陕甘学政的情况,对了解阎敬铭乡居期间不预外事的心态,对了解同治光绪之交的陕甘士林风气,均有一定的意义。

二、信札考释

本文所引信札,从写作时间来看,除第1通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底外,其余5通均作于同治十三年;从信札内容来看,除最后1通是礼节性的通报情况之外,前面的5通,均是恭请阎敬铭出山,主讲陕甘书院、指导陕甘学子的内容。现以时间为序,将其逐一考释,从中亦可看出在阎敬铭决计不出山之后,吴大澂邀请态度逐渐变化的过程。为方便起见,根据书信主体内容,给每通信札暂拟了一个概括性的小标题。

(一)初次通信问候

丹初年伯大人左右:大澂弱冠家居,与乡人士论列时贤,辄钦盛德,私心企慕者,积二十年矣。曩岁旅食京华,往来海上,不获假道青齐,一瞻山斗,以为生平憾事。戊辰通籍后,时于晋甫同年处询问起居,未敢遽通简牍。今秋奉使来秦,道经三晋,河东父老称述教思,知春风所被,哲士云从,咫尺邮程,未能纡道造访,何怅如之!大澂自孟冬接篆后,按试凤翔,次及乾、邠二州,刻已竣事回署。贵邦士风朴实敦厚,无东南浇薄气习,导之为善,较易信从。惟自军兴以来,地方则患寡患贫,寒士则半耕半读,专壹用功者十无四五,讲求实学者十无二三。扶舆磅礴之气,积之数十年而一发,积愈久则发愈宏。秦陇士民,处凋伤瘠薄之区,迁播流离之苦,较他省为尤甚,循环剥复,自有转机,人材即因之而消长。兹值回氛埽荡,关内廓清,天心转捩之交,即贤士奋兴之日。大澂于輶轩所及,留意咨访,苦口劝勉,有善必奖,有弊必惩,惟愿与多士日相砥砺,以收教学相长之功。自愧辁材,根柢浅薄,不足为诸生表率,衡鉴既虞其失当,迂疏尤患其无裨,再四思维,惟有敦请大贤惠然下顾,日奉训诲,以牖其愚,以匡其不及。匪直诸生有所禀承,即大澂亦当在弟子之列。得闻绪论,趋步芳规,或稍免于罪戾,尚幸鉴其至诚,勿以为不可教而拒之,幸甚,感甚。手肃寸笺,谨属蒲、袁两教官躬谒台端,代陈下悃,伏祈垂察,祗请道安,临颖不胜依驰之至。年愚侄吴大澂顿首,腊月廿七日。

正封函间,闻宏道书院山长余葵阶先生于除夕前一日遽归道山。此间讲席未便虚悬,侄所祷祀以求,愿率诸生请业者,舍我公其莫属,并有书院添课章程,欲候驾临面商一切,幸勿过于谦让,至感至祷。容再遣使具关奉订,先此布臆,伏乞鉴詧,并叩春祺。侄大澂再启,甲戌元旦。(同治甲戌正月九日,本邑蒲学转送大庆关寓)①信札原件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一辑,第19册,第222-226页;整理本收入冯雷、王洪军:《阎敬铭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399-400页。

此信于同治十二年(1873)腊月廿七日作于三原学政衙署,附言作于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同治十二年十月,吴大澂到陕接印,出任陕甘学政。[6]87作此信之时,吴大澂既未见过阎敬铭本人,也未与阎氏通过书信。因是第一次直接与阎敬铭联系,故书信开始极力渲染对阎氏的仰慕之情。先是说私心企慕二十多年,几次从苏州进京,均取道上海,由航海到天津中转,因此没能拜会在济南任山东巡抚的阎敬铭。同治七年中进士后(戊辰通籍),因与阎敬铭的侄子阎迺兟(晋甫)成为会试同年,吴大澂几次通过阎迺兟询问阎氏起居。此次赴陕西任职,途经阎氏居住的虞乡县,因行程紧急,未能绕道拜访,颇为遗憾。接着通报上任后的行程与感受。自十月(孟冬)到任后,已先后到凤翔府(今宝鸡市)、乾州(今乾县)、邠州(今彬州市)组织考试,年底之前,已赶回设在三原县的学政衙门。信中说陕甘两省“士风朴实敦厚”,但因屡经战争破坏,民力贫困,能专心读书并躬行实践者,“十无二三”,现在战争结束,正是恢复文教的大好时机,希望能恭请阎敬铭出山,主讲宏道书院,启迪后学,重振关陇学风。

晋甫同年,指阎迺兟,字晋甫,号恕亭,阎敬铭之弟阎敬舆长子,同治七年二甲十五名进士,时任翰林院编修。因吴氏为阎迺兟会试同年,故在信中以“年伯”称呼阎敬铭。余葵阶,指余赓飏,湖北监利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曾任三原知县、乾州知州、同州知府等职。[7]430-434宏道书院,在三原县城内,始建于明弘治九年(1496),道光十年,陕甘学政周之桢重建,道光二十二年,学政沈兆霖扩建,同治十二年,学政许振祎补修。[8]170-174大庆关,又名蒲津关,在蒲州(今永济市)城西五里,是秦晋两省的分界处,本在黄河西岸朝邑县境内,明隆庆年间黄河改道,大庆关变为黄河东岸。从信札中的批注可知,此信于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九日,由蒲州学官转送至大庆关阎敬铭的寓所。

(二)恭请讲学宏道书院

丹初年伯大人函丈:前肃寸笺,递交蒲、袁两教官转呈,计邀鉴及。敬维起居曼福,颐养盅和。以范公忧乐之怀,开洛下耆英之社,后生矜式,远迩闻风,无任企仰。大澂自维薄植,忝掌文衡,任重责艰,时形悚惕。窃思朝廷设立学校之意,原期各教官维持风化,培植人材,无如日久弊滋,事多旷废,旧章或视为具文,教铎几同于匏系,即使力为整顿,不过举行月课,考察优劣,各安其职,循谨无过而已。使者按临一属,亦第于点名发落之时,与诸生忽忽接见,情多隔膜,语不尽意,纵存乐育之衷,实少尽心之地。况凭文取士,但论工拙于临场;不如设教因材,相与讲求于平日。苟书院中认真训课,鼓舞激扬,实与学校相为表里。三原旧有宏道书院,屋宇零落,年久失修,诸生住院者,亦甚寥寥。自许仙屏前辈筹款葺治,縻钱三千数百缗,斋堂厨湢焕然一新。鄙意寻常文课不足以励贤材,奖赏微薄不足以资劝感,必先优给膏火,乃可严立课程。拟于各属岁科试时,择取品学兼优之士,送入宏道书院肄业,每月由大澂另给膏火银二两。此外课期前列者,照例给奖,俾得专心向学,无内顾之忧。倘得一二十人切劘砥砺,仿胡安定经义、治事两斋,令于诗文课期外,各习一经、各专一事,随其性之所近,限以读书日程,大澂为之另立规条,随时督察,似较常课稍有实济。惟主讲一席,非我公之硕德清修,不足为多士坊表。谨具关书一函、聘金一封,遣承差景庆赍呈,尚望鉴其苦衷,慨然金诺,勿过谦逊。大澂为关陇士子求得人师,愿长者亦为关陇士子广施教泽,他日贤才蔚起,文学修明,皆我公造就之力,此尤大澂与在院诸生所日夕跂望也。肃修芜启,祗请道安,伏乞垂鉴不庄。年愚侄吴大澂顿首,正月三日。(同治甲戌正月人日,专差送大庆关,即辞复)①信札原件见《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9册,第227-230页;整理本收入冯雷、王洪军:《阎敬铭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400-401页。

此信紧接前一信,于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初三日作于三原,派专人于正月初七日送达大庆关阎敬铭寓所。因是专人专送,写信时间比前信晚,到达却比前一信早两天。信札开始,继续对阎敬铭的乡居生活表示钦慕:说阎氏以范仲淹先忧后乐的情怀,过着“洛下耆英”一样让人羡慕的生活。洛下耆英,指北宋时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13人在洛阳赋闲时定期举行的诗酒聚会,为后世所传颂。吴大澂接着说自己身为学政,担负着为朝廷“维持风化,培植人材”的重任,但受限于体制,自己与诸生的接触,仅限于通过月课考察其优劣,与他们“匆匆接见,情多隔膜”,不能深入交流。只有通过日常的书院教育,才能弥补应试教育的不足。三原县有新修葺好的宏道书院,希望阎敬铭能屈尊来主持。许仙屏,指许振祎,江西奉新人,吴大澂之前的陕甘学政。岁科试,岁试与科试的合称。岁试是对在校生员的学业考核,以定奖惩;科试是生员参加乡试前的资格审核考试。学政在任三年,岁、科试各举行一次,赴任后先行岁试,至下届乡试前再行科试。[9]45吴大澂拟在岁试与科试的过程中,选拔人才,送入宏道书院继续学习,并给予膏火银补助。胡安定,指北宋理学家胡瑗,首创了分科教学的制度,设立经义和治事二科,依据学生的兴趣与才能施教。经义科主要学习儒家六经;治事科主要学习应用性的技能,如治民(行政)、讲武(军事)、堰水(水利)、历算(天文与数学)等。吴大澂希望宏道书院能借鉴胡瑗的办法,使诸生“各习一经、各专一事”,能有所成。为示郑重起见,此次随书信一同送达的,还有关书(聘书)一函、聘金一封,并由承差专人送到阎氏的大庆关寓所。不过,对此盛邀,阎氏还是予以谢绝。

(三)再次邀请阎氏出山

丹初年伯大人函丈:初八日承差回署,展诵环章,并掷还关书聘金,三复教言,悚惶无地。大澂不学无术,乃蒙奖誉过情,盛德谦光,溢于楮墨,且感且惭。长者避地河东,屏谢尘俗,本不敢以芜词浅见冒昧渎陈,第念三秦士风,亟宜培养,輶车所及,丝毫无补于诸生。惟有平日书院中训课稍严,足以育才造士。区区私意,不能不求助于大贤。向来山长或不能住院,当道即以此酬应私交,林下搢绅藉得脩金为养赡之费,此固有道之所不屑,大澂亦不敢蹈此故习,贻误士林。倘一时未能枉驾,谨当虚此一席,专待高轩。或者因桑梓之邦久乏师表,不忍坚拒,俯如所请,则尤大澂所焚香默祷而延踵企望也。至书院课程将来如何定章,一听主裁,大澂必不敢稍执己见,致有窒碍难行之处。总求俯鉴愚诚,勿吝教诲,幸甚幸甚。升竹珊观察处请阅课卷,本系邮传批校,相距不远,似亦无难兼顾,并祈与竹翁婉商定夺,早示复音。谨遣承差王顺赍奉关书聘金,伏乞鉴存。手肃布臆,祗请箸安,不尽欲陈。年愚侄吴大澂顿首,新正十四日。(同治甲戌正月十八到栖岩寺,即辞复,缴关聘)②信札原件见《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9册,第231-233页;整理本收入冯雷、王洪军:《阎敬铭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401页。

此信于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十四日作于三原,内容紧接前一封信,阎敬铭将吴大澂所寄的关书与聘金退回之后,吴大澂以为阎氏只是礼让性的推辞,所以再写此信,继续恳请阎氏出山。信的开始,吴大澂为自己冒昧打扰到“屏谢尘俗”的阎氏深表歉意,并提出:若阎氏有“窒碍难行之处”,不便离开虞乡,吴大澂将“虚此一席,专待高轩”。

升竹珊,指升泰,蒙古正黄旗人,卓特氏,时任河东道(驻蒲州),后累任驻藏帮办大臣。[10]4286当时,应升泰之邀,阎氏通过邮传的方式,为河东学子批校课卷。吴大澂希望阎敬铭能与升泰协商:因两地距离较近,请阎氏到三原讲学的同时,能继续为河东学子批阅课卷。栖岩寺,在永济东南的中条山内,始建于北周,胜于隋唐。[11]36阎敬铭此时在栖岩寺山下讲学,收到王顺专送的吴大澂此信后,再次连关书与聘金一并退回给吴氏。

(四)请阎氏荐贤代己

丹初年伯大人杖履:顷由蒲教官递到初十日手教,正展读间,承差王顺回署,又接昨日申刻惠复一缄,奖掖之词令人颜汗,谦冲之度尤切心钦。大澂与长者素无尺牍往还,贸然陈请,冒昧简率,殊不自量,既愧积诚之未至,重劳复札之频颁,盥诵再三,寸心疚歉。本不当以琐鄙之怀再渎聪听,惟大澂自履任以来,甫及三月,与贵邦贤士大夫踪迹疏阔,寡闻浅见,不足以知人,博访周咨,益形其不广。省中当道,或不乏推毂之风,率尔订请,亦殊未安。三原有贺觉生(瑞麟)明经,讲求正学,足以师表人伦。去冬造庐受教,言论丰采至为心折。兹与举行《吕氏乡约》,为鹿原一邑士民之劝,惟其立志不攻举业,而书院课士,势不能废弃时文,此意殊难相强。闻珂乡先辈李时斋先生,品优学粹,教有本原,余均(韵)流风,至今未泯。尊意中必有笃行君子可司教铎,或乡党自好之士以培植后进为怀,向来设教勤勤恳恳者,乞示梗概,以便专函聘请,暂为主讲。俟秋冬馆课稍闲,仍拟奉攀大驾,为来岁贲临之望。倘一时未得师资,在院诸生当令按期自课,互相切劘,万不得已,只有援河东升观察之例,封送课卷,邮呈批阅。尤恐厌其扰渎,坚拒不允,此大澂所辗转思维而不得一当也。宏道一席,虽由敝署专主,实梓乡造士之区,伏愿稍回青顾,借箸一筹,使鄙意不致游移失据,实三秦多士之福。屡屡布渎,不欲重烦手答,请世兄代复数行,以慰下怀。至感至祷。手肃再恳,祗请福安,无任惶恐。年愚侄吴大澂顿首,正月十九日灯下。(甲戌正月廿六日晚,同州府专使送到,即辞复)①信札原件见《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9册,第234-237页;整理本收入冯雷、王洪军:《阎敬铭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401-402页。

此信于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十九日作于三原。在关书及聘金再次被阎氏退回之后,吴大澂又作此信,在阎氏不能亲自到三原主讲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请阎氏帮自己推荐合适的主讲人选。信札开始,吴大澂为自己一再“冒昧简率”表示歉意,对阎氏的“谦冲之度”表示钦敬。接着,吴大澂以自己“寡闻浅见,不足以知人”为由,恳请阎敬铭推荐“笃行君子”来执掌书院(教铎)。并说“倘一时未得师资”,“万不得已,只有援河东升观察之例,封送课卷,邮呈批阅”,学习升泰的方法,邮递课卷到虞乡,请阎敬铭批阅。在信尾,吴大澂对屡次重烦阎敬铭亲笔回信过意不去,建议阎敬铭让其子代笔,回复自己数字即可。不过,面对吴大澂极其谦逊的再次邀请,阎敬铭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依然婉拒。

贺瑞麟,字角生,号复斋,三原人,李元春(时斋)弟子,曾应知县余赓飏之请,主讲三原学古书院。贺瑞麟“弃举业,致力儒先之书。其学以朱子为准的,于阳儒阴释之辨尤严,与芮城薛子瑛(仁斋)、朝邑杨树椿(损斋)以道义相切劘”。[12]16《吕氏乡约》,北宋陕西蓝田吕大防等人编纂,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成文乡约,对后世的乡村治理影响深远。李时斋,指李元春,朝邑人,嘉庆三年(1798)举人,关中大儒,先后主讲潼川、华原两书院。光绪二年正月,经吴大澂奏请,因李元春明理笃行,请将其“宣付史馆,列入儒林传”。[6]102世兄,指阎敬铭的子嗣,阎敬铭有四子:迺喆、迺林、迺竹、迺朋;其弟阎敬舆有二子:迺兟、迺珏。[13]7

(五)盛邀阎氏出席文会

丹初年伯大人杖履:前月廿九日,由华祝峰太守交到廿七日手复并联纸三副,同日蒲教官出示二十日惠函,回环雒诵,感与惭并。宏道书院为路闰生先生设教之所,流风余韵至今犹有存者。此次校阅岁试生卷,各学均有五六十岁以上老诸生,根柢功夫非少年新进所及,此其明征也。世兄文字以暗中摸索得之,差为可喜。大澂所阅各卷,凭文取士,不拘成见,惟为时过促,未能细心参较,遗珠之憾,未免抱疚。杨生仁甫在圣门为德行之科,其时艺亦简朴老当,擢为第一,似尚公允。此外尚有一二佳卷,欲以就正有道。廿三发落之日,拟邀仁甫及年老诸生数人论文讲艺,即于是晚薄具杯酒,依五簋八碟之约,伏愿高轩惠顾,俾诸生获闻绪论,相与切磋。大徵亦得遂生平企慕之忱,长者其不遐弃我乎?世俗避嫌之举,或不能无私,大澂之想望丰采,固不得以俗情相例,坦白之衷,当邀洞鉴拨冗。手肃祗请道安,伏乞垂詧,临楮神驰,百不宣一。年愚侄吴大澂顿首,二月十七日。

段氏《说文注》及陈硕父先生《毛诗传疏》最有功于经学小学,现于吴中刷印二三十部,夏初计可寄到,拟发各书院,俾有志之士得资诵习,将来可留一部为世兄辈展览也。又行。①信札原件见《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7册,第421-423页;整理本收入冯雷、王洪军:《阎敬铭友朋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391页。

此信于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十七日作于同州府。本年二月,吴大澂按试同州府,考试完毕之后,拟与年老诸生在二月廿三日备酒设宴于同州,“论文讲艺”之余,盛邀阎敬铭来给予指导。因阎敬铭的一个儿子也参加了此次同州府岁试,且成绩不俗,在邀请阎氏出席之余,吴大澂还特地强调,请阎敬铭尽管来,不必在意学政考官与乡绅须“回避”的世俗看法。但从下一封信的反馈来看,对此次盛邀,阎氏还是一如既往地予以谢绝。华祝峰太守,指时任同州知府华福,蒙古镶蓝旗人。[14]27路闰生,指路德,字润生,号鹭洲,陕西周至人,嘉庆十四年(1809)进士,在陕讲学多年,曾主讲过三原宏道书院。阎敬铭与其弟阎敬舆均是路德在关中书院讲学时的学生。路德反对空乏议论,主张学以致用,关注国计民生,他的教育思想,对阎氏影响甚大。[13]1-2杨仁甫,指杨树椿,号损斋,陕西朝邑人,专治濂洛关闽之书,发愤为圣贤性命之学。杨树椿去世之后,应贺瑞麟之请,吴大澂为其遗作《损斋遗书》作序。[6]89贺瑞麟、杨树椿均为李元春弟子。同治十三年二月,吴大澂保举三原贡生贺瑞麟、朝邑附生杨树椿,笃志潜修,躬行实践,恪守程、朱之学,足为士林坊表。有旨赏给贺瑞麟国子监学正衔,杨树椿翰林院待诏衔。[6]89

段氏《说文注》,指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陈硕父,指陈奂,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段玉裁弟子,专治《毛诗》,撰有《诗毛氏传疏》,即信中提及的《毛诗传疏》,此书影响甚大,甚至惊动了朝廷,光绪七年(1881)正月初九日,苏州籍的潘祖荫与翁同龢“联衔奏进陈奂《毛诗传疏》,奉旨发南书房阅看”。[15]1578咸丰年间,吴大澂曾从陈奂学习过篆书与段注《说文》。[16]

(六)慰问失侄之痛

丹初年伯大人函丈:春间按试冯翊,交世兄带呈《求阙斋文钞》一部,并拙书联句,想邀鉴及。风尘鞅掌,久未肃书上叩起居,维颐养盅龢,履绚介福为颂。大澂自夏初按临北山各属,触暑遄征,迄未憩息。七月望日回署,托庇顺平,差堪告慰。昨在书院中接见诸生,询知晋甫同年于今夏遽归道山,实深骇愕。德门令器有声,当时天厄其年,秋华陨实,才人不禄,古今同慨,未知灵柩何日西归,至以为念。近由南中购到陈氏《毛诗传疏》,段氏《说文注》,诸生中留心训诂之学,实鲜其人,得此阶梯,亦足渐开门径。兹交王生(瑞)带呈《说文》《诗传》各一部,为世兄考稽之助,伏乞詧存。宏道诸生课卷,现由王生瑞、孙生寅亮代为评削,大澂再为批阅一过。近颇踊跃,斋舍渐满,而山长尚未延订,轺车碌碌,日久终难为继。明年度陇后,势难兼顾,长者其何以教之。手肃谨叩箸安,不尽欲陈。年愚侄吴大澂顿首,七月廿五日。

拙篆本不足呈台览,谬承赏识,当于校士之暇,书就奉教,容再续呈。大澂拟于廿七日出棚。按临贵郡。相违咫尺,不得越境奉访,惟有临河瞻望而已。手泐再颂箸祺,侄大澂再拜上。②信札原件为故宫博物院所藏,文物名称为“名人手札册-吴大征致丹初札”,文物号:新00186177-14/24。

此信于同治十三年(1874)七月廿五日作于三原。因阎敬铭之侄阎迺兟在京病逝,吴大澂作此信予以慰问。本年,学政吴大澂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二月,按试同州府(古称左冯翊)所属各州县[6]89;四月,按试陕北地区的延(安)、榆(林)、绥(德)各处[6]90;七月十五日才回到三原。《求阙斋文钞》,求阙斋为曾国藩的书斋名,同治十一年二月曾国藩去世之后,由门人桐城方宗诚选其生前文章75篇,编成8卷本的《求阙斋文钞》,在同治十二年初刊刻成书。[17]本年二月,吴大澂按试同州时,托参加岁试的阎敬铭之子给阎氏带呈《求阙斋文钞》一部及自撰对联。从信中可知,因阎敬铭不愿出山,宏道书院的山长一直空缺,由吴大澂委托王瑞、孙寅亮二人代为阅卷,自己再最后把关。在光绪二年(1876)二月二十六日致表弟汪鸣銮的信中,吴大澂说:“宏道已请师伯骏侍驭,始则力辞,继又入都,尚未见复也。”[3]351师伯骏,指师长灼,陕西韩城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官给事中,后回乡主讲关中书院。在阎敬铭不愿出山的情况下,吴大澂改请师伯骏主讲宏道书院。当时,陕甘两省尚未分闱,作为学政,吴大澂亦须赴甘肃各州府按试。吴大澂在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五日致陈介祺的信中提到“关中自兵燹以后,寒士荒经,文风久已不振。……至训诂之学,几成绝响,稍知门径者百不得一,恐一时难以遽兴”,[4]9与此信中“诸生中留心训诂之学,实鲜其人”的说法可相互印证。吴氏在苏州刷印段玉裁与陈奂的文字学著作,请人寄到关中,就是希望能重振陕甘地区的“小学”(训诂)研究。在赴陕西上任之前,吴氏特地托人从苏州带《皇清经解》一套,胡林翼之父胡达源的《弟子箴言》二百部到任。[18]67-68带《皇清经解》,是作为考试出题评卷的参考书;带《弟子箴言》,就是为了分发给陕甘士子学习,藉以重振学风。

吴大澂善篆书,收到吴大澂所赠的自撰对联之后,出于对吴氏屡次邀请,自己不能应命的歉疚,阎敬铭特地再次向吴大澂请求墨宝,以示敬意。吴大澂按试同州时,虽与阎敬铭寓居的虞乡县只隔一条黄河,但因其地属山西,作为陕甘学政,按规制,吴大澂是不能越界拜访的,故截至写此信时,吴氏依然未能与阎敬铭谋面。

三、余论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翰林出身的官员,在丁忧或开缺的乡居期间,大多会就近选择一座书院进行讲学,如吴大澂本人在晚年罢职之后,就曾主讲于上海龙门书院。这样做,既可以获得束脩,补贴生计;还可宣讲自己的治学经验,为国育才,也为自己培养门人弟子,建立人际脉络。就任陕甘学政之后,吴大澂几次邀请阎敬铭出山讲学,诚如他在信中所言,有秦陇地区急需恢复文教,缺乏鸿儒大贤的原因,也不乏与陕甘籍绅士的头面人物阎敬铭联络感情,寻求其照拂的因素。无奈阎敬铭为人耿介,乡居时不愿过多卷入地方事务,不管吴大澂抬出与阎迺兟的同年关系,还是利用邮驿批阅课卷的简洁方式,均遭到阎氏回绝。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陕甘学政,吴大澂邀请阎敬铭出山主讲宏道书院之事没有成功;但从与阎敬铭沟通情感这个层面来看,吴大澂无疑是成功的。光绪三年(1877)九月,阎敬铭重新出山,被委任为稽查山西赈务大臣,会同山西巡抚曾国荃一起办理山西赈务。翰林院编修吴大澂由直隶总督李鸿章奏调,负责从天津往山西灾区转运赈灾粮米。赈事结束之后,光绪四年五月,吴大澂受到曾国荃与阎敬铭的联名保荐,加侍读学士衔。[6]118-119光绪十年(1884),阎敬铭担任军机大臣,此后对吴大澂亦多有照应。

这6通信札,主题集中,对初次担任地方官的吴大澂的行事风格,对阎敬铭耿直的品行,对同治末叶陕甘两省的文教与士林风气,多有详细的描述。这对研究战乱之后秦陇地区的文化和社会秩序的恢复,对补充并丰富顾廷龙先生《吴愙斋年谱》的内容均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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