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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修身理想与儒家精神

2022-03-17李建明

关键词:屈原诗经论语

李建明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 福建 漳州 363105)

郭沫若就屈原的极端忠君爱国伦常思想论断屈原:“屈原的思想,简单地说,可以分为:一、唯美的艺术,二、儒家的精神。”[1]这显示了郭沫若非凡的洞察力。本文试从屈原的人生追求及其作品,探讨屈原的儒家精神。

一、屈原的修身与儒家的君子人格

屈原的作品表现出对“修身”的追求与坚持。《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说自己先天具有高贵品质,但是为了国家,他继续加强“修能”(后天修养的德能),并且时常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东汉的王逸从儒学的视野进行分析:“‘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2]49这是从字句上分析屈原思想的儒学来源。从儒家倡导的修身来看,屈原与孔子有相似的思维方式。孔子认为,人应该像喜欢美色一样喜欢美德,君子对于德的追求,应该如《关雎》中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思慕与渴望那样,到达“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境地。孔子曾经对儿子孔鲤说:“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在孔子心目中,《周南》《召南》最能体现人性中的“好色”,也最能体悟君子的“好德”。所以,德应该成为人性的自然流露,表现为内心的自觉。不过,在实际情况下,喜欢美德如同美色一样的人很少见,因此,孔子喟叹:“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卫灵公》)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很不高兴,说了这番话不久,就离开卫国到曹国去了。这句话虽然是针对卫灵公而言,但也是感叹世风日下。

修身实际上就是持守以道德为核心的伦理规范。在儒家理想人格理论中,君子是典范,君子应该具有仁、义(礼)两种基本素质。在行为准则上,要有智、信、忠、恕、勇与刚等。

屈原作为一个诗人,并没如孔孟那样提出周密详实的人格理论。不过,阅读屈原的作品,可以发现,屈原在作品中反复强调的伦理规范有“礼”“仁”“义”“廉”“直”等。屈原在《怀沙》中说:“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离骚》中云:“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仁”和“义”可以说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仁”是儒家道德的最高境界,并非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仁人”。在《论语·公冶长》篇中,子张向孔子请教:“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楚国的令尹子文(斗谷於菟)辅佐楚成王称霸后,为人低调谦卑,但是在孔子眼里不能算作仁人。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在孔子眼里,只有颜回长久不背离仁,其余的学生不过短暂地达到仁。孔子从不轻易肯定某人的德行达到仁,就连子贡也不具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为仁”能力。因此,在“仁人”之下,有一个“君子”的席位:“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君子虽不是完人,但是君子的内涵还是有“仁”的。

如果说“仁”是君子的本性,那么“义”就是君子品行的展现。孔子告诫子路:“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勇敢带着血气,要用“义”来指导。坚持大义,不能凭自己的私欲,有时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利益,孔子将“义”和“利”作为区别君子和小人的试金石,君子要“见利思义”(《论语·宪问》),倘若“利”不符合“义”,那么,即使“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论语·述而》),也应该像颜回那样,身居陋巷而不改其志,乐在其中。屈原在早期的诗作《橘颂》中说:“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诗人以南国的橘树作为砥砺志节的精神象征。在《离骚》中云:“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诗人以道德伦理规范作为理想,虽然被罢黜,但是“好修姱”却依旧不改。面对所遭受的两种忧患——“灵修浩荡,不察民心”“众女谣诼,吾独困穷”,诗人宣告“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屈原这种遭谄被废而不改操守的形象,与傲霜斗雪的橘树叠印在一起。屈原本是“行比伯夷”的伟大志士,《孔子家语》中说:“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败节。”[3]这段话用在屈原身上是完全合适的,表现了屈原独立不迁的峻洁人格。诗人在《涉江》中说:“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诗人清醒地知道,坚持大义的人命运都比较悲惨,但他不会因此改变初衷。《涉江》创作于屈原第二次流放时期,也就是顷襄王时期。与作于楚怀王时期的《离骚》相比,此时的屈原对于“修身”有了更深刻的反思与认识。在《离骚》中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这是诗人担心老境将至而一事无成,但此时并不老。而在《涉江》中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九歌·大司命》中说:“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此时诗人真的到了人生的暮年,表达的情感显得沉潜而蕴藉,有一种沧桑感和悲剧感。

从屈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对于朋党深恶痛绝,认为党人是阻碍美政的绊脚石。在《离骚》中说:“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指出“党人偷乐”将把楚国带进“幽昧以险隘”的危险道路,最后必将招致“皇舆之败绩”。“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党人的特性是工巧,贪婪,“干进务入”,“竟周容以为度”,为了利益不顾公理与法规,“背绳墨以追曲”,“偭规矩而改错”;党人“好蔽美而嫉妒”,进谗言,打击贤能。“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正常的价值观完全被打破了。这是屈原的痛切体验。屈原在楚怀王时期任左徒,草拟宪令,“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史记·屈原列传》)。在《史记》中,屈原的对立面似乎只有上官大夫,而在《楚辞补注》里,屈原的对立面是一群人:“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2]1-2他们在楚怀王面前列举屈原的罪状,说他不仅有夸功,还有泄密。这是政治上的大忌。屈原在《九章·惜往日》中云:“心纯庬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这里明确说党人诬告他泄密。诗人因遭此不白之冤一直未能回到君王身边。屈原第二次流放时期,郢都陷落以后作《九章·哀郢》痛苦地诉说:“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揭露党人巧言令色,迷惑君主,嫉妒成性,堵塞了屈原的仕进之路;表达对党人的愤怒之情,而这种愤怒之中又有巨大的痛苦。《离骚》就表达了屈原与楚国以上官大夫、子兰为代表的腐朽势力的冲突,和他内心的强烈矛盾与痛苦。“非世俗之所服”“不周于今之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他美好高洁、正直不阿,成了楚国腐朽势力的迫害对象;正邪不能两立,“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原内心承受了巨大的失落、委屈、痛苦、困惑的煎熬,“屯郁邑于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中有大量的反映伤心困苦的词汇,这种痛苦在《九章》中表现得更强烈,如恐、哀、怨、悔、喟、悲、怀、太息、掩涕、郁邑、穷困、屈心、犹豫等。而在这无以名状的痛苦中,又可以看出屈原的矢志不移。显然,屈原把名誉节操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屈原的这种与朋党小人势不两立的言行,正是儒家所标举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政治伦理。儒家虽然讲共存,但在原则问题上爱憎分明: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阳货》)

对于一些小人,是不能“周”也不能“和”的。孔子曾经说过:“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君子既然以仁为本,就必然对不符合仁的行为表示憎恶。屈原在《离骚》中庄严宣告:“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表现出不与小人为伍的决绝。

当然,屈原是诗人,不是儒学家,他不可能对儒家人格作出周密的阐述,他的个性中还有着迥异于儒家人格的一面。比如,儒家讲谦逊,《周易》中的《谦》卦初六爻辞说:“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孔子曾经要求学生学习孟之反:“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论语·雍也》)孟之反(又名孟之侧)的故事在《左传·哀公十一年》:“师入齐军,右师奔,齐人从之,陈瓘、陈庄涉泗。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孟之反殿后,故意说是马不肯走,不夸耀功劳。孟之反的这种谦逊,不可能表现在责数怀王、露才扬己的屈原身上。屈原的放浪高远与枯槁憔悴,他的谲怪怨怼之辞,足以说明屈原在遭遇困厄时,没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从容境界,而他不惜自戕以明志的激烈情怀,更足以表明,屈原不是孟之反。

二、屈原的政治理想——致君

屈原在《离骚》中云:“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希望楚怀王在盛壮之年修明政教,任用贤智,弃远谗佞。紧接着又说:“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三后”即“三君”,王逸认为指禹、汤、文王,清朝的汪瑗、王夫之、戴震认为指楚国三位先王,汪瑗认为是指祝融、鬻熊、熊绎。戴震曰:“三后,谓楚之先君贤而昭显者,故经苜其辞,以国人共知之也,今也闻。在楚言楚,其熊绎、若熬、蚡冒三君乎?”“三后”是屈原为国君树立的治国安邦的楷模,尤其是举贤授能方面的楷模,“固众芳之所在”隐喻荟萃英才,把“三后”理解为古代三位贤臣或楚国的三位先王,明显背离屈原本意。联系屈原在《九章·抽思》篇云:“何独乐斯之謇謇亏,愿荪美之可完。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常森经过考证,得出结论:“‘三后’‘三五’之‘三’都是指禹、汤、文、武,‘三五’之‘五’则是指包括往古贤明天子的‘五常’,其间最被重视的是尧舜,他们一起构成了屈作历史视野的核心。”并进一步指出:“屈原在楚文化、楚史上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在很多重要问题上,他不仅没有在楚言楚,而且常常在楚不言楚,绝无后人强加给他的那种狭隘。”[4]这是很有见地的。

屈原希望国君成为尧舜一样的圣君,希望楚怀王效法尧舜、夏禹、周文王等前王。“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诗人不辞劳苦,目的是希望国君成就美好德行,像尧舜那样“遵道而得路”,像禹、汤、文、武那样“循绳墨而不颇”,遵循正确的价值观和政教伦理规范。

这种致君理想也是儒家的根本追求。儒家向来高扬尧舜之道,《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孔子以尧、舜、周文王、周武王为现世人君之最高典范,《论语·泰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对此,王夫之《四书稗疏》中笺解道:“大哉,赞其为君之道,言治道无所不备也。天之大,非谓高高在上的天体大,此空洞无涯者,尧亦何以则之?乃言天之神化,资始万扬,使之各正性命。尧之为君,明峻德,亲九族,平章百姓,于变黎民,是则天处既无所不备,其美则不可以一美名之。”[5]可见孔子将尧之道推到无与伦比的境地。孔子又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孔子还赞美夏禹的“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而尽力于沟洫”(《论语·泰伯》)。孟子同样推崇尧舜之道:“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君为尧、舜之君哉?”(《孟子·万章上》)意思是我处畎亩之中乐尧舜道,只是修身;我使得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才是更高的追求。孔孟树立尧、舜、禹作为政教伦理的最高模范,其意图是使现世的君主践履尧舜禹的道路,从而提升君主的政教伦理境界,在这一点上,屈原与孔孟的思想是一致的。

尧舜禹等圣王闪烁的光芒很多,屈原张扬的是他们修己和敬贤两个方面,也就是《离骚》所云:“汤禹严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君主的举止要合乎中道。

君王为政,修己极为重要。孔子说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君主要坚持以德治国,并且孔子把德治和刑法进行比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和谐的社会秩序是以道德准则来维持的,是以礼来加以规范与保障的。既然统治者依据德的准则来施政,那么,统治者自身的修养就十分重要,身教重于言教。鲁国执政季孙肥(季康子)把在外颠沛流离14年的孔子迎回故里,季康子向孔子问政,孔子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季孙氏为鲁国三大执政,无视周礼,僭用天子之乐,孔子十分愤慨:“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所以当季孙肥向他请教如何治理国家时,孔子就告诫他身教重于言教的道理。季孙肥问孔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回答:“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君子的品德就像风,民众的品德就像草,风吹在草上,草就会顺着风的方向倾倒。孔子形象阐明了执政者在教化过程中的示范作用。还有一次季康子因为盗贼的事情问政于孔子,孔子说:“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论语·颜渊》)意思是你自己不贪,民众就会知耻而止。孔子以身教重于法令为由头,劝诫鲁国执政者“正其身”。屈原也坚持以德治国,屡次劝谏君王,结果惹得一身麻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诗人在《离骚》中还列举了大量的反面事例,希望君王警醒: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衖。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诗人列举了启、羿、浇、桀、纣五个亡国之君失德败亡的教训,希望楚王以史为鉴,高度重视正自身,从而表达了一个根本性的政治观念: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只有圣明德行茂美的人,才能享有天下,这与儒家的“为政以德”是一个意思。是儒家“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苟正其身矣,于以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论语·子路》)在诗歌中的表现。

屈原张扬尧舜的核心更在于求贤。

《墨子·尚贤上》说:“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高度赞扬尧举用社会底层的舜。《孟子·告子下》也有“舜发于畎亩之中”的表述。《尚书·尧典》记舜帝用禹、倕、益、伯夷、夔、龙、契、皋陶等。《孟子·滕文公上》中说:“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孟子·尽心上》云:“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这是赞颂尧舜治天下,以求贤亲贤为急务。文王举闳夭泰颠、武王信用周公旦及召公奭等,也成为天下美谈。屈原认为君王的成败在于能否“举贤授能”。在《离骚》中援引史事,说明举贤授能的必要性: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傅说、吕望、宁戚都是地位低下从事贱役之人,但是却身怀璞玉,后来被君主选用并完成了杰出的事业,诗人大力宣扬他们,表明诗人反对——楚国贵族的世卿世禄,希望选拔人才治理国家。而要得到人才,重点在于进贤。屈子在《抽思》中说:“骄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是刺怀王不敬贤才。《离骚》中曰:“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更指责整个上层社会不敬贤的风气。在现实生活中,屈原怀才不遇,屡遭疏远,这种痛切的人生体验,更激发了他推崇贤才的迫切之情。

举贤授能必然要求修明法度。所谓修明法度,就是要把国家的治理纳入法制的轨道。诗人反复揭露:“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种种黑暗现象,都与没有好的法度相关。诗人在《惜往日》中一再说:“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这与《史记·屈原列传》中记载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相符合。也表明诗人坚持法制的观点始终没有变。举贤授能、修明法度,是屈原“美政”的具体内容,是诗人一贯的政治主张。

值得注意的是,儒家也表达过类似的思想。在举贤才时,要挟持正气,坚持正道。鲁哀公问孔子如何让百姓服从,孔子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扶持正气,是执政者要做的事情。《论语·子路》第十五章,更诘责君王的肆意妄为: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孔子在回答鲁定公的问题时,严正指出,君主的权力过度膨胀,以为其意志不可违抗,唯我独尊,这是极其危险的。孔子警示君主,“唯其言而莫予违”,有可能导致“一言丧邦”。孔子不懂得、也不可能用政治法律来限制君主滥用权力这件事情,但是他能认识到君主为所欲为的专制主义的危害。而屈原则明确地提出修明法度,就是要求包括君王在内的上层贵族统治者,不得骄纵乱法,胡作非为,要“循绳墨而不颇”,以改造楚国黑暗的社会现实——“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对于楚王,诗人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要楚王以史为鉴,指出许多王朝的破败都是由于君王的“康娱以自纵”,“纵欲而不忍”;而立国长久的君王都是“俨而祗敬”。这足以说明屈原在治国问题上具有政治家的眼光。

三、对《诗经》的继承与创新

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楚辞,开创了中国诗歌史上继《诗经》以后的第二个春天。《诗经》和屈原作品是我国早期文学的两座高峰,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创作道路与风格。因此,诗歌评论历来把风骚并举。晚出的屈原的作品颇受《诗经》的影响。

《楚辞》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楚文化的代表。《诗经·小雅·采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西周时期,周人把楚人看作南方的野蛮民族(荆蛮)。对此楚国人也坦然接受。《史记·楚世家》记载:

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6]1692

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6]1695

从春秋到战国,楚国不断和中原各国交战,尤其在征伐姬姓国家过程中,加速了南北思想和文化的融合。据《左传》记载,在外交场合,楚国君臣也常常引诗赋诗。如昭公三年,郑伯到楚国去,楚王赋《吉日》。种种迹象表明,作为制礼作乐的《诗经》在春秋时期已经从中原流传到南方。开始时是应用于外交辞令方面。随着南北交际日益频繁,会盟聘问的事情不断增多,中原各国较为先进的文化便自然为南方民族所吸收,进一步促成了南北文化交流。在文化交流的情势下,文学自然也相互感染[7]。在这种环境下,《诗经》在楚国得以流传,楚国的文学必然会受到《诗经》的影响,楚国文人的思想,也必然会受到北方思想的影响。屈原《橘颂》《天问》的形式即来源于《诗经》。

《诗经》对楚辞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具体可以从语言和表现技巧来分析。

“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的《楚辞》,一些常用的语助词“兮”“些”“只”等,《诗经》中就大量使用。尤其是“兮”字,《诗经》中有几十篇都出现过。

《周南》《召南》在地域上属于黄河以南汉水一带,与楚国相邻,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除此而外,十五国风还有很多篇常用“兮”字。如《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鄘风·君子偕老》:“玼兮玼兮,其之翟也。……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齐风·猗嗟》:“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用在每一句的末尾。《唐风·绸缪》:“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也是每句都用。《曹风·鸤鸠》第一节全用:“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豳风·九罭》最后一节每句都用:“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可见“兮”字在《诗经》中用得很普遍,或每句都用,或隔句一用,或用于句中,或用于句尾,比较灵活。而《离骚》则用得更多,更整齐划一。

《诗经》中用“只”的也不在少数。比如《邶风·燕燕》:“仲氏任只,其心塞渊。”《鄘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王风·君子阳阳》:“其乐只且。”屈原《大招》中有“白日昭只”“万物遽只”“魂无逃只”等,“只”的形式和意义与《诗经》相同。

《楚辞》与《诗经》的创作方法不同,但是在表现手法上,《楚辞》借鉴了《诗经》的艺术技巧。王逸总结《离骚》的比兴艺术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2]3这其实指出了屈原对《诗经》的继承与发扬。

“触物以起情”的比兴手法是《诗经》最早开创的。《离骚》写了大量的香草,与《诗经》有密切关系,在《诗经》中有不少香草祭神的事例。《诗经·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宫人在池沼、山涧之间,采够了祭祀所需的白蒿,就急急忙忙送去“公侯之宫”(公侯的庙堂)。诗中的“公侯之事”即指“公侯之家祭祀”。《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这是一首记述女子祭祖的诗歌,诗中描述了女子用蘋草、水藻来祭祀祖先的一系列活动,可以看成风俗画。这种风俗习惯在《左传》中也可找到佐证:“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8]可见在先秦香草用于祭祀,是华夏民族的风俗。这在屈原作品中也可以找到例子,《离骚》:“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东皇太一》叙巫觋祭祀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云中君》祭祀云神:“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国殇》:“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有的学者据此提出《离骚》的香草主要象征着一般巫术仪式中的人神交通。在屈原时代,用兰草、杜衡等香草辅助人神交通的原始宗教文化传统还存在,屈原笔下这些芳草通神,可看作一种历史文化记忆的接续,“这些诗歌中的占卜、事神仪式只是艺术表现的套式,并无实质上的宗教意义”[9]。这是屈原超越《诗经》的地方,这芳草在此成为一种比兴。

不过,屈原的香草又绝不是简单的比附。《离骚》中,比兴已不局限在修辞手法与遣词造句上,它渗透在诗篇整体的艺术形象构思中。如:

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这一段用众多比喻构成一连串的艺术形象。“芳草”指诗人所求之女,“幽兰”“珵”“申椒”指贤者或美德,“艾”“粪壤”指小人或恶行。这些自然界的草木花鸟一经诗人点染,都活跃起来,使诗歌既有丰富的形象性,又表现了诗人对被比喻事物的美学评价,具有象征的性质,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还有,香草在祭祀中有属神的作用,有圣洁意味,香草与恶草对立代表着圣与俗的对立,进而表示屈原与楚国贵族腐朽阶层的对立。透过草木形象使人联想真善美和假恶丑的社会生活内容,不但使诗篇文采斑斓,而且创造出一种寄托幽远、耐人寻味的意境,开拓了我国诗歌以香草美人寄情言志的境界。

不仅如此,屈原的比兴向象征发展,比如《橘颂》,诗人把橘树的某些特质与情志融为一体。而且这种象征不是简单对应物,有时表现了诗人非凡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比如《离骚》第二段中写求上皇: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这里诗人借求上皇不成隐喻因为小人拨弄是非导致求合国君失败。诗人上下求索,驭着玉虬乘着风车,历经苍梧、崦嵫、咸池等神话地点,羲和、望舒等神灵为他驱使,诗人甚至可以让太阳不落,璀璨的想象构成一个瑰丽的艺术世界。与《橘颂》相比,主体的对象化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西方现代派的“客观对应物”,如《荒原》,其实,这种文学创作现象在屈原作品中早就存在,只是我们习焉不察。屈原把《诗经》的比兴进行改造,创造了一个奇异的高峰,仅此即可以看出诗人的伟大。

屈原的人生追求与文学创作,充分体现出儒家精神。不过,从汉朝的班固开始,就对屈原不符合儒家中庸的“露才扬己”言行予以批评。班固进而批评屈原“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巨姜切。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沈”,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东汉王逸为屈原辩护:“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宋朝儒学全面复兴,司马光认为屈原沉渊,有失圣人中道之大节,故《资治通鉴》中不取屈原。尽管如此,宋儒对屈原的精神还是认可的。朱熹在“庆元党禁”期间注释《楚辞》,以“贤人失志”的心态追拟屈原,对屈原忠君爱国精神进行阐述。朱熹作为一代大儒,包容了屈原不符合中庸的言行,凸显其爱国忠君的大节。朱熹的这个做法,充分说明了屈原是一位具有强烈儒家精神色彩的伟大诗人。深入探讨屈原的儒家精神,可以全面理解这位伟大诗人的思想与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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