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期间美国的“和”“战”政策剖析
——兼论《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研究》所折射的国际关系学
2022-03-17吕桂霞
吕桂霞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美国对外扩张全面走向欧洲和世界的战略转折点。威尔逊政府对欧洲战争政策的成败得失却成为经久不衰的争论话题。1937年的盖洛普民意测验显示,70%的美国公众认为美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个错误。[1]长期以来,无论对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持赞赏态度,抑或否定立场,国内外学者似乎多认为威尔逊政府的欧洲战争政策是失败的。近期新出的杨春龙教授著《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研究》一书就此提供了一些新的有价值的思考,为我们进一步全面客观地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迪。
一
美国起初并没有直接介入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是宣布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不过,美国始终关注欧洲战局的变化,并积极主动地施加影响。中立期间,美国趁机大发战争横财,在欧洲以外区域加强扩张,同时竭力扮演劝和促谈的“居中调停”角色,并不断调整立场和政策,努力把战局和交战国关系变化纳入符合美国战略利益的轨道。一战后期,美国直接卷入冲突,在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后阶段和事关战后安排的谈判中发挥作用,并试图扮演主导角色。这表明,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无论是否直接介入,始终都有自己的利益盘算和目标追求。衡量威尔逊政府政策的成败得失,必须首先厘清其目标追求。
我们在讨论威尔逊政府的政策目标时,必须将其眼前利益(或具体利益)与中长期战略目标区分开来,并厘清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有一种观点认为,利用欧洲战争坐收渔利、发战争财是威尔逊政府中立政策的基本追求,但这种阐释并没有真正把握住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外交的基本特性及其战略目标。诚然,威尔逊政府非常重视利用中立贸易大发战争之财。但与此同时,威尔逊又一再强调,美国不能成为片面追求物质利益和物质力量的国家,甚至宣称,“一个国家按照物质利益观念决定外交政策是十分危险的事情”[2]。他的解释是:“只要我们使这个伟大国家保持和平,摆在美国面前的就是幸福繁荣的前景,这不是因为其他国家受苦受难,而是因为美国以其资源为世界其他地方服务。我相信,她将以漂亮而慷慨的方式为世界其他地方提供服务,不是利用它们的困难,而是利用形势造就的合法机会。”[3]在1916年7月的演讲中,他说:“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我们必须在世界上扮演重要角色。你们是否理解这样一个事实的意义:不客气地说,在过去一两年间,我们不再是债务国而变为债权国了。现在,我们的世界黄金盈余,比我们过去任何时期所拥有的都更多。从这时起,提供贷款和帮助,在世界范围内发展和平的大企业,就成了我们的事业。我们必须为世界提供大量财政支持,但谁支持的,谁就应认识它,并按照自己的思想观念来管理它。”[4]在威尔逊看来,美国的经济扩张绝非单纯物质利益问题,更是基于对战后世界秩序重建、美国霸权建构等战略性目标的思考。事实上,关于美国战时中立贸易和借贷政策的调整越来越对协约国有利,同样也不能单纯从经济扩张角度加以分析,因为它还与威尔逊政府关于大国关系变化的基本构想和干预政策密切相关。显然,不能因为把发战争财视为美国中立政策的基本追求,而忽视威尔逊政府借以谋求世界霸权的战略图谋。
“形势造就的合法机会”,不仅有利于美国经济扩张和“资本”“实力”的迅速膨胀,也有利于美国利用自身特殊地位及其实力、影响力,干预欧洲战争和大国关系,把主要大国力量对比和相互关系变化纳入美国称霸世界的战略利益轨道。威尔逊政府在干预战争进程和大国关系变化时,始终标榜捍卫“和平”“正义”“民主”等理想主义原则,竭力把美国打扮成“公正无私”的角色,但事实证明,其真实用意不过是按照美国的国家利益和价值诉求建构美国主导下的世界新秩序,服务于美国世界霸权和全球扩张的战略目标而已。
忽视了威尔逊外交的理想主义色彩及其在战争中的基本诉求,过于强调其具体政策或行动的成败是片面的。我们必须始终把其具体政策或行动与其战略目标诉求联系起来考察。例如,威尔逊政府竭力维护中立贸易权利,当然是为了满足国内垄断资本发战争之财和加速发展本国经济的利益诉求,但其深谋远虑的基本目标则是为美国称霸世界奠定物质基础,并借此干预欧洲战局和大国关系变化,建构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再如,威尔逊虽声称把建立美国主导的国际联盟视为“十四点”中最重要的条款和巴黎和会上最看重的目标,但从实际情况分析,当时的美国其实并不具备通过控制国联主宰世界的实力和影响力,威尔逊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把建立美国主导的国际联盟的目标凌驾于本国其他的战略利益之上。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不宜过于夸大巴黎和会美国外交受挫的影响并由此断言威尔逊外交政策的失败。
全面客观地理解威尔逊政府对欧洲战争政策的目标诉求,要求我们避免片面性,不应过于强调其具体政策或行动的成败得失而忽视其对基本目标的追求及其成效。同时,完全按照其宣称的战略目标诉求衡量其政策成败也不现实,且十分荒谬。所谓“不现实”,是因为威尔逊提出的目标实现与否,既要受到当时国际格局和大国关系变化的制约,也要受到那一特定时空环境下国际社会传统观念和列强传统扩张模式等因素的影响。所谓“荒谬”,是因为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外交的本质诉求是为美国谋求世界霸权和全球扩张,威尔逊政府绝无可能如其标榜的那样,本着“为人类服务”的宗旨,为世界带来真正的和平、正义和民主。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规模空前、异常残酷的战争,是大国关系调整的关节点,是世界格局和各领域深刻变化的重大转折点。这对于急欲通过主导大国关系变化实现美国自身霸权和扩张目标的威尔逊政府而言,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5]108如何把握这一历史性机遇,是威尔逊政府必须面对的问题。杨春龙教授认为,“通过推进大国联合和主导大国关系变化,按照美国利益和愿望推进国际社会革新,建立美国治下的和平秩序,实现美国‘领导世界’‘改造世界’和‘新扩张’梦想,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的基本目标。威尔逊关于推进大国联合和美国主导大国关系变化的构想与实践,是建立美国治下和平秩序的基本路径。”[5]18概言之,威尔逊政府在战争中的战略目标,就是利用战争建构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实现美国全球扩张和称霸世界的野心。至于美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诉求,我们必须厘清其具体政策或行动与战略目标之间的关系,对具体情况作出具体分析。
二
从美国争霸和扩张诉求看,威尔逊政府“不仅为美国规划了新世纪称霸世界和全球扩张的战略策略,而且,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为美国带来了诸多实实在在的扩张利益”[5]223。
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世界和美国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随着人类文明进步和美、日等非欧洲国家的崛起,世界事务取决于欧洲的状况缓慢改变,以欧洲人的传统观念建构的主流国际政治观念及其影响下的列强扩张模式,已经越来越不合时宜。伴随现代化、全球化潮流而来的,是国际社会革新的要求越来越迫切,传统的国际政治观念和列强扩张模式因此面临挑战。美国历史上长期远离欧洲政治,并孤芳自赏地自我标榜为“新世界”,强调避免走欧洲“旧世界”的老路。到20世纪初期,美国成为现代化、全球化发展进程中处于显著领先地位的大国,国家综合实力和影响力显著增强,按照美国理想主义传统走自己的发展和扩张道路的愿望也变得更为强烈。就20世纪美国全球战略的建构而言,威尔逊的主要贡献就在于“通过一定程度上顺应世界变化,并结合美国国情和传统,对国际政治作出了新的理论阐释,重新界定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外交目标”[5]222。
基于对世界变化和美国特殊国情以及传统的认知,威尔逊相对系统地提出了20世纪美国式“改造世界”的方案。其基本目标“主要包括建立‘美国的世界领导权’、按照美国的‘原则’建构世界新秩序和谋划美国的‘新扩张’等相互联系的三个方面”。所谓“美国的世界领导权”,其实质是建立美国的世界主宰地位,而美国主导的大国联合是实现其目标的关键。威尔逊政府为重构世界秩序提出的“原则”包括“和平”“自由”“民主”“进步”“正义”“繁荣”等。此外,还有与这些原则相关的“自由贸易”“门户开放”“民族自决”“集体安全”等具体主张。这些原则和主张都是按照美国的国家利益和价值观界定的,无不有利于美国加速全球扩张和确立世界霸权。所谓“新扩张”,从扩张目标看,是从过去的有限扩张转变为全球范围的、综合的争夺世界霸权的全面扩张;从扩张重点看,实现了从大陆扩张向海外扩张的转变;从扩张策略和手段看,虽然不会抛弃领土占领和军事征服等传统做法,但“新扩张更注重国家自身综合实力的提升和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各领域的综合竞争”。[5]77-95
威尔逊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型政治家,也是现代西方国际政治学的奠基人之一,但他却缺乏专题的国际政治和外交方面的学术著作。美国式相对系统的“改造世界”的方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威尔逊政府在干预欧洲战争进程中陆续提出的。该方案一经提出就引发轰动,虽屡遭非议,但事实上还是为20世纪美国全球扩张和争霸战略奠定了基础。威尔逊本人也因此获得了“现代美国国际主义之父”的历史地位。诚如基辛格所言,关于美国外交,“自威尔逊以后每位美国总统均提出过大同小异的主张,但都不脱离威尔逊的主题。……近百年来批评者对威尔逊的分析及结论大肆抨击,然而此期间他的原则始终是美国外交政策思想的基石”[6]。
一些“现实主义者”曾经尖锐地批判威尔逊的国际政治理想主义,认为它脱离了国际政治现实,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但事实证明,威尔逊只是基于对世界变化和美国特殊国情、传统的认知,提供了一种他认为更能体现美国国家利益和价值追求的方案。威尔逊“改造世界”的构想,此后越来越得到美国统治集团的认可。
威尔逊曾以为,美国可以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造就的形势,掌控大国关系变化,建立国际联盟和高度美国化的世界秩序,进而通过国际联盟主宰世界。这体现了威尔逊政府急于实现全球称霸和扩张的野心,也表明其理想主义外交确实存在着诸多不切实际的成分。美国没有如威尔逊所期待的那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通过控制国联实现主宰世界的梦想,这是由当时的国际格局(大国力量对比)、依然占据主流地位的传统观念和扩张模式、美国自身的自私自利等多种因素决定的。从美国实现称霸和扩张的目标看,以美国是否能够控制国联和主宰世界的标准来衡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威尔逊政府政策的成败,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事实上,威尔逊政府并不会真正把美国是否参加国联、控制国联视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一再妥协,事实上接受了一个权威性相对有限的国联方案,这本身就说明,在美国各种具体的战略利益面前,国联并不具有威尔逊所标榜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战略意义。国联完全沦为协约国列强重新瓜分世界和维护分赃利益的机构后,美国已难以扮演主导者的角色,参加国联与否事实上已无关紧要。据威尔逊女儿回忆,威尔逊晚年承认:“美国不参加国际联盟是对的。……我长期以来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美国按照我的要求参加了,这当然是我个人的一个巨大胜利,但这不会起什么作用。因为美国人民内心深处是不相信它的。当他们认识到有必要参加时,这个国家参加这样一个联盟的时刻就会到来。到这时,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参加进去才有作用。”[7]这等于承认了,即便美国批准国联盟约,充其量只是威尔逊“个人的一个巨大胜利”,对美国和国际社会的影响其实都相对有限。
美国未能如威尔逊所期待的那样,通过控制国联主导大国合作,成为对世界发号施令的“世界领袖”,但事实上谨慎地维持了对美国相对有利的大国均势格局,建构了对美国相对有利的世界秩序。威尔逊政府不仅保持了欧洲大国之间的相互牵制格局,还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日本独霸远东的图谋,并通过拆散英日同盟成功建构了新的远东均势。借助战争迅速增长的实力和影响力,美国通过华盛顿会议获得了与英国平起平坐的海军大国地位。除了维持对美国相对有利的均势格局,威尔逊政府利用欧洲战争大发战争之财,并加速了美国在亚洲、拉丁美洲等地的扩张步伐,最大限度地利用欧洲战争实现了坐收渔利的目标。按照西方学者的估算,如果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按其战前经济增长速度,大约在1925年超越整个欧洲,成为世界上最大经济产量区;但是,战争造成了欧洲国家的经济损失、生活脱节,同时,美国大发战争之财,使美国的经济产量在1919年提前超越了整个欧洲。[8]战后,美国摇身一变,从欧洲债务国变为债权国,世界金融中心从伦敦转至纽约。美国在拉美、远东势力大增,拉美作为美国的“后院”在战后变得更为稳固。战后,美国的综合实力、国际地位和影响力都大为提升,美国已空前接近其称霸世界的目标。
可以说,除了没有成为国联会员国,美国事实上获得了借助欧洲战争所能够获得的所有利益。这一切,都离不开威尔逊政府对战争进程的全程干预和全面介入。
三
威尔逊打着“为人类服务”的旗号,标榜“美国的世界领导权就是做世界之所想”。这显然是出于对外宣传和对内动员的考量,具有虚伪性,但同时也表明,如果忽视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及其外交实践与世界变化的关联,我们便难以对其作出全面客观的分析。
如前所述,在20世纪初期世界和美国都发生深刻变化的背景下,美国客观上需要因应变化,对美国的国家利益和扩张目标作出重新界定和规划。到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世界现代化、全球化浪潮客观上要求推动国际社会革新,传统的国际社会秩序、国际政治观念和列强的传统扩张模式面临冲击。[5]31-36美国特殊的国情和传统及其进入20世纪后在世界现代化、全球化进程中的特殊地位,也不允许美国继续走欧洲列强传统的对外扩张和国际社会治理之路,客观上需要一定程度上顺应世界变化,呼应国际社会革新要求。[5]36-56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及其外交实践,本质上就是美国相对特殊的国家利益诉求与世界变化的产物。
20世纪上半期,世界进入“战争与革命”时代,列强间的武力决斗酿成了两次世界大战,各国人民渴望世界走向和平、民主与进步。威尔逊政府不仅从理论上否定了列强武力决斗的意义,而且在战争前期扮演了劝和促谈的调停人角色,在战争后期以及巴黎和会上也在一定程度上作出了消除战争不利影响和防止新的世界大战爆发的努力。这表明:“在当时的主要大国中,作为一个新兴大国,美国新扩张主义国家利益决定了它更需要寻求一定程度的大国多边合作以维持世界的相对稳定开放”;“与德国、日本、沙皇俄国等军国主义国家以及英国、法国等老牌霸权护持国相比,威尔逊国际政治理想主义所代表的美国新扩张主义都是有所不同的,需要我们对其国家利益诉求和对外政策作出具体分析”。[5]223
国家之间和平共处、权利平等的观念在当今世界已经逐步深入人心,“自由贸易”“民族自决”“集体安全”等主张也越来越为当代国际社会所接受,但这些思想和主张在威尔逊所处时代并不为各国所广泛认可。威尔逊倡导的国际政治理想主义“原则”和主张,虽然完全出于美国维护其国家利益和实现对外扩张的需要,存在立场和价值观等诸多严重问题,并不能真实全面地反映国际社会的革新要求和各国人民的美好愿望。但我们不能否认,美国依据这些“原则”和主张提出的扩张诉求与同时代其他资本主义大国扩张政策是有所不同的。它在客观上有利于保持世界的相对稳定开放,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国际社会革新的潮流。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指出:“国家利益的重新定义实际上是由国际通用的规范和价值决定的。这些规范和价值构成国际生活并赋予其意义。简言之,国际体系的制度化和普遍化给国家带来了新的利益。”[9]威尔逊倡导并阐释的国际规范和价值观念,为美国带来了“新的利益层面”,但也在客观上和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国际社会的革新潮流,有利于形成国际新秩序。
由于对美国国家利益和扩张目标的重新界定和规划,更好地体现了美国统治集团的愿望,威尔逊事实上成了20世纪美国全球扩张和争霸战略的设计师,在美国被誉为“现代美国国际主义之父”。在国际社会,威尔逊也因其倡导的相对系统化的国际政治思想和主张,被人们视为“国际政治理想主义主要代言人”和现代西方国际关系学理论奠基人之一。
总之,只要世界政治还是由国家构成,国际政治中的最后语言就只能是国家利益。汉斯·摩根索的这一著名论断,揭示了近现代国际关系变化的规律。我国著名学者杨生茂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外交利己为先的本质特征:“假如在某时某事中有‘利他’因素,那么这种‘利他’首先是为了利己。”[10]威尔逊理想主义外交立场和价值观的片面性不言而喻,产生的恶劣影响不容置疑。威尔逊政府始终把美国国家利益和扩张目标奉为至上圭臬,漠视战败国和弱小国家的权益,不可能真诚支持被压迫民族解放,反而常常站在人民革命的对立面,难以真实全面地反映国际社会革新要求和各国人民的美好愿望。但是,威尔逊不仅在美国国内持续获得尊崇,在国际社会也因其理想主义获得了一定的肯定。显然,通过一定程度上顺应世界变化的潮流,更好地维护本国国家利益,这是威尔逊在后世获得一定认可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