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舍小取大”现象看新马华语词汇特点
2022-03-17刁晏斌
刁晏斌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本文所用的“小”和“大”,分别是指“小词”和“大词”,而这是郭熙立足于华语文教学所使用的两个概念。(1)参见郭熙:《新加坡中学生华语词语使用情况调查》,《华文教学与研究》2010年第4期,第30页。前者是指在同一上位词下具有细微差别的一组词,如“扛、提、端、拎”;后者则是可以涵盖诸多前者,因而更具包容性的上位词。比如,郭文的调查显示,新加坡中学生会用“拿”来替代“扛”等小词,因而前者就是与后者相对的一个大词,而这种替代行为就是我们所说的“舍小取大”。
受此启发,我们以马来西亚华语书面语为对象,(2)当今一般学术研究中的“华语”经常有不同的所指:指大的,大致等同于包括普通话在内的“全球华语”“大华语”;指小的,则仅限于某一国家或地区的华人共同语(如新加坡华语)。本文基本是指小,所用的“华语”仅指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语。但是,据我们初步调查,舍小取大现象至少在东南亚地区华语中都具有相当的普遍性,所以本文的意义和价值也并不仅限于新马华语。进行了更大范围的调查。结果显示,在华语词汇系统及具体的词汇运用中,“舍小取大”现象均比较普遍地存在,而到目前为止相关研究对此并未涉及。因此,我们认为,应该而且可以把该现象作为一个新的角度或者窗口,来观察华语词汇与普通话的差异,及其自身的特点。所以,我们把该现象作为海外华语词汇及其运用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来加以发掘与呈现,并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系列的研究成果,本文是本系列的第二篇论文。
在本系列的第一篇论文《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小取大”现象》中,我们通过较为丰富的语言事实,分析描写了该现象的具体表现和一般特征,初步证明其客观性、现实性与普遍性,(3)该文刊发于《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下面再以“对付”一词的使用为例,对此作进一步的证明,同时也为本文立论打下一个基础。(4)本文所用语料,是马来西亚著名华文媒体光华网近五年的新闻报道,共约500万字。为了节省篇幅,本文所举用例一律不再加标出处。
《全球华语大词典》(下简称《华语》)“对付”词条下共列四个义项,其中第四个义项是“严厉惩处;处分;追究:军方强硬~叛军|商家擅自提高特价将受到当局的严厉~。用于新马等地。”此义在华语中极为常用,是“对付”一词的最主要义项。例如:
(1)首相在解决此问题同时,必须对付刘胜权,解除他的职务,才能阻止更多误导内阁事件的重演。
(2)在沙巴海域使用鱼炮炸鱼的渔民必须遭到严厉对付,包括重罚。
以上二例中,前例下句“解除他的职务”已经把上句“对付”的意思交代清楚了,这就是《华语》释义中所说的“严厉惩处、处分、追究”;下例中的“包括重罚”也把这样的意思说得很明白。
以下各例中的“对付”基本也都是如此:
(3)一旦发现17岁以下选手或学员在比赛以双手攻击并造成对手头破流血,参赛选手不单会被驱逐离场及受纪律行动对付,如果是代表学校出赛,有关校方也会受对付。
(4)如果有理由,纪律委员会可独立的对付任何人包括我。
(5)林冠英警告发展商,务必为30万令吉以上的房屋价格至少10%的打折,否则财政部将加以对付!
(6)内政部长丹斯里慕尤丁表明不满警方的疏忽,更下令弗兹尽速逮捕嘉玛,并以纪律行动对付疏于职务的警员。
华语中,在表达相同意思时,有时也会用到“惩处”“处分”这两个词,例如:
(7a)违规业者将在2009年食物卫生条例第36条款下受到对付。
(7b)他们也应该受到惩处,除非他们有很好的出国理由。
(7c)目前张运球已经受到了处分,但处分的原因是村账目问题,并非投毒事件。
但是,这三个词在使用频率上差异非常明显,光华网中的具体数值是“对付”246例,“惩处”11例,“处分”22例。
结合本文的题旨情境,我们趋向于认为,如果不考虑其他可能存在的同义词的话,那么华语中的“对付”至少与“惩处”和“处分”构成了上下位关系,即前者是大词,后者是小词;而在具体的语用中,小词虽然还在使用,但是与大词相比,使用频率很低。换言之,在大多数语境中,都是用大词取代小词,即“舍小取大”。
华语中“追究”的情况略有不同,它的使用频率高于“惩处”和“处分”,共有31例,其中有28例都是对“事”,而不是像以上二词都是对“人”。例如:
(8)(马青)同时也拟定接着下来要展开的行动,包括会继续追究日军慰灵碑事件,坚持要州政府拆下慰灵碑。
只有剩下的3例才与“对付”或“惩处”“处分”相当,例如:
(9)韩国总统朴槿惠涉容许密友崔顺实干政,当局继续追究相关人物。
不过,就指“事”部分而言,“追究”仍与“对付”有对应关系,因为后者也可以是这样的,因此就这部分用例来说,二者也构成了小、大对应关系。例如:
(10)该局接获非法炸鱼投诉及情报后,于今年5月起,在古打毛律、曼塔娜妮岛及加雅岛海域持续监督及展开特别行动对付炸鱼活动。
立足于上述现象,以普通话为参照,可以发现华语词汇及其运用具有以下四个比较突出的特点。
一、华语词汇的语义域大于普通话
这里的语义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一个词所包含的意义范围,常敬宇从词义的范围、轻重和色彩三个方面讨论了词的语义域,(5)参见常敬宇:《现代汉语词的语义域》,《语言教学与研究》1982年第2期,第82页。而在以上三个方面,华语与普通话都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总体而言,华语的不少词本身或在具体的使用中,往往具有比普通话更大的意义范围。
我们在海峡两岸语言研究中,提出“微观对比研究”的概念,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从词义深入到义素/语义特征的层面,(6)参见刁晏斌:《再论海峡两岸语言微观对比研究》,《文化学刊》2016年第8期,第14—19页。后来,我们又进一步指出,这一观念和方法同样适用于华语研究,同样也有助于华语研究走向深入。(7)参见刁晏斌:《论全球华语研究的拓展与加深》,《华文教学与研究》2020年第1期,第5—13页。如果从语义特征方面来观察和解释,华语词的语义域大于普通话,主要是通过以下两个途径实现的。
一是“增加”。通过义项及语义特征等的增加,华语的词扩大了语义域,而这也是一条常见的语义范围扩展路径。比如上文讨论的“对付”,其在华语中增加了“严厉惩处、处分、追究”这一义项,以及[-对人]这样的语义特征,所以它的语义域自然就有所扩大,并且成为后者的上位词。由此,就在一定范围和条件下,形成了以下的约等式:“对付≈惩处+处分+追究。”
二是“扩大”。这里指的是某一或某些具体语义特征所指或适用范围等由小到大的变化。比如“美丽”,《现汉》释义为“使人看了产生快感的;好看:~的花朵|祖国的山河是多么庄严~!”由此可以归纳出此词一个最重要的语义特征:[+看/视觉]。然而,此词在普通话中的使用范围并不大,远非所有的[+看/视觉]事物或对象,大致主要限定在人(女性)、植物(主要是花)和处所/地方(如“美丽中国/乡村”);而华语中的“美丽”则有较大程度的改变,使用范围扩大了不少,比如经常用于陈述或描述服饰、建筑、动物等,以下各举一例:
(11)大家穿上美丽的衣裳出席,让整个庆典充满了新春气氛。
(12)这栋美丽现代化的综合礼堂将为学校的学子及社会人士带来诸多的方便。
(13)每当我停下脚步、闻路边的花香时,永远都会想到那只美丽的公牛。
以上是分而言之,其实在具体的词汇运用中,能够造成“舍小取大”现象,或者说使该现象得以实现,往往是上述两个变化共同推动的结果。比如“课题”一词,《现汉》释义为“研究或讨论的重要问题或亟待解决的重大事项:~组|做~|科研~|严重缺水给我们提出一个新~。”《华语》的释义是“研究讨论的或有待解决的问题:~组|申报~|治理城市污染是个重要~。”比较二者,可以看出,普通话的“课题”具有[+重要/重大]的语义特征,而华语中这一语义特征趋于模糊,有时甚至脱落,所以《华语》释义的第三个例子要前加“重要”修饰。
就我们所见,《华语》释义与华语此词的实际使用情况完全吻合,例如:
(14)李先生为此曾引用中国前领导人毛泽东语录“十个手指按住了十个跳蚤,一个也抓不住”,劝接班人专注在重要课题和建立团队。
(15)他形容李光耀如同将军坐镇在指挥军帐,许多攸关国家发展的重大课题和决策都在此讨论和定案。
按,以上二例中“课题”分别以“重要”“重大”修饰,说明它本身具有[±重要/重大]的语义特征,所以在具体的语境中需要借助修饰语加以明确或突显。
(16)至于联合国发布大马贫穷率低评一事,他以经济部长拿督斯里阿兹敏已做出相关回应,他本身不再会对这课题做其他回应。
(17)民政也同时使用“大数据”,了解人民对各项政策和课题看法,以大数据分析决定下一步应对行动。
(18)马来西亚陈氏宗亲总会长拿督斯里陈进发呼吁雪州政府以开明态度处理双语路牌事件,并吁请各政党勿再炒作此课题。
华语“课题”语义特征的上述改变,虽然造成其使用范围的扩大,但却并未使之成为一个上位词,而使之成为上位词的,是其义项及语义特征的增加,即在具体的语境中可以表示“问题”义。《现汉》与《华语》中“问题”一词都各列五个义项,其中第一个都是“要求回答或解释的题目”;而《现汉》第二、四义项分别是“须要研究讨论并加以解决的矛盾、疑难”和“事故与麻烦”,《华语》基本相同。由后两个义项可以归纳出一个[-利好]的语义特征。
当华语“课题”的语义特征变为[±重要/重大]后,有时其所表示的意义就与“问题”的第一个义项十分接近了,例如:
(19a)他说其本身虽非华校出身,但身为华裔政治人物,亦需时刻关注华教课题。
(19b)由于我国有特殊的客观环境,华教工作者对华文教育问题,必须采取坚定与正确的立场。
我们认为,以上二例中的“华教课题”与“华文教育问题”所指相同,所以这里的“课题”与“问题”应该也是等值的。
以下二例中的“课题”与“问题”也是如此:
(20a)该党槟州主席在被问及这课题时,表示必需请示槟州首长林冠英才可发言。
(20b)他表示,已向房长反映,而首长也将致函予房屋部提及这问题。
有了与“问题”第一个义项混同这样的“过渡”,接下来“课题”又与“问题”的上述第二、四义项产生纠葛,即在具体的使用中有时表示后两者的意思,在句子中取代了表示此义的“问题”,并由此而增加了[-利好]的语义特征。例如:
(21)他呼吁全国华人不分朝野,特别是在朝的华裔部长,必须有效纠正这项华社不愿看到的课题。
(22)民政将在大选期间,除了会挑起上述问题外,也将提起槟州交通阻塞困境、填海及山坡被开发破坏环境等课题。
按,前例中的“课题”是华社“不愿看到”以及“必须有效纠正”的;而后例则一方面与前句“挑起”的“问题”形成对应关系,另一方面则直接列出几个负面的修饰语,可见这里的“课题”都具有明显的[-利好]语义特征。
以下二例中,这一点也是非常明显的:
(23)他也指出,在70年代,一所学校如发现学生涉及毒品或怀孕都会成为课题,造成轰动。
(24)麦姆娜在威省市政局召开记者会,回应甘榜峇汝重组村牌楼遭拆除课题。
这样,在此义下,“课题”就成了一个至少下辖“课题”与“问题”这两个下位词的上位词,此时使用“课题”而不用“问题”,就属于本文所讨论的舍小取大现象。
二、华语词汇的语义内涵小于普通话
这里的语义内涵,如果从语义特征的角度来说,就是华语的某些词不具有普通话同一词的某个语义特征,或者是在具体的使用中该语义特征模糊甚至于脱落。由于词的内涵缩小,使得其外延可以扩大,进而由小词变成大词。这一现象比较常见,一些研究者已经从不同角度或方面指出过这一点。比如,新加坡著名学者周清海提及,新加坡华语的口语体和书面语体没有太大的分别。“不管”在普通话中是口语词,“今日”“几时”是书面语词,但新加坡人没有这个感觉。(8)参见周清海:《新加坡华语变异概说》,《中国语文》2002年第6期,第511页。按,“没有感觉”也就是没有口语与书面语之分,这样也就是在二者中都可使用。另外,周清海还指出,新加坡的“党魁”“处心积虑”“推波助澜”等均不含贬义,由此自然也使得这几个词语的语义内涵小于普通话,而使用范围则大于普通话。(9)参见周清海:《汉语融合时代的语言与语言教学研究》,周清海《汉语融合与华文教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48页。以上虽然举的是新加坡的例子,但是据我们调查,马来西亚华语中上述词语的情况与此完全相同。再如,曾经长期在新加坡生活和工作的汪惠迪也谈到,“粮食”一词普通话一般没有比喻用法,凡比喻义都用“食粮”(如“精神食粮”),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比喻义常用“粮食”;“而已”一词大陆、台湾和香港多用于书面语,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多用于口语(引者按,其实书面语也常用);“一小撮”在大陆是贬义词,而在新加坡,好些人当中性词用。(10)参见汪惠迪:《编纂〈全球华语地区词词典〉的构想》,新加坡:国家疆界与文化图像国际学术会议论文,2004,第5页。以上汪先生所举的三个例词,如果从语义内涵的角度进行归纳和表述,都可以认为是华语小于普通话,而以上周清海所举的例子也是如此。
造成上述差异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两个:
一是“不变”。这里是说华语保持旧貌或延续传统,而普通话则经过发展变化,由此造成二者之间的上述差异。郭熙指出,“发言”与“讲话”二词在普通话中区别明显,即一般人用“发言”,领导用“讲话”。(11)参见郭熙:《华语视角下的“讲话”类词群考察》,《语言文字应用》2012年第4期,第4—5页。这样,普通话中这两个词就分别具有了[+一般人]和[+领导]的语义特征,而这样的语义特征在普通话以外却并不存在。该文作者曾就二词的差别向台湾地区一些朋友咨询,回答是界限不清;而在马来西亚、中国香港等地的调查也是这种反应。郭熙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些地方表达面向公众言说类词语意义的‘讲话’和‘发言’的分野并未真正形成。”因此,华语“发言”与“讲话”二词的语义内涵自然要小于普通话,而这正是其“不变”所致。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再如,黄雪霞指出,新加坡华语将“只”用于各种体型的动物,所有动物一概用“只”为计算单位,小至蚊子,大至狮子、大象,包括小鸟、鱼、鸡、猫、狗、牛、羊、猪、马、老虎等。(12)参见黄雪霞:《新加坡华语词汇五十年发展变化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年,第94页。马来西亚华语也是如此,以下略举几例:
(25)一头野象于一个星期前开始出现在吉打锡县,网民拍照后上传到社交媒体,引起议论。……有人把一只大象走在路上的图片,还有相信篱笆是被该野象踩坏的图片上传到社交媒体。
(26)该段视频长达1分钟39秒,画面中有两名身穿怡保市政厅制服的执法员,在住家后巷执行任务,在旁躺着一只流血的狗儿。
(27)另外,生肖马和羊者也较为特殊,两个生肖都需同时佩戴或置放一只马和一只羊,方可灵验。
在我们看来,以上所描述的现象,就是华语中“只”作为一个大词,取代了只与一个或几个名词组合的小词如“头”“条”等。(13)“只”虽然使用范围广,但是在华语中并未完全取代其他同义量词,比如我们所见也有“猪农们每天将屠宰30头猪”“该条鱼实为毒性极高的拟态革鲀”等。另外,例(23)中“一头野象”和“一只大象”也形成对比。量词“只”的上述表现是延续了早期国语的用法,因此也是“不变”的结果。我们在瀚堂近代报刊数据库中作过一项简单的调查,在1919年的前4页共20条含有“一只”的早期国语文本中,其所修饰的名词计有“猫(3)、狗(2)、鹅(2)、鸟、麻雀、走兽、蚂蚁、死马、绵羊、小船(2)、手(2)、脚、眼、碗、矮橙子”;而在其他年份的文本中,也分别检索到受“只”修饰的“狮(子)、大象、猪、老虎”等。
二是“减少”。也就是语义特征减少,由此导致华语的词具有更大包容性,把一些近义词包含进来,从而实现了语义范围的拓展。比如上文提到的“美丽”,其在普通话中具有[+看/视觉]的语义特征。但是,就华语用例看,这一语义特征有时比较模糊,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趋于脱落,其在“美丽的时光”“美丽的曲调”“美丽的句点”等中的使用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此时的“美丽”大致义同“美好”“美妙”及“完美”,都具有[-看/视觉]的语义特征。以下再举几个类似的用例:
(28)了解一些当地的文化和风俗习惯,令团员们得益不少,也给予团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和美丽的回忆。
(29)主办单位还颁发了纪念品予斗湖教育官代表、陈诗蓉卓越讲师及证书给所有出席的老师们后,专题讲座会便画下美丽的句号,圆满结束。
(30)执政前他们义愤填膺反对稀土厂,现在也只能绞尽脑汁寻找各种美丽说词,应对稀土厂在改朝换代后死灰复燃的极大可能。
汪惠迪对比了马来西亚华语词汇与普通话的差异,在“同形异用词语”一类下,列出了一些不同的类型,其中包括“指大与指小”。例如,“拥有”在普通话中指领有或具有(大量的土地、人口、财产等),指大的色彩很明显,而在马来西亚华语中却并不明显,也可用于一般事物;“助手”在普通话中层级较高,而马来西亚华语则指所有协助别人进行工作的人。(14)汪惠迪:《马来西亚华语规范方略》,庄晓龄、王晓梅主编《敲开语言的窗口——华语的使用现象》,吉隆坡:联营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第41—42页。这里所说的“指大”和“指高”,当然可以归纳为语义特征,而这样的语义特征在华语中是不存在的,由此表现为其语义内涵小于普通话。
“拥有”这样的用例如:
(31)根据调查,这名华裔青年拥有3项拥毒前科。
(32)面对拥有毒獠牙的动物时,我们会做足安全措施,绝不妥协。
(33)当时警方在该房内寻获一张缅甸外劳工作证,相信是死者所拥有。
(34)关税局在落实毛利制度时,要求二手车商必须遵守4条件,其中包括必须拥有警方准证和地方政府准证。
“助手”这样的用例如:
(35)新春佳节期间,小贩助手难请,松糕店老板“出猛招”开出3000元月薪外加花红的待遇。
(36)缅甸籍嘛嘛档业者及助手疑被人寻仇,遭凶徒乱刀砍死,客死异乡。
(37)警方是在接获情报后,于上周二突击兰瑙甘榜京纳拉杜安一间住家逮捕一名41岁本地男子与助手,并起获逾20把自制枪。
(38)向来负责开车的林文庆当时喝醉,因此王德光便将他放在助手席,自己亲自开车。
三、华语词汇的语境依赖性高于普通话
总体而言,在具体的词汇运用中,舍小词而取大词,在获得某些“简便”或“便利”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可能会对语言表达的准确性与精密性造成损失,并由此而对语境产生更多、更强的依赖性,以弥补其上述不足,从而使读者能够比较顺利地“还原”所用大词的真实、准确意义。特别是那些并非普遍性、经常性的意义和用法,由于跟语言用户已有的语言知识和表达习惯等可能有一定的距离,所以这一点就显得犹为重要。
就与普通话的对比而言,华语中的一些大词经常用于取代小词,结果就使得大词更“大”,也就是说具有比普通话更加丰富的语义内涵。比如,我们曾经讨论过马来西亚华语“拿”使用范围远大于普通话的各种具体表现,(15)参见刁晏斌:《论华语词汇中的外来移植义》,《语言文字应用》2021年第1期,第66—70页。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这样,一个大词在具体的使用中到底替代了哪个小词,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就需要在具体的语境中进行辨识与确定,而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语境依赖性高于普通话,即比后者具有更多、更强的语境依赖性。
宣轩谈及华语的“不懂”包含了“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不理解”等义,(16)参见宣轩:《听不懂的华语》,《咬文嚼字》1997年第5期,第7—8页。而我们调查后发现,“懂”和“懂得”大致也是如此,它们的真实、具体意义都必须到具体的语境中才能显现与明确,并且由于一形可表多义,所以更需结合语境仔细体察、辨认。再如“基于”,《华语》释义为:“介词。依据;根据:~以上原因,这个方案暂缓执行。”然而,在华语的实际使用中,此词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这就是直接引出原因,大致与“因为”“由于”同义。例如:
(39)基于该园是非牟利学校,无法承担约8000至1万令吉费用,所以该公司履行社会企业责任,免费进行喷射消毒及保护层工程。
(40)其实光华小学前道路安全提升计画其实已获得批准,但基于没有拨款,因此,必须等待明年的预算才能动工。
(41)基于网络日益发达,儿童色情图片才会被广传,而儿童被性侵的风险也有所提高。
以上三例中,因为后续句中分别使用了对应性的关联词“所以”“因此”“才”,所以前句中“基于”的意义和功能才比较清晰明确,而这就属于语境的规定性。
华语中,有时会取同义词语并用的形式,类似文言的“同义连文”,例如:
(42)按照这个利率,存入一年之后,李影应该得到1625元的利息。到今年10月23日,李影拿着存单到银行,满心以为她拿到5万1625元。可是,职员却告诉她只能拿取5000元,令她十分惊讶。
以下一例也是如此,“基于”与“因”共现,这也证明了前者有表示“因为”义,换言之,与之共现的同义词也成为其所依赖的部分语境:
(43)拯救队昨日听取大马矿物及地质局的劝告,基于因现场地质结构不稳定,昨晚7时暂停行动。
按,此例中,如果没有与“基于”共现的“因”,前者的意义及功能并不是特别明显、清楚,以下各例就是如此:
(44)基于托儿所没开,我的5岁与1岁半的孩子是交给亲人照顾。
(45)基于学生拖著书包在校内行走,董事会为了学生安全,并拉近学生步行到课室的距离,今年特地增设一个无障碍走道。
(46)该届的党员代表大会原本应该于2017年进行,但基于当时接近第14届全国大选之际而展延至今。
以上三例(特别是后两例)就不太好确定“基于”到底是表示“依据/根据”义还是“因为/由于”义。
四、华语用词偶发性大于普通话
我们看到,华语中很多“舍小取大”现象确实比较常见,但是也有一些似乎有一定的偶然性,这或许与用词不慎、不当有一定的关系。(17)这里的“用词不慎不当”并非我们完全从普通话角度出发所作的评判,新加坡著名的华语研究专家周清海(2007a)在谈到当地的类似现象时就用到“在方言影响下出现负转移”“应用不十分正规的结构或者词汇”这样的表述。常敬宇就此指出:“学生中大量存在的用词不当的语病,其根源概出于对词的语义域不清楚或界限不明。”(18)常敬宇:《现代汉语词的语义域》,《语言教学与研究》1982年第2期,第77页。这虽然是就普通话学生的情况而言,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应该也同样适用于一代一代的华语学习者和使用者。并且,因为“华语区的华语,基本上是一种没有口语基础的语言”,(19)周清海:《华语研究与华语教学》,《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第23页。所以许多华语学习、使用者“语义域不清楚或界限不明”的情况可能比普通话学习、使用者还要严重。
我们作出“偶发”这一判定的主要依据,是有些“跨界”用法属低频甚至超低频的使用,我们在实际调查中确实发现不少这样的情况。比如,“维持”是华语的一个常用词,光华网语料共有297例,除了常用的“保持;使继续存在”和“维护支持;保护”义(见《华语》,下同)外,有时还用同“持续”,例如:
(47)据悉,特朗普与安倍晋三的通话维持了35分钟。
(48)这阵雨是于当天下午6时20分下起,虽然,它仅维持大约10分钟,但已令玻州居民欣喜欢乐,高呼终于下雨了。
如果我们以上引《华语》释义为“维持1”,用同“持续”义的为“维持2”的话,由此就形成了以下的关系等式:“维持=维持1+维持2”,或者“维持=维持1+持续”。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个使用范围内,“维持”成了“维持1”和“持续”的上位词,也就是与之相对的大词。但是,这样的用例仅有以上2个,占比极低,且与“维持1”的意义相去较远,所以我们趋向于认为属于有一定偶发性的用词现象。
类似的例子再如“达到”,我们在光华网语料中看到3个“达到共识”的用例,如:
(49)惟在多番接洽后双方皆达到共识,进行垃圾分类。
(50)他提到,不时有朝野政治人物谈论这议题,但无法达到一致共识。
但是,与普通话一致,华语中更常见的与“共识”共现的动词是“达成”,例如:
(51)美方向中方提出的改革要求包含哪些?中美在什么地方难以达成共识?
我们以“共识”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和调查,直接或间接与之共现的“达成”共有31例,另有6例取“达致共识”形式。(20)《华语》收“达致”一词,释义为“达成;达到”。
“达成”义为“协商后实现或得到”,与“共识”是“最佳组合”;而“达到”则义为“经努力后实现”,与“共识”的适配性不高,所以我们也趋向于认为这一组合形式有一定的偶发性。
结 语
我们立足于马来西亚华语中比较常见的“舍小取大”现象,着眼其与普通话的差异,从四个方面总结归纳了由此所反映出来的特点,即华语词汇的语义域大于普通话、语义内涵小于普通话、语境依赖性高于普通话、用词偶发性大于普通话。据我们初步调查,舍小取大现象在华语圈更大范围内较为普遍地存在,因而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华语词汇及其使用的共同表现与特点。
比如,上文谈及[-看/视觉]以及[-小范围]的“美丽”,在马来西亚以外的其他华语区也有共同的表现,以下是各地报纸的一组用例:
(52)去餐馆外,总有小孩穿着美丽的舞衣,摇头晃脑,逗趣地跳着舞。(新加坡)
(53)随著新1年的到来,包括泰国在内的东南亚各国,对未来多抱有美丽愿景。(泰国)
(54)现场更设兔宝宝摄影区让大家拍照,在兔年留下美丽回忆。(中国澳门)
(55)学棍离开象牙塔,即成“无爪蟛蜞”,认为他们有能力从政或当政客顾问,实属美丽误会。(中国香港)
(56)欢迎有志在学青年加入高苑科大学士学程,让高苑与您一起圆人生美丽的梦想。(中国台湾)
因此,我们可以而且应该在更大的范围内、更高的层次上来了解和把握华语“舍小取大”现象,进而由此认识和理解华语词汇及其使用的部分重要特点。
此外,对于上述四个方面的特点,我们还有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在以往讨论华语词汇特点的论著中,以上各个方面极少涉及,更遑论系统的阐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的视角所限。然而,通过“舍小取大”现象这一“窗口”,却可以比较清晰、完整地观察到这些,这也说明该现象在华语词汇及其运用中的重要性,同时也说明我们对该现象进行系列研究的必要性。
第二,对以往的华语词汇研究,邱克威归纳了四点不足:一是领域局限而未见全面开拓,二是零星论述而缺乏系统阐发,三是片面浅汲而不作穷尽深入,四是各自表述而较少交流汇集。由此得出的总体结论是“至今仍停留于举例式共时比较描写层面”。(21)邱克威《马来西亚华语研究的设想与实践》,《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第107页。我们对华语“舍小取大”现象的全面研究,无疑是对上述现象的一种改变,而由此得出的对上述特点的认识,也弥补了以往对华语词汇认识的不足,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拓展与深化。
第三,借由上述四个特点,我们还可以进一步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加以延伸,从而取得更多新的认识,带来更多的“额外”收获。比如,在“本体”研究方面,上文以“美丽”一词的使用为例证明“舍小取大”现象在华语圈内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存在,但据我们初步调查,各地实际的情况也并非整齐划一,而是既有共性特征,也有个性差异。所以,从上述特点入手,就可以把华语研究引向各子社区之间异同比较的领域;在“应用”研究方面,上述特点主要反映了华语词义的交叉、交汇甚至交融,及其在具体使用中的发展变化,而统观华语工具书,对此多未作反映(比如《华语》对“美丽”的释义就是如此),由此自然也带来了一个很大、很重要的课题。
类似的问题或课题还有不少,我们将在本系列的其他后续研究中逐一探究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