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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作品典型物象“阑干”的多重功能研究

2022-03-17杨秋榕

林区教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后主阑干故国

杨秋榕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00)

李煜,成功的词人,失败的帝王。王兆鹏评其一生为“悲喜人生”[1],其词也是喜剧与悲剧合成的世界。在他的词中,无论是极致的欢乐,还是深沉的悲痛,都多次出现“阑干”与“栏杆”两物。在古诗词中,“阑干”最早是指竹子、木头或者其他东西编织而成的一种遮挡物,后来就引申为纵横交错的样子,它的意思比较广,也包含“栏杆”之意。从具体的语境可以得知,李煜词中的“阑干”皆为“栏杆”义,出于方便,后文把“阑干”与“栏杆”统一称呼为“阑干”。在学者的研究里,如赵晓琳(2016)[2]和胡咏(2015)[3]皆认为李煜作品中的“阑干”是意象,是李煜表达其内心世界的重要载体,其中既有李煜对昔日韶光的追思,又有对物是人非、家国幻灭的感慨,“阑干”作为一种意象,是抒情主题的凭依之所和悲情抒发的传播中介,寄托着李煜丰富的情感。但是,依据蒋寅在《语象·物象·意象·意境》中的理论,意象应是指经作者情感和意识加工的由一个或多个语象组成、具有某种意义自足性的语象结构,是构成诗歌本文的组成部分[4]。由此可知,李煜词中的“阑干”应是一个具体的名称和专有名词,不能将其划分为意象,而是属于物象。词中的“阑干”虽然有着某种暗示,如胡咏所说“怀人特征明显”[3],但它本身只是一个具体的名称和专有名词,其暗示意味只有指涉一定的语境才能实现。因此,只有当“阑干”指涉一定的语境,也就是语象与物象相结合时,“阑干”才具有暗示意味,成为意象。基于此,本文将运用蒋寅的理论尝试探讨李煜作品中的典型物象“阑干”的多重功能。

李煜流传下来的词作不多,其中共有六首包含“阑干”一词。虽然在政治上,他是一位失败的帝王,但是在文艺上,他却是一位至情至性的艺术家和词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其为“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5],说的就是李煜的感情异常干净纯粹。高兴时,李煜将自己的极致欢乐融进“阑干”里;悲伤时,他也将自己的深沉悲痛融进“阑干”里,随意释放自己的情感。总的来说,“阑干”是李煜一生的记录者和见证者,词中的“阑干”一共有四重功能:一是刻录后主的极致欢乐;二是见证后主的情深意切;三是记录后主的无能为力;四是承载后主的无奈悲痛。

一、“阑干”刻录后主的极致欢乐

李煜是一个极会享乐的人,从《玉楼春》中就可以了解他奢靡的帝王生活: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6]。

这是一首记录李煜作为得意帝王时的词,感情的流露纯粹自然,最能反映他作为帝王时的奢靡生活和欲望,“阑干”是此时极致欢乐的刻录者。

词的上阙细致地描摹出一幅盛大的歌舞画面。古代女子的妆容多有讲究,早妆与晚妆都不一样。词中的“晚妆初了明肌雪”写的是宫中的女子化完晚妆后,她们的肌肤雪白得光彩照人的一幅生动画面。在某个春天晚上的宫殿中,这些美丽的女子,亦即词中所指的“嫔娥”,像水里的游鱼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宫殿表演,因此便出现了“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盛大场面。词中的乐器和舞蹈也极有讲究,其中,笙箫是用很多根竹管排列组成的乐器,“吹断”暗指乐声的美妙动听,这乐声在天上的流云和地上的流水之间都有回荡,写出一幅余音绕梁的恢弘画面;“重按”中的“按”是演奏,指手上的动作,包括吹箫、排舞等,“重”字则写出了歌舞盛会持续的时间之久。“霓裳”指唐明皇的《霓裳羽衣曲》,该曲谱于天宝后散失,南唐昭惠后善歌舞,得其残谱,审定缺坠,以琵琶奏之,遗曲复传[7]。“重按”指一遍遍地演奏,“歌遍彻”中的“遍”与“彻”也有循环往复的意思,从这些字词中可以得知,此时的嫔娥正在不断地唱歌奏乐,演奏《霓裳羽衣曲》。

下阙主要写李煜对歌舞的回味。据洪刍《香谱》记载,后主自制“帐中香”,用沉香一两,细锉,加以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蒸三次,梨汁干,即用之[8]。《五代史》和《南唐书》中也有相关的记载,李煜宫中有专门管香的宫女,他的香种类繁多,有点在香炉里的,有用于洒播的[9]。“临风谁更飘香屑”指的是后主对于香气的享受,加上回想起此前的歌舞盛会,后主就异常快乐,开始“醉拍阑干情味切”。一个“醉”字就表达出李煜已经快乐到“沉醉”的地步,不自觉地在栏杆上打拍子,他那纯粹的感情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史料中记载,后主宫中未尝点烛,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10],而此时的后主处于极致的欢乐中,连大宝珠也不悬了,牵上马就出去踏月游行,在月光下继续回味今天的快乐。

整首词写出了李煜生活的富丽奢华,杨慎在《草堂诗馀正集》中评其“何等富丽侈纵。观此,那得不失江山。”[6]如前文所提,李煜词中的“阑干”是一个物象,只有当“阑干”指涉一定的语境,“阑干”才具有暗示意味,成为意象。在“醉拍阑干情味切”一句里,“阑干”只是一个物象,不带任何情感,直至和“醉拍”“情味切”两个语象组合起来成为整体时,后主“醉拍”的画面呈现而出,“阑干”才有了独特的意蕴。此时的“阑干”记录了欢乐到极致而在栏杆上情不自禁地打拍子的李煜,是他作为得意帝王时的极乐刻录。

二、“阑干”见证后主的情深意切

史料中记载,李煜的第一位王后是大周后,小字娥皇,比李煜大一岁,她在十九岁时嫁给李煜,二十九岁时因爱子夭折哀痛过度而死。娥皇死后,后主伤心得骨瘦如柴,要凭拐杖才能站起来,足见后主对娥皇的深情[1]。他的《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写的是对一个女人的思念,词中所思之人应是大周后。词作内容如下: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6]。

词的开篇直接指出风光依旧,然物是人非,所欢不见,涌现出一片伤感情绪。“粉英金蕊”泛指当下正盛开的鲜花,但这些鲜花开得“低昂”,无精打采,只有“东风”吹过时“才发一衿香”。“自低昂”“恼我”两词渗透着李煜的烦闷与悲情,他自己情绪低落,连看着眼前盛开的鲜花也没了生气,此即王国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5]之理。李煜既恨鲜花的凋谢,也恨秦楼上早已不见的“吹箫女”,即所思之人大周后,恨她为何像花一样只留下一阵芳香就消失了,空留他一人孤寂地生活。

下阙则侧重写后主悲切的怀念心情。“琼”指美玉,此处代指精致华美的窗户;“梦留”也就是“留梦”,后主在这个精致的窗子下还做着当年大周后在他眼前吹箫的美梦。然而,再度醒来就是“残日”了,夕阳西下,一切都像残阳一样容易消逝,再美好的梦也只是梦,那个为他吹箫的可爱之人永远也回不来了,因此“得恨何长”,亦即“长恨”。“碧阑干外映垂杨”,那轻柔摇晃的柳枝,仿佛大周后活了过来,在温柔地朝他招手,于是后主便产生了“暂时相见”的画面。然终究只是“暂时相见”,无论后主怎么思念她,这一切都回不来了。这种痛苦的滋味他已不想再尝下去,因而“懒思量”。整首词表达出李煜对已逝大周后的深切怀念。

“碧阑干外映垂杨”中的“阑干”“垂杨”为物象,当它与其他语象相组合时便成为一个整体统一的意象。“碧”字透露出阑干的材质,说明它有倒映的功能;随“东风”吹拂飘动的“垂杨”,加上“残日”的余晖,在后主梦醒后仍带着迷离的状态下,以及他自身对大周后澄净无垢的感情和深切思念的多重结合与影响下,大周后才能透过“阑干”出现在后主眼前,让后主产生“暂时相见”的画面。此时的“阑干”又成为后主思念远人时情深意切的见证者,记录了一位深情的帝王。

三、“阑干”记录后主的无能为力

李煜虽为一国之君,但他只通艺术,不懂政治,因此国力渐衰,无力抗衡日益强大的宋,更没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其词作《阮郎归·呈政王十二弟》便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却无能为力的真实写照。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6]。

从题名可知,这首词是李煜赠给弟弟李从善的词。史料记载,开宝四年,宋太祖赵匡胤令政王入朝并拘留,后主疏请放归,不允[7]。此时李煜还未去除唐号,仍是南唐国主,然虽是一国之君,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亲人。

开篇“东风吹水”的画面透露出春天的到来在后主内心激起的波澜。“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切美好开始的季节,总让人想有所作为,然未必人人都能有所作为,此时的李煜正处于这种无可奈何的状态。他只是一个无兵无权的帝王,无法左右宋太祖的想法,只能写词赠弟,寄托情思。这个春天,也因为宋太祖令政王入朝之事而透露出一种苦闷和无以派遣的寂寥情怀。“落花狼藉酒阑珊”呈现的是一幅欢乐宴席将尽、悲伤浸漫而出的画面。身边没有了弟弟的陪伴,后主的内心非常悲痛,宴会也失去了欢乐,染上深深的伤感与哀愁。这种无法排遣的伤感与哀愁,只能埋在他的梦里,让笙歌驱散,让梦来抚慰伤痛。

词的下阙表面上在写一位女子的生活,展现出“美人迟暮”之感,实际上是李煜借这名女子表达内心的愁闷。古人喜好戴环佩,一般挂于腰间作为衣服上的饰物,在走路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佩声悄”说明女子没有走路,可能在静坐。女子的妆容一般是给丈夫看的,早妆和晚妆都不同。此时的女子却是“晚妆残”,说明她已无心化妆。“凭谁整翠鬟”,那位替“我”梳妆画眉、整理发髻的丈夫去哪儿了?丈夫不在,“我”只能珍惜眼前的春光和尚且年轻的容颜,但内心的悲伤还是无法排遣,只能在黄昏的时候独自倚阑眺望,希望能望到远方的丈夫。词中的女子即是李后主,他以女子的口吻表达情意,因为弟弟被宋太祖拘留,因此他变着法子提醒太祖放归弟弟。如果弟弟不回来,后主只能“独倚阑”,孤独无尽地等待。

“黄昏独倚阑”在此处是一个完整的意象,如果缺少“黄昏独倚”,只是对“阑”作单独分析,“阑”就缺乏情感和生命。后主把整个感情都融入了“黄昏独倚阑”中,当其构成一个完整的意象时,后主在黄昏之时独倚栏杆的凄凉画面完美地呈现而出,这其中既有他对远在异国被软禁弟弟的思念和担忧,又有其身为帝王却不能保护亲人的无可奈何之意。一道“阑干”,将后主此时的忧虑与无能为力尽数记录。

四、“阑干”承载后主的无奈悲痛

“阑干”的第四重功能,是承载后主作为亡国之君时的无奈悲痛。与此相关的词作一共有三首,分别如下:

(1)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6]

(2)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6]

(3)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6]

这些词作中出现的“阑干”,已不再是南唐某一处高楼的“阑干”,而是被囚禁之地的“阑干”,因而后主在倚靠眼前的“阑干”时,总会睹物思人,回想起过去的生活,但他并不能逃离这方牢笼,因此只能在词中表达自己的悲伤与苦闷。

《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主要写后主对往昔生活的怀念。今天的他站在小院里,春风吹拂,新长出的小草布满庭院,眼前的柳枝又吐出新芽,仿佛是他曾经看到过的景象。后主一个人靠了半日阑干,默默无言,眼前的新竹、新月、新草、新柳,都像是当年的景象,回忆如泉水般潮涌,他想起当年池冰初融、笙歌未散、酒杯仍在的欢乐宴会,烛光明亮,暗香盈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画楼深院中。然而,这个“烛”只是简单的蜡烛,不再是当年“光照一室如日中”[10]的大宝珠;这个“香”也只是暗香,不再是当年能让人沉醉其中的香屑。如今,他已满鬓白发,犹如初春的残雪般随时消融。“凭阑半日独无言”,这个陪伴他半日的阑干,浸满了后主内心的悲痛与哀愁,是后主思念故国时悲痛无奈的承载者。

在后两首词里,后主不再去凭栏,因为凭栏已成为他心中的一道疤痕,只会勾起他内心的伤痛,换来深沉的叹息和一夜的无眠。

《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主要写后主梦醒以后对故国的怀念。从“五更”可知,后主是在凌晨三四点时突然醒来的。屋外正下着雨,潺潺的雨声透过帘子传进来,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但这床锦被竟然不能抵挡五更的寒意。此时的后主不仅是身冷,更是心冷,因为他在醒来之前梦到自己以主人的身份回到了故国,不再是居于宋的“客人”。但梦始终是梦,总会醒来,可就算如此后主也依然贪恋过去。曾经的凭栏,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无限江山,惬意而又闲适;如今的凭栏,他看到的只是他人的无限江山,自己只是一介居于牢笼中的“客人”,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昔日繁华与如今落魄之比,真是天上和人间的差别。此时的“阑干”,承载着后主的长叹以及他在怀念故国时极度深沉的悲痛之情。

一直到最后,后主都挂念着曾经的繁华生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阑干”是他生命走到尽头的记录者。开篇一句“何时了”道出后主内心极其深沉的愁闷。春花、秋月,无时无刻不勾起他对故国的思念,然物是人非,作为亡国之君的后主根本无法回到过去,他内心的苦闷与忧愁无处排遣。春天本是一个充满美好与希望的季节,一般刮东风,东风也称为木风,古人有“五行”和“五方”之说,东方在“五行”中属木,“木”代表植物,是万物生长茂盛的象征。东风主生息,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万物都在东风中成长。因此,当东风吹过时,万物复苏,但是后主的国已不能像植物那般“生长”了。他的国,已是故国,“不堪回首”,已成为一种记忆和过眼云烟。后主在不经意间又想起他曾经拍过、倚靠过的故国“阑干”,在《玉楼春》中有“醉拍阑干情味切”;在《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中有“碧阑干外映垂杨”;在《阮郎归·呈政王十二弟》中有“黄昏独倚阑”,这都是他在故国时曾赋予了深切情感的“雕栏玉砌”。可惜,物是人非,他已经老了,不再是当年的“朱颜”,也不再是当年春风得意的帝王了。问君能有几多愁?他的忧愁就像一江春水那样日日高涨、奔流不息,根本无处排遣、无处消减。此时的“阑干”,既是后主怀念故国生活的寄托物,更是他无奈悲痛的承载物。

五、结语

李煜词中的“阑干”物象一共具有四重功能,是他一生的记录者和见证者。首先,“醉拍阑干情味切”,记录了一位沉醉于快乐而在栏杆上随心所欲地打拍子的得意帝王;其次,“碧阑干外映垂杨”,记录了一位情深意切、思念爱人的多情帝王;再次,“黄昏独倚阑”,记录了一位一国之君的无能为力之状;最后,李煜的人生发生转变,只能“凭阑半日独无言”,记录了一位亡国之君的无奈、哀愁与悲痛。甚至在此之后李煜都不敢去凭栏,因为那个江山已不再是他的江山。虽然不敢凭栏,可他还是怀念曾经的一切,然而越是怀念,越是痛苦,终一无所得,只有极致的无奈与无限的悲痛。“阑干”作为李煜词作中的常用物象,一路看着他从风流得意走向落寞悲痛,在不同的语境中饱含着他的种种不同情感,陪伴着他经历各种事变,贯穿其一生,可谓是后主一生的记录者和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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