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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世的”与“属灵的”
——“两个莎士比亚”的马克思主义神学阐释

2022-03-17张雪梅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神学基督教莎士比亚

张雪梅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74)

400多年来,作为“文艺复兴之子”的杰出代表——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其戏剧作品所呈现的强烈而鲜明的人文主义精神已广为观众和读者熟知,学界业已贡献了卷帙浩繁的评述;而另一方面,关于莎士比亚的信徒身份,由于留存下来的关于剧作家生平的原始记述资料实在太过寥寥,学界一直未有定评。需要注意的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英国的宗教背景毫无疑问是绝对新教式的,英国国教(the Church of England)是官方确立的全民信奉的宗教信仰。亨利八世时期,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默(Thomas Crammer,1489—1556)主持编撰的《公祷书》(The Books of Common Prayer)沿用至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使用并渗透“在英格兰、威尔士,当然也包括斯特拉福德镇的每一个教区的日常精神生活之中”[1]2;英国国教的定义性文献《三十九条信纲》(The 39 Articles)亦是“彻底新教派的,甚至可以说是加尔文主义的”[1]2;同时,在国内每一个讲坛宣讲的《布道书》(The Books of Homilies),“从原版到混编版,都是绝对的新教派的”[1]2。因此,在国教强势地“一统天下”的英国,所谓“天主教的余烬”只能在国家的较小范围内闪烁着“鬼祟”而隐秘的微光:“非法偷渡入境的天主教神学院的学生,东躲西藏的天主教耶稣教派修士,英国西北部地区的一些谷仓和大宅里秘密进行的天主教弥撒”等[1]2。尽管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一世已公开被罗马教廷的庇护五世(Pope St. Pius V,1504—1572)宣布为异教徒,庇护五世甚至颁发谕旨,明令任何追随女王的天主教徒都将被逐出教会,之后的格列高利十三世(Pope Gregory XIII,1502—1585)更是直接将女王逐出教会并罢黜了她的英国教会领袖的任职,但是,肇始自亨利八世时的宗教改革此时在英国业已尘埃落定,作为国家政治领袖的女王就是实至名归的英国教会的最高权威,其象征意义、权力和地位都毋庸置疑且不可撼动。政事和教会事务皆高度集中于女王一身:“伊丽莎白女王只是在某些她选择的议题上才会征询议会的意见和立法,至于英国教会事务,她更是认为与议会毫无关系。”[2]130莎士比亚正是在这样的信仰背景之下出生、成长直至去世的,无论他跟绝大多数国民一样,是遵奉国教的国教徒,还是所谓“隐匿的天主教徒”,他的精神世界(spirituality)已被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新教的深深的烙印,也就是说,“两个莎士比亚”(“属世的”和“属灵的”)在他的作品中始终是相生相伴的。我们在对剧作家的双重身份进行考察和判断时,必须首先明确这样的时代背景和创作语境。

一、马克思主义神学:“属世精神”与“属灵实质”

在西方文学批评史上,对“宗教与文学”,特别是“基督教与文学”的系统研究缘起于20世纪初。艾略特(T.S. Eliot,1888—1965)、弗莱(Northrop Frye,1912—1991)、莱肯(Leland Ryken)、杰弗里(David Lyle Jeffrey)等文论家相继发表了阐释基督教与西方文学及文化之内外关联的系列专著,从基督教视阈解析经典和现代文学文本,贡献了“基督教与文学”(《圣经》与文学)领域内一批颇具开创性和启示性的丰硕成果。而早在文学领域内掀起“基督教与文学”的研究热潮之前,自19世纪始,西方近现代学者在“宗教与哲学”、宗教社会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就先期做好了理论上的铺垫。

1841年,卡尔·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在耶拿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就开始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去进一步探求宗教的真相。马克思拟写作一篇题为《论基督教的艺术》的论文,后更名为《论宗教和艺术,特别是基督教的艺术》,专门为此阅读并摘录了诸多宗教史和艺术史的权威著作,然而,在风云激荡的政治斗争中,虽然马克思始终不忘这篇论文的写作和修改,无奈分身无暇,没有精力再做仔细加工。这篇《论宗教和艺术,特别是基督教的艺术》未能在他生前发表,遗稿也尚未发现[3]。然而,依据马克思就准备论文所做的摘录与笔记,我们也可对他的宗教与艺术观推知一二。首先,“(古代艺术中的)神话部分属于艺术范畴,部分属于宗教范畴;无神论者对它们应当分析批判地接受,……剥开宗教的外壳,看到合理的内核,……”[3]。其次,马克思认为“它(宗教)同政治、法律、哲学、文学、艺术一同发展,又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特别是同文学、艺术的关系尤为密切”[3]。作为彻底的无神论者和秉持历史唯物论的大思想家,马克思的文艺鉴赏能力往往体现在“对优秀的宗教文艺能透过迷雾看出它们的美和魅力”[3]。第三,马克思熟读《圣经》,常常在著作中引用《圣经》故事、人物和名句。“他认为旧约全书的语言、热情和幻想在近代仍有动人的魅力”[3]。对于经典和近代的基督教文学作品,从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到19世纪法国作家夏多勃里昂和欧仁·苏的小说,马克思都能从他的文学审美和唯物史观的角度进行辩证地分析,在尽情领略经典宗教文学赋予人的精神力量和艺术享受的同时,又清醒地批判某些近代作家那些披着文学外衣的宗教说教。

在吸 收 了黑格 尔(G. W. F. Hegel,1770—1831)的辩证法、修正了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1804—1872)的唯物观的基础上,马克思创建了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唯物辩证法,以此作为认识与鉴赏文学作品的基准,得出了异于前人甚至同时代人且对后世深具启发的观点和结论。例如,在无神论者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是“一个神学家”(a theologian)[4]vii,两人在哲学和神学立场相悖,自然会对宗教、宗教与文学的观念上存在分歧;马克思研讨文学作品的本质的论述尤为重要,源于通过这些论述,马克思从中探求到了人类自我革新之路[4]vii。在《基督教的社会原则》一文中,马克思以他犀利的笔触讥嘲基督教信仰的实质:“基督教信仰的初始和终结是什么?原罪和救赎的教义。如此一来,人类的孤独被最大限度地联系起来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多么幸福的一群人!红衣主教的问题被一劳永逸地解决了。”[4]184在所谓“原罪和救赎”的教义束缚之下,“无产(无地)”阶层的人民要接受来自政府和教会的双重盘剥,“虚假的收入盈余、原罪和救赎(的说教)满足了人民的饥渴……”,而同时,他们的付出却供养了那“堕落”的三分之一(的僧侣)的奢华生活[4]185。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系列的最后一部《亨利八世》里的红衣主教伍尔习,正是马克思所谓“堕落的三分之一(的僧侣)”的典型代表,他以教皇信使的身份在亨利八世的王庭担任首相,为谋求在罗马的高位,在英国大肆搜刮和聚敛财富,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他的教袍下包藏着世人难以想象的私欲和野心、卑劣和骄纵,与他的主教身份形成极具讽刺性的巨大反差。

在现代西方学者看来,在宗教研究中注入马克思主义研究自有其客观必要性。特雷弗·林概括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两条理由:首先,“马克思著作中频繁运用的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也是宗教学研究需要的主要学科知识与方法”[5]vii。其次,“马克思主义……已被(20世纪的)众多学者奉为圭臬,而这些学者中不乏(有影响力的)历史学家、哲学家、神学家和社会学家”[5]vii。在文学研究中关注马克思的文学批评也至为必要,因为这“有助于理解一个曾塑造了我们的世界的人(指马克思)和(马克思生活的)19世纪文学鉴赏的历史,同时,有助于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起源,以及(以马克思为代表的)非专业文学评论家的伟人们如何‘运用’文学的方式”[6]8。除了熟读并热爱经典的古希腊罗马作家(如荷马、索福克勒斯、柏拉图、奥维德、西塞罗、塔西佗等)之外,马克思和他的挚友恩格斯一样,也都是莎士比亚的拥趸和知音。据马克思的女儿燕妮的回忆:“只要跟我们讲起……他所读到过的莎士比亚和荷马,他从来都不知疲倦。他能够从头至尾地背诵荷马史诗和大部分英文原版和德译本莎士比亚戏剧。”[6]21

从当代基督教内部的思想解放运动情势来看,马克思主义与基督教神学之间具有诸多共性,“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基督教观念有着彼此贯通的特征。二者都追求实现一种人类幸福的完美境界,马克思将那种境界称为共产主义或自由王国,基督教则将之称为‘上帝之国’或‘天国’”[7]。墨西哥解放神学家米兰达(J.P.Miranda)更是将出生于犹太家庭、自幼熟读圣经的马克思视作以色列先知式思想家,认为“其弥赛亚观念及其追求社会正义的激情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植根于圣经”[7]。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代表人物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坚信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分析当下、诠释历史的行之有效且具有深远影响的方法,不仅适用于政治制度和经济运行规律的理解与解剖,更能广泛地在道德和文化批判领域内借鉴,伊格尔顿更表示:“……我不会讨论作为道德和文化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因为这点很少被人用作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依据”[8]3。足见马克思主义文艺批判在不同意识形态之下,于不同语言、文化和宗教传统中的普适性和启示性。

如马克思所说:“人类掌握世界的方式主要有四种:实践的、理论的、艺术的和宗教的。……(这四种方式)似乎有一种特定的和谐感,如同桌子的四条腿,支撑着人类的生活,稳定、完整、统一——交织在同一副人类的历史肉体与精神血脉中。”[9]1在“神学和文学”领域内的持续深入探究,对于在全球化语境下加速东西方文化交流、增进“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融合不同意识形态之中的普适性价值观、丰富我们这个国家与时代的精神文明,确实是大有裨益的。马克思主义神学在深刻关注艺术作品中的宗教主题的同时,也秉持“人类的通性正在于每个人都与别人不同”[8]85,这种对人性的唯物主义认识和马克思主义“人性相通”理念是对立统一的:“如果我们的人性没有相通之处,那么社会主义所设想的全球合作将无从谈起。”[8]87“两个莎士比亚”即是这种矛盾又和谐的认知世界的理论的文学实证,既然“每一种文化都存在悲伤和欢乐、劳动和性欲、友谊与敌对、压迫与不义、疾病与死亡、血缘与艺术”[8]87,今天的我们就能以科学客观的态度,试图与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和宗教改革时期的莎士比亚共情,推断这位人文主义者兼信徒的属世精神和属灵实质。

二、意志与信仰:多解多义的Will

从“意志”(Will)的角度切入来考察莎士比亚的宗教观,将“意志”一词和莎士比亚戏剧解读关联起来,可由语义学和基督教神学两个层面进行溯源,并关注其思想流变。首先,“意志”(Will)一词和莎士比亚其人渊源已久。卡斯坦在探讨莎士比亚和早期现代宗教的讲座文集《愿意相信的意志》一书中谈到:“事实上,1609年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135首付印发表时,‘意志’(‘意愿’)一词之于莎士比亚的双关含义大概就被诗人自己用之殆尽了。”[10]1在这首《假如女人有满足,你就得如“愿”》(Whoever hath her wish,thou hast thy“Will”)[11]295的十四行诗里,几乎每一行都出现了“愿”(will)一词,诗尾偶句“别让无情的‘不’把求爱者窒息;/让众愿同一愿,而我就在这愿里。”和十四行诗第136首的偶句以同样的措辞和寓意点题:“把我名字当你的爱,始终如一,/就是爱我,因为‘心愿’是我的名字。”[11]296汉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般将Will一词译作“愿望”“意愿”“心愿”,然则它在这两首诗中一语双关,也指“性关系”“性欲”(sexual relations,lust)[12]609,是诗人对情人毫不掩饰的示爱和挑逗;同时,它还是莎士比亚(William)本人名字的缩称(Will)。诗人纵情运笔,游走于庄重和谐谑之中,双关语运用自如娴熟,也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坛一种流行的文字游戏。为此,著名莎学家斯坦利·威尔斯(Stanley Wells)曾言:“他(莎士比亚)总是利用‘意志’这个词的多重意义,拐弯抹角、不顾一切地制造双关。”[10]1而卡斯坦为自己的《愿意相信的意志》一书所起的原名本为《意志与恩典》,从书名上来看,“意志”一词的基督教寓意已经呼之欲出;后改名为《愿意相信的意志》,一语“三关”:莎士比亚其人(Will)、莎士比亚可能笃信的宗教信仰(religious will)以及莎士比亚遗嘱(legal will)(因其间可能透露剧作家的信仰倾向)。卡斯坦旨在通过“意志”这一神学的核心概念的切入,透视莎士比亚的个人解读:“意志”有多自由?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校验?同时呈现一个在文本中和舞台上为读者和观众认识和熟悉的莎士比亚(威尔):我们热爱的威尔(our“will to believe”)[10]1。

其次,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意志”主题的呈现是嬗变而流动的,反映出剧作家个人的信仰倾向自有的矛盾和可能经历的变化,以及惯于将其信徒身份隐匿于文本之中的表达风格。我们重点关注的论题是:在深受路德宗-加尔文教义影响之下的英国国教氛围中生活和创作的莎士比亚,是否拥有和国教教义相契合的信仰?那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属灵的”莎士比亚,如何藉由戏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传递了他个人的“终极关注”?莎士比亚熟读英文版《圣经》(尤以《日内瓦圣经》和《主教圣经》为例);同时,他也熟读奥维德(Ovid,43—17BC)和普鲁塔克(Plutarch,46—120),这就意味着“他既是一个好的新教徒,也是一个好的异教徒”[1]7。我们在文本细读中会不停地和这个既矛盾又和谐的莎士比亚相逢和面对。如果说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国教很大程度上是加尔文主义式的,而知识分子和作家群体的前沿新教思想正是对加尔文主义的信奉[1]4,那么我们即将领略一个“群体之外”的莎士比亚。例如:亨利五世和亨利六世的命运所蕴含的伊拉斯谟式的思想倾向、哈姆莱特和奥瑟罗的悲剧所呈现的反加尔文主义、辛白林和普洛斯彼罗的“得救之道”所折射的虚无与超脱……这便是神学寓意层面上,对歌德所谓“说不尽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 und kein Ende)的呼应。

坚信无神论的马克思主义与基督教神学在思考人与世界的关联方面存在本质差异。基督教神学中宣扬的“罪”与“救赎”等教义,从马克思主义神学批判的角度看来纯属虚设。人的自由怎能交付给所谓“全知全能”的上帝?而人的解放最终能够(也只能够)通过人自身的斗争来实现。那个“群体之外”的莎士比亚(例如有着“反加尔文主义”倾向的莎士比亚①)所具有的基督教人文精神的属性,与倡导“人的自由与解放”的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某些相似性和可比性。如果说在戏剧文本中呈现的莎士比亚身兼人文主义者和信徒双重身份,换言之,“两个莎士比亚”并存于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么在一定程度上,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神学的对立统一也可在这位剧作家和谐又矛盾的宗教观上得以凸显。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言道:“商品的价值对象性不同于快嘴桂嫂②,你不知道对它怎么办”[15]12,《亨利四世》中那个快人快语的酒店女老板的形象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跃然纸上。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角色生动而自如地在马克思主义批评中融入,这类引用并非偶然,而是源自马克思与恩格斯渊博的世界文学艺术知识和卓越的文学艺术素养。“他(马克思)特别热爱莎士比亚,曾经专门研究过他的著作,连莎士比亚作品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人物他都很熟悉。”[16]327类似快嘴桂嫂这样鲜活风趣的市井人物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数不胜数,这便是“属世的”莎士比亚最为观众和读者熟悉的一面。当莎士比亚用他关注现世的人文主义作家的激情和笔触描画了这副众生相时,他对人的“意志”的自由度的确认,以及对所谓基督教“信仰”的犹疑,似乎也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呼应了马克思主义对人的理性和人的“自救”的坚定信念。

三、意志与信仰:从“属世的”到“属灵的”

本文探讨的“意志”一词来源于自由意志(Free Will)这一基督教教义的传统核心概念③。在早期教父时代,圣奥古斯丁(亦称“希波的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354—430)成为系统阐释自由意志概念的第一人,奥古斯丁也被后世奉为继圣保罗(St Paul,5—67)之后,整个基督教思想史中最有影响力的教父和神学家;他的观念很大部分由中世纪经院主义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承袭并发展,构成正统经院主义神学的思想基石;传至16世纪宗教改革时期,新教领袖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和约翰·加尔文(John / Jean Calvin,1509—1564)更是将“圣保罗-圣奥古斯丁”这一教义传统进一步提炼并升华,融入了路德宗(信义宗)教义(Lutheranism)和加尔文主义(Calvinism)的核心理论体系之中,而加尔文主义则对英国国教(或称“安立甘宗”:the Anglicanism)的基本教义的形成与规定影响至深。英国的宗教改革正是和本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同步展开的,莎士比亚自幼便熟知熟读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默主持编撰的《公祷书》,克兰默正是亨利八世推行改教的最重要的领军人物之一;莎士比亚同时还对改教运动中编写并传播于民间的《日内瓦圣经》和《主教圣经》耳熟能详。尽管莎士比亚个人的信仰倾向隐晦不明,这位天才的剧作家和诗人仍然运用和发挥他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将《圣经》的主题、措辞和意象在他的戏剧作品中频频引用和再造,使他的很多戏剧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基督教氛围和谕示。因此,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和信徒莎士比亚的形象便在这些戏剧文本中穿行、闪现或重叠,而形形色色的莎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所折射出的对“意志”命题的诠释,不啻为走近并捕捉剧作家暧昧不明的宗教信仰的一个形象而直观的切入点。

从马克思创造性地借鉴黑格尔的辩证法开始,到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捷尔吉·卢卡奇(Georg Lukacs,1885—1971)和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的传承和突破,马克思唯物主义宗教观和文艺批评理论是我们判断莎士比亚戏剧之于矛盾(contradictions)、变革(change)和生产方式(the economic means of production)之关联的前提[18]144。格林布拉特于20世纪下半期提出的“新历史主义”更是主张16—17世纪文学文本和构成文艺复兴时期文化要素的关联,这些文化要素就包括了时代体制、社会习俗、宗教信仰等等;“新历史主义者们竭力阐明文学和(包括宗教在内的)文化上层建筑的正式同源性”[18]176。当我们以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为经典案例,深入剖析文学与神学、文学与历史之间客观存在的复杂而多元的张力时,马克思主义神学是研究进行中的宗教观念指导,“新历史主义”则是具体展开文本细读时的文学批评方法。

如前文所叙,从“意志”引发的争议,实际上就是围绕“恩典得救”和“善工得救”的争议,由此界定了罗马天主教和新教教义的基本分歧,如此一来,莎士比亚戏剧对“意志”的阐释很大程度上投射了剧作家个人的信仰属性。本文探讨的“意志”,正是由基督教核心概念“自由意志”一词派生出来的,既凝练了“自由意志”一词的神学内涵,又扩充至人(以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为代表)的属世意愿和理性。按照“圣保罗—圣奥古斯丁—路德—加尔文”这一脉的神学传承,人的意志其实是“不自由的”,是受到魔鬼(撒旦)束缚、捆绑和奴役的,无法自由地向善和择善;唯有真正自由的意志,才能去恶从善,然而自人类初祖亚当堕落之后,人的本性已经全面败坏,“自由意志”沦落为“不自由的意志”,无法识辨善恶,得救之道唯靠上帝白白赐予的恩典,“善工得救”是无稽之谈。另一方面,从中世纪经院主义神学家阿奎那,到改教时期的基督教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Erasmus von Rotterdam,1466—1536)这一脉的传承来说,人如果通过运用他的意志来遵从上帝的律法,继而在一定意义上依靠自己的善工来自救,那么,“人是有自由意志的”[19],这是阿奎那和伊拉斯谟的回答;这个答辩为自由意志的存在和行使留下了空间。“全能博士”阿奎那的神学体系自中世纪以来就被罗马天主教奉为权威教义,而伊拉斯谟则代表天主教,在改教时代与新教领袖路德进行了关于“自由意志”的激烈争辩,由此可见,这一概念的识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基督徒身份的确认。

作为唯物史观组成部分的马克思主义宗教观,包含三重精要:揭示宗教存在的根源;指出宗教是人们现实苦难的表现和对现实苦难的抗议;作为上层建筑之一的宗教可以跨越不同的社会形态,同时要适应经济基础的变化[20]84。以莎士比亚第一历史剧为例,通过对比《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这两部剧,在研读其中的政治神学主题的基础上,读者不难发现:在基督徒形象和信仰实质上,亨利和理查这两位君王主角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因此,莎士比亚戏剧角色身上被赋予的意志与信仰的蕴意,特别是这些角色呈现出来的矛盾与冲突,为我们推断剧作家个人原本暧昧不明的信仰倾向提供了文学实据。作为兰开斯特王朝和约克王朝的两位末世君王,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之死宣告了两代王朝的覆灭;两位君王的失德与失职(甚至恶行)也引发了国家的动荡、社会的纷争和人民的牺牲,无论从世俗还是精神层面,两人皆为莎士比亚认定的“不义之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主张矛盾的普遍存在,“事物在矛盾对立面又统一斗争中运动发展,统一与斗争互相联系,不可分割,而在不同的情况下侧重点则有所不同”[20]83。在历史演进的漫长周期里,当权者(以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为例)的意志的强弱与信仰的真伪,可能成为直接触发社会冲突与斗争的导火索,而那个“属灵的”莎士比亚背离了路德和加尔文,趋同于基督教温和改良派伊拉斯谟的宗教主张,是与当下社会进程中,在马克思主义神学指导下,展开宗教工作以及“神学与文学”研究的“宗教和谐论”保持一致的。

四、结语

对“两个莎士比亚”在形象上的捕捉和在本质上的释读,涉及到文学、神学、历史、哲学和伦理学等学科的理论与常识的交叉,更要下沉到文学批评、文学传记、(都铎王朝)断代史研究、释经学、基督教伦理学、政治神学等具体领域,力图在“史料的稀缺”和“文学的迷雾”中展开一些挖掘和拓进。本文选取和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作品息息相关的两个关键词:“意志”和“信仰”,结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与宗教社会学的理论,在马克思主义神学的思想框架内,再现“两个莎士比亚”在其戏剧中的交织和重叠,推断剧作家可能的信徒身份。在21世纪的今天,回顾400多年前的文艺复兴巨匠莎士比亚的系列戏剧,尤其是文中提到的一批神学氛围相对浓郁的作品,我们能清楚地辨识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在“意志”的自由与解放上与马克思主义的契合,也能明确地观察基督徒莎士比亚在“信仰”的包容与和谐上与马克思主义的趋同,因此,无论就“两个莎士比亚”的矛盾与和谐所展开的争辩还会如何持续而热烈地进行下去,剧作家超脱了神学观念桎梏的文学创作力和想象力,应当成为文学史和神学史共同的认识和收获。

注释:

①关于莎士比亚戏剧中呈现的“反加尔文主义”倾向,具体例证和分析详见参考文献[13]。

②“快嘴桂嫂”为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上)中的一个配角,原名Mistress Quickly,是伦敦恩典堂街(Eastcheap)一家酒店的老板娘,也是亨利四世即位前混迹于街巷市井时结交的诸多小人物之一。

③关于“自由意志”这一基督教核心概念的溯源、定义及其在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具体呈现,具体见参考文献[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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