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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声音: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女性意识探讨

2022-03-17李天紫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村妇弗罗斯特仆人

李天紫

(宁夏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宁夏 银川 750021)

《波士顿以北》(NorthofBoston)是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最受欢迎的诗歌集,其中有一组描写美国北部地区乡村生活的戏剧对话或独白,散发出异乎寻常的人性光辉。诗中人物,无论男女老少,都操着地道的新英格兰乡村口音,召唤着会“聆听的耳朵”去倾听他们的心声,关心他们的疾苦和困惑。在这些独具地域特征的声音中,有一种声音——女性的声音,微弱而无助地诉说着她们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令人心酸同情。弗罗斯特把他的温柔与伤感、幽默和智慧揉进了一个个鲜活的灵魂,以敏感睿智、平缓宽容的心态赋予了鲜有社会地位的女性说话的权利,体现了诗人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切担忧。“女性之声”作为弗罗斯特诗歌理想“意义之音”的组成部分,凸显了弗罗斯特对听觉想象的执着和迷恋,也是诗人为女性痛苦提供的一个泄口。弗罗斯特所写的《家庭墓地》《仆人们的仆人》《当家人》等许多诗中都有女性烦恼和痛苦的声音,《仆人们的仆人》是其中最为动人也最为骇人的一首。

长期以来,女性始终难以摆脱命运的摆布和束缚,她们似乎总是和凄凉压抑联系在一起。工业文明非但没有改善女性的生存境遇,使她们挣脱世俗的羁绊,相反,情况甚至有了变糟的趋势。在弗罗斯特笔下,女性变成了“仆人们的仆人”,是文明进步条件下女性生活的真实写照。

《仆人们的仆人》是一首女性倾吐心声的戏剧独白诗,全诗177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声音——乡村主妇悲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地回旋在空旷的威洛比湖上空,幽怨而矛盾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闷与不幸。

20世纪初,工业革命的浪潮涌向美国各个角落,遥远的乡村发生着巨大变化,公路修到了(美国佛蒙特州北部奥尔良县境内)威洛比湖畔的小山村。道路的延伸带来生活的改变,但修路的附带效应——照顾修路工人生活的重担却落在了乡村主妇的肩上,女人有了“干不完的活、洗不完的盘子”,繁重的劳动榨干了生活的水分,掏空了她们的内心。“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就像/我不能提高嗓门或不想抬手一样,/(哦,我不得不抬手时也能抬起)……有时候我甚至没法清楚地知道/我是高兴还是难过,或别的感受。/心里只剩下一种像声音的东西,/它似乎要告诉我该怎样去感受,而要是我不完全犯病也会感觉”(第7~15行)[1]。只有极度的劳累和悲伤才能让人的内心空得只剩下“像”声音一样的东西!身体的过度疲劳必然会使生活陷入痛苦压抑的低压状态,最终导致心灵的枯竭。闻其声,孤寂无助犹如利爪挠心,村妇的生存状态令人揪心。

窗户是女人的天地,是她们连通世界的渠道。在弗罗斯特笔下,女性总是与窗户联系在一起,“站在洗碗槽边的窗户前的女人”是弗罗斯特诗歌中最为典型的女性形象。窗口暗示着女性受挤压和被压制的悲惨处境和遭遇。窗户的视域宽度决定了女性世界的狭小。在狭小的空间里,内心必然是煎熬的。在《家庭墓地》中,妻子站在楼梯舷窗口目睹了丈夫埋葬亲生孩子的所有细节,悲愤欲绝,痛苦到无法自拔的境地。《家的延伸》中两位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放弃城市的舒适生活回到了乡下。女主人站在洗碗槽边,望着新家窗外洗碗水滋养的无限延伸的荒草,往事涌上心头。透过窗户,她透悟人生:人还是以前的人,家具也是以前的家具,搬家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不过是生活的组成部分,“新”与“旧”只不过是某些人玩弄的字眼而已。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领悟啊!

同样,《仆人们的仆人》中乡村主妇的命运也与洗碗槽前的窗户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扇窗户既是她人生的希望和存在的意义,也是她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和起点。站在窗户前,让视野掠过湖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大峡谷,是她开阔心境、忘掉烦恼忧愁的好方法。威洛比湖“从我洗碗的那个水槽前的窗口/一直向前伸进那座大山的峡谷,/这儿的风暴都从湖面扑向这房子,/风会把缓缓的波浪吹得越来越白。/它会使我忘掉炸面圈和苏打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走到屋外/去抓耀眼的水,或当一场风暴/气势汹汹地从龙穴那边逼过来,/一阵寒气掠过湖面,我会去抓/绕在我身边并钻过我衣服的风。/我看出它是一片明净可爱的水,/我们的威洛比”(第22~33行)[1]。在她眼里,“我们的威洛比”“明净可爱”,充满生机,灵动跳跃犹如调皮的孩子,带给她快乐。然而,窗户见证了一切,这里不仅有醉人的美景,还有村妇的痛苦和压抑,湖与盘子的距离就是她与幸福的距离。

《仆人们的仆人》中的村妇是一个在精神上支离破碎的女人,她饱尝繁重家务劳作之苦,却得不到丈夫的疼爱和家庭的温暖,在迷茫中失却了精神的力量。一位来自南方的宿营者偶然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对他产生了感激之情,有了诉说的愿望,开始说出内心的渴望和秘密。诗歌十分隐晦地暗示了她的情感世界,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头到尾都不是很明晰,但在开头和结尾处都可以得到一些线索,看得出村妇对他有好感和信任,似乎在微妙地暗示着一些东西。弗罗斯特有意低调地陈述了女人的浪漫史或男人对她的兴趣,堵绝了男人的通话渠道,让男人“失音”,把说话的权利留给了女人。整首诗就像意识流一样,男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由此反衬女性强烈的述说愿望。而女人的话题从一个转向另一个,她的叙述充满玄机和微妙,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独白回响在威洛比上空,透人心扉。与女人强烈的倾诉愿望相映的是她孤寂而揪心的声音。

村妇的困境不仅仅有需要她来喂养的“仆人们”,还有家庭的不幸和束缚她的精神牢笼,诗中的村妇承受着三重煎熬。当文明走近家门的时候,她非但没有成为幸福快乐的女主人,反而沦为了“仆人们的仆人”,她的天地依然是厨房。窗外湖光摇曳,站在洗碗槽边的她却有了“一屋子饿着肚子的男人要喂”(第5行)[1]。修路工人来了又去,他们百无禁忌,肆无忌惮,使她身受劳顿之苦之余,还要在精神上忍受粗俗的煎熬。这些男人们“只知道摊手摊腿地在厨房里闲聊/等我替他们煎肉。他们啥也不在乎!/即使我压根儿不在屋里,/他们的言行也不能更令人难堪”(第77~80行)[1]。小小的窗口无法排解精神的煎熬,她被迫发出无奈地喊声:“我不想再为空肚的雇工们做饭,/不想再洗他们的盘子——不想再做/那些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杂事”(第50~52行)[1]。

缺乏关爱是村妇所受的另一重煎熬,这与丈夫莱恩密不可分。莱恩精明能干,是世俗眼里的好丈夫。他充满阳刚之气,有经济头脑,懂得抓住机遇,富于激情,是个积极肯干、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正能量男人。他相信劳动创造财富和幸福,言语之间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他说“最好的出路都是走出来的”(第56行)[1]。当公路修到威洛比湖的时候,他们从十几里外的偏僻山村搬到了湖畔,莱恩动手在湖边搭建了一些小屋,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希望出租小屋来挣钱弥补搬家带来的损失。但“好男人”莱恩身上具有许多男人都有的缺点——盲目自负。小屋生意时好时坏,带来的收益并不大。“莱恩不光干活,他揽事太多。/镇上的事他样样都插手,今年/是修路的事,他为太多的帮工/提供食宿,这就造成浪费”(第70~73行)[1]。莱恩的自负和野心直接加大了妻子的劳动强度,而他本人又缺乏足够的细心,不能设身处地为妻子着想,“他凡事只看到好的一面/看我也是”(第45行)[1]。

交流障碍一直是造成夫妻感情生疏隔阂的主要原因,女人放弃言语权往往意味着妻子的绝望和夫妻情感的疏离,《家庭墓地》中的夫妻是这样,《仆人们的仆人》中的夫妻也是如此。作为丈夫,莱恩没有体察妻子的精神状态,不知道劳累会加重或诱发妻子的病情。妻子具有家族遗传精神病史,曾经进过疯人院,身体和心灵都十分脆弱,需要细心的照料和呵护,连大夫都承认她需要休息,可莱恩却说“吃点药就会好起来”(第46行)[1]。对丈夫失望的妻子以沉默的方式表达抗议。她不愿敞开心扉,不愿轻易说出心里话,但是,她想挣脱传统家庭的桎梏,“听我说,我是等莱恩提出搬家的,/我不想事情万一出错怪到我头上”(第149~150行)[1]。弗罗斯特笔下的妻子聪明而具有理性,推脱责任标志着夫妻间已失却基本的信任,所以,搬家带来的“变化和药方一样失效”了(第154行)[1]。当没完没了的家务淹没了搬家带来的快乐的时候,女人的内心充满绝望,“我需要的不仅仅是窗前的风景/和住在湖边。这已帮不了我的忙——/除非莱恩想到这点,但他想不到,/而我又不会求他——太没把握了”(第155~158行)[1]。在诗歌中,“搬家”这一意象意蕴丰富,象征着夫妻关系发生的变化,男人希望通过搬家来改变环境和命运,但地理位置上的变化取代不了情感上的匮乏,女人更渴望内心的满足。内心的空虚进一步把妻子推向无助的深渊,作为妻子,她选择沉默、失语作为维护最后尊严的手段。情感的压抑和焦虑最终导致她转向另一个男人诉说衷肠。她绝望地哭诉道:“我需要的不是药,……我需要的是休息”(第47~49行)[1]。冷漠粗暴的莱恩缺少了一颗疼爱妻子的心,也不了解妻子的需求。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这些颇具男性气质的特征恰恰成了莱恩作为丈夫失职的佐证。

生长环境也对村妇的精神世界有着严重影响。“我爱胡思乱想,这是家族遗传”(第87行)[1]。村妇的叔叔因为受到强烈刺激而精神分裂。发疯的叔叔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轨迹,“他发疯时就像一条狗,/会用嘴叼着他的枕头跑来跑去”(第106~107行)[1],于是,他被关在笼子里,关了许多年,其状惨不忍睹:“结果父亲用桃木替他做了个笼子,/或者说在房间里又建了个房子,/像牛棚的隔栏,从地板到屋顶——/四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走道。/放进去的家具都被他砸成了粉碎,/连给他睡觉的一张床也没能幸免。/于是他们像铺牲口棚一样在那儿/铺上干草,以安慰他们的良心。/他们不得不允许他吃饭不用盘子。他们设法让他穿衣,但他把衣服/缠在胳膊上炫耀——所有的衣服”(第113~123行)[1]。这一幕令人震撼,这样的疯子满嘴里说的却是爱情,“爱情”在此时是多么的无奈和讽刺。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就在他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的哥哥,也就是村妇的父亲,娶了母亲来照顾发疯的小叔子。就这样,一个年轻女人的生活与疯子绑在了一起,“那就是她嫁给父亲的意义/夜里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听他/用可怕的声音大叫大嚷爱情”(第129~131行)[1]。母亲不幸的人生和叔叔悲惨的人生,在村妇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荣格认为,阴影是自我无法控制的无意识的心灵要素,阴影的危害在于它一直潜伏在无意识中,一旦人突然面临人生困境,发生精神危机,阴影就会利用这一机会对自我发威,造成无法估计的后果,如自我放纵、犯法危害社会等[2]5。母亲的不幸遭遇无疑对她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叔叔虽然死于她出生之前,但囚笼上用手磨光的桃木条,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犹如桎梏精神的囚笼,使她心灵受到伤害和摧残,甚至异化,无法再为她提供庇护的港湾。而家人也是一派麻木,在她发病之后,家人非但没有给她温暖和关怀,反而直接把她送进了疯人院,她抗议道:“我当时很反感,/我就不会把家里人送到那种地方。/你知道那个老观念——疯人院/就是贫民院,那些家里有钱的人/宁愿把病人留在家里也不肯往/那儿送;那显得更有人情味”(第91~96行)[1]。“人情味”对于身处异常家庭环境的村妇而言是渴望却不可及的东西,“反感”一词大概无法概括这样一个令人同情、令人怜悯的生命的抗议。生活在一个异常的家庭里,对爱的渴望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可怜的村妇如何摆脱童年阴影带来的精神压力,如何在悲惨的境遇中生活下去将是一个令人揪心的谜。

在以男性为主宰的传统的人类发展过程中,女性地位低微,往往不被赋予说话的权利。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是诗歌中,女性独自以戏剧独白形式表达、倾诉其内心孤独、苦闷和烦恼的作品更是罕见。弗罗斯特隐喻式地把疾病、婚姻和繁重的劳作视为女性承受精神压力和不幸的主因,诗中母女两代人都无法从以男性为主宰的婚姻中得到幸福,她们的生活布满了荆棘,人格不能独立,尊严遭到践踏,最终导致了精神异化和生存悲剧。弗罗斯特借以“仆人们的仆人”之口发出呐喊,迫使人们直视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女性的生存现状,这一主题具有现实的社会意义和重大的历史意义。

此外,女性的懦弱也是问题复杂化的原因之一。勇敢自信是女性实现生命价值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村妇被生活所困,陷入极度迷茫和不自信的状态,这种情绪占据并主宰了她的思维和行动,她频繁地使用“我不知道”“我不确信”等词语来否定自己,给本已无法自控的感情添加了更多的迷茫和不确定性,增添了她在命运面前的软弱无力和迷茫困顿。在诗歌开头她就对宿营男子说,“我曾指望有一天去趟你们南方/看看你们怎么过日子,但现在我不知道”(第3~4行)[1],因为要给一屋子的男人做饭。她不知道对业已麻木、无法表达感情的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无法准确地判断出对宿营男子的感受;搬到威洛比湖后她曾高兴过一阵子,但她不知道现在是否仍旧对这种变化感到高兴;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抛开一切到外面去住一阵子。“我差点儿想我是否能像你一样,/丢开一切到外面去过一阵子——/但天也许会黑,我不喜欢夜晚,/或下场霖雨。我很快就会受不了,/就会高兴头顶上有个坚实的屋顶”(第161~165行)[1]。女性的自我困顿就在于此。她们懦弱、胆小,怯于行动,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毁于懦弱。这里“屋顶”显然是指男人,女人把希望寄托于男人,男人成为女人的全部指望,但对于从小缺乏安全感的村妇来说,能否从男人那里获得这种安全感实则令人怀疑。村妇的胆怯、犹豫、不知所措与生活经历不无关系,她的自信早已被生活消耗殆尽。弗罗斯特以隐喻的手法对比了男人的勇敢和女人的胆小,“奇怪的是当你们睡在床上的时候,/你们头顶上的帐篷竟没被风刮走。/我从来没有勇气去冒那种风险”(第68~70行)[1]。黑夜、疾风这些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版画般逼真地映衬出女性胆小怕事、缺乏主见的性格弱点。失去了勇气和生活的动力,心愿恐怕只能成为空想。

从村妇母女两代的命运来看,传统道德观念是束缚女人的又一道枷锁。男权社会把女性视为天生的弱者,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改造、控制女性的思想与精神领域,塑造出扭曲的情感方式、自我意识和道德范式,从而切断女性寻求自我的路径。“我想我不得不忍受现在的这种生活,/别人都能忍受,干吗我不能忍受呢”(第159~160行)[1]。逆来顺受、盲目顺从和忍耐的性格无疑也是女性无法获得自由和幸福的原因之一。从哲学层面看,女性只有认识到自己不合理的社会处境,拥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道路,才能具备克服环境的力量[3]97。

村妇是个极具自我审视意识的女人。尽管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但她思维清晰,敏感又极具智慧,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有很清晰的判断,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处处表现出谨慎,“我想你会发现……我似乎觉得/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就像/我不能提高嗓门或不想抬手一样”(第6~8行)[1];她自尊自爱,不轻易对丈夫提出要求,觉得这样“太没有把握了”(第158行);她克制忍耐,遵守妇道,“别人都能忍受,干吗我不能忍受呢”(第160行)[1]。这些清醒的自我审视和批判精神表明村妇有能力认识到自己不合理的处境,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拒绝父权社会为她构建的角色,推翻社会对她所做的精神病的判断,实现个体的完整和统一。她需要的是把她的心愿转化为行动的勇气和决心。然而,严酷的现实、世俗的误判和个人的悲惨遭遇使她失落、空虚、焦虑、压抑、痛不欲生,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而那些原本与她最亲密的人——家人甚至丈夫,又都反过来成为她无法认同自我、走向非我异化的根源,使她丧失成为完整独立个体的源泉。自我分离的状况会强化被控制和依赖的自我意识,使人离开本我,走向异化。非我状态会进一步损害女性原初的、积极的自我概念, 窒息其灵魂, 使女性成为男性社会和男性权力下的奴隶[3]95。

女性的悲剧命运是多元因素的综合体,因此,女性意识的觉醒取决于女性的自我审视和自我批判,只有在理性的反思中,女性才能深刻地思考自我,去争取与男性平等的生存权利,谋求理想的生存方式,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和自由意志。弗罗斯特在诗歌的最后借村妇之口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当然,你在耽误我干活,/但重要的是我需要有点儿耽误。/要干的活够多的——永远都干不完;/耽搁就耽搁吧。你所能做的错事/也就是让我稍稍多耽搁一点儿。/反正在这世上我永远也赶不上趟”(第171~176行)[1]。弗罗斯特希望通过自我嘲讽唤醒女性,复苏女性的自我,因为女性停顿和罢工的力量可以随时使男性发现,长期以来的男性权威神话只不过是一种甜蜜的幻觉。弗罗斯特谴责和批判了男性主宰的社会体系和传统道德体系,身处苛刻的男权世界,他十分清楚女性的痛苦,对软弱忍耐的女性给予了善良的宽容和深切的同情。让男性处于失语状态,让女性获得言说权就是女性自我救赎的最好路径。

弗罗斯特在诗歌中描绘了理想的生存环境。水,无论湖水还是泉水,在弗罗斯特笔下都是美好生命的象征。威洛比湖就是村妇伸展灵魂、放松心灵的空间和净土,是她灌溉干枯心灵的圣地和获取快乐的源泉。村妇在故事一开头就讲述了威洛比湖对她的意义。“就说这个湖吧,我朝它看呀看呀。/我看出它是一片明净可爱的水”(第16~17行)[1]。“明净可爱”是人类美好心境的表现。村妇以母亲般的柔情和慈爱看待这片她赖以生存的环境,把威洛比湖称为“我们的威洛比”。威洛比湖成为她生命的栖息地,在宁静的湖光水色中她得到了从丈夫那里难以得到的心灵慰藉。在这里她可以任意挥洒她的想象,尽情释放女性的生命情怀,在逃避的幻想中放纵自己、洞悉自我、审视自我,确定自身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同样,也是在这里,她以女性的立场和视角审视她周围的外部世界,对她的男人、她的情人、她照顾的工人,对整个男性的世界做出了女性生命特征的理解和把握。大自然赋予村妇自信和勇气,威洛比湖或许是她能够大声表达的唯一对象和场所,“我可以站起来使自己大声说出/它所有的优点”(第18~19行)[1],大自然的妩媚和神秘形同自我构建的生命支架,使村妇在完美、稳定、和谐中体验到快乐和归属感,使她获得自我构建和寻找出路的勇气。

弗罗斯特借莱恩之口道出人生的真谛:“最好的路都是走出来的。”这一观念适用于所有的男男女女。弗罗斯特为妇女扭转悲剧命运提供了两个出路:第一,走出去摆脱现有的困境;第二,在自信中勇敢地寻求真爱和出路。《家葬》中的女人最终出走了,原因是她与丈夫无法沟通。《当家人》中与约翰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埃丝特尔也出走了,原因是“好得像结了婚一样的比结了婚还好”的约翰却不想和她结婚,不能给她一个婚姻的承诺和一份归属感,使她感到“与他过日子没有脸面”,于是,“她甩了他,就这么回事”。埃丝特尔在十五年的等待之后,终于勇敢地迈出了一步,找到了她想要的家和孩子。从这些例子中,不难看出女性内心深处的渴望——一个坚实的屋顶,一个能沟通的丈夫,一个有保障的婚姻,但这些对她们而言似乎又很难得到,所以走出去才是出路。

1937年,弗罗斯特在一次题为《贫穷与诗》的演讲中说道:“我一直都在想一个小小的问题。我通常都或多或少地暗中在替我也许称为‘我的人民’的人辩护。……当我说我的人民,可以说我是指一个阶层,指我所属于的普通百姓。我有一本书完全是写的他们,所以我管那本书叫‘写人的书’。”[1]964这本书就是《波士顿以北》。“我用《波士顿以北》中的一组诗对人进行了描绘,并表示我已经原谅了作为人的他们。”[1]989为人民着想,替人民说话,既体现了弗罗斯特作为诗人的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又构成了弗罗斯特成为伟大的现代诗人的先决条件。弗罗斯特歌颂他的人民,也把他们的智慧融入进了自己的诗歌。智慧比勇气更难得。

千百年来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英雄主义精神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主要的美德,人们一直在歌颂男子汉精神,强化男性的中心地位,却让女性始终处于被剥夺、被损害、被侮辱的地位。弗罗斯特敏锐地捕捉到了女性生命中的悲剧根源,提出了自己的女性观,足以可见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在《雇工之死》中,弗罗斯特把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比作共和党与民主党,男性坚硬但苛刻,像共和党,女性宽容善良,更像民主党,两者共同构成和谐社会。但现实中人们往往只重视男性的阳刚和力量,却忽视了女性的善良与牺牲。弗罗斯特批评了这种关系并最终彰显了他的女性观。雇主华伦的妻子玛丽以她女性的柔和与宽容化解了丈夫对雇工塞拉斯的怨恨,他们从心底里接纳了“回家来死”的塞拉斯,这里妻子的心里不仅有怜悯,更有女性对待生活的宽容和尊重。正是女性的宽容大度才使生活有了新的转机并得以继续,因此,在男性主宰的社会中,即便女性的发声微弱,也意味着是最好的出路,也应该发出来。像仆人一样的村妇完全可以遵从内心的愿望从此过上自由独立的生活,无须压抑自己顺从丈夫。

弗罗斯特指出人类社会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公正,女性应该站在与男性相同的位置,勇敢地追求自由平等,大胆地站出来主张自己的权利,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心声,而不是忍气吞声,为男性(丈夫或儿子)做出牺牲,也不应该为了迎合父权社会的价值观而压抑自己的情感。女性不应该将自己局限于家庭,而应该走出家庭、融入社会。弗罗斯特将女性观建立在女性的自我觉醒和男性的自我弱化之上。诗中丈夫始终处于背景,宿营男子也始终没有发言,这就表明话语权是女性解放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女性最好从表达自己开始,摆脱蒙昧、受压抑状态,走向自我复苏和自我追求。这一点,弗罗斯特在《家庭墓地》和《当家人》中都有所暗示。这种人道的思想体现了弗罗斯特作为男性的善良宽容和对女性充满同情、留有余地。他能够发掘女性本性弱点,理解女性生存压力,理解她们对男性的希望,盼望着一个和谐发展的社会环境和充满关爱与温暖的家庭环境。这些条件都是女性成长的阶段和必要路径,是人心向善、健康的一面,也是人最主要的美德。弗罗斯特在其诗歌中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审视和思考,使我们看到了他对人性和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洞察和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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