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联理论下韩愈诗中“幽默”和“反讽”的英译研究
——以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为例
2022-03-17梁淑英
梁淑英
(1.韶关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2.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中国 澳门 999078)
韩愈被誉为“人世百态的文人”,善于借文字以表现嬉笑怒骂[1]。韩愈的诗在立意构境和遣词造句方面都具有奇崛的特征,深受其坎坷的人生经验和曲折的政治道路所影响[2],比如,其被贬阳山的经历成为其“诗风得以形成与成熟的契机”[3]。黄健平认为韩愈诗在英译研究中“分析性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是在翻译单篇中进行某些简单的点评”[4]。鉴于此,本文以《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和《左迁蓝关示侄孙湘》及袁行霈先生的《新编千家诗(汉英对照)》中收录的许渊冲先生英译本作为研究对象,分析诗人创作中的“喜”“怒”之情在英译中的再现。《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着力勾勒早春之景以劝友人出来共游,表达了诗人的幽默;《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以自咒被贬后将无疑走向死亡的愤恨宣泄,表达诗人的反讽。
Pardillos &Ángel 提出幽默的翻译任重而道远,因为幽默与语言文化的影射及典故息息相关[5]。Gutt 把“关联理论”与翻译研究结合起来,认为语言交流涉及两种不同的思维表征。一是思维的语言模块的输出的语义表征,二是从通过深度加工从语义表征衍生而来的命题形式的思想观念[6]25。认知环境将聚焦于外部因素所提供的信息和其阐释过程中所需要的思维发散性[6]27。说话者的言语既可是描述性的,也可是阐释性的,所造成的话语的基本的模糊性,需要观众通过语言沟通才得以解决[6]39。借助关联理论的“明示——推理”理论,挖掘原作主题内容与艺术特色的文化语境,探讨原作所反映的幽默和反讽情绪在英译过程中的改写或者“误读”。
一、关联理论与翻译
翻译研究中的理论建模应该考虑其所针对的翻译过程的类别。例如,建立什么样的翻译模型、基于什么样的翻译事实或猜想假设等;同时,也要考虑所建模型能生成什么样的经得起测试的猜想[7]。关联理论把施话者想要传递的分析型内涵称为“显性”信息,而其想要表达的语境假设型的内涵称为“隐性”信息[6]40。韩愈两首诗的作诗意图的“显性”信息为:一为劝友人出来赏春,二为表达自己被贬后所踏上的艰途;隐性信息为:一是表达自己对自然和生命的庆祝和赞赏,二是表达自己对命运不公的愤懑愤慨。两者都以幽默或黑色幽默表达诗人强烈的思想感情,而对此思想感情的翻译处理,可以用关联理论来观照审视。
蒯佳、李嘉懿认为关联理论能打破“翻译只是原文作者和译者之间二元关系的静态描述方法”的传统认知,建立由“原文作者、译者和译文读者组成的一个三元关系”,作为翻译活动思考的新方向[8]。具体来说,“翻译是译者在原语认知语境和目的语认知语境之间寻求最佳关联性的过程”[8],这个关联性的“最佳”效果的定义与评判,离不开译文读者的积极参与。而高超提出的关联理论的翻译观涉及了四方面,即“原文,原文作者,译者,译文读者”,并且这四者在“双向的投射过程”中,通过互相联系、投射和作用,“最终形成一个多元的关联的网络”[9]。王爱玲认为表达诗词意境的必要条件是诗词文本中的“空白”,而关联理论的“明示——推理”过程能给古诗文本“空白”英译带来启发,有助于探讨“译者如何处理认知语境上的差异并寻找最佳关联,以实现翻译的最终目标”[10]。
二、“逐春心”的“幽默”英译探讨
功能性并非文本的内在特性,文本的功能性的有无和发挥完全依赖于接收者在接受文本的瞬间,也就是说只有接收者才可真正决定文本是否在特定的情境里发挥作用[11]。译者作为源文本的读者即接收者,对源文本(尤其是文学文本)所传递的情绪特质的理解和揣摩,对译本再现原诗的审美内涵起着重要的作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景语清新,表达了韩愈对自然的热爱和对友人的关怀之意。
原题:《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原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12]87
题译:Early Spring Written for Secretary Zhang Ji(I)
译文:The royal streets are moistened by a creamlike rain;
Green grass can be perceived afar but not nearby.It’s a best time of the year late spring tries in vain With its capital veiled in willows to outvie.[12]89
纳入标准:既往未行脊柱融合术;全脊柱X线片冠状面上Cobb角> 80°且bending位上柔韧度< 30%,或矢状面上Cobb角> 70°;自愿接受本研究治疗方案且签署知情同意书。排除标准:伴有颈椎不稳、寰枢椎脱位等不能耐受牵引的患者;严重药物依赖性疾病、心理疾病、严重脊柱外伤或脊髓损伤、心肺功能严重障碍等不能耐受治疗的患者;其他不适合因素。
诗文中的自然空间采用了由远及近的拉镜头手法以呈现草色在烟雨迷蒙中的变化,从天而落的纷纷春雨,营造出一幅湿润朦胧的春回大地之景象。镜头拉近,草色却无,进一步交代了早春万物仍在醒与未醒之间,按着自身的生长节奏开始新的一年的生命旅程,体现了韩愈“万物有时”的朴素自然观。韩愈对想像中的“烟柳满皇都”的春景并不太期盼,反倒是对“早春之景”倍加推崇,堪称“绝胜”。但恰恰如此般的“绝胜”,是需要观者用心用意才能捕捉得到的。韩愈就眼前刚萌发的稀疏春草,劝慰友人要懂得赏识自然、留住春光。张十八员外感慨“身老”,韩愈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呢?但身老也不妨碍保持一颗敏感而纯真的“逐春心”。
篇名点出了诗歌创作的季节为“早春”,“呈”字体现了该诗系韩愈与友人交际之作。韩愈是叙述者,作诗邀请张十八员外一同加入对话。该诗的《其二》为:“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13]。可见韩愈的作诗目的是为了激发张十八员外的“逐春心”。张十八员外曾经跟韩愈抱怨过“官忙身老大”,但韩愈仍着力刻画春景中的迷蒙和妩媚之意,劝张员外不要因为官事繁忙而忽略自然中的勃发春意。《其一》寥寥几句,勾勒出新春雨后春草初长,与水天相接而呈现的模糊化、动态化春景。韩愈通过劝勉年老倦怠的张员外要走进自然、感受自然的美与力,实际上也是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把目光局限于官场的尔虞我诈之中而变得日渐狭隘,背离生活与自然的真情实意。不难看出韩愈热爱生命、讴歌自然的真挚情感。同时,也体现出韩愈对张员外的邀请颇具戏谑幽默风格。该诗的“绝胜”之景刻画得如梦似幻般迷醉,就是把张员外从官务缠身拉到放松身心的自然之中。
诗人一厢情愿地认为早春之景绝胜“烟柳满皇都”,而译文中却丢开早春之景不作发挥,反而从晚春之景的徒劳用功(tries in vain)立意,逻辑上显得牵强,对两者的可比性进行了模糊化处理。诗人的用意是以春之色去邀请张十八员外一同出来欣赏自然,读起来平淡无奇,并没有抓住诗人要描写的早春之景的点睛之笔。因此,晚春才需要诗人这么费尽心思。反倒是诗人以奇特的视角,标新立异地认为早春要好过晚春,才有对早春的“烟雨”朦胧和“草色”青涩的聚焦描写。
然而,原诗第一句中的“天街”译作“The royal streets”,是俗世的街景,并无指涉天空之景。“moistened”和“creamlike”试图以别样的途径来描述春雨“润如酥”的特点。“creamlike”有“奶油”之意,多了层香甜的黏糊感,与“春雨”的清新温柔并不一致。诗中的柳树得到了雨露的滋润,但却没有点出诗人刻意夸张描述观景人的内心此时也是受到春雨烟景的滋润。第二句春草“被看”译作“be perceived”,所写的“远处看草还行,近处看草却不行”有悖常理。诗人着意凸显的春草处于萌发的临界点的“欲说还休”也没有得到表达。第三句的“late spring”与原诗对未来绝胜春景盼望的时间性保持一致,末行的“to outvie”应与“It’s a best time of the year”后,“outvie”的宾语则是“late spring”。“满”译作“veiled”,形容春柳繁盛如同给皇城盖了一层面纱。译诗春景渲染缺乏的蒙茸感,致使早春之景与晚春之景的对比缺乏深度。
三、“好收吾骨”的“咒己”“反讽”英译探讨
翻译本身即为叙事(再叙事)的一种形式,旨在建构而非再现另一语言中叙事中的事件、舆情与人类等情况。《左迁蓝关示侄孙湘》颇有叙事诗的意味,诗人重在记述自己因进谏被贬的惨痛经历,意在传达其对政治倾轧的愤懑。翻译时不仅要注意对诗人经历的再叙事建构,还要考虑原诗中诗人饱满的反讽情绪。
原题:《左迁蓝关示侄孙湘》
原文: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12]248
At dusk I’m banished eight thousand li away.
To undo the misdeeds I would have given aid.
Dare I have spared myself with powers in decay?The Ridge veiled in barred clouds,my home cannot be seen,
The Blue Pass clad in snow,my horse won’t forward go.
You have come from afar and I know what you mean:
To bury my bones where the misty waters flow.[12]249
第一句和第二句的“朝奏”和“夕贬”,时间紧凑,提示了事情的起因和结果,渲染了其在仕途中遇受贬谪所感受到的荒诞。诗人把宦途际遇上所受的打击和所感受的愤懑,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表达对自己被贬的深刻批判,可见诗人并没有因此而折腰,仍然保持着文人的独立精神。“九重天”是朝廷和皇权的比喻,处于“高”的地位;“路八千”比喻诗人被贬潮州为“低”,两者二元对立,暗示了诗人作为普通人难以抵抗皇权的绝对权威。但诗人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虽然诗人也只能无可辩驳地接受自己被贬的命运,但全诗表达的愤怒神情,正是诗人本色。
第三句点明诗人被贬的“罪魁祸首”,即“一封朝奏”,想要替皇帝出谋献策、解决国难纷争,没想到触犯了天威。难得的是,诗人虽处在被误解被贬谪的人生低谷,但仍对朝廷保持着赤诚忠心。第四句中的“惜残年”虽是愤懑之语,但仍是诗人精忠报国的志向。诗人年事已高,这次被贬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皇帝的身边,虽感万念俱灰,但仍矢志不渝。
第五句,诗人的绝望更进一层。不仅回归王权中心无望,就连回家也艰难重重。此时的诗人,仿佛被“国”与“家”同时抛弃,却也忍不住反诘,表达对自己命运不公的抗议和愤怒。第六句点明诗人作诗的地点,也是旅途中一个重要的节点,便是其侄子辛苦赶来送行告别,这才引起了诗人的激愤。“拥”字将雪人格化,以“收回”的姿态把蓝关锁在临时性的自然屏障中,凸显自然环境的恶劣,也衬托诗人的前途险阻。
第七句是回应“汝”即其侄子前来送行的心意。“应”字埋下了转调的伏笔,因为接下来不是对侄子的感谢,而是以更为愤恨的情绪化为第八句的“好收吾骨”,简言之,就是替自己收尸。诗人到最后,仍对自己被贬的命运感到不公,甚至都到了自我诅咒死亡的地步。也正是最后一句,从反面表露了诗人无畏艰险地坚持自己的理念的独立精神和自我解嘲的乐观精神。
译文第一句把“九重天”转换成“Royal Court”,“奏”用被动语态译作“a proposal was made”,并无交代清楚是谁向朝廷呈的奏折,也就没有交代诗人为何无端端被贬,导致第二句的“I’m banished”凸出诗人的主体性,与第一句的逻辑联系有了与原诗更多不一样的解读。原诗中诗人的“夕贬”与诗人的“朝奏”是紧密对应的关系,而译文第一句的被动语态会让读者对“朝奏”的动作主体有其他的联想,或者理解成会不会是他人“朝奏”,而诗人很有可能是因为别人的谗言诽谤,才招致“夕贬”之祸。第二句的“路八千”译作“eight thousand li”,抽象化的路程被实化处理,其加的“li”更增加了距离的实在感,与原诗中的文本功能是有出入的。“八千路”与“九重天”形成强烈的鲜明对比是以反映诗人宦途的命运巨变。但译文第一句以改写的手段抹平了“九重天”的痕迹,导致“eight thousand li”成为一个单独的距离能指,自然很容易被解读为真实的距离长度。
第三句的“弊事”译作“undo the misdeeds”,但“为圣明”却不见踪影。诗人虽然恨自己被贬,但还是想着要为朝廷为皇帝奉献自己的最后一份力量。可是,译文的“the misdeeds”没有说清楚谁是责任主体,那么读者既可以理解为泛指的“过错”,也可以是诗人所犯的“过错”,跟原诗的意思表达完全走向不同的阐释路径。诗人从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但即是自己遭受冤屈,也继续对皇帝保有忠诚。“I would have given aid”属于增补内容,应该是想强调诗人主动的愿意,但却少了原诗的“效忠”。第四句的“衰朽”和“残年”均体现在“powers in decay”,但并不完全相同。表达了诗人对自己年老力衰所感到报国无门的悲愤,对英雄迟暮的无可奈何。而“powers”具体指“权力”还是“体力”需要讨论。若作“权力”解,就是诗人被驱离权力中心,意味着自己手中的权力受损,但甘心继续奉献自己。那么,与前半句的“Dare I have spared myself(我又怎么会不尽全力)”在逻辑上也讲得通。但“惜”字的韵味却荡然无存。“惜”字表达诗人对自身的时间与精力的珍惜,而自己的时间与精力也是为了国家和朝廷所付出的,“惜”字就是诗人在逆境之下仍然保持对皇帝的忠诚,而此忠诚之意在译文中也随之被减弱。
译文的第五句Ridge 指代“秦岭”,做了地点的虚化处理,“barred clouds”的barred 在形容云时取“隔绝”之意。原文“云横秦岭”取其象征意义,诗人已被朝廷贬谪至无人问津的地方,同时也可象征诗人与皇帝之间的隔阂,导致诗人被贬而有家归不得。第六句“雪拥”的“拥”译作“clad”,而“clad”有“穿衣”的意思,“The Blue Pass clad in snow(蓝关穿上雪服)”与“雪拥蓝关”的意境明显不同。“云横”与“雪拥”表达了诗人的魄力,同时也是诗人愤懑的夸张变形。第七句的“I know what you mean”对译“应有意”采用直译,没有译出原文中诗人借以对亲人说话的机会表达心中的不平。诗人知道侄子的来意,表达的却不在“汝意”,而在于自己的本意,削弱了原诗的黑色幽默含义。第八句中的“瘴江”译作“misty waters(雾河)”,遗漏了诗人对将往潮州的不满,实质还是剑指诗人对自己的一片忠心被曲解、被糟蹋的悲惨机遇。总之,译文没有把握住诗人的“诗情”根本,所以译文的情感表达流于表面,尤其译文的最后两句,诗人仿佛在真的预言自己的死亡指日可待。
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中,译者在阅读原文时应“求索文本中语言的尽处、文本的修辞方面和静默”,并在翻译中“再现原文中静默、逻辑和修辞之间的张力”[14]。幽默与反讽作为“韩愈诗歌中盘郁奇伟的独特艺术风格”[15]的修辞特点,应力求在翻译作品里得到体现。而实际情况是,诗的翻译总是不如人意,“诗意传递不到位就直接导致译诗读起来毫无诗意,苍白得很”[16]。对此,周红民认为“抽象化的、具有文化特性的心理结构”的汉语诗歌意象难以在目的语读者中引起共鸣,使得古诗翻译家们的努力总是难以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失去或减损了汉语诗歌的诗意和诗性”[17]。中国古诗的翻译则有赖于译者的创译能力,关联理论“可以为文化翻译的创造性叛逆提供有效的准则”[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