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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茅盾《林家铺子》的底层书写

2022-03-17鲁学冬

关键词:林家铺子茅盾

鲁学冬

(泉州职业技术大学 通识教育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林家铺子》发表于1932 年,讲述了上海“一·二八”事件前后位于江南小镇的林家杂货铺在国民党统治阶级的压迫下最终破产倒闭的故事。茅盾称《林家铺子》为“描写乡村生活的第一次尝试”[1]257,并将这篇小说与《创造》《陀螺》《大泽乡》等一同视为其“短短5 年文学生涯的‘里程碑’”[2]7。小说中,茅盾将20 世纪30 年代的乡村、乡镇、城市三个空间场域中的底层群体汇聚于一座江南小镇,书写不同底层群体艰苦的生存状态,对当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现象展开深入思考。那么,茅盾是以何种姿态书写当时社会底层群体,这些底层形象又怎样与作者创作思想产生呼应关系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因此,本文尝试分析小说中不同类型底层人群的形象特征,探寻以林老板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的生存困境的背后缘由,其价值不仅是对小说文本的细读与阐释,也是在文本内容与时代背景的交织中找寻茅盾底层书写的审美意义。

一、茅盾对底层群体的认识

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与底层群体之间一直存在着较为复杂的关系。作家高晓声曾强调知识分子应为社会底层群体代言,认为作家群体创作的信念应是“跌倒了站起来,打散了聚拢来,受伤的不顾疼痛,死了的灵魂不散,生生死死,都要为人民做点事”[3]236。然而,有人认为知识分子笔下的底层形象,“只是一个被知识分子们输出来的‘底层’,真实的底层仍然处于一种匿名的状态。”[4]36在一些学者看来,知识分子对于底层群体的关注,“最终的精神源流还是人文精神,知识分子努力保持独立的反思,深入社会的肌理,力图在对社会的全面解读中寻求社会问题的实质性解决方式。”[5]12-13另外,也有人对底层群体的反抗性提出质疑,认为“被压迫阶级对统治、剥削他们的阶级的认同,只是一个更大问题的一部分。因为,从另一方面来说,被压迫阶级可以在情感上从属于他们的主人,尽管他们对主人抱有敌意,但他们却可以在主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如果没有这种基本的满意关系的支持,那么许多文明尽管面临大量群众的合理敌意仍存在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不可思议的了。”[6]10

在茅盾看来,“大众是文化水准较低的,他们没有知识分子那样敏感,他们的联想作用也没有知识分子那样发达。……大众又是现实感最强烈的。一篇大众文艺的故事应得有切切实实的人名地名以及环境。听上去好像明明是想象出来的故事,大众不要听。”[7]54可见,茅盾是以现实社会作为文学创作的基础,进而对社会底层群体展开想象。在这一点上,茅盾继承了五四新文化的“群体意识”。相较于个人主义,“五四的‘群体意识’不仅来自民族主义,它也来自以社会为本位,以有机体为模式的集体心态。”[8]192

1927 年,大革命的失败对茅盾影响很大,他在对大革命的“幻灭”中开始对中国革命及文艺创作道路进行深刻反思。“在大革命中我看到了敌人的种种表演——从伪装极左面貌到对革命人民的血腥屠杀;也看到了自己阵营内的形形色色——右的从动摇、妥协到逃跑,左的从幼稚、狂热到盲动。”[9]181茅盾对当时的革命文艺创作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有革命热情而忽略于文艺的本质,或把文艺也视为宣传工具——狭义的——或虽无此忽略与成见而缺乏了文艺素养的人们,是会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路的。”[9]197在认识到当时文艺运动的问题后,茅盾开始认真思考如何恰当地处理好作者与写作对象、读者之间的关系,并在1931 年发表了《“五四”运动的检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报告》《关于“创作”》等文章,对“五四”以来的“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的艺术”“普罗文学”等创作方向进行反思。

在这种思想转变下,“从《林家铺子》开始,作者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当时旧中国城镇、农村的社会现实,力图表现20 世纪30 年代初期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面貌”[10]57。一定程度而言,小说《林家铺子》成为茅盾书写乡村题材(《春蚕》《秋收》《残冬》“农村三部曲”)和城市题材(《子夜》)的补充,展现了当时社会底层群体在精神与肉体上陷入双重困境的现状。

茅盾于1932 年5 月送母亲回乡,把自己回到故乡乌镇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篇散文《故乡杂记》。这成为茅盾不久后发表小说《林家铺子》,表达对底层群体关注的重要创作来源。在《故乡杂记》这篇散文中,我们能够看到茅盾关切社会底层的精神和情怀。“在我的故乡,本来有四个当铺,他们的主顾最大多数是乡下人。但现在只剩了一家当铺了。其余的三家,都因连年的营业连‘官利都打不到’,就乘着大前年保阿书部下抢劫了一回的借口,相继关了门了。仅存的一家,本也‘无意营业’……”[11]114在看到镇上经济凋零的惨状后,茅盾向那些身处都市为政治事业而奔波的青年提出建议,“到各处跑跑,看看经济中心或者政治中心的大都市以外的人生,也颇有益,而且对于你那样的年青人,或者竟是必要的”[11]89。

同时,茅盾在身处底层的乡镇小商人群体上有着独到的见解。在军阀打着“国难”旗号敛财的情形下,以小商人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要比普通的农民更没有出路。在茅盾看来,“虽然他们身受军阀的剥削、钱庄老板的压迫,可是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身受的剥削都如数转嫁到农民身上。农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盼望农民有钱就像他们盼望自己一样。然而时代的轮子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向前转,乡镇小商人的破产是不能以年计,只能以月计了!”[11]123

二、江南小镇上的三类底层群体

小说中,林家铺子所在的江南小镇汇聚了当时中国具有代表性的三类底层群体:一是从农村到镇上买粮食的农民;二是从城市逃难到小镇上的小市民;三是生活在小镇上的小商人。这成为展现当时中国底层民众的基本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在一定程度上,茅盾通过这种方式展现出了当时社会的横切面,让我们能够窥探到底层群体的多个生存侧面。

第一类是农民。在小说中描写农民的篇幅比较少,主要集中于小说的开头部分,却奠定了小说的情感基调。种植庄稼的农民竟然要到镇上来买粮食,让人不觉意识到当时社会形势的严峻。其原因是农民“被地主们和高利贷的债主们如数逼光”[12]5。可见,当时在社会底层的农民已经无法正常维持生计了。换句话说,作为底层的农民已被地主和债主剥削而破产,其结果就剩下《秋收》《子夜》所描写的那样。

在《秋收》中,出现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扰’”[13]358的场景。这种“起义式”的反抗,自古都是农民处于生死存亡时被逼无奈之策。五四以来,中国农民常常以一种封建愚昧形象出现于小说的文本中,成为知识分子启蒙的对象,如鲁迅笔下的阿Q、闰土等。

而茅盾对于底层的农民的看法有别于以往,他更愿意去刻画农民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下逐步走向生存困境的无助形象。有人评价茅盾,“真可以说在中国作家里,还不曾有谁像他那样映现出从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成立直到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整个一段历史进程中,中国城市乡村广阔纵横的社会生活画面。”[14]303正是这种“纵横”式的宏观视野,才使得《林家铺子》在茅盾农村题材的小说中更具独特性。

第二类是逃难的市民。这类人群主要是因战争从城市逃难到小镇上的。在这些逃难的市民中当然不乏有钱有势之人,但战争消解了其身上原本阶层的差异性,致使他们都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在战争的外力下,逃难的市民脱离了城市的保护,被剥去了原本都市的阶层外衣,沦落为对于生存前景充满迷茫的社会底层。

这种底层群体对于生存的迷茫,同样表现在林老板这种小资产阶级身上。茅盾曾说:“‘人’——是我写小说的第一目标。我以为总得先有了‘人’,然后一篇小说有处下手。”[15]61正是对“人”生存境遇的特别关注,才使得《林家铺子》中的底层人物更具有社会人物形象的代表性。

第三类是生活在小镇上的小商人。这类人群更为复杂,虽然较之于乡下的农民与逃难的市民,他们还有自己完整的家园与谋生的来源,但这些小商人面临着与上述两类底层群体同样的生存境遇。小说中,以林老板为代表的小商人承受着来自债主们的逼债与行业竞争的压力,最终只能选择了关门倒闭,携款而逃。接着,多米诺骨牌效应又压到了朱三太、陈老七等人的债主身上。虽然林家铺子的倒闭似乎未给镇上的钱庄造成十分巨大的损失,但从一年之间“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了二十八家”[12]14的严峻态势中,可以想象靠赚取贷款利润的钱庄这些小资产阶级,在不久的将来也逃不过走向破产,沦为底层的结局。

钱理群曾评价鲁迅是“永远站在平民一边”[16]181。在这一点上,茅盾这种对底层群体的关注,体现出了他站在“平民一边”的姿态。在林家铺子倒闭后,他揭露了打着保护“穷人”的旗号敲诈林老板的国民党统治阶级虚伪的一面。小说着重描写了淫威的直接实施者黑麻子压迫讨债人陈老七等人的场景:

他(黑麻子)跺着脚喝那四个警察动手打。陈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经挨了几棍子。闲人们大乱。朱三阿太老迈,跌倒了。张寡妇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给人们一冲,也跌在地下,她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站起来跑了一段,方才觉到她的孩子没有了。看衣襟上时,有几滴血。[12]24

这展现着当时的社会底层处于一种接近绝望、迷茫的生存状态中,早已无所依靠。底层群体对于这种无垠的迷茫,除了寄托于虚无的神灵,好像也无他法。林老板选择奔走他乡,然而他乡未尝不会陷入到另一种生存的迷茫?

三、生存困境的社会底层

在《林家铺子》中,茅盾重点描写了以林老板为代表的底层小资产阶级的生存困境,塑造了一个时代底层人物的典型形象,表现了在同为社会底层的群体中,以小商人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要比普通的农民更没有出路。茅盾不是对底层小资产阶级进行简单化的书写,而是把这一底层群体作为底层群体的典型形象展开叙述与想象。这突破了单一化的划分群类的界限,展现了这类特殊人群的时代共鸣:生存困境的社会底层。

五四以降,小资产阶级在现代文学的受重视程度不高,常常处于边缘的位置,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经常扮演着可有可无的配角。一些关注底层群体的近代作家,更多地将焦点放在乡村里的农民、工人等身上,很少去关注小资产阶级的生存状态。

在反思大革命失败的过程中,茅盾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曾有什么作品描写小商人,中小农,破落的书香人家……所受到的痛苦么?没有呢,绝对没有!几乎全国十分之六,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中国,然而它的文坛上没有表现小资产阶级的作品,这是不能不说的怪现象罢!”[9]198正是当时这种“革命文艺”中的“怪现象”,促使茅盾关注同样遭受压迫的底层小商人群体。小说描写了乡下人被地主和高利贷压榨了收获的粮食后,又不得不到镇上来“一升两升的量着贵米吃”[12]5的现象。看到这一现象,林老板预感到了“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间接的被地主们和高利贷者剥夺去了。”[12]5

事实上,以林老板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不仅与破产的农民共同承受着底层生存的压力,还遭受着来自当时社会其他方面的剥削与压迫。

首先,国民党党部的明抢。小说中“党部”利用全国上下抵制日货运动的契机,敲诈有售卖日货的商铺,而林家铺子就包括在内。铺子的老板娘林大娘把“党部”这种行为比作成强盗,揭穿了国民党党部利用国难敛财的真面目。在茅盾看来,“小市镇的小商人不论如何会做生意,但在国民党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里,只有破产倒闭这一条路”[9]257。

其次,政府官员暗地里的恐吓。第一次出现恐吓是林老板为了被允许再次售卖日货花费四百块打点“党部”时,受到商会会长的提醒,“卜局长那边,你也得稍稍点缀。防他看得眼红,也要来敲诈”[12]10。这一恐吓使得林老板以打折促销的“大放盘”活动来扭转店铺生存困境的希望,瞬间丧失殆尽。第二次是卜局长通过商会会长向林老板传达,想要娶16岁的林家小姐做老婆。以卜局长为代表的权力势力,始终萦绕在林老板一家的上空,使其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精神上的戕害。就像福柯所言,“惩罚景观的旧伙伴——肉体和鲜血——隐退了。一个新角色戴着面具登上舞台”[17]18。以卜局长为代表的权贵势力,就以这种无形的“新面具”来威慑着底层的人们。

其三,行业内部的挤压。在小说开头,林老板还很热衷于参与商业竞争,并处于有利的一方。随着林家铺子出现资金链问题,一系列负面的问题相继出现,导致林家铺子每况愈下。与林家铺子有着同样境遇的其他店铺,彼此之间也进行着“商场如战场”的残酷商业竞争。小说中林家铺子对面的裕昌祥铺子始终对林家铺子虎视眈眈,时刻在寻找林老板的弱点。在林老板被捕之后,裕昌祥的掌柜顺势将林家铺子所热销“一元货”买断,成为导致林家铺子倒闭的直接原因。

另外,林家铺子还在承受着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一方面在国民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丛林法则的环境下,代表农民的“虾米”处境早已是十分的艰苦,他们已经满足不了小商人为代表的“小鱼”群体的胃口。就如林老板所感慨的那样:“他知道不是自己不会做生意,委实是乡下人太穷了,买不起九毛钱的一顶伞。”[12]5原来最为庞大的受压迫群体——农民,已经在经济层面逐渐丧失了消费能力。另一方面,受到上海战事的影响,一些债权人开始纷纷向林老板逼债,主要包括:小镇上的个体债权人、来自上海的供货商和恒源钱庄。这三股势力步步紧逼林老板,使其不得不把已获取的微薄收益拱手相让,恒源钱庄更是派出伙计到林家铺子,采取“守提”的方式催债,即“卖得的钱,八成归恒源钱庄扣账”[12]14。这些债权人都在担心林家铺子倒闭,因为他们内心十分清楚,林家铺子一倒,林老板一家之前遭受的种种困境就会转移到他们身上。

在当时这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环境下,各阶层的人们都在担心自己成为底层的末端。林老板“这铺子早已没有自己的资本,一旦清理,剩给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个光身子!”[12]11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只能让店铺倒闭,带上仅存的钱款逃亡。在一定程度上,林老板这种出走的行为,展现出了小资产阶级带有不自觉的反抗性,也让小说中其他的底层群体陷入到了窘境。

四、结语

关于《林家铺子》中的底层群体出路,茅盾大致上给出了三种结局:一是像林老板一样选择店铺倒闭,随后逃亡他乡;二是像裕昌祥铺子一样依旧苦苦承受着底层的压力;三是选择反抗,像朱三太、张寡妇那样直面当权者。但其结果可想而知,张寡妇最后是以一种疯癫的状态来争取属于自己作为底层仅有的生存权利。

可以看出,茅盾对于底层群体的关怀价值,不仅停留于对底层群体生存境况的描写,更是对底层群体的前途与信念的思考。就如蔡翔对底层群体未来的想象那样,“对乌托邦有着一种天生的迷恋。那是一个有关平等和公正的神话。尽管我早已发现这个神话的渺茫,但是我仍然愿意终生维持。”[18]334

总的来看,对于底层群体的书写,茅盾不仅只限定于《林家铺子》这篇小说,甚至可以说,从这篇小说始,茅盾作品中就流淌着关怀社会底层的血液。有学者指出,对于底层群体的关注,“知识分子与底层的距离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19]4。茅盾在处理这一问题上,一方面承认知识分子与社会底层在观念与追求上存在着差异;另一方面以相对冷峻地眼光去剖析导致社会底层生存困境背后的原因。他认为社会底层不是固定不变的一类人群,而是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谁都有可能会沦落为社会的底层,这与当时残酷的现实社会是离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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