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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现实”:英布草心《归山图》的魔幻叙事

2022-03-17达则果果罗庆春

昭通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魔幻仪式

达则果果,罗庆春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魔幻现实主义的显著特点是给现实披上一层扑朔迷离、如梦如幻的外衣,却又始终不脱离现实的本质。正如马尔克斯所说:“我所维护的神奇现实,是我们所特有的现实 。 它是生动的、原始的,在整个拉丁美洲无所不在。在这里,奇妙的现象是天天可见的, 永远可见的。”[1]魔幻现实主义的产生是源于现实生活世界的,对于拉丁美洲作家而言,无需绞尽脑汁去幻想或挖掘超现实材料,只需对眼前的神奇土地进行艺术加工和提炼,便足够构成一个西方文学世界寓意“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梦”。如此立足现实又富有魔幻色彩的文学思潮在滋养拉美作家的同时也为世界文学开拓了新的视野。在中国,出于特殊的社会环境因素,以魔幻或隐喻或凸显现实的艺术手段深得作家们喜爱,许多作家对其进行了吸收和改造,形成了独具本土色彩和新鲜血液的艺术文脉。作为少数民族新生代作家的英布草心在阅读了大量中外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后,深受其大胆自由的艺术魅力熏陶,这一“主义”能够影响英布草心绝非偶然,彝族人生活的土地充满神话传说、鬼怪故事、巫术传奇,这与拉美文学中常出现的奇人异事和鬼神精灵的描写不谋而合。英布草心在那超现实的文学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立足于凉山这片神秘大地进艺术实践,将其神奇的构思、离奇的情节、奇特的想象同本土风情和现实环境相联系,创造出自然与超自然、现实与超现实相结合、充满得天独厚的本土特色的小说——《归山图》。本文将对《归山图》荒诞与奇异的魔幻叙事,魔幻外衣之下深层的文化内蕴以及现实内核进行探讨。

一、荒诞与奇异:富有魔幻色彩的叙事话语

叙事话语立足于文本的形式层面,如华莱士·马丁所言:“在最普遍的意义上,一切叙事都是话语。”[2]魔幻是《归山图》的叙事话语在符号层面所承担的角色,英布草心以一系列荒诞与奇异的话语进行魔幻叙事,形成了奥妙神奇的艺术氛围。

叙事时空的混沌而无秩序感是《归山图》荒诞叙事的显现。传统小说在情节结构设置上因果联系紧密,基本上以线型时间脉络逐步推进故事发展。而“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时间的策略增加了作品的复杂化程度,使读者不得不重新梳理情节,延长了阐释文学文本的审美过程和增加了审美接受的强度。”[3]《归山图》对胡安·鲁尔福“非时间”的时间模式进行了借鉴和重构,小说从第一章开始就以正在云游的司楚作为主要叙事线索现身,接着插入只存在过去的人物姆丑与并不真实存在的措曲阿玛和特比惹,并穿插了可在任意时空中行走的声音——“发现我可”毕摩(一种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叙述者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梭自如,自然时序被分割成无数碎片而形成了自由的文本时间。下篇中沙果的“我是否是存在的人”的疑问贯穿始终,沙果和古莽部落时而存在,时而不存在,因而叙事时空时而真实,时而不真实,造成了一种荒诞的不可靠叙事效果。《归山图》的每一章都可独立成为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果,而章和章之间叙事视角、叙事人物和叙事时空的不断变化使得故事呈现出不确定性和开放性。小说打破了正常的时空秩序,情节的混乱与叙述的多角度下,全书充满人物的对话、联想与回忆,造成一种恍惚迷离、难以琢磨的阅读感受。巧妙的是,司楚作为核心人物可在任意叙事者与时空中自由穿梭,从而把各个独立的篇章进行“穿针引线”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打破人与神、鬼、精灵之间的界限是奇异叙事的常用手段。在《归山图》里,女巫甘妮可以预言未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神秘;作为人的斯当拉曲被神诅咒后变成一棵梨树;影子可变成少女在世间生活;上吊死后的加翼长老背着漆树在风雪中站立四个月后回归人世;打仗的部落可请来能够调动天兵天将、感应宇宙的神人。英布草心说:“那个年代,‘人鬼神’你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但就是分不清。”[4]“那个年代”在彝族社会里是人神合一、传奇遍地的“历史”现实,因而作品中神奇的事物乃是“对错综复杂的现实进行非凡的、别具匠心的揭示,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夸大。”[5]把现实和幻想巧妙融合,让“人物”的模糊性和复杂度增强了其形象本身的奇异化和陌生化色调,使小说富有传奇感和浪漫色彩,达到超现实的神秘效果。

对事件或人物形象的变形与荒唐化处理亦是《归山图》魔化叙事的彰显。英布草心擅长以充满神性的笔调将毕摩的法力奇异化和夸张化。一心寻找“发现我可”的阿匹罗吉骑着扫帚就可以在山梁上空飞翔;猎狗带走天空的白云而给山寨带来意外灾难,司楚毕摩做了白云的“还债”法事后山庄秩序便回归正常;阿杜陆把空杯子放在头顶上施法,杯子里立即溢满美酒,他还可以舞动一头牛,直到牛身撞到墙上撞出洞来也不疲倦。毕摩是彝族民间真实存在的祭司,是通灵者与神的代言者的化身。作者通过想象把现实上升为幻想,借助魔幻手段将毕摩传奇化,制造出一种超自然而又具备现实基础的奇异气氛,让现实成为带有虚幻色彩或奇异色彩的新 “现实 ”。另外,小说中的妖魔化人物特比惹拥有像刀一样锋利无比的牙齿和坚硬粗糙毛茸茸的手,语言粗鲁,行动迅速而狡猾,其怪诞的形象和食人的本质在审美上相互映衬。同样,作为食人灵的措曲阿玛有三个鼻孔,全身破碎不堪,胸部和背部一模一样,且拥有超人的特质,能够翻越九座奇山带回山羊胆汁,爬上常人难以爬的山顶去取雪。措曲阿玛和特比惹的故事在民间代代相传,英布草心对这样的民间素材进行了艺术虚构和加工,变幻或夸大了人物的最初面目,将民间传说和人物故事进行新的拼装重组,使他们在作品中幻化成一道道神奇的文学景象,赋予文本新颖感和奇妙色彩魔幻叙事空间需要由结构的搭建和空间的装点来共同建立,英布草心通过叙事时空的幻化、打破人与神、鬼、精灵之间的界限,对事件或人物形象的变形与荒唐化的艺术手段实现了《归山图》的荒诞氛围与神奇叙事。新颖的构思、离奇的情节、虚实交错的人物和事件的组织所构成的虚幻境界,打破了读者纯粹的惯性思维方式,为探索叙事话语之下的思想主旨埋下了有力的艺术伏笔。

二、地域与仪式:魔幻叙事外衣下的本土风情

“地域”的内涵不仅仅是自然环境之意,它是由地缘、政治和文化所构成的稳定体,有其相应的文化属性。大凉山独特的地域环境产生了神秘古老的仪式文化,英布草心在地域性的人文地理环境中以自身生命体验为资源,对地域及与其相应的人物品格和仪式进行了叙事。这种叙事是指对地域色彩与现实文化加以魔幻处理,对地域文化进行虚构夸张或在叙事过程中引入仪式、神话,传说。当然,在魔幻叙事的外衣之下,是作者对神奇现实的认同表达和对地域风情的梦幻诠释。

英布草心笔下的大凉山是充满神性与灵气的。大凉山地域辽阔,重重森林深处杳无人烟,原始群山绵延无际,皑皑雪山虚实莫测。这样的大自然本身就是神秘而魔幻的,给人以无穷想象。如此环境赋予英布草心的创作以绮丽的文学韵味和“异域”风情,《归山图》中的古莽部落位于郁郁苍苍的森林里,人们以兽皮作为衣物,活在没有时间和方位概念的虚幻世界中,最开始各部落种植的粮食只有苦荞麦,后来人们发现了燕麦,之后有青稞、豌豆等作物。英布草心用“深描”的方式道出神秘辽远的古彝族社会生产生活景观,还原了祖先刀耕火种的农耕生活景象。此外,长满郁郁葱葱的包谷的萨火以达,好战而充满韧性的色雷依果、遥远神秘的彝族祖居地滋滋普乌等景象都具浓厚的地域特色。所有这些描写都是基于现实群像与文学想象的融汇,神秘与现实、传说与风土人情融为一体,似神话,似现实。神秘与荒诞叙事的背后是作者对凉山古老的社会组织结构和族群生存方式的溯源,亦是对民族记忆、风俗传统、地域景观等复杂文化的文学呈现。

文化生态学认为自然地理环境决定一个民族的生存方式,也影响这个民族的情感性格。英布草心的笔下的人物同自身生存的环境一样充满神秘与荒诞色彩。沙果、姆丑、司楚等人的行为充满怪诞意味,甚至荒谬不可理喻。姆丑一生都在行走,只为找到天地缝合处。司楚穷尽一生去走遍四方,追问自己在世间是什么样的“存在”。彝族人注重根脉,围绕血缘和地缘为中心建立自我身份认同。在《归山图》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主题贯穿小说各个篇章,司楚等人的行为尽管离奇和莫名,却充满深意,他们是探寻人生走向的寓意符号,是作者用以追寻与思考民族历史和未来的情感代言者。普列汉诺夫曾说:“每一个民族的气质中,都保留着某些为自然环境的影响所引起的特点。”[6]环境不仅影响人物性格,也对人物命运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大凉山独特的文化环境塑造了英布草心笔下别样的女性形象,按照“发现我可”的风俗,十七岁的女孩册册莫忍痛割爱嫁给了一块石板;在饥饿寒冷的年代,尔西为喝上“寒风”而嫁给了一阵寒风;甘尼背着神鼓流浪四方只为守护女巫的职责。她们是缥缈的、轻盈的、梦幻的存在,看似虚无不可捉摸,实际上,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地域环境的影射,作者以她们为媒介对大凉山彝族女性历来舍弃一己之爱,成全大环境要求,坚守自身使命的坚韧性格和一味的牺牲精神进行了呈现和深思。

马尔克斯说:“拉丁美洲的生活就是这样,即使是日常生活也光怪陆离。这是一块放浪形骸又极富想象的土地,因孤独而耽于幻觉和种种错觉的土地。”[7]拉美错综复杂的文化环境和生活赋予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得天独厚的艺术营养和创作源泉。同样,大凉山彝族特有的神话传说,史诗和一些流传至今的仪式习俗综合而成的文化土壤孕育了英布草心别样的文学禀赋。

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常通过仪式书写来影射本土色彩。“仪式指的是人们在不运用技术程序,而求助于对神秘物质或神秘力量的信仰的场合时的规定性正式行为。”[8]民间仪式的真实性打破了魔幻现实主义因虚幻而造成的思想局限,从而实现真实与虚构的交融。《归山图》中存在大量的祭祀庆典、婚俗场面、成人礼、葬礼等仪式场面。在写萨火部落的战事时,插入了“发现我可”山寨年节的仪式场面,将彝历年古老的“觉洛基”“库斯”“朵博”“阿普机”等仪式程序表现得淋漓尽致,用仪式化书写赋予山庄以神圣感和庄严感。没有男人只有女人的萨火部落是彝族历史上母系氏族社会的缩影,部落终于等到第一个男人的出现是司楚进行祭祀仪式的成果。书中呈现了司楚用白牛祭祀镇住孤魂野鬼的“吕毕”仪式、抚慰蛇神的“布史则”仪式、驱散鬼魂的“征丁”等仪式。如此多“仪式素”的介入反映出人物关系、社会形态、民族信仰和叙事的不寻常性。

巴尔扎克认为:“通常作家在表达对一 种文化的态度时,只有通过对仪式的描写才能清楚地反映作家的写作姿态。”[9]英布草心的仪式书写看似远离和背离了现实,实际上这种书写恰好是对仪式文化的深化与发展。作者的情感表达超越了仪式本身,更多的是对宝贵的民族文化资源的再挖掘和再发现,增添了文本的文化传播与传承的作用。

三、孤独与边缘:现实内核的深化

英布草心借助魔幻手段来实现对人生孤独本质的探索、对人性复杂韵味的揭示和对族群边缘处境的思索。因为“魔幻现实主义同其他流派的不同之处就是要通过作家的想象把这种具体现实上升为幻想,创造一种带有虚幻色彩或魔幻色彩的新‘现实’”[10]。

英布草心笔下的孤独不同于通俗意义上后天缺乏与人或社会的接触和交流而形成的孤单心理。《归山图》所表露的孤独是一种“先天于人的生命本性的,是一种生命意识的存在,它是属于整个人类的,自从人诞生之日起就被打上了孤独的烙印。”[11]小说中无论个体的游走流浪,还是群体的热闹相依,亦或是生的繁华还是死的落寞都充斥着浓郁的孤独意味,孤独始终以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姿态存在。人性永恒的贪婪、善忘和自私常成为孤独的源泉。一代长老加翼生前统领着整个部落,宁为保护他人周全而付出性命,死后却被彻底遗忘,亲人也只忙着去攀附新的权势。英布草心通过书写一个部落权利更替的现象,对人性衰落的荒芜世界进行强烈地讽刺,反映了人性冷漠,趋炎附势的黑暗面,从而实现否定人性之恶,讽刺世界的现实意义。措曲阿玛为救活爱人而上刀山下火海,但吉雷木且却千方百计要置她于死地。人类的自我中心主义意识决定了他们排斥异己,不能以平等的眼光看待自我以外的他者,他们只知措曲阿玛是食人族,却忽略了她拥有比人类更美好的品质。措曲阿玛的孤独是不被人理解和接受的孤独,吉雷木且等人的孤独是自私狭隘、自我封闭的孤独。此外,沙提部落的永久沉睡,古莽部落在没有时间和季节的混沌中生存,沙果和司楚等人在行走的路上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等都揭示出人类存在的孤独本质,即人在世上始终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模糊的、怪诞的位置之中,唯有孤独是他们永恒的伴随者,其余一切皆虚无缥缈,无法永恒。

马尔克斯的魔幻背后是对拉美生活和斗争的现实反映。英布草心也领略了这样的现实内核,他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所体现的魔幻色彩,更多体现在地理上、精神上、情感上、表述上的边缘与孤独,而彝族本土文化也正处于孤独的边缘。”(据2022年1月15日成都市锦江区春熙路碧云轩茶楼访谈)。

魔幻现实主义对英布草心来说,不仅是表现孤独的艺术手段,更是对族群边缘处境的清醒认知与思考。这种“边缘”是相对当今社会的科学中心和物质中心而言的,《归山图》的世界,处处充满神话故事、精灵传奇,羽毛变成美丽的女子在人间生儿育女,风儿变成少女,文字、公鸡和红牛全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生命体。这种精灵、神灵、鬼魂和人共处的混沌世界的创造源于一种万物有灵、一切皆有生命和情感的世界观。但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诸多超现实的现象被自然科学证伪,科技思维替代了人类的神话思维,“神秘世界”处于社会最边缘的位置。英布草心的魔幻世界虽是边缘世界,但彰显了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尊重万物、关爱生命的生态理念。提示人类始终要以敬畏之心从事社会实践活动,如此才能实现社会的良性发展。

英布草心书写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和毕摩文化等亦是边缘文化的表征,他认识到彝族文化相对主流文化所处的弱势地位,从而借助与族群文化有众多共通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段,书写对古老文化的追忆与认同,蕴含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在时代洪流中断崖的忧患意识,“亦是作家通过魔幻叙事揭示民族神奇现实的手段,更是对魔幻表象背后隐藏的原始宗教、民族心理的深层次的思考。”[12]

综上,英布草心的《归山图》呈现出光怪陆离、虚实难分、荒诞不经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在魔幻“外衣”下,英布草心“深描”古老部落的生产生活方式,刻画带有民族性格的人物形象,将彝族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和仪式习俗融入小说中,从而实现民族记忆、文化、身份、风俗、传统、地域等复杂文化的文学表征;进行对人生孤独本质的探索、对人性复杂韵味的揭示和对族群边缘处境的深沉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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