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高丽科举比较考述
2022-03-17解洪兴
解洪兴
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在唐宋时期日臻完善,其改善社会流动、维护政治稳定、促进文化繁荣的成效斐然。这一开放竞争机制不断向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及邻国辐射。西夏与大理虽有科举,可惜史料珍稀难窥全豹,科举发展蔚然成风的是地处东北亚的辽、金与高丽。这几个政权的开基始祖,无论是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还是王建,均以武立国,后继者却不约而同地开科取士以兴文治,其文化视野及政治胸怀殊为可观,但若具体落实到为用为体的预期及其因时制宜的实践动态上终究参差不齐。高丽王朝后期受到驸马国①自忠烈王以后,历代成年的高丽王都要迎娶元朝公主为王妃,元朝公主在高丽国有至高威望和权力,所生男子立为世子,世子入元宿卫,娶公主即位后受元朝任命为征东行省丞相并册封为高丽王,多次以驸马国国王名义觐见元朝皇帝,高丽国奉元正朔,在辫发、胡服、谥号等仪式方面内地化。及征东行省②1287年元朝在高丽国设置征东行省作为元朝统辖高丽国的首脑机构,以高丽王为行省长官,在高丽国王都设有官署衙门,与高丽政权的官僚机构分署办公,行省官员在名义上是由元朝任命,执行元朝的旨意,征东行省具有羁縻特点,统辖机制等与元朝内地行省有所不同,高丽国始终保持很强的独立性。等政治影响,其科举也成为元朝科举的乡试[1]27-30。因此,笔者认为10-13世纪东北亚辽、金、高丽的科举更具可比性。
一、辽金高丽科举的继承性比较
无论是契丹人建立的辽朝、女真人建立的金朝,还是王氏高丽,就其在政权建立后对科举制的引进而言,在东北亚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但三者科举的继承性仍有较具体的差异。
第一,辽、金、高丽引入科举的时间早晚不同。公元976 年辽景宗下诏恢复南京礼部贡院,距辽朝建立已经整整六十年。辽圣宗统和六年(公元988年)正式开始科举取士,只有高举一人及第。高丽太祖兴建学校为科举奠定了基础,公元958 年高丽光宗采纳翰林学士双冀建议在境内开科取士,距高丽建国不过四十年。金太宗在戎马倥偬的天会元年(公元1123 年)即诏命科举[2]1134,《浑源刘氏世德碑》载有天会二年(1124 年)[3]金进士姓名,距金建国尚不足十年。
就引入科举的时间阶段而言,金朝最早,其次高丽,辽最晚。高丽与契丹建国时间大致相当,引入科举却早于后者,说明农业文化的高丽对于科举认同的积极性与主动性明显超过游牧文化立国的辽朝。后起女真政权所以汲汲开科取士与其由不足20万户[4]到400万户[5]的急速扩张“意欲得汉士,以抚辑新附”[2]1134的直接需要有关。在刚刚占领的辽、宋地区,各路军事统帅被授予科举的权限甚至空白的告身,录取后就地授官。据《褚先生墓碣》[6]1254载,天会四年(公元1127年)真定府策试73人除了褚先生本人均被录取。
第二,辽、金、高丽科举取法模式不同。辽朝前期科举继承唐制。从统和六年(公元988 年)到开泰二年(公元1013 年)辽圣宗开科20 次,几乎每年一次,频次虽与唐相仿,但一共取进士101人,最多一次23人,最少仅1人,平均一次仅5人,规模却远不及唐朝。圣宗开泰三年(公元1014 年)至道宗清宁元年(公元1055年)开科14次,相当于3年一次,共取进士649人,最多时为72人,最少时为31人[7],平均一次超45 人,说明自圣宗后期科举开始参仿宋制。辽后期虽间或出现殿试,但据高福顺先生考证仅有7次[8],说明对宋制的吸收远未达到常制程度。据《宁鉴墓志》,乾统十年(公元1100年)尚有明经登第者[9],说明辽末仍有旧唐科目。金代科举兼采众长,金初甚至为了兼顾占领区辽、宋不同的科举传统实行“南北选”[2]1134。律科、制科袭于辽,进士分词赋、经义则引自宋,金章宗甚至仿行宋代恩科[2]1147-1148。高丽继承唐制,常举科目高度雷同。制述相当于唐代进士,律、书、算相当于唐代明法、明书、明算,明经、三礼、三传与唐名实俱同。州县的“贡士”、中央各学校的“生徒”相当于唐代的“乡贡”“生徒”。考前要提交家状以备审核,考中也要举行放榜仪式[1]126-127。
二、辽金高丽科举的创新性比较
高丽科举虽仿唐制,但也多有因地制宜的变通。唐代制举在朝鲜半岛始终没有出现,常举设置了极富朝鲜半岛文化特色的医科、卜科、地理科,这与辽明令禁止医卜[10]参与科举截然不同,崇信佛教的高丽君主甚至创设过僧科[11]。高丽科举基本上是两级制,即相当于乡试的“界首试”和“礼部试”。高丽礼曹相当于掌科举的礼部,但实际主持考试的是国子监。相对较晚的恩赐科及糊名等新环节显然受宋制影响,一度取法北宋三舍法设立“七斋”[1]22,公元1102年(高丽肃宗七年)专门为来高丽的宋文人设立别赐科。高丽科举不定期举行,虽然高丽宣宗一度下诏三年一试,但未真正实行,有时一年一试,有时两年一试,甚至随时视情况考试[1]126。高丽科举在武臣当权前的录取数量亦无定额,从三四十人到几人不等[12]。高丽现职官吏可以应举,非辽朝有限的制举所能相比,应视为高丽科举特色。高丽太祖“惟我东方,旧慕唐风,文物礼乐,悉遵其制。殊方异土,人性各异,不必苟同”[13]的祖训得到后嗣忠实恪守。
辽初科举局限于南京道,统和六年之前找不到一例幽云地区以外之汉人应举者[14]。国子学中的契丹贵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世选是契丹贵族子弟的特权,汉族大姓亦可以依靠恩荫跻身仕宦,科举并不被辽代早期社会看重。圣宗、兴宗、道宗几代皇帝连续倡兴儒教,均曾御试进士,礼遇一再水涨船高,成于元末的《辽史》虽然无《选举志》,但《礼志》详细记载了进士登科礼仪。《契丹国志》载及第报喜仪式隆重热烈,“乐作,及门,击鼓十二面,以法雷震”,殿试及第者直接授官,第一人授予奉直大夫、翰林应奉文字的高官[15]。科举对辽后期政权辐射越来越显著,南枢密院官僚几乎都是进士出身[14]。宗室后裔耶律蒲鲁因擅举进士导致兴宗怒鞭其父,但还是被重用为亲信近臣牌印郎君,冲破禁令本身就有象征意义。天祚帝天庆五年(公元1115 年)耶律大石举进士,科举已对各民族开放。辽朝多次制举,以贡明经、举贤良等搜求人才,进士及第者和低级官吏均可参选,与其牵强地归于唐制的继承,民族政权成长中的开放性[16]则更引人入胜。
相对于辽与高丽,金朝科举最具创新性。金朝进士刘渭《重修府学教养碑》载曰,“我国家应天顺民,虽马上得天下,然列圣继承,一道相授,以开设学校为急务,以爱养人才为家法,以策论、词赋、经义为摧贤之首”[6]1194。若以开放公平论,这虽有溢美,也并非过于失实。金朝官学生总额超过6000 人[17],《金史·食货志》大定二十三年(公元1183 年)全国1878谋克①谋克是金代女真社会最基本组织,由最初的围猎编制发展为军事组织,首领常由部长或族长一人担任,完颜阿骨打定300户为谋克,10谋克为猛安,迁居中原各地后变革为地方行政组织,具有行政、生产与军事合一的特点,谋克相当于县,但地位高于县。,以每谋克2 人入学计,女真官学生超过3000人。金朝110 年开科41 次,取士6150 人,平均每科150 人[18],远远超过辽。据元好问所辑《寄庵先生墓碑》,李平父[19]749世医为业而登词赋进士第,巫医不得应举的禁令已经突破。以金章宗明昌年间(公元1190 年~1196 年)为例,进士籍贯可考者覆盖全国19路中的15路[20]47,进士出身可考者家世从宰执到平民的分布呈递增状态,证明了科举取士阶层的广泛性[20]74-75。
海陵王以后形成乡试、府试、会试、殿试的四级制,府试则为金朝新创,朝廷派要员主考,于公压缩了地方官上下其手的舞弊空间,于私免去大批落第举子赴京赶考的奔波之苦。金世宗大定年间(公元1161 年~1189 年)设大兴、大定、大同、开封、东平、京兆六处府试,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 年)新增辽阳、平阳、益都,承安四年(公元1199 年)又增太原,十处府试遍布要津,远至胡里改、蒲与等路及各招讨司的边疆士子均可以就近参加府试。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 年)诏免形同虚设的乡试后,府试事实上替换为三级考试中的乡试,成为元明清各省乡试的蓝本。
大定十一年(公元1171 年),金世宗创设以女真字为程文的女真进士科,这是少数民族科举制的首创。女真进士科考试内容从较早的每场500 字以上策一道,循序渐进地增加了诗赋、试论,以策论进士著称。大定二十九年(公元1189 年),章宗继位后“诏许诸人试策论进士举”,即将女真进士科向汉族和女真族以外的各少数民族士子开放,同时对其程式进一步规范:“以诗、策合格为中选,而以论定其名次。”[2]1142由此不难看出,经过近二十年的培育,金朝统治者对女真进士科已经非常自信,并无保守封闭的狭隘民族主义。据都兴智统计,有确切记载的女真进士62 人中,官至三品者50 人,任宰执者16 人。章宗朝13 名女真宰相有3 人是女真进士,宣宗至金末女真宰相出身进士的有12名[21]。《金史·忠义传》以身殉国女真义士43 人中进士出身者多达17 人。后世蒙古进士榜与八旗科举不过步其后尘而已,成效则难望其项背。
金代科举考纪整肃之严厉远过唐、宋、辽与高丽。考场设“至公楼”,主考官登楼监考,无论哪一级考试均以目不识丁的军人巡场,殿试时甚至一名考生配置一兵。考生搜身甚至达到“解发袒衣,索及耳鼻”的地步,如此苛待本应礼遇的士子,令统治者倍感尴尬,“使就沐浴,官置衣为之更之,既可防滥,且不亏礼”[2]1147。考生一有舞弊即重罚,主考若有徇私决以沙袋[22]。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对考生提出更高的要求,扩展考试内容与难度:“以《六经》《十七史》《孝经》《论语》《孟子》及《荀》《扬》《老子》内出题,皆命于题下注其本传。”[2]1136-1137从海陵王、世宗到章宗,金代科举渐入佳境,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中进士的比例一路攀升到60%[23]。据元好问所辑录《沁州刺史李君神道碑》,大定十九年(公元1179 年)登科60人中除官至宰相的数人外,官至刺史、节度使者过半,被誉为“龙虎榜”[19]725。金代碑铭体现科举深入人心:“入仕者惟举选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程文之外,翰墨杂体悉指为无用之技。”[19]877-878
三、结语
10 到13 世纪处于东北亚核心的辽、金、高丽在科举领域共性较多,进士科最受重视,进士及第备受荣宠,民族政权不约而同因科举而文治,但就纵向抑或共时的对比而言,不均衡性表现得复杂而明显。相对于金初借才异代较为迫切不太介意借鉴的文化对象外,高丽与辽均对唐制更为认同。二者对于共时发展的宋制需要一个从认知到认同的过程,后来苏轼在辽境和朝鲜半岛的声名鹊起不难佐证这一点。实力雄劲的辽朝面对相对文弱的宋朝,在文化自信上肯定与传统四夷对天朝的敬畏完全不同。朝鲜半岛自新罗时代即有慕唐之风,新罗士子在唐以宾贡登科多达几十人[24],高丽将早期契丹或女真政权视为夷狄,宋朝守内虚外不勤远略,对外政治联系与文化交流相对不热心,文化借鉴前提的共情认同又非短期所能快速培养起来的。
辽、金、高丽无论对外借鉴的倾向性还是个性文化差异,应联系到其各自对于科举为用还是为体的预期设计及动态调整上。统治者开科取士均出于维护王权统治的需要,辽如是,金如是,力图削弱豪族以强化权力的高丽亦如是。前两者在科举推进文治以维护封建统治秩序中渐渐从为用求实升华到为体求化的高度,海陵王、金世宗在提振科举争取儒臣巩固封建皇权上非常主动,文治水平更高的金章宗对于科举更为热情,甚至体贴地安排考生沐浴更衣。受科举催化的辽金后期社会彬彬儒化,不约而同地呈现华夷同风的气象。科举是渗透上层建筑的文化建树,一如文治的辽金难以抗衡后起武力的凌厉攻势,高丽早期兴文治以强王权的科举在后来的武臣专权下陷入委顿[1]25-56。亦如辽金科举会被元明清接力延续一样,朝鲜半岛的科举也会在高丽王朝之后的朝鲜李朝重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