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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的质疑与解答
——评梅卓小说集《麝香之爱》

2022-03-17李濛濛

昭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唐卡离家巴马

李濛濛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冲突”似乎是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最绕不开、也无法绕开的主题,那些关于传统和现代、边缘和中心、原始和文明、离家和归乡等的矛盾与对抗或多或少地始终缠绕在少数民族文学的作品中,当守望文明和进击现代成为不可调和的两极对立时,那种民族忧虑就不可避免地被书写在作家的笔下。梅卓同样不例外,在她的小说集《麝香之爱》中,也同样展现了各种各样的冲突:历史和当下、欲望和操守、离去和归来、人性的阴暗和纯善等等。但如果仅仅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指出出路,只会制造更多的焦虑和痛苦,对立的两面将会更加紧张和凸显,好的作品应该“为人类的痛苦提出出路,而不能成为出售痛苦的肉店”[1],如此才能带给世人爱和希望。而梅卓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没有停留在冲突本身这一层面,没有在这些挣扎中进行毫无意义的纠缠,不去讨论对错,更没有指责和抱怨,而是进一步提出疑问,既然冲突是历史发展不可避免的代价,我们是否一定要做非此即彼的选择?离家如果是为了想家,那么离家的意义何在?于是,在这一次层面她提出了自己的解答,关于如何在现代生活中坚守自我,关于如何在纷扰中走向对本民族的皈依。

一、离去和归来

在梅卓的这16 篇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是离开家乡、定居他乡的异乡人、漂泊者,所以“离去——归来”成了《麝香之爱》中最显著的一组矛盾。“离去”和“归来”是千百年来中国文学作品中最普世、最易引起共鸣和最接近人类心灵的主题,这一主题后来在鲁迅那里得到了升华,只是当这种矛盾出现在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时,就显得更加尖锐和痛心疾首。

《麝香》中吉美的背井离乡完全是因为爱情、是因为恋人甘多。离开家乡是因为甘多送的金砂石鸡心坠子,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也是因为这是甘多最喜欢的地方。痴傻的姑娘相信甘多一定会到来,这成为她在这个陌生之地坚守的理由,十年之后,那个恋家的甘多终于来了,却是带着已婚已育的身份来到了吉美的身边,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地,吉美终于用自己死成为了甘多麝香生意中被称为上等香的蛇头香,这种美丽而致命的诱惑成为了吉美坚守的最大讽刺。吉美自始至终都处在回不去也定不下来的尴尬境地,她的离开注定了她只能成为无根之萍,她的根在甘多身上,而当甘多亲手斩断了这甚至充满不确定性的根时,吉美注定只能走向死亡。这样一来,“离去——归来”的冲突随着“归来”的无望,以极端的方式将二者之间的紧张状态推向了最大化。《在那东山顶上》的华果是“怀着美好的愿望离开家乡”[2]45来到陌生的城市的,她的全部生活和精神都寄托在画唐卡上,行动意义上的“离去——归来”似乎在她身上并不构成明显的冲突。但随着华果那同样是画唐卡的丈夫带着华果的所有心血远走高飞时,精神意义上的“离去——归来”冲突就凸显而出,随着丈夫的背叛和唐卡的“离去”,华果强烈的抗拒使她再也不能回到自己心爱的画唐卡事业中。而《秘密花曼》中卓玛的离开从一开始就是痛苦的,和华果一样,卓玛的全部生活就是画唐卡,但和华果不同的是,卓玛更加纯粹,画唐卡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信仰,所以丈夫对她和唐卡事业的背叛注定了她最后的撕心裂肺。离开本就是艰难的,而丈夫的背叛让卓玛在行动和精神上的“归来”都失去了着落点,双重冲突的重压让读者感同身受地和卓玛一同陷入了绝望的阴影中。《幸福就是珍宝海》在回忆和现实中交叉叙述,回忆是家乡,现实是异乡,贯穿在其中的情感是“我”的阿布和阿爸永远地离开家乡而带给阿依和阿妈一辈子无尽的思念和伤痛。“草原上的女人从来都不出远门,这儿就是家,离开家不会有好结果”[2]140,仿佛是被诅咒了般,身为女子的“我”长大后还是要离家而去,于是家乡的宁静与异乡的焦虑、雪山的祥和与大海的茫然、确定的离去和不确定的归来所带来的两级撕扯的幽怨疼痛,在三代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衬托下,充斥在小说的每一个字中。与此类似的还有《转眼就是夏天》中的“他”来自遥远的拉摩仁山,《魔咒》中的达娃卓玛和尼玛才让都留在了异乡的城市等等。这些离开家乡的漂泊者都在异乡展开他们的故事和冲突,虽然我们无法得知如果他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家乡是否也会有更多的矛盾,但交织在这些冲突中的藏族人的信仰和藏族人的纯善使得矛盾的凸显更加醒目,再加上藏族的地域和文化都居于边缘位置的现实都使得“离家”和“归乡”这一组冲突更加让人感到痛心。

“离开”的是故乡,那里有着民族的传统和原始的操守,“到达”的是城市,那里是现代文明笼罩下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所以,随着“离去”和“归来”冲突的展开,必然带来的是传统和现代、欲望和操守的矛盾对立。《唐卡》中的桑杰才让是热衷研究唐卡艺术的省博物馆研究人员,因为兴趣相同,他接受并加入了张汉中教授的研究团队,可他渐渐发现张教授的团队成员竟然都是“魔鬼”般的存在,他们找寻并挖掘古唐卡竟是为了倒卖而换取更多的钱财。多杰本对“名牌衣装、男士香水、西式快餐、双肩背袋、染发、手机和传呼、网络、裸体舞表演”[2]102的追求是如此热烈,张教授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贪财好色,这些和他们所做的古文物的发掘和研究工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讽刺。这种冲突引发了桑杰才让的疑惑:古唐卡的出土究竟是为了什么?当这种虔诚的文化被现代污浊的气息染指时,是否倒不如让它继续留在洞中以还其清静?“再看看我们,下乡没车,收集研究没人支持,单位穷得发不出工资,就说洛丹老教授,苦心研究一辈子,到老肝硬化去世,几万元的医药费都没地方去报”[2]103,多杰本虽然利益熏心,但是当我们看到他的这段话时,我们似乎也无法再以一个站在道德至高点的角色对其横加指责。多杰本的抱怨道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古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当社会的发展进步必须要以牺牲个人和传统文化为代价时,对于多杰本和张教授们的选择,我们只能哑口无言。可是社会的文明难道不应该同时带来精神的文明吗?否则洛丹老教授为何直到病重去世都无人重视、无人关怀?在这里,社会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错位将其背后的现代与传统、欲望与操守的冲突拉至最大化并赤裸呈现于眼前。

《秘密花曼》中的唐卡画家卓玛继承了父亲的超高画技和纯洁无私的心灵,唐卡的神圣和画师的虔诚相互映照,将人性的至善最大化;而同作为父亲学生的丈夫却从一开始心就“被物质的世界吸引着,师傅的精神他只传承了衣钵”[2]115,到后来沾染上的喝酒、赌博、背叛的恶习,将人性的阴暗和贪欲最大化。本该是同甘共苦、携手并进的夫妻,却成了人性两面的对照物,这种残忍的一分为二将人性对立的两面揭露得淋漓尽致。“她一心一意想绘出来的唐卡,突然之间变成了财富、地位、名誉的象征”[2]106,与这种抽象的象征手法相比,在梅卓的小说中,传统和现代的对撞常常是以更加直接的视觉方式刺激着我们的神经,“丹白尼玛的袈裟里面露出一截眼下正时髦的白色T 恤衫,腕子上的是石英表,脚上则是三接头牛面皮鞋”[2]184;或者以更露骨的方式挑战着读者的底线,“只见一辆嘉陵摩托车上骑着一位戴墨镜、脚穿皮靴的年轻喇嘛,背后带着的竟是一个乌发飘扬的美人,两人呼啸而去”[2]187。这种冲击当然不会只是简单地充斥在看得见的物质层面,《转眼就是夏天》中来自拉摩仁山的“他”有着内心的朴素、坚定和纯善,而身处城市的“她”却狡猾而脆弱,这就是这种矛盾在精神层面的差异和表现。

离去和归来、原始和现代、虔诚和功利、人性的磊落和阴暗等等,这些冲突几乎体现在《麝香之爱》的每一个故事中。但它们不是孤立而断裂的,它们是随着人物的行动而展开的,而这些人物都发生了从故乡到城市、从边缘到中心的空间移动,因此,“离去和归来”自然就成了最显著的一组矛盾,但随之展开的其他冲突也正是在这一矛盾的映衬下,再加之藏族地域和文化的特征,使得这些冲突在一般意义的层面上更加发人深省。

二、质疑与反思

提出问题、揭露现象是作家的天性,也是作家肩负的责任使然,这是中国文人历经千百年的承袭,再经由“五四”文学先驱的洗礼而传承下来的使命感,纵观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在他们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哪一部不是因为浸透着作者的思考和叩问而经住了历史的淘洗?如果说问题的提出是为了引起世人的警醒,那么做进一步的思考则是对现象进行反思和质疑。梅卓同样如此,尽管她在小说中展现了社会生活中切实存在的各种冲突和矛盾,但她没有停留于这一表层现象,没有陷入矛盾带来的负面情绪中,而是以清醒的旁观者身份进一步提出了她的质疑和思考。

“离去——归来”本就是根植于人类内心最深处的伤痛,它以基因的形式在一代代人身上上演,而又在每一次有不同的诠释。它包含了离乡的无奈、归家的艰难、漂泊的尴尬、人性善恶的对立等种种冲突和矛盾,所以“离去——归来”这一冲突可以说是其他矛盾展开的根本原因。而少数民族的小说在这一层面上还加入了民族传统和现代文明的抉择这一困境,因此,“离去——归来”的冲突在少数民族的小说中具有更多的阐释空间。每个人背井离乡的原因都不同,但指向应该是明确的,或为了理想、或为了幸福、或为了逃避,但《麝香之爱》中那些离家来到陌生城市的人却是为了等待、为了归家,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如果离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归家,那离家的意义何在?

“甘多给她的影响是致命的,她为此放弃了心爱的画笔,背井离乡,来到这座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城市,只因为甘多说过这是他喜欢的地方”[2]2。如果说《麝香》中的吉美来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是为了甘多,那么她离开她生长的小镇,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等待甘多。来到城市十年的漫长时间,“吉美就在这间一张床、一张小桌、一条躺椅的小屋中这样度过最美丽的青春时光。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吉美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她是最清楚的,她这样打发时间,只是为了某一天迎接她等待着的甘多”[2]2。“等待甘多”听起来多么像“等待戈多”,这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荒诞的。戈多最终虽然没有来,但他一直作为一种希望存在于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心中,虽然缥缈虚无,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使他成为一个遥远而逼近的期待,无论是真心盼望还是自我欺骗,至少戈多的不出现始终没有打破他们的幻想。而甘多是不一样的,他是真实而确定的,他是吉美等待的全部意义,但是他的出现给吉美带来的却是死亡。等待是煎熬的,但它也是美好的,它本身就象征着明知无用却坚持不懈的执着,如果说不确定的等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那么确定的等待应该是充满希望的。戈多也好,甘多也罢,他们的本质就是不会出现,否则为什么十年间甘多杳无音信?他最后的出现不过是寻花问柳罢了。吉美离开是为了等待甘多,可甘多给她带来的却是死亡,那么她最初离开的意义在哪里?甘多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吉美生长的小镇,那么吉美空间位置的移动就显得毫无价值,她也永远只能停留在“离去”而无法“归来”。“原来甘多一直都是不存在的”[2]11,吉美终于在死亡的时刻领悟。

《幸福就是珍宝海》中的“我”也终于无法逃脱离家的命运,全篇“我”的阿妈都在用属相力证属马的“我”是不能离开草原的,藏区的每一座高山,每一座圣湖都是有生肖的,所以阿妈这种属相的确认本身就带有一种宿命色彩。“出门是男人的事,你阿布、你阿爸,唉,那些都是命中注定,前世的罪孽。可你一个女人家为啥要走?我有什么罪过啊!”[2]140而“我”离家却是为了最终能回家,“阿妈,我和阿布阿爸不一样,我属马,我会很快跑回来”[2]140。离家的目的是为了证明“我”最终会回来,那么“离家”本身就变得很虚无。“离家”后的“归家”本就不容易,当年萧红是那样决绝地离开自己的家,可是在生命的末端她是如此想家,可是她的主观愿望早已失去了来自家人的承接,希望落空的她只能在离家最近的“后花园”独自守望,这才使得“后花园”意象在萧红的后期作品中显得如此突出而醒目。

《佛子》中的才让和阿依怀着虔诚的心从家乡一路叩拜着经过城镇,却被公共车上的人们嫌弃,阿依袖子上的水獭皮镶边竟也被人偷偷割断,装炒面的袋子被人用锋利的刀划破,用“老藏民”的词语就能吓唬住哭泣的孩童……再看那满大街“维护社会治安、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宣传标语,这一切的一切放在一起竟是如此讽刺。城乡冲突是现代文明发展的必然代价,但取代原始文明的现代文明一定就都是“文明”的吗?

三、解答与叩问

好的作品在提出问题、反思现状后,还会做出自己的解答,这并非是作家的义务,但当她为读者带来理解和希望时,就显示了她的责任。

毫无疑问,《珊瑚在岁月里奔跑》是《麝香之爱》中最好的一篇小说,它描写了伊扎部落在历史车轮碾压下的悲欢离合、人间愁爱。情节发展合理,人物性格饱满,最后的结局更加让人唏嘘感慨、难以意平,历史的真相永远淹没在时间的海洋里。几代人的愁怨竟然也能以出卖浸满部落血和泪的珊瑚,从而获得钱财和名利的方式“和解”,那么最初坚守和拒绝的意义又在哪里?茜若的坚守是因为她是活佛的女儿、伊扎部落的后人,她自觉背负了伊扎部落几十年的恩怨;茜若对巴马的拒绝是因为巴马的爷爷是巴雅特王爷,而这位王爷曾经因为觊觎一颗价值连城的珊瑚背叛了伊扎部落。当我们还在为茜若和巴马这对苦命情侣相爱却不能相守而惋惜,为茜若固执但合理的坚守而怜悯时,茜若却出乎意料且毫不犹豫地将珊瑚卖给了马依不拉以换取他对自己去美国读书的资助,而马依不拉的爷爷马海买才是当年真正用枪炮毁灭了伊扎部落的罪魁祸首。茜若最后的选择使得她曾经的坚守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现代文明固然带来了发展进步,但也加速了人性的沦陷,所有肩负的所谓责任、原则在利益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这大概就是梅卓花大量笔墨描写伊扎部落的人和历史,而仅在最后对茜若的选择一笔带过,只留下读者的目瞪口呆的原因,这种愤愤不平的感受和急遽的戏剧化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它促使我们和作者一道反思:究竟是什么让真心的巴马敌不过真正的仇人马依不拉?

读这篇小说我们很自然地想到阿来的《尘埃落定》,《尘埃落定》表达了旧文明终将被新文明取代,历史的车轮终将碾碎阻碍前进的一切,如果说《尘埃落定》中的宿命感给这种前进增抹了一层悲剧色彩,那么梅卓就在此基础上明确了质疑:取代旧文明的新文明就一定“文明”吗?新的一定比旧的好吗?茜若最后的选择不就是对这种取代的赤裸裸的嘲讽吗?“我们两个年轻人,跟那个时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有理由彼此仇恨,更没有理由把日渐坚固起来的爱情化为乌有”[2]260,这是巴马对茜若离去的挽留,“没什么”“我卖给他那颗珊瑚,你知道的”[2]262,这是茜若以卖珊瑚换取美国留学资助为由对巴马的拒绝。同样是解释,巴马的坦诚和努力在茜若的云淡风轻面前是如此弱小和徒劳。表面上看起来,茜若是那个坚守原则的人,几代人的血仇让她无法向前,可是一旦抛开集体的束缚(她和巴马的爱情),在个人利益获得满足的前提下,她才是那个可以碾碎一切阻碍她前进障碍的人。巴马认为世仇不应成为他和茜若爱情的枷锁,这是荒谬不公的,他内心坚守的是努力和宽容,所以看起来一心向前的巴马其实才是“守旧”的人,他守住的是人性的真和善。茜若代表的是不顾一切向前的“新”,巴马代表的是稳固道德体系的“旧”,这是隐藏在小说中的复调叙述,从这点出发,小说的立意就很明显了:新必然会取代旧,但新未必好,在扫清一切障碍的同时,也会碾碎那些在旧有秩序中已被时间验证的美好结晶。

这样一来,之前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答,真正击败巴马的并非是仇人马依不拉,而是茜若本身,这是前进的本质和取代的必然代价。新对旧的取代必须要为获得合法性而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像茜若对巴马的拒绝只是她为掩盖自己野心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在不触动利益的前提下尽可做着道德的表演,一旦个人利益被填满之时就会露出真实的面目。可是这样就会带来惶恐和不安,既然前进是不可避免的,旧有秩序也不再适应发展的步履,那么夹在二者中间的我们究竟该何去何从?

梅卓给出了自己的解答。《果密传奇》是《麝香之爱》中比较特殊的一篇,写的是果密部落中雄狮吉加、猛虎甘丹和啸鹏一西三位英雄的传奇故事,当这样一篇描写远古神话的小说出现在众多充满现代意味的小说中时,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它存在的用意。三个小故事中的三位英雄,他们身上有着刚毅果敢、打抱不平、是非分明的品格,而这些品质自藏民族诞生那天起就作为一种基因存在先人的血液中,代代相传、薪火不息。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当我们在面对外来文明的入侵,而感到茫然无助时,不必一定做非此即彼的选择,我们可以尝试回到本民族的历史最深处,沉下心,聆听来自祖先的远古教诲,从祖先的智慧中习得面对风雨的勇气。我们可以学习吉加的英勇、甘丹的正直善良、一西对朋友和家人的义气和担当,这些都是人性中最光辉的魅力,足以让我们变得自信和勇敢,足以成为我们在现代生活中的安身立命之本。这些藏民族骨子里天生就具有的品格会使人在纷扰的现代生活中获得宁静,从而带给人理解、爱和希望。这是好的作品带给我们的积极影响,它从不教人对抗和仇恨,在面对变迁时我们不必感到沮丧,不必感到自卑,更不必抗拒和排斥,而是应当从原始的信仰中获得力量,从文明的进步中看到希望,进而在现代和传统的冲突中找到一种平衡和坚定,达到内心的祥和。

如果说《果密传奇》是从信仰中找到力量,那么《护法之约》和《魔咒》则是告诉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坚守自我。《护法之约》是16 篇小说中少数以男性为主角的故事,讲述的是阿吾和道丹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坚固友情,他们是梅卓塑造的人际关系的理想范式,是对《唐卡》和《在那东山顶上》中人性缺陷的纠正,也是对人性中对立矛盾的缓和,当这种叙述加入了轮回的宗教色彩之时,这一理想就显得更加坚实而厚重。《秘密花曼》中花曼的成长也是卓玛的成长,虽然可惜的是我们没能看到卓玛在经历苦难之后的蜕变,但我们在《魔咒》中看到了达瓦卓玛的化茧成蝶,这对人性的趋近完善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方向。

再回头看《珊瑚在岁月里奔跑》,隐藏在小说复调叙述的背后还有后现代的暗示:对发展的质疑。这让我们不得不去正视那些被埋没掩盖的历史碎片,究竟我们为什么要忽略它们?是否那些历史碎片折射出的人性弱点——懦弱和背叛——才是我们真正害怕面对和必须逃避的。尽管这样的人性弱点只在小说的最后才昭然若揭,但这种戛然而止似乎才真正具有了震慑的威力,让我们在对人物嗤之以鼻的时候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灵魂深处,拷问自己的同时也不免对自己感到羞愧。这种复调和双重叙事的手法在《麝香之爱》中比比皆是,《在那东山顶上》,应该有着敏锐观察力的画家华果却从没真正记住身边扎宝的样子,而扎宝那看不见的、被华果忽视的关怀,却在华果遭遇丈夫背叛,无法再专心作画时唤醒了华果那看得见的作画能力;在带有传奇色彩的《护法之约》中,看不到却无时不刻感受到的朋友的爱就是真正的护法;在《出家人》中,同样的名字,不同的性别,平行讲述着两个不同的故事,但却有着同样的结局——他们一直在错过。两条线索的交织其实一直在暗示读者,不可轻易被表象迷惑,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碎片也许才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的。

当然,梅卓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范式和引导方向,最终的答案还需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探索,但是好的作品总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也引导读者勇敢地面对问题,质疑问题的时候也解答问题,它总是在表现爱,拾取温暖,提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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