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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中叶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

2022-03-17李德锋

关键词:国图刻本汉书

李德锋,鞠 星

(内蒙古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号荆川,人称荆川先生,武进人。明朝嘉靖年间,唐顺之中举为官,先后历任兵部主事、翰林院编修、春坊右司谏、职方员外郎、太仆寺少卿、通政司右通政、右佥都御使、凤阳巡抚等职。

唐顺之于文学史上享有盛名,他与王慎中并称“王唐”,与王慎中、归有光合称“嘉靖三大家”,后人亦把其归入“嘉靖八才子”和“明六大家”之列。相较于其文名,他在其他领域的名气则稍显暗淡。思想史上,黄宗羲《明儒学案》明确把他归为“南中王门学案”;史学史上,他著有《左编》《右编》《广右战功录》《左氏始末》《批选〈史记〉〈汉书〉》《两晋解疑》《两汉解疑》等。其中,除《左编》和《两晋解疑》《两汉解疑》稍有影响外①唐顺之《左编》影响较大主要是因其对李贽《藏书》产生了广泛而直接的影响,参见拙文《李贽〈藏书〉与唐顺之〈左编〉之关系考述》(《史学史研究》2011年第1期);两部《解疑》较有影响也是因其在明中叶“异端”史学思潮中占据一席之地,参见拙文《唐顺之两部〈解疑〉的史学思想》(《求是学刊》2009年第2期)。,其他史籍则多寂寂无闻。即使就其史籍总量而言,在不啻汗牛充栋的明代史学编纂那里,也是比较普通的一个。但正是因其普通,我们在考察明代中期史学的一般状态时才选择以他为个案,相比于焦竑、王世贞、李贽这些史学发展高峰的大家,其无疑更有普遍的代表意义。且在其众多的史著中,相比于成熟的作品,《批选〈史记〉〈汉书〉》又是其史学成长过程中普通但不可或缺的一部史著。出于以上考虑,我们选择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为探讨对象,以期较为全面、客观地呈现明代中叶史学发生和发展的一般状态。

一、风尚与科考: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的时代背景

由统治者的提倡而形成的社会风尚对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产生了直接影响。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消解其出身低微于其统绪合法性的不利影响,往往自比于汉高祖刘邦,如在其与残元势力争夺天下统绪时言:“朕率中土之士,奉天逐胡以安中夏,以复先王之旧。虽起自布衣,实承古先帝王之统,且古人起布衣而称帝者,汉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违之!”①《明太祖实录》卷31,洪武元年四月戊申,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49页。他以“天命所在”的口吻说明了自己统绪的不容置辩。清人赵翼亦言:“明祖以布衣起事,与汉高同,故幕下士多以汉高事陈说于前,明祖亦遂有一汉高在胸中,而行事多仿之。”②(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卷32《明祖行事多仿汉高》,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37页。出于大致相似的登鼎经历,明太祖朱元璋往往对汉史颇为关注。③据谢贵安《朱元璋的偶像崇拜及其政策走向》(《安徽史学》1993年第2期)统计,仅《明实录》中所记载的朱元璋阅读《汉书》次数就有8次,涉及到汉代史实的则多达41种。由此可以看出,明太祖朱元璋是对汉史颇为关注的。而在“上行下效”的一般思路下,对汉史的关注就逐渐成为自明朝建立以来的一种社会风尚。

到了明代中后期,对于汉史的研习已经蔚然成风。王世贞在为凌稚隆《史记评林》作序时言:“《评林》行,自馆署以至郡邑学官,毋不治太史公者矣。”④(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42《史记纂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60页。明中叶学者对《史记》的关注,虽未必尽因凌稚隆《史记评林》而起,但由此可看出对《史记》的热衷和追捧应是一个普遍的学术现象。叶向高亦言:“近世士子,雅言《史》《汉》,以为文辞宏丽,操觚者所取裁,艳而奉之。”⑤(明)叶向高:《苍霞草》卷8《重刻通鉴纲目序》,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4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页。这既说明了明人推崇《史》《汉》的风尚,也说明了明人热衷于此的原因是因为其文字优点。彭辂亦有言:“尔来庆、历间,三尺童孺,才搦管制场屋排比艺,踽踽焉寿陵之步耳,而开口无不曰《史》《汉》。然皆剽窃句字,永镜厥旨。”⑥(明)彭辂:《史记初览序》,见黄宗羲编:《明文海》卷213,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145页。这再次说明了明人研习《史》《汉》已蔚然成风,而且已成为应举之需。

概括而言,明中叶,对《史》《汉》的研习成为一种普遍的学术风尚,以致有的学者认为《史》《汉》风的兴起是明代中叶的一股重要的史学思潮⑦钱茂伟:《论明中叶史学的转型》,《复旦学报》2001年第6期。,有的学者甚至把明人的汉史学成就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术研究单元,认为“明代至少有上百本著作涉及对汉史的研究,有的是专论汉史的著作,有的是在通史或断代史研究中大量涉及汉史”⑧朱志先:《明人汉史学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还置身于明代中叶古文运动与科举制度交织形成的学术氛围。

明代前期,稳定的社会环境促生出了雍容华丽、典雅平和的台阁体。时至中叶,这一台阁体与动荡的时代格格不入,从而又促生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复古运动。在这场古文运动中,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秦汉派”居于前,以王慎中、唐顺之为代表的“唐宋派”殿其后。就唐顺之本人的学术成长历程而言,其既有追随“秦汉派”的学术经历,“素爱崆峒诗文,篇篇成诵,且一一仿效之”⑨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附录一《荆川唐都御史传》,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页。,又有作为“唐宋派”典型代表的学术身份。“唐宋派”是近人夏崇璞对以唐顺之、王慎中为代表的文学流派的指称,得到了学者的普遍认同。其后学者们也纷纷跟进,认为“唐宋派”既有“文宗欧、曾,诗仿初唐”的复古主张,亦有反对机械模仿、主张文由心生的文学批评理论。⑩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关于提倡对唐宋经典的模仿,唐顺之曾自言:“尝从诸友人学为古文诗歌,追琢刻镂亦且数年。”①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卷5《答顾东桥少宰》,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页。关于反对机械模仿、主张文由心生,唐顺之曾指出“天机说”:

夫古之所谓儒者,岂尽律以苦身缚体、如尸如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动摇,而后可谓之学也哉?天机尽是圆活,性地尽是洒落,顾人情率乐易而恶拘束。②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卷5《与两湖书》,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页。

他还以自己的学术成长为例,来说明“天机”乃为文正道。

自少亦颇不忍自埋没,侵寻四十,更无长进。惟近来山中闲居,体念此心于日用间,觉意味比旧来颇深长耳。以应酬之故,亦时不免于为文。每一抽思,了了如见古人为文之意,乃知千古作家别自有正法眼藏在。盖其首尾节奏、天然之度自不可差,而得意于笔墨溪径之外,则惟神解者而后可以语此。③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卷5《与两湖书》,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页。

当然,基于这样的立场,他也对机械模仿以“前七子”为代表的“秦汉派”提出了批评:“近时文人说秦说汉,说班说马,多是寤语耳。”④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卷5《与两湖书》,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页。应该说,被冠以“唐宋派”之名的唐顺之反对的是机械地模仿,主张为文要发自本心,这就说明所谓的“秦汉”之文、唐宋之诗这些只是外在的形式,关键是文发心声。也正因如此,唐顺之在批评了所谓“秦汉派”的机械模仿后,书信末又以“《汉书》批抹约四五十传,颇能尽之”以为结,说明了其批选《史记》《汉书》的原由,也说明了其批选《史记》《汉书》的精义所在。

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也有其教导诸生应付科考的现实需求。前举明人彭辂所言,即说明明中后期《史》《汉》风的继续风行与科考的提倡不无关系。明人沈儆炌在为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作序时也是把唐顺之此书多与科举应考联系在一起进行表述,如其起始即言:“忆予未第时,偕仲氏读书山中,冻雨悲风,一灯晕壁,辄相与商略今古,尤精《史》《汉》两家。”⑤唐鼎元:《唐荆川公著述考·批选史记汉书条·沈叔永序》,国图藏民国铅印本。其后亦说:“故曰:两家之不能一也,其世也。评两书无虑数十家,言人人殊,而毗陵先生为之冠。闭门造车,开门合辙,唐先生真得两书之髓。”⑥唐鼎元:《唐荆川公著述考·批选史记汉书条·沈叔永序》,国图藏民国铅印本。说明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所论与沈儆炌科举应考时对《史》《汉》的研习内容若合符节。接着沈儆炌还记述了把唐顺之批选《史记》和《汉书》两书合而刊之的始作俑者也是出于屡试不爽的沈琇卿之手,“两书向离而为二,一之则从子琇卿始。琇卿卓有隽才,每试辄甲其邑,乃于古坟典有渊嗜,不减吾兄弟。是书也,见虎一文知其善武矣”⑦唐鼎元:《唐荆川公著述考·批选史记汉书条·沈叔永序》,国图藏民国铅印本。。这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说明了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与科举应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二、阐发与考证: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的批点形式

唐顺之选取《史记》《汉书》中的若干篇章批抹点裁而成《批选〈史记〉》十二卷,《批选〈汉书〉》四卷⑧胡宗宪刻本为两卷,毛在、郑昊刻本为六卷,考之内容并无变化,只是各卷内容大小不同。。在基本保持《史记》《汉书》内容原貌的前提下,对大部分所选内容都进行了断句处理,并用实心圆点、空心圆点、虚线、实线等不同符号对重要的文句加以标示,文中有夹批,一页眉首往往有眉批。

有关唐顺之批点《史记》和《汉书》所形成的文本,流传下来的主要有两种版本:一种是唐顺之从《史记》《汉书》中选取一部分章节,并加以评价,名曰“批选”;一种是仅选取而未评价,名曰“精选”。大概看来,两种版本所选取的内容出入不大,前一种版本由于存有唐顺之的批点,能够直接反映出唐顺之本人的史学观点,价值相对较大。另外,有的版本把批选《史记》《汉书》合成一书而刊,有的则分别刊刻。

由于《批选〈史记〉〈汉书〉》是唐顺之处于“唐宋派”为学阶段的著作,复古的本质要求使他对经典往往怀着崇敬的心理,对经典的研习也多是阐发古人的精义。

首先,从唐顺之怀着崇敬的心理对《史记》《汉书》的研习来看,主要体现为两点:一是对文章内容结构的分析,一是对它们具体行文方法的考察和所包涵意蕴的阐发,并且在批点中这两者往往是同时进行的。

就前者而言,以一简短标题概括文章内容是唐顺之一贯的做法,这在《批选〈史记〉〈汉书〉》中比比皆是。如《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秦始皇吞并诸国的过程,唐顺之分别冠以“灭韩”“灭赵”“灭燕”“灭魏”“灭楚”“灭齐”等词条来说明《史记》所载内容的主旨。①(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始皇帝》,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唐顺之在概括所选内容的同时,也对文章结构进行了深入的剖析。综观《批选〈史记〉〈汉书〉》中对文章结构的批点,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其中所运用的词也是具有专属意义的。如“提”“起话头”多用于一新事件的叙述的开始,“根”“总”“纲”指此段文字的主旨,“插”指文意的转折,“接”用于对前文的回应,“断”往往指一事叙述完毕,等等。再如关于《史记·萧相国世家》一节,《批选〈史记〉》在“高祖为布衣时,何数以吏事护高祖”处批以一“根”字,说明萧何对汉高祖的辅佐之功,总领以下所述。至刘邦为沛公入咸阳,诸将争抢金帛财物,“何独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籍藏之”,《批选〈史记〉》批以“插”字,因为这段所介绍的是萧何跟随刘邦发迹的历史,应该多关注于政治层面的发展,陡增此一句记述是不合文章主旨的,而在考察了其后《史记》所载“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后,才能明白司马迁于此埋下伏笔的苦心。唐顺之于此处以一“插”字便点明了司马迁的行文脉络。而他在“以何具得秦图书也”处批以“断”字,则回应了前面所作“插”批的理由,这是与其后所叙述的萧何推荐韩信的史实是完全无关联的。对于《史记》对萧何治理汉中的各项措施概而言之的记述特点,唐顺之是以“省”字来概括的。后萧何以功劳盖主,遭刘邦疑心,鲍生为萧何献策曰:“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上必益信君。”唐顺之批曰:“后应。”为其后“汉王大说”、刘邦因“今萧何举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以及推萧何功劳“第一”的记载作了铺垫。而在叙述萧何以功劳“第一”享受封赏时,也能够认识到鲍生所劝于此中的功劳,更是凸显了司马迁文意的悠远绵长,眉批曰:“非鲍生召平与客之计,何几不免虎口哉!”②(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2《萧何》,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年毛在、郑昊等刻本。《批选〈史记〉》中针对这短短数段文字,对文章结构和文意的阐发等批点就达十数条之多,可见唐顺之对《史记》的研习用力甚勤,深谙史公个中微言。

从《批选〈史记〉〈汉书〉》对《史记》《汉书》文章结构的分析中,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唐顺之对司马迁、班固文章意蕴的揣摩和体察,这一特点在《批选〈史记〉〈汉书〉》的各篇章中也是广泛存在的。如关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当是之时,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的涵义,唐顺之是如此阐发的:“将言始皇帝并天下,先提出此”。又关于秦王相貌特征的描写,夹批曰:“中秦王为人,故详之。”③(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始皇帝》,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又如关于体例的思考,唐顺之曰:“传体,前叙事后议论。《伯夷传》以议论叙事,传之变体。”①(清)王之绩:《铁立文起前编》卷1《传》,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7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8页。

唐顺之对《史记》《汉书》所运用的文学方法也是反复考察并有深刻体悟的。其中有对文章韵律的研究,如秦始皇登极,遍祀名山大川,以颂秦德,对《史记》中所载三篇刻词均批曰“三句为韵”②(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始皇帝》,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有对修辞方法的考察,如对《史记·酷吏列传》中所载“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③(汉)司马迁:《史记》卷122《酷吏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48页。,“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④(汉)司马迁:《史记》卷122《酷吏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49页。,“迁为关内侯都尉,声甚于宁成。上以为能”⑤(汉)司马迁:《史记》卷122《酷吏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49页。,唐顺之于其后均批以“刺”字,指出,这里是司马迁采取隐喻的方式来讽刺天子的用人不当。⑥(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项羽》,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

在批选本中随处可见唐顺之对《史记》《汉书》的褒扬之意。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叙及项羽因刘邦流露称霸关中之意,将欲征讨他。刘邦措手不及,张良献计结纳项伯,以化解项羽的疑心,这又引起刘邦的疑心。张良一方面解释他与项伯的关系,一方面为刘邦引见项伯,以解决当前的危机。张良的这种微妙处境,司马迁用刘邦和张良的对话生动地表现出来,唐顺之批曰:“叙问答处,使百世之下,如目见之”⑦(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项羽》,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对司马迁叙事之生动和史料处理之得当褒赏有加。同样,唐顺之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论及灭秦后项羽分封诸王的动机和具体措施时批曰:“最错综却又整齐”⑧(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项羽》,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评《史记·魏公子列传》中魏公子请侯嬴事曰:“叙侯生事累如贯珠”⑨(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3《信陵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豉千”眉批曰:“此酒肆账簿也,一经太史公之笔,便是绝好文”⑩(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8《货殖》,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唐顺之对《史记》《汉书》褒扬有加,但他也并非一味地盲从,对其记载也作了一定的考证。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字训诂,一是对所载内容真实性的考证。关于文字训诂,如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所载“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中“圯”字下注曰:“音夷,从巳矣之巳。”⑪(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4《张良》,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同样,在《史记·留侯世家》所载“令郦食其持重宝啖秦将”中“啖”字下注曰:“同啖,陡览切,谈上声。”⑫(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4《张良》,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其文字训诂中也包含对地名的考证,如对《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载“王翦攻阏与、橑杨”中“橑”字下注曰:“橑音者,橑阳,地在拜州。”⑬(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1《始皇帝》,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

关于对内容真实性的考证,有本证,如关于《史记·李斯列传》所载李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而迎合秦二世之意,主张重刑法、诛杀功臣以树立自己的权威这件事,唐顺之注曰:“与《本纪》不合。”⑭(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4《李斯》,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考之《秦始皇本纪》所言,这一计谋为赵高所献,并不是李斯,故其于“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处注曰:“与《本纪》参互。”⑮(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4《李斯》,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在此卷中唐顺之还就赵高因“山东群盗兵大至”而令二世自杀以谢罪这件事,依据《秦始皇本纪》提出疑义,认为“与《本纪》不合”①(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7《西南夷》,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考之《本纪》,赵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位而对起义之事百般隐瞒,事发后才令阎乐逼死二世。对内容的考证他还运用了旁证,如《史记·西南夷列传》中一古国名“劳寝”,唐顺之注意到《汉书》对其记载为“劳深”,眉批曰:“寝,《汉书》作‘深’。”②(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7《西南夷》,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

唐顺之还用旁证的方法对《史记》和《汉书》的版本有所考订,如在比较了《史记·酷吏列传》和《汉书·张汤传》“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的相同记载后认为:“此《汉书》赵京北朱丞相本子也。”③(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5《酷吏传》,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

唐顺之对《史记》《汉书》的考证取得了很大成就,这在以考据见长的清人那里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在其有关《史记》考证之作中多次援引《批选〈史记〉》中的考证。如唐顺之注意到《史记·孟尝君》记载魏子、冯都为孟尝君散财而买义的史实,对此提出疑问:“魏子、冯岂一事而传闻异耶?”④(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3《孟尝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清人梁玉绳《史记质疑》通过明人凌稚隆《史记评林》援引此说,同时记载了清人考证类著作《史记考证》对唐顺之这一疑问的进一步引申:“《评林》明唐顺之曰:‘魏子、冯,岂一事而传闻异耶?’《考证》张氏曰:‘晏子北郭骚事亦大同小异,盖战国时习尚如此,则流言亦如此,举不足信也。’”⑤(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30《孟尝君》,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76页。

三、经世与批判: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的历史思想

我们从前述唐顺之并不一味迷信《史记》《汉书》的记载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解放气息,可以看出明中后期一丝学风将变的征兆。

首先,从唐顺之所选取《史记》《汉书》的部分内容来看,体现了他对社会发展的思考以及为现实的治理积极寻求历史经验的学术关怀。他往往专注于朝代鼎革之际或一朝之内变动巨大的时期,关注那些对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且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如《批选〈史记〉》卷一就首列始皇帝、项羽和吕后三人。对此,王畿曾言:“予友荆川子尝读《史》《汉》书,取其体裁之精且变者数十篇,批抹点裁,以为艺文之则。”⑥(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汉书〉》卷首《荆川先生精选批点史汉书序》,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虽然王畿多就体裁而言,但正是丰富多变的社会背景赋予了这些章节体裁上“精且变”的特点。体裁多变固然是唐顺之关注的一个焦点,它背后丰富多变的社会背景亦是唐顺之关注的重要方面。在其后各卷中就选取了张耳、商君、李斯、卫青、李广等这些既对秦、汉皇朝作出贡献又颇具争议的人物列传进行评读,大概都是出于以上考虑。同时,唐顺之为现实寻求历史经验的学术关怀在其他各章节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如在《批选〈史记〉》中就单列一卷收入《史记》的“封禅”“平准”“河渠”“货殖”四志,充分注意到各志的异同,“‘封禅’‘平准’以年分叙,‘河渠’以事类分”⑦(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8《平准》,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在文中明确标出“马”“钱”“商贾”“赋税”“法”“卖爵”等与明皇朝统治所需密切相关的各条目,并且不止一次,如关于“钱”“马”和“卖爵”三项就分别列出三条。可见,唐顺之为治理现实社会是十分注意借鉴历史经验的。并且,他对以上诸项还往往有进一步的论述,如:对于《史记·平准书》“边兵连而不解”的记载批曰:“国费无甚于用兵”;在《史记》“费以亿计,不可胜数。……而不佐国家之急”处批曰:“此则国贫而贾富”;对“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则批曰:“此则贾贫而国富”;等等。①(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8《平准》,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

同时,他还收录了大量的少数民族的传记,如匈奴、大宛、西南夷、南越四“列传”。唐顺之批选中分别于大宛、乌孙等少数民族名称以方框框之,以便醒目。同时,他还对各传进行了一定的比较,如在“骞为人强力……”处眉批曰:“《大宛传》与《匈奴传》异,匈奴一国而大宛诸国,诸国则错综矣。”充分发掘司马迁撰写四传的意蕴,认为“以前四传贯穿百余年,兴亡如世家例”②(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7《大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积极肯定了司马迁对少数民族史重视的意义。

从文中的批点来看,虽然唐顺之对春秋笔法有所认识,但在经世实学思想的支配下,他又表现出排斥纯粹道德评价的倾向。在涉及到各历史人物的道德评价时,他往往批以“虚”字,而在涉及历史人物的现实事功时,则往往批以“实”字。关于“虚”的涵义,他在《史记·管晏列传》“既相齐,食不重肉……”处评曰“虚语叙事,欧公志文多用此”③(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2《管夷吾》,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并且在全录《史记》《汉书》各人物传记时,惟独弃文后赞语不录。其实,唐顺之也不完全排斥道德评价,他排斥的只是脱离历史背景的道德评价,如对《史记·酷吏列传》中的“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蒙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建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哉”,他用两处“正说”④(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5《酷吏传》,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来肯定司马迁从历史背景得出的对“酷吏”中肯的道德评价。对于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的这一特点,沈叔永在为此书作序时也有所指出。在此《序》的初始,沈叔永首先比较了《史记》《汉书》不同的叙事特点,指出形成这种差异的重要原因就是时势的不同:“余犹记仲氏之骘两家曰:‘太史公飞天仙人哉,班掾尊严若神,然有辙可方云。’余曰:‘固也,兰台之不能复龙门也,非势也,世也。太史公当少年,足迹遍天下,凡燕、赵、吴、越、荆、蜀之墟,吊畸人而征逸记,大率多嵚崎感慨之风。又汉初经术未凿,天子方疏节阔目,征非常士。一时躬所睹记灌将军解翁伯东方先生之流,其人如冶金覂马,跌荡凌厉,怪怪奇奇,足以鼓舞其目无千古之笔端,而嘐焉以麟趾自诧。自廷尉倡腹诅之科,武皇帝亦诏会稽守,令以春秋对,无纵横。公孙立而纲愈峻矣,将相大僚作木偶拱手状。杨子幼南山一歌,遂以当日蚀之变。即建殊勋绝域者,腐生辄引经绳之。不少假世间豪隽,奄奄亡尺寸奇。纵起司马父子别成一书,能无失故步哉?故曰两家之不能一也,其世也。'”⑤唐鼎元:《唐荆川公著述考·批选史记汉书条·沈叔永序》,国图藏民国铅印本。而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也多是从历史背景进行评价,与两书特点相合。“评两书无虑数十家,言人人殊,而毗陵先生为之冠,闭门造车,开门合辙,唐先生真得两书之髓。’”⑥唐鼎元:《唐荆川公著述考·批选史记汉书条·沈叔永序》,国图藏民国铅印本。“唐宋派”另一个代表人物茅坤在与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征的书信中也对唐顺之《批选〈史记〉》大加赞赏:“世之好《史记》者多,而能知《史记》之深,则惟先中丞公一人而已。”⑦(明)茅坤著,张大芝、张梦新点校:《茅坤集》卷4《与唐凝庵礼部书》,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0页。

唐顺之这种从时势出发、不惟以道德为判断标准来评价历史人物的特点,使他在分析、评价历史人物或事件时往往能够得出更为理性和中肯的结论。如对汉高祖刘邦的评价,他就结合刘邦对萧何猜忌的史实以及司马迁的记载,对汉高祖的猜忌品性提出了批评,“汉高之狙诈猜忌,鲍生知之,召平知之,又一客知之,史公又从而反复著明之,而读者不察,犹谓其豁达大度,何哉?”①(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2《萧何》,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同时,唐顺之对皇朝统治中的君臣关系也有所认识,认为皇帝揽大权于一身,作为臣子要想在这一统治体制下有所作为,揣摩和依从皇帝的意图是必需的条件。如汉武帝在位期间为了缓解由于频繁发动对少数民族的战争所造成的财政危机而加重税收,遭到了普遍抵制,而卜式捐出自己的财物并言:“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大力支持武帝对匈奴的战争,对此,唐顺之批曰:“深中上心”②(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8《平准》,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张骞得以重用也是因为“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的特点,唐顺之批曰:“足上意”③(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7《大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进一步揭示了张骞受重用是因他所具备的才干得到了汉武帝的认可。唐顺之对君臣关系的理性思考在对汉高祖与万石关系的评价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传中凡用‘恭敬’‘醇谨’‘孝谨’字皆一篇领袖。武帝大臣多以罪诛,而庆为相克终者,正以事不关决于庆,庆醇谨而已,此其所以见容也。末句‘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一传深意。”④(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2《万石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借对《史记》意蕴的发掘,唐顺之的批点往往又表现出对尊君等传统主流观点的反叛,表现出一定的异端色彩,“嘉秦皇,贬叔孙,少孝文,惜晁错,而嗤当世之儒者,详玩语意自见”⑤(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卷2《万石君》,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对此,郭嵩焘依据传统的观点对唐顺之的这种历史评论特点批评道:“案三代尊卑贵贱之等,其文繁矣,至秦而后一统其尊于君,自汉以来莫能易也。太史公反复制礼之原,以为僭乱陵替流极于秦,其激而相反也,亦势之所必趋也。亦会其时,圣人之道湮没不举,因革损益变通之宜,其适于道也亦鲜矣,此所以可叹也。其云‘朝廷济济,依古以来’,盖曰朝廷君臣之分之严,三代之道固然也;而秦之所为尊君抑臣者,其礼是也,而其为文与其意之所存皆非也。用秦之文,行秦之意,而欲强三代之礼之复见于今,其可得乎?文帝之让,与太初之改正朔、易服色,均之于礼无当也,此史公《礼书》立意最高处,荆川所论,无当本旨。”⑥(清)郭嵩焘:《史记札记》卷3《礼书》,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121—122页。郭嵩焘认为:《史记》意识到礼乐古制崩坏、礼道分途是秦汉时期的历史大势,秦朝顺应了这一大势,这是《史记》“嘉秦皇”的深层背景。从肯定历史是不断发展的“时势观”而言,《史记》确实表现出对“秦皇”顺应历史发展和“孝文”有违历史潮流褒贬不一的表象,但同时也深刻意识到秦汉的礼制与礼乐古制是不相符的。而唐顺之仅仅捕捉到这一表象,并未认识到其背后的深刻背景。就唐顺之短短数语的批点内容而言,郭嵩焘的这一批评不无道理,但“嘉秦皇”“少孝文”这一《史记》本身所包含、有违传统主流观点的“异端”史论确为唐顺之领会并认可了。

考之时代,唐顺之选取《史》《汉》内容的经世倾向、对《史》《汉》内容的考证、依托两书阐发自己的观点乃至“异端”思想等诸方面都与这一时期兴起的王阳明心学有一定的关系,多少是受到王学的影响。那么,以此来看,王畿从王学的角度为此书作序也就别有深意,而这一点也深刻地体现在唐顺之批点的文字特点上,如对《汉书·霍光金日磾传》的眉批曰:“武帝得霍光金日磾处甚奇,可谓具只眼”①(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批选〈汉书〉》卷1《霍光》,国图藏明万历十二年毛在、郑昊等刻本。。在王学语言体系下,“只眼”是独立阐发个体意见的代名词,唐顺之于此处用之,王学的影响可见一斑。

唐顺之对《史记》《汉书》的深入研习深刻影响着其诸多比较零散的为他人所作传记或墓志铭,如《萧孺人墓志铭》在论说黄士尚妻子萧氏之不易时言:

余观汉史所载王仲卿戆而狂,好数言事,其妻每抑止之,仲卿曰:“此非尔女子所知。”后仲卿竟殒,妻子亦徙合浦。余读而悲之,以为臣之娓娓于其国,妻之娓娓于其夫,皆期于自尽而已。其事则若相睽,然臣之于国耻其不言,妻之于夫恐其有言。②常州市唐荆川研究会编:《唐荆川诗文集》卷15《萧孺人墓志铭》,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423页。

把汉史的相关知识,灵活地运用到其日常所作时文中,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唐顺之对汉史研习的深入。除此而外,考之现存于《唐荆川诗文集》的作品,其《狂歌行》《皇陵行》《从军行》《荥阳行》《歌风台》等等,均涉及汉朝典实,有的以汉代历史作为直接描述对象,有的以汉朝历史为参照,诗以咏志。

平心而论,如果脱离时代和唐顺之的学术背景,单就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之作的呈现形态而言,其确实是比较分散、零碎的,诸多批点多集中于文学理论方面,且唐顺之批选《史记》《汉书》之作只是明代中叶众多评点《史记》《汉书》作品中比较普通的一种。但即使形式如此,唐顺之批点《史记》《汉书》深得原作精髓的价值也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认可,如黄汝亨在为茅坤节抄《史记》作序时言:

吴兴凌氏之有《史记评林》,自汉以来所注释赞骘甚备。然或就事以参,就人以骘,就语音以诠证,而司马氏之文章,神解所为,本末之旨,提结之案,与夫过接关隘、摹画淋漓、句字点缀之妙,独鹿门先生之《史记抄》若列眉点眼,令览者豁然。先生又称唐荆川先生之标注为得解而附存之。盖先生以跌宕之才绾结于法,自言得史迁之逸以嗣欧、苏二子,而与唐先生相印合者深也。③(明)黄汝亨:《寓林集》卷1《重刻茅鹿门先生史记抄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6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1页。

茅坤称赞唐顺之的标注为“得解”并把其吸收进其所编《史记抄》,黄汝亨认为茅坤与唐顺之在注解《史记》方面是“相印合”的,就是具有相似的注解内容和旨趣,即“神解所为,本末之旨,提结之案,与夫过接关隘、摹画淋漓、句字点缀之妙”。即使到了学风丕变的清人那里,也还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戴晟就指出:“百年以来,坊间选刻总不得要领,惟唐荆川《史汉精选》颇见神髓”,但同时也指出“然亦不过篇中略加评次,未标大旨”。④(清)戴晟:《寤砚斋集》卷1《记史记例意后》,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27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34页。

换个角度来看,得到人们基本认可的批选之作尚且不尽如人意,可能正代表着《史记》与《汉书》的相关史钞于社会的一般存在状态。

对于唐顺之本人而言,这一稍显稚嫩的批选《史记》《汉书》之作,特别是其中具有启蒙色彩的学说理论又深刻地影响着以《左编》为代表的“六编”⑤李德锋:《唐顺之“六编”编纂体系的思想解构》,《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和“以己意解之”的《两汉解疑》《两晋解疑》⑥李德锋:《唐顺之两部〈解疑〉的史学思想》,《求是学刊》2009年第2期。等比较成熟的史论作品,也成为他史学发展中并不那么突出但又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结 语

史学总是以一种循序渐进的形态发展着,史学经典的出现总是离不开其形成的过程,因此,若要完整、立体地认识史学经典,就不能漠视其形成的客观过程,尽管这一过程可能表现得比较初级和一般。传统史学领域当中也有相对比较固定和规范的概念来指称这些初级和一般的表现,即章学诚所言之“记注”,亦即一般泛称之“史钞”。①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言:“其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而撰述之书不可律以记注一成之法;又迁书所创纪传之法,本自圆神,后世袭用纪传成法不知变通,而史才、史识、史学,转为史例拘牵,愈袭愈舛,以致圆不可神,方不可智。如《宋》、《元》二史之溃败决裂,不可救挽,实为史学之河、淮、洪泽,逆河入海之会,于此而不为回狂障隳之功,则滔滔者何所底止!夫《通鉴》为史节之最粗,而《纪事本末》又为《通鉴》之纲纪奴仆;仆尝以为此不足为史学,而止可为史纂史钞者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71页。)由此看来,章学诚确实存在着把“记注”之学导向“史纂史钞”的逻辑思路。其实,就具体而言,节选、选辑、批点、附评和批阅等等,应都属于史钞的具体表现形态。

对于史钞的价值,批判者往往认为其只是史学一种比较初级的表现形式,往往表现为对前人历史记载的摘录甚至抄袭,没有多大建树,前举章学诚所言即是一典型代表。肯定者的思路还是比较开放的,有的从史钞与“著述”精神的一致性来论,“《结邻集》卷三,陈石庄与张天生云:‘古人之批阅,皆能与其书并传。宋之谢叠山、楼迂斋,近时之唐荆川、茅鹿门,皆以著书之精神,面(而)为批阅。其批阅,亦即其著书之一种也’”②(清)平步青:《霞外扰屑》卷7《文章圈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53页。。有的从史学成长的客观过程言,“这种以钞录众书开始,经过考辨材料异同,最后评论其得失,是史学评论在魏晋发展的实际情况”③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页。。黄宗羲在评价吴与弼对明代思想发展影响时亦言:“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④(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崇仁学案一》,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页。此段话不仅说明了完整的学术既有鼎盛时期也存在积累时期,还强调了积累时期是学术鼎盛时期的条件和基础。由此看来,史钞之价值正在其于成熟史著产生的“椎轮”和“积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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