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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加特早期文化研究分析

2022-03-17康杨达琦

关键词:加特工人阶级大众文化

康杨达琦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当代英国文化研究学者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的著作《识字的用途》(The Uses o f Literacy),是他于20世纪50年代在赫尔大学成人教育部从事成人教育工作的结晶①[美]丹尼斯·德沃金:《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历史学、新左派和文化研究的起源》,李凤丹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页。,也是一部指引伯明翰学派展开文化研究的先声之作。在书中,霍加特企图将自己少年时期的情感经验理论化、系统化,意在借此复苏正在消逝的英国传统大众文化。《识字的用途》对大众文化的深描极具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所谓“文化主义”模式下的经验性特征:“在描述背景之处,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之上。”②[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霍加特的研究延承了D·Q·利维斯在《小说与阅读大众》中所使用的“民族志”方法。第三任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主任理查德·约翰生(Richard Johnson)曾将聚焦于大众文化的“民族志”研究方法誉为“伯明翰优秀的民族志”③[英]理查德·约翰生:《究竟什么是文化研究》,陈永国译,见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6页。。经由这一方法,可以将活生生的文化“文本化”,并从大众文化的内部对其进行“阅读”。虽然霍加特受利维斯的学术影响颇深且与利维斯采用了相同的研究方法④[英]马克·吉普森、约翰·哈特雷:《文化研究四十年——理查·霍加特访谈录》,胡谱中译,《现代传播》2002年第5期。,但二者对大众文化的态度截然相反:霍加特旨在论证大众文化也有救赎功能,故将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传统大众文化视作“美好的旧时光”;而利维斯则将其视作被物质文明催生出来的精神糟粕。

一、生活经验与大众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

二战前的英国工人阶级在经济和智识上皆处于弱势地位,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智识层面,他们都觉得“长期回报”难以企及,因此他们更关注需要劳动和还债的“真实世界”。至于形而上的艺术、审美和宗教问题,则被视为有闲精英分子们思考的“更深层次问题”。倘若读物不能让读者产生即时的快感,那么它们就会被大众视作乏味的。正如描写通奸关系的故事并非是为了间接满足读者在文明社会中被禁止的两性欲求,而是将这类情节当作一个“吓唬人的鬼怪”——在阅读中,读者品味着稳定的家庭生活在遭到通奸事件冲击时带来的新奇感。阅读战前大众读物是大众对自身生活经验的文本化反刍,所以他们呼吁的阅读对象是“细节的和个人的东西”,即能够让读者在意识中重复演绎既有生活经验的作品。例如,真正王室家庭生活的细节是高高在上的、难以被劳动人民触碰的,但这些细节在经过大众读物的日常化表述后,也就成为了可以被大众赏玩的阅读材料,这也是大众文化自身“体面化”进程的缩影。

战前的大众文化常常提供家常内容的娱乐节目,这直接触及了大众的生活质地,并由此引发出“哎呀啊呀”的效果来满足读者质朴的精神生活需求。正如杂志中的小说无涉政治和社会问题,也没有关于艺术的任何东西,各种报纸上的连载小说也只是擅长使用戏剧性手法造就“轻微的震撼”,以此来满足工人阶级心中难以言明的审美悸动。不过,大众杂志中的小说虽然在创作形式上并无高超的技艺,但它因内容密切介入工人阶级的普通生活且直接关联生活经验而具备认识作用:

作者使用陈词滥调,读者似乎想要陈词滥调,难道他们不是正在通过语言来探究经验、来认识经验吗?的确是这样的。……我们首先需要意识到,它们可能用尽所有的陈腔滥调道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非常确切的生活方式。①[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4页。

阅读大众读物不但是一种审美阅读,也是一种认知阅读。各类层出不穷的“陈词滥调”构成了葛兰西式的重复,这种“重复是影响人民群众思想的最好的教育手段”②[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姜丽、张跣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页。,阅读战前大众读本因此具备了革新民众精神风貌的作用。工人阶级的艺术实质上是对“已知事物的展示”,即大众读物是对“已知的经验”的多次展示,阶级成员们所共有的阶级情感、阶级意识由此得到沟通和强化。虽然在霍加特从事文化研究的早期,英国学界尚未发生著名的“葛兰西转向”,但不难看出《识字的用途》与《狱中札记》之间有着理论上的亲缘性。读者既可以在阅读中再次赏玩既有的生活经验,也可以根据生活经验在阅读与想象中体验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合情合理”的艺术虚构桥段。工人阶级并不想通过阅读提升精神境界,他们仅仅想要经由阅读来缓解异化劳作后的精神疲惫:在一块肉体不用劳作、精神不再紧绷的飞地上,可以任凭思想自由地驰聘。严格来讲,提升文学素养也是读者在接受学科规训和政治谈判,但霍加特所褒扬的战前大众读物则是协助工人阶级抵御异化劳动的经验性语境。在阅读中,工人阶级并非被动、机械地消磨闲余时光,而是在能动地欣赏着没有被抽象的哲学思辨过度阐释的人类生活经验。相比于审慎地进入经典作品,或是接受管制文化并成为资产阶级阶梯结构中的攀爬者,大众读者在阅读中短暂地逃离了异化,在精神上再次占有了自己。

如雷蒙·威廉斯所言,艺术之所以被划分为“伟大的艺术”和“蹩脚的艺术”,是因为我们武断地在艺术品的序列中制造了“一系列无限渐变的等级”,将评价的等级链条直接与“构思及创作上的根本差异”相关联,这无疑会造成高雅艺术对大众艺术的遮蔽。大众虽然没经历过专业、系统的艺术鉴赏训练,但他们在欣赏日常大众艺术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审美愉悦感,并不少于专业人士鉴赏高雅艺术时所获得的愉悦感:“并不是所有‘陌生化’的艺术——借助一切手段来实现——都是有价值的,而‘熟悉’的艺术也不都是没有价值的。”①[英]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0—41页。严肃文学大多是来自高雅艺术领域中的抽象内容,因为工人阶级缺乏相应的鉴赏力,所以严肃文学往往因曲高和寡被大众读者束之高阁。排斥严肃文学会导致大多数大众读者在十分本能的水平上消费大众读物,这是因为大众读者需要在不断重复的直觉式阅读中确认自己的“文化身份”,并在生成即时性阅读快感的同时,理解其“文化身份”的独特价值。

在街区文化中,雪中送炭和流言蜚语总是捆绑着出现,前者可以生成互助性的阶级意识,后者则是街区成员自我定位的重要途径:在流言中所了解到的家庭生活水平之间的差异往往是街区成员们评定彼此声望的重要标准。街区如同“一个个小小世界,每一个都像村庄那样是同类的和界限分明的”②[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7页。。在这个小小世界内部,人们几乎了解每一个人。在工人阶级生活的街区,他们的精神生活是感性的、经验的、节奏缓慢的,他们用感性去抵抗技术异化和资本压迫。相较于由现金支付所建构的主流资本世界,战前工人阶级社区要依赖团结互助等社会意识来维系。这种集体意识造就的阶级共荣意识,将经济和情感上的互助视作街区生活的核心纽带,这种互助也是对抗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重要武器。厂房社区群体作为一个有活力的整体,从内部排斥冷漠自私的个人主义者,并将之视作消解集体意识的不稳定因素。

虽然工业城市的生活压力和管制文化降低了工人阶级的流动性,且阻碍了他们与其他地区人民之间的和谐对话,但经由相似文化环境所形成的生活经验,对于大众文化的建构和扩散始终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并逐步将其由从属性地位的边缘文化向中心文化推进。

二、大众的文化身份生成及历史连续性

大众文化不是空穴来风般地闪现在20世纪,它是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中动态地生成的,其发展过程必然具有历史连贯性。而大众文化研究之所以在20世纪60年代迅速成为显学,在很大程度上归益于理查德·霍加特、E·P·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等学者对大众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历史源流所作的纵向思考。从宏观上来看,生活经验是战前大众文化持续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各种与“养家糊口”相关的质料源源不断地为战前大众文化的发展注入新鲜活力。各种文化现象的内涵也必须能够被体力劳动者依照其生活态度直接解读,否则便会被视作“不真实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大众文化总能得益于日常生活中的活力,如汤普森所言:“平民剧院的艺术造诣是不能同它的活力媲美的。”③[英]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下),钱乘旦等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886页。

相对于主流的资本主义精英文化,大众文化虽然有其从属性,但工人阶级绝非文化场域里的缄默者。据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The Maki ng of the Engli sh Worki ng Cl ass)一书中考证,大众文化的流行虽然与经济发展和技术变革有关,但更应该考虑历史文化因素对大众文化的形成所造成的影响。因为19世纪远非工人阶级群体意识生成的源头,“劳动人民”“下等阶级”等上级概念的内涵显然要比“工人阶级”的内涵宽泛得多。工厂工人也远非工业革命的长子,早在家庭手工业工人的思想中,就已呈现出工人阶级意识的雏形。工人阶级的形成是动态的历史过程,其中不仅有着经济因素,而且是“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事实”。早期资本主义及其文化影响力的迅速扩张,打破了前工业时期以家长制为主导的文化流通模式。在劳动人民“报团取暖”适应新文化环境的进程中,大众文化渐渐填充了前工业时代“家长制”文化模式消逝的真空。经由早期工人运动铸就的集体价值,同久已有之的群体生活经验合力构成了大众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历史连贯性:

工人阶级人民的确有一种作为群体成员的强烈意识。……人们的脑海中回想起了19世纪的许多运动,回想起了成百上千的“友好”社团……在我看来,这种友好的群体传统最初从那个始终存在的证据中得到力量,即在那种亲密的、挤在一起的、私密的生活条件下,实际上,我们都置身相同的处境中。①[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7页。

工业化进程必然导向新的生活方式,但传承自乡村生活模式中的旧有经验并未因新的聚居模式而消亡,反而与新的生活方式一起,共同建构了相对封闭的街区生活空间。在工人阶级的言语习惯中,常常将“我们”与“他们”相对立。大众文化的相对自律性将群体凝聚力赋予大众,而群体凝聚力又使得大众自发地排斥来自精英阶层的文化渗透。“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指称权势群体和“上层人民”。在“我们”与“他们”的口语化对立中,“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他们”的各种盘算,来自“异域”的权力阶层总是想要对街区世界进行文化渗透。所以在情感和经验的层面上,工人阶级将现实世界划分为家园和异域,并在“我们”与“他们”的对立中坚守着家园意识中特殊的集体情感。厂房街区作为生活的家园是可以被直觉感悟的,而街区外的世界则是难以融入的异域。

虽然战前大众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有其历史连贯性,但大众的文化身份的内涵一直变动不居;随着大众文化实践形式的渐变,大众的文化身份的内涵也被不断地更新。不过,“新生代”特有的文化身份内涵总是和前辈们的文化身份内涵有所重合。例如,厂房社区街头巷尾中的俗语闲谈,就部分地延续了先人们的乡村言说模式。从乡间农人的“小牛头”和“老公鸡啼鸣,小公鸡学舌”,到工人阶级的“你得帮助一下瘸腿狗”,这些俗语虽然是即时性社会意识的直接表现,但仍残余着古老态度的因子。乡村生活中的“老态度”与“城一代”共同步入因工业发展而兴起的城市,也促成了“城二代”对父母们农村习气的服从,及至以霍加特为代表的“城三代”生长时期,存留下来的“老态度”业已成为雷蒙·威廉斯式的“选择性传统”:

新的一代以自己的方式对它所继承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作出反应,在很多方面保持了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可以往前追溯),同时又对组织进行多方面的改造(这可以分开来描述),最终以某些不同的方式来感受整个生活,把自己的创造性反应塑造成一种新的感觉结构。②[英]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街区外的世界对工人阶级是陌生的,为了在情感和认识上建立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归属感,他们把传统作为“固定参照领域”反复提及。选择性传统不但建构了战前大众文化发展过程中的独特演化规则,也有助于它葆有“相对自律性”。但尽管工人阶级重视传统,他们却拒绝在历史和道德铸就的宏大语境中品味经典艺术传统,他们的传统是在乡下趣闻向坊间轶事的过渡中产生的。工人阶级的生活经验虽然被当下的、即时的日常语境所包围,但它也要在选择性传统中保证自己文化上的连贯性。战前工人阶级虽然被称作“大众”,但他们绝非麻木不仁的文化白痴,而是努力用一种集体的、连续性的经验来对抗断裂的、抽象的现代精英话语模式。

自乡村生活中遗留至工厂街区生活的迷信传说,作为前几代人生活经验中社会意识和社会无意识的延续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正如星象算命仍是战前大众读本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些新形式的迷信传说体现了大众文化发展历史中的“破裂—重组”进程,即随着新传播方式的流行、生活习惯的改变,旧有的文化模式被搅碎后以新的形式持存了下来,并始终未被彻底舍弃。

三、文化工业对生活经验的遮蔽

由于二战后物质进步和文化缺失间的相互作用,工人阶级因卸去经济压力而不再珍视其阶级成员的身份。再加上美式文化工业的冲击,工人阶级在文化上面临着成为“无阶级”成员的处境。工人阶级对于物质进步确有需求,然而他们之所以追求物质进步,并非是因为贪婪所导致的“物质上的形式主义”,但现成的东西多了,人们难免倾向于接受它们,这样的习惯培养了“随大流的心态”。在由物质产品堆积而形成的“消费社会”中,人难免受到堕落文化景观的影响,最终被“为了向前而向前”式的进步主义消费所操控:新的东西受到追捧仅仅因为它们是最新的,且“一个人只要有了闲暇时间,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给他的产品”①[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段》,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页。。他们不再信奉活生生的生活经验,反而搭乘在追求无限进步的快车上一去不返。大众评论和出版物将“向前看的人”“前进运动”等观念标签化,这些在知识界未受审视的标签化观念最终亦成功流行起来,成为了诱导工人阶级重新物化自己的帮凶:“那些被误用的观念如今正诱导在身体上和物质上获得解放的工人阶级去产生一种基本属于物质上的人生观”②[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3页。。美式文化工业以深度误导的方式将大众收编在新的文化资本聚合体系之中,二战后,是资本流动而非人的感性精神需求在推动杂志的消费和弃置,因此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难以有效发声,甚至近乎缺席。至此,大众读本从生产到消费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再有主体存在的位置。

具体来看,战后新闻媒体的数量爆炸性增长,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存活,它们的营销策略就是刻意避免提及精英和大众间的差异,并以此作为降低工人阶级思考和分析能力的手段。生活在被捧杀环境里的大众读者因此越发沉迷于平庸的文艺形象。正如“英雄属于小男人”,“小男人”们自甘于无聊平庸的生活琐事,他们的生活即享受各种平淡无奇的小成就:为女儿争取学校烹饪竞赛的机会、以愚蠢的理由敲打老板等等。“小男人”的形象之所以会受到追捧,恰因为他们是生活在战后平面化社会里的大众的缩影:“他是个矮个子,不勇敢、不漂亮、不睿智,可他就是受人喜爱,并非尽管他是这样的人,而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③[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0页。

大众被迫安适于弥漫着“普通人”气息的生活氛围,文化工业成功地无限扩大了这种氛围的边界。为了制造亲近错觉以提升发行量,战后的大众读物抹去了“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对立现实,构建了一幅世界充满平庸之辈的假象。各种冠以“普通”前缀的预先给定价值,被迅速扩散到大众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此类追捧平庸的群体被霍加特称作“拥有最平淡无奇的面孔的怪物军团”④[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页。。

相比于战前大众文化产品对工人阶级生活经验的描写,战后的大众文化产品不再真正去探讨经验,而是代之以抽象平等主义。为了迎合工人阶级“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新式大众出版物甚至完全将产品做成毫无营养的文化快餐。虽然阅读《泰晤士报》一类的高雅读物并非走向美好生活的先决条件,但抽象的平等主义作为一种削弱智识的新形式,实实在在地降低了大众的思考能力。战前大众文化中的具体化和个人化消失了,战后大众文化的转型并未使其像高雅艺术一样具备价值,而且战后的大众出版物作为老式大众出版物“毫无生机的仿制品”,割裂了人民与生活经验的联系,断裂效应因此产生。至此,虚无主义的影响无声地辐射至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教育到工作:

他们从学校教育中几乎没有获得任何与生活现实有关的东西,这种生活现实就如同他们在15岁之后所体验到的那样。他们中的大多数参加工作,这种工作不需要个人的外向性,不需要本质上多有意思,增进不了任何个人价值的感觉,只是让人成为一名生产者。①[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1页。

这就是“自动唱机男孩”的制造过程。新式大众文化作为一种当代力量,利用技术上的优势促成物质进步的同时,也将工人阶级基于生活经验的审美需求扭曲为被动的文化消费。新闻媒体在将工人阶级的生活经验平面化、间接化的过程中,以“告知自由”的形式为大多数的普通人套上了一层心智上的枷锁。它们的最终目的即诱导大众“不负责任地服从”。至此,不得不提及新大众文化形势下的大众身份的转换:他们从积极的阅读消费者、生活经验的求索者,转变为被动的、灌输式的文化消费者。身份上的转变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话语权的丧失。在新的文化形势下,独属于大众的新型文化机构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未能成功追踪大众的文化趣味变化,而旧有的文化传播模式又被文化工业所利用,迫于无奈的大众只好游离于“投机商”和“官僚”之间:

有迹象表明,多数读者群与其最有创造力的成员的分离,导致出现了一个很容易从外面渗透进来的文化真空。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就能理解为何在这么一个时代里,大多数大众艺术的形式会迅速地美国化了。②[英]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6页。

一旦大众选择文化形式的话语权丧失殆尽,大众文化将会彻底从经验王国步入娱乐王国。

尽管大众无法彻底摆脱主导性的文化符码的操纵和影响,霍加特仍旧愿意相信大众具有抵抗此类影响的潜力。例如介绍体育运动、兴趣爱好的各类杂志的渐渐流行,就昭示着大众从属却不屈从于文化工业的摆布。福利社会建立后,大众的生活、经济压力大大减轻,对文化娱乐的消费需求则大大增加,阅读这类杂志可以指引他们在闲暇时间从事园艺、养殖、手工艺和骑行等有实践性内涵的文化活动,并使大众以游戏的形式复归到自己和前辈们熟悉的生活经验中。大众在实践性的文化活动中释放自己创造性的本能,在娱乐中感受到劳动与创造本身就是目的,而非达成目的的手段。业余爱好类杂志的流行标志着大众拒绝成为文化瘾君子,它们的最终指向是帮助大众扭转其从属性的文化身份,霍加特对此充满信心:“或许,这些条目看起来不足以拿来与上述所有的力量抗衡,但是我认为,它们暗示着巨大的优势。”③[英]理查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工人阶级生活面貌》,李冠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31页。

虽然美式文化工业展现出强大的异化力量,但业余爱好类报刊作为表述生活经验的新的文化力量,其影响力有着巨大的潜在增幅空间。从霍加特此论中,亦能见出伯明翰学派与法兰克福学派之间的理论差异性,即前者在很大程度上相信大众文化具备救赎功能,而后者则将大众文化视作与工业文明伴生的恶之花。虽然工人阶级仍要忍受文化工业不断的灌输,但也没有必要因此走向技术恐惧症。真正异化人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扭曲的社会运营机制,毕竟“即使从最糟糕处考虑,技术也不过是中性的东西”①[英]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32页。。技术更新不但无法彻底取缔有活力的社会行动,反而能增加大众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

结语

作为战前大众文化现象之一的大众读本和严肃文学之间有着不同的期待:较之严肃文学相对抽象的宏大叙述,大众读物虽然内容浅白,但因有意凸显大众的生活经验而具备强大的文化亲和力,也因此蕴含着对工人阶级生存境况的人文关怀。战前工人阶级读者根据自身的生活态度选择相应的大众读物,并以庞大的群体消费力迫使出版机构迎合自身的阅读趣味,因此不能简单地将战前的大众阅读视作对文化符码的被动消费和高度遵从。反之,工人阶级是主动的阅读消费者,并在异化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审美阅读上的自留地。

从伯明翰学派“文化主义”的立场来看,战前英式大众文化对生活经验的揭示,具备祛魅和抵抗异化的价值。但随着战后文化工业的侵袭,有着古老传统的自由观念被扭曲为对真正争论的厌恶、对整齐划一和不加反对的盲目遵从。工人阶级的群体意识,被扭曲为“数人头”式的民主平等主义。这所有的扭曲行为共同建构了“危险的民主宽慰”,流水线式地制造着精神被腐化的“自动唱机男孩”,他们沉迷在由间接刺激编织的幻觉世界里无法自拔。娱乐活动形式的变化意味着社会环境的转变,战后的文化场域虽然鲜有激烈的阶级斗争,但它是容纳相对缓和的阶级冲突的新语境,所以战后文化工业的诸项举措无疑在粉饰太平中掩盖了现实中的矛盾。统而论之,霍加特早期的文化研究成果认为,战后文化工业的“锯末蛋糕”会将劳动人民转化为无主见、无阶级的文化消费者,所以他呼唤20世纪30年代英国社会中的“过去的好文化”。不足的是霍加特的文化研究模式中有着“文化断裂”②王庆卫:《霍加特的文化研究理论——“文化主义”路径和民族志方法》,《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倾向,纵观他对战前大众文化的褒扬和他对战后大众文化的悲鸣,可以发现他并未理智对待二者之间必然的延续关系,并且在其《识字的用途》一书中有明显的利维斯式怀旧情绪,只不过利维斯呼唤的是英文研究的“伟大传统”,而霍加特则期盼战前英式大众文化的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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