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孟浩然的江南印象
——《早发渔浦潭》析论

2022-03-17吴怀东

关键词:孟浩然山水诗人

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远游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探求未知、超越庸常、挣脱束缚的深刻精神需求,具有普遍性和本质性。《山海经》代表着先秦时代人们对远方与异域的好奇与想象(1)。诗歌是对世俗平淡生活的超越,盛唐是诗情勃发、魅力无限的时代,诗人多好奇,诗人好漫游,漫游是唐代、尤其是盛唐十分突出的士风,诗和远游相伴而生——这正是唐人的浪漫,也是唐代魅力之所在。李白名作《赠孟浩然》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在李白的心目中,孟浩然就是醉心山水、好饮迷花、遗世独立、清高自守的高人隐士。“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诗仙李白,对孟浩然特别崇敬,一生傲岸的李白竟然亲自给远游的孟浩然送行,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写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亲自到江边送别,生动地表现出李白对前辈诗人孟浩然的深情厚谊,而“烟花三月”四个字,更表现了李白乃至孟浩然对远游、对扬州的浪漫想象和无限期待——送别之时,李白的心似乎也在温暖的春天里,随着孟浩然乘坐的小船,在春水里任意飘荡,顺流而下。李白的诗反映了盛唐的漫游风气,也反映出盛唐诗人对扬州以及江左吴越地区的诗意印象。盛唐诗人中,孟浩然虽然“终身白衣”(辛文房《唐才子传》本传),“未禄于代,史不必书”(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令人遗憾,不过,论游历范围之广,并不输于同代人。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志趣洒脱从容、清雅脱俗、洁身自好,尚隐逸,好交游,喜山水,一生游历了很多地方,除了家乡襄阳以及荆州、岳阳之外,还北到京洛,西至巴蜀,南游湘桂、豫章,东下扬州,更游览了江南的核心区域吴越,在江南山水最为灵秀的越中盘桓四年[1]1-62,其传唱久远的诗歌名作不少是在山程水驿中完成的,如《过故人庄》《与诸子登岘山》《夜归鹿门歌》《宿天台桐柏观》《宿建德江》《晚泊浔阳望庐山》《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等,可见孟浩然爱好异域(2)远游,醉心于远方的山水风光、人文风情。

《早发渔浦潭》是孟浩然进入越中的第一站渔浦留下的作品,在孟浩然吴越之游期间所创作的诗歌乃至其现存全部作品中,似乎不太引人注目,既有的诗选和文学史研究基本上没有关注此诗(3),但是,如果从六朝至初盛唐诗人的吴越旅行及其诗歌创作史角度看,并联系孟浩然一生经历和创作考察,《早发渔浦潭》反映了孟浩然对江南暨越中风土、风物、风景的认知,具有一定的艺术特色与独特的认识价值。

一、渔浦:一个诗意的起点

浦,《说文解字》释曰:“浦,濒也。”即水滨的意思。《诗·大雅·常武》:“率彼淮浦。”张衡《思玄赋》:“召洛浦之宓妃。”因为南方河流较多,这个词语在描写南方的地理环境与风土时经常出现,《吕氏春秋·本味》:“果之美味,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楚辞·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值得注意的是,水似乎天然具有诗性,无论活水流动还是大海汪洋,很容易激发人的想象力。《国风·周南·关雎》就水滨景象起兴。《论语·先进》中,孔子对弟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理想的共鸣,表达一贯严谨的思想家难得的心理放松和诗性。《论语·子罕》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表达了思想家孔子的想象力。《论语·公冶长》还记载孔子的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水与远方似乎是孔子可以安顿的处所。有人就认为,道家老子尚柔贵水,原因是他生活在多水的地方。比较而言,南方多河流,尤其是经过屈原和楚辞的诗化,江南是水流丰沛、感情丰沛的江南,也是诗意的江南,《楚辞·招魂》就曰:“魂兮归来哀江南。”南朝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就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祟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所论符合唐及先唐文学发展实际。

水流而活,人动而生,向往远方其实是一种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深刻的心理需求和文化体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展,人类社会流动性日益增强,人类的探索欲使得人们对于远方充满着好奇与想象。当人类在一个固定的空间和社会结构里久了,就会向往远方的空间与文化——那里虽然陌生,却拥有自由。《山海经》的描写在后人看来荒诞不经,但它完全符合当时人的客观认知,虽然蛮荒却新鲜有趣。在中国文化中,远游与对远方的想象,其实不是单纯满足好奇心的好玩和新鲜,而是具有深刻哲学内涵,甚至关系社会制度与人生生活方式,这就是先秦道家思想产生的社会基础。与积极入世的孔子及其儒家思想形成对立与互补,道家思想是要把人从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也许就存在于蛮荒的远方(4),当然,道家的真正理想不是去远方,而是回到自食其力的农耕渔樵状态[2]215-228、田园生活,做避世的隐士或有文化的农民。孔子及其儒家也认识到农耕与渔樵的社会意义,《论语·微子》记载,“长沮、桀溺耦而耕”,他们对孔子师徒栖栖遑遑用世并不认可,而孔子也不认可他们的选择:“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身为儒家的孔子,其实看出了这些坚持在土地上从事耕种、自食其力者的思想倾向及其与自己立场的区别。《庄子》就有《渔父》篇,渔父被庄子虚构出来作为自己人生哲学的代言人,渔父开导孔子要“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应该懂得“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的事理,“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总体而言就是不要像儒家那样积极干政以自取其失败之辱,而要淡泊自守,自得其乐,“遁世无闷”。屈原创作《渔父》,诉说自己的愤懑和不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要求屈原“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和光同尘,随俗俯仰,顺其自然,也就不会痛苦。要解决心理的痛苦,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远游,《离骚》中就有远游的描写,“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而《远游》更集中,“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论语·雍也》记载孔子语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比德,表明人类的思维已逐渐走出蒙昧,脱离了对高山大河的神秘敬畏,开始用比兴诗性思维,重建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发展到汉末以来,文人最终发现远方的山水就是精神的桃花源、心灵的栖息地[3],“山水就是大地超越性的最后保留地”[4]69,“‘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才是山水的情怀和理想”[5]159,是自由和美的象征。东晋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宗炳说:“山水以形媚道。”(《画山水序》)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深情。”[6]183山水诗从此出现在文学史上,山水旅游也演变为文人的爱好(5)。到了大唐盛世,古老深厚的思想传统与得天独厚的历史机遇、时代条件、精神氛围,使得唐代诗人们得以随心所欲,纵横四海,八方远游,从大漠西北到烟雨江南。唐人的江南山水远游,既是享受生活,也是回归自我,放松心灵,是身体之游与心灵之遁的密切结合。“我们是在风土中发现我们自身,在自我了解中完成自己的自由形成。”[7]8“如果他们长期生活在他们的社会模式里,那他或许就需要有一个具解放性的改变。而此需要,可以借由赴世界各地旅游以得到暂时的解决。”[8]149

渔浦,本来不是一个特指的地名,是指江河水滨可捕鱼的岸边,这个词语在全唐诗中出现的频率不低,大多是泛指(6),如李绅《过钟陵》诗:“江对楚山千里月,郭连渔浦万家灯。”方干《送人宰永泰》诗:“舟停渔浦犹为客,县入樵溪似到家。”伍乔《寄史处士》:“长羡闲居一水湄,吟情高古有谁知。石楼待月横琴久,渔浦经风下钓迟。”但是,孟浩然《早发渔浦潭》诗中的“渔浦”却是六朝以来颇有影响的地点或地名,就是义桥渔浦。

义桥渔浦的出名,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中心与人群流动宏观历史运动之结果,东晋南北朝时期汉族政权政治中心与北民被迫南迁的过程是江南经济开发的过程,也是江南人民创造特色文化的过程(7)。从东汉末到东吴,伴随江南的开发,当地的风景与文化开始引起上层文人的关注,汉末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再现了江南水乡的清丽景象。司马氏南渡,晋王朝政权在建康重建,高门贵族的活动范围从建康周围和吴地扩展到太湖南侧杭嘉湖平原和钱塘江以东的吴越故地、越中地区,东晋后期的高门世族谢氏家族的居住地就在会稽(会稽郡治所移至山阴县,今浙江省绍兴城区),《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曾“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晋室赖以转危为安”,因此,从杭州、钱塘江到越东、越中地区风景开始进入到当地生活的文人的视野,越中的山水开始受到他们的注意,物产丰饶的江南开始成为诗意的江南[9]。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刘宋文学家谢灵运依靠越中山水间生活经验开创山水诗的写作先河,如《过始宁墅》诗句“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登池上楼》诗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句“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等,其山水诗更与他永嘉生活经验相关,而梁代文人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云:“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再现了富春江的山水之美,这无疑都是得“江山之助”(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虽然建都于建康的南方政权面对北方强势的少数民族政权一直处于弱势,但是,江南风景与文化却具有独特的魅力,对北方、对外地文人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这种文化与政治的“不平衡性”从南北朝延续到初唐,唐太宗亲自为西晋“文藻宏丽,独步当时”的陆机和书法家王羲之撰写传论、对艳丽的“庾信体”有着强烈的兴趣,山阴兰亭是唐代书家梦寐以求的游览目标,初盛唐之交“吴中四士”誉满京城,这些都表明以吴越为中心的江南文化深受当时人的喜爱(8);盛唐之所以兴起漫游吴越的风气,则因为这里的历史底蕴深厚,山水风景优美,而且还是佛、道活动的胜地[10],如天台山。唐代文人到吴中、越地,目的就是寻幽访胜、游山玩水、寻仙问道,获得诗意的超越与快乐。盛唐的艺术全才王维在《送沈子福之江东》诗咏叹道:“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显示了盛唐人的单纯与深情,也显示出出生于北方的王维对“江南”的美丽认知。李白人在北方,想象越中:“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梦游天姥吟留别》),可见吴越风景之绮丽、人文底蕴之深厚。李白名作《越中览古》云:“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杜甫的名作《壮游》诗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李、杜游览吴越的诗歌是最生动的写照。

如果说吴越的江南是诗意的,越中则是诗意的高潮,而渔浦则是诗意高潮的精彩起点。中唐白居易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沃洲山禅院记》)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河流水道是主要的交通与运输通道。从太湖平原进入浙东,跨过钱塘江,有两个去向:如果去今杭州湾南岸沿海平原地带即越东地区,游览兰亭、若耶溪等地,可经过春秋时期就已修筑的浙东运河,而如果去往山阴南面以天姥山、天台山为核心的越中地区(9),义桥渔浦是必经之地,渔浦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是进入越中的第一站。渔浦既然是富春江、钱塘江与浦阳江三江交汇之处,渔浦潭之潭是深水窝。无论是前往永嘉,还是畅游富春江,走内地水路,渔浦都是必经之地,谢灵运《富春渚》诗句:“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文选》李善注引《吴郡记》:“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说是从渔浦潭登上越中大地。丘迟《旦发渔浦潭》诗云:“渔潭雾未开,赤亭风已飏。”根据今人傅璇琮先生的研究,“义桥渔浦是浙东唐诗之路重要源头”。唐代诗人一般从这里溯流而上,踏上越中这块神奇的土地(10)。渔浦风景也就奔赴到诗人笔下,渔浦的风光就是越中风景的“预告”。孟浩然《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诗云:“定山既早发,渔浦亦宵济。”不仅是沿用谢灵运、丘迟诗典,而且是经过渔浦“循浙江溯流赴天台上登览、求仙”[1]28。

当代学者的研究已呈现了唐代文人浙东活动的丰富(11),“唐诗之路”其实是一条从初唐一直延伸到晚唐的寻美之路、求索身心自由之路。历来往来越中的诗人很多,留下的作品也很多,涉及渔浦的诗人也较多,但比较起来,安史之乱后,随着大量文人来到吴中、越地,义桥渔浦在文人诗歌中出现频率更高,而在初盛唐著名诗人中,孟浩然即使不是开辟者,也是较早来到越中游览的著名诗人之一。

二、“外来客”的江南印象及其感知特点

孟浩然此行,和一般的江南吴越漫游者不同,眼前是一样诗意的风景,他的心头却有很多郁积,换言之,孟浩然对越中风土、风物、风光、风情的观察和感知一定会有他的特色和个性。

开元十七年,孟浩然京城科考失利,这次名落孙山对他震动很大。他从洛阳回到襄阳不久,又前往洛阳,从洛阳沿着大运河东下(12)。“借‘游’浇愁”,这是他越中之游的与众不同的心理前提。孟浩然登上东下大运河的船只时写了一首诗《自洛之越》和盘托出了他的动机: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郭璞《游仙诗七首》(之一)诗句:“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表明孟浩然要远离官场达官贵人,要到吴越游山玩水,获得心理的放松和安慰(13)。陈贻焮先生结合这首诗,就认为孟浩然的吴越之游“同谢灵运一样,是愤世、遁世的表现”[11]103。徐鹏先生指出:“政治上的不得志使‘忠欲事明主’的孟浩然失去了前进的信心,他想从遨游山水中得到心灵上的慰藉,这或许就是诗人在回乡后不久紧接着就有吴越之行的一个主要原因。”[12]“前言”6孟浩然《初下浙江舟中口号》:“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回瞻魏阙路,空复子牟心。”表明他此行就是要努力忘却“魏阙之心”带来的烦恼。《渡浙江问舟中人》诗云:“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显示了诗人对越中风景的无限期待。

孟浩然此次来到越中,盘桓多处,前后长达四个年头。他在越中活动的主要内容在《题云门山,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诗有生动的描述:

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

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

台岭践磴石,耶溪溯林湍。

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

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

远怀伫应接,卑位徒劳安。

白云日夕滞,沧海去来观。

故国眇天末,良朋在朝端。

迟尔同携手,何时方挂冠。

“台岭践磴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正是在游山玩水、寻仙问道之中,在与旧雨新知唱和中,度过四个年头。

孟浩然离开临安前往越中土地,逆流而上,第一站就来到渔浦。《早发渔浦潭》记录了越中的“码头”—— 渔浦给孟浩然的第一印象:

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

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

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

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

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

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

孟浩然是一位好“卧”的诗人—— 卧不等于“躺平”,“卧”字在他的诗文中所在多有:“暝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宿终南翠微寺》)“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夏日南亭怀辛大》)“闲卧自倾彭泽酒,思归长望白云天。”(《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谢公还欲卧,谁与济苍生?”(《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经过宛如昨,归卧寂无喧。”(《寄赵正字》)“归闲日无事,云卧昼不起。”(《白云先生王迥见访》)“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秦中感秋寄远上人》)“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昔余卧林巷,载酒过柴扉。”(《闻裴侍御朏自襄州司户除豫州司户因以投寄》)“因声两京旧,谁念卧漳滨?”(《送崔易》)“林卧愁春尽,开轩览物华。”(《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归来方欲卧,不觉晓鸡鸣。”(《寒夜宴张明府宅》)“就枕卧重帷,夜久灯花落。”(《寒夜》)“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岁除夜有怀》)不一而足,以致于李白《赠孟浩然》诗写他:“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孟浩然反复使用这个“卧”,既表明他生活节奏的舒缓从容,更表明不汲汲于富贵功名、坚守自我的价值立场。其名作《春晓》(14),其实,也是写他的春日“卧”而不起的感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在“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的路上,“卧闻”既表明了洒脱从容,更表现了诗人对此行的期待。“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则说明诗人是夜晚来到渔浦,而“卧闻”是从声音入手写渔浦的氛围,“未见其景,先闻其声”,表现出渔浦的热闹与喧嚣,而诗人还未起床就已开始关注渔浦,解释了诗人兴奋激动、迫不及待的心理状态,表明诗人对新奇的渔浦以及越中风物、风土、风景的热烈期待。

“东旭早光芒”,是最新鲜、最真实的感受。在今天行走在东西部之间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如果长期生活在东北或华东地区,夏天去新疆,北京时间晚上九点,乌鲁木齐才是夕阳西下,而东部已是深夜。生活在襄阳的孟浩然,来到吴越之地,与襄阳同样的时刻却已是天光大亮。孟浩然述说了这种新鲜的时差体验,这种体验让诗人暂时忘记了科考失利的失落与抑郁。明亮总会引起人积极的情绪,新鲜感也会转移人的关注和情绪,这两句是写实,但诗人的关注也显示了诗人心情的变化:“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越中的晨光驱走了黑夜,也驱散了诗人心头的阴霾,眼中的光明何尝不是心中的光明呢?

诗歌是时间的艺术,此诗从未起床前耳之所听,写到出门眼之所见,最后是心之所感——以感慨作结。前四句,是未出门前根据声音对渔浦景象的描绘:“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渚禽的叫声,来来往往船桨的声音,显示了渔浦特有的热闹场景。中间六句,写出门所见:“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江湖阔,美人水边梳洗,惊猿与獭祭鱼,都是自小生活在襄阳的孟浩然没见过的情景。江南水广,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淼茫”可互证。唐时猿的分布很广,李白名作《早发白帝城》可证三峡一带有猿的活动,其《秋浦歌》(之五)还说“秋浦多白猿”,而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诗说“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证明富春江两岸暨渔浦附近也有猿的活动。獭祭,《说文解字》:“獭如小狗,水居,食鱼。”《礼记·月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吕氏春秋·孟春》:“鱼上冰,獭祭鱼。”高诱注:“獭獱,水禽也。取鲤鱼置水边,四面陈之,世谓之祭。”獭常捕鱼陈列水边,如同陈列供品祭祀,故世谓獭祭鱼。水阔、猿现、獭祭,本来都属于书本知识,现在都是孟浩然现场耳闻目睹的真实、新奇的事实。最后两句,是触景生情,抒发感慨:“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无闷”出自《易经·乾》:“遁世无闷。”谢灵运《登池上楼》:“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是说坐船本身不需要劳费体力,一路山水相伴,身心两健。

“异域的魅力源发于新奇和变化。”[13]81每个旅游者和外来客到达一个陌生的地域,总是对自己不熟悉的要素格外敏感,这些要素包括当地独特的自然环境——声音和光线、语言和生产、生活方式。南朝谢朓早就说过“江南佳丽地”(《入朝曲》),唐人对江南的印象依然如此[14]101-122。首先,这首诗展示了越中的山水风光。“神与物游”(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江南给唐人印象最深刻无疑是山水,江南山高水阔绿树多,船多,鸟多,还有各种新奇的动物山猿水獭等。谢灵运《山居赋》就写到他的居所及其环境,“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去岩半岭,复有一楼,回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真所谓“开门见山”“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孟浩然说:“山水寻吴越”(《自洛之越》)“江南佳丽地,山水旧难名。”(《送袁太祝尉豫章》)崔颢说:“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舟行入剡》)崔国辅说:“越国青山际。”(《题豫章馆》)李白赞美“吴山高,越水清”(《下途归石门旧居》)。孟郊说:“日觉耳目胜,我来山水州。蓬瀛若仿佛,田野如泛浮。碧嶂几千绕,清泉万馀流。莫穷合沓步,孰尽派别游。越水净难污,越天阴易收。气鲜无隐物,目视远更周。举俗媚葱蒨,连冬撷芳柔。菱湖有馀翠,茗圃无荒畴。赏异忽已远,探奇诚淹留。永言终南色,去矣销人忧。”(《越中山水》)权德舆说:“越郡佳山水。”(《送上虞丞》)白居易说:“自秦穷楚越,浩荡五千里。闻有贤主人,而多好山水。”(《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孟浩然的《早发渔浦潭》就是渔浦风光的写实,诗人呈现了映入他眼帘的山高、水阔、天光明亮。其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诗歌再现了此地朴实的世俗人文风情。特别是当地女性的美丽和公开参与社会活动以及热烈的情感表达,生机勃勃,给外来的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古代此地就有西施浣纱的传说,西施之美已给诗人美好的“先入之见”。《图书集成》(第九百五十一卷)引旧志之资料,谓富阳附近有古迹,并说:“元帝时见富春青泉南有美女踏石而歌曰:‘风凄凄兮露溶溶,水潺潺兮不息,山苍苍兮万重。’歌已,忽失所在,剖石得紫玉,长尺许,今亦不存。”[1]28-30南朝的吴声歌给唐人应该有很深的印象。王勃曾经发出“吴姬越女何丰茸”(《采莲曲》)的感叹,杜甫年轻时游历吴越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还感叹“越女天下白”(《壮游》);杜牧观察更细腻,“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杜秋娘诗》)。孟浩然来到渔浦,就注意到当地女性临水梳洗的情景或风俗,“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闻一多曾注意到这首诗对江南女性水滨生活的描写,“他把美人作为山水中的点缀,把她看成风景的一部分,此是六朝以来未有的新境界,也是孟氏的创作”(15)。

孟浩然进入越地来到渔浦前所作《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与杭州薛司户登樟亭驿》《初下浙江舟中口号》《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和离开渔浦溯流而上所作《经七里滩》《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舟中晓望》等诗,形式上大多是近体诗,对仗精工,文字都很讲究,内容大多突出山水景象的超越感,借景抒情,追求情景结合,从功能和性质而言,重在抒情(16)。相比而言,本诗属于纪行诗,其特点也比较明显:第一,从内容上说,呈现了孟浩然的渔浦观感,也是他的越中第一印象——富有山水野趣、充满生活气息,真实、新奇、亲切,单纯、朴素而生动,比较重视客观环境描写。第二,从形式上看,此诗采用五言古体,只是对渔浦景色进行简单的再现或描绘,具有散点透视、多角度呈现的效果,也生动地反映出诗人迫不及待、目不暇给、眼花缭乱之心态。此诗没有刻意追求语言形式上的精美雕琢,没有华丽的词汇,没有精工的对仗和精巧的章法,更没有丰富的想象,这在孟浩然的山水诗、行旅诗中并不多见,在孟浩然越地创作的三十余首诗歌中也算别开生面。

趣味清雅(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六赞誉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为人矜持、喜欢“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夜归鹿门歌》)的孟浩然,在科考失利之后,和其他文人一样,选择了到远离权力中心的美丽江南远游散心,游目骋怀,似乎有“回归人间烟火”的感觉,越中清丽的山水与生机勃勃的人文风情,让诗人暂时忘记了科考失利带给他的烦恼,从而获得“遁世无闷”的身心超越、解脱,“从欲念、利害以至整个认识领域里逻辑因果必然性的束缚下获得解放和自由”[15]132。“朱绂遗尘境”(李白《春日归山寄孟浩然》),李白要远离的“尘境”正是世俗人间,而孟浩然追求“朱绂”却不得,回归“尘境”才获得了解脱和乐趣。孟浩然的这种感觉,就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辞官归田时的感觉类似,“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其一)——朴素的农村田园风光充满了诗意,“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因为诗人从朴素的田园中才能获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身心自由。渔浦富有野趣的山水之美抚慰了孟浩然受伤的心灵,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与朱元思书》);陌生异域的人文风情和浓郁的生活气息,也让诗人重拾丰富的感性人生趣味,回归生活本色,暂时忘记了科考失败的烦恼。远方,美乎哉!

三、“影响的焦虑”与“往来成古今”的超越

在山长水阔的中华大地上,古往今来,很多名胜的产生除了名胜本来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之外,历史活动的沉淀、诗人的书写也是名胜形成的条件,人文性甚至成为名胜的核心内涵,这已是名胜形成的一般规则。“名胜离不开文字书写:一处地点总是通过书写来指认、命名、界定和描写呈现,并因此而成其为名胜的。而书写的名胜也同时构成了本文化的风景。”“由于诗人的唱和应答,以及后来者的反复题咏,自唐代开始,每一处重要的名胜都形成了一个诗歌题写的系列,而每一个系列就是一部微型的或缩微版的诗歌史。”[16]1-2当孟浩然登上渔浦,当他下笔描述渔浦暨越中风土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不仅要和自己原来生活的环境进行比较,还要和既往获得的越中印象进行比较,而且前代、前人已有吴越诗歌、渔浦诗歌也必然会给他提供资源、经验或“压力”。

《早发渔浦潭》属于五言古体,根据其内容按照《文选》的分类当属于“游览”诗、“行旅”诗,而不是一般的借景抒情诗。此诗在语言风格上十分朴素,其写法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实性,客观、写实、真实。作者对现场的描绘没有刻意使用想象,因为这种风土、风物、风景在诗人的心理感知中本身就具有新鲜感,毋须额外的“加油添醋”。

纪行、游览,自然必须关注环境和景物,必须注意纪实性,真实、客观,因此,对同一景象,前人的描写必然成为参照。前述獭祭鱼,对孟浩然而言只属于书本知识,如今是亲眼所见。而越地女子的大胆开放,此前诗歌已有书写,如南朝民歌吴声歌。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二首》:“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其一)“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其二)句写江边女子浣洗的情景。其实,不仅可观的风景成为孟浩然的学习对象,前代诗人的登临此地的独特感受也得到孟浩然的共鸣。谢灵运《富春渚》诗: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

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

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

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丘迟《旦发渔浦潭》诗:

渔潭雾未开,赤亭风已飏。

櫂歌发中流,鸣鞞响沓障。

村童忽相聚,野老时一望。

诡怪石异象,崭绝峰殊状。

森森荒树齐,析析寒沙涨。

藤垂岛易陟,崖倾屿难傍。

信是永幽栖,岂徒暂清旷。

坐啸昔有委,卧治今可尚。

白居易早已指出:“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读谢灵运诗》)这两首诗不仅都描写了渔浦潭及其周边可见的山水风景,而且也表达了遁世无闷的心理体验,“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信是永幽栖,岂徒暂清旷。坐啸昔有委,卧治今可尚”,这种感慨不正是孟浩然“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的感受吗?好像他们不约而同,借越中山水之游,转移郁积之块垒。当然,差别也是很明显,谢灵运写景诗中还有玄理的影子,而孟浩然诗则是个人的真诚感受。晚唐皮日休曾说:“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眺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他称是者众,不可悉数。”(《郢州孟亭记》)《早发渔浦潭》虽然不是孟浩然艺术上很究心的作品,但是,他创作时采用五言古体形式以及结构与前人作品的相似,表明他对前人诗歌经验的自觉体认和借鉴。这正应了美国诗论家艾略特的说法:“假如我们研究一个诗人,撇开了偏见,我们却常常会看出: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我并非指易接受影响的青年时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时期。”[17]2

唐代诗人看重诗歌创作的意义,诗歌创作中的争胜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这就是“影响的焦虑”[18],尤其是进行题材相似、客观性较强的写景诗、纪游诗创作:看见崔颢精彩的《黄鹤楼》诗,自信、自负的李白当然不可能甘拜下风,多少年之后,他登览金陵凤凰台,创作《登金陵凤凰台》诗,据说争胜的对象就是崔颢的《黄鹤楼》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此诗与崔颢诗的同与异,其实显示出李白自觉的争胜与超越。正因为诗人的“争胜”,不仅给山水名胜增加了人文内涵,增添了文化魅力,也给诗史呈现出既连续又不断变化的特点。对任何作家来说,在创作过程中,总是要面对“继承”与“创新”之间的矛盾张力,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在“继承”与“创新”之间取得平衡。“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对时间的永恒性和人生的有限性、历史的连续性如此敏感,认识如此深刻,所以,面对前代优秀的创作遗产,孟浩然寻求的并非使才呈性的争胜与“影响”的突破,而是平和的融通与自我表达。相比而言,孟浩然创作方面的争胜之心远没有李白那样强烈,李白的偶像孟浩然果然是一个低调、淡泊、平和的人。

唐代众多诗人的越中漫游,游出了一条精彩纷呈的“唐诗之路”,这条山水之路是一条风景之路,也是一条放飞心灵的通天大道。“短褐即长夜”(杜甫《遣兴五首》之五)的孟浩然,也曾积极进取,“俱怀鸿鹄志,昔有脊脊鸟 令鸟 心”(《洗然弟竹亭》),可是,时运不济,科考失利,于是,在盛唐时代漫游风气感染下,他也不断远游,以安顿受伤的心灵,落第之后的越中之行让他更能体会到异域风景的美好和生活的纯净,并将其长期的远游经历升华为不朽的文化创造。

孟浩然吴越之行,流连忘返,长达四年,留下不少诗歌作品,有的诗如《宿建德江》艺术性与感染力都极为突出,其他诗人越中之游创作的名作更不少,《早发渔浦潭》确实不能与《宿建德江》等诗相比,首先是因为渔浦的风景毕竟不能与“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情之壮丽”(孙绰《游天台山赋》)的天台山相比,不能与“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天姥山相比。但是,读者阅读这首诗却觉得很亲近,因为渔浦毕竟是孟浩然登陆越中的第一站,孟浩然带着心理郁积来到越中游览,作为孟浩然来到越中所创作的第一首诗,落第之心与渔浦风景的初次相遇型塑了这首诗的独特个性:第一,此诗记录了孟浩然漫游越中的“第一印象”,反映了他对越中山水野趣、民间世俗生活的热爱,表现了“遁世无闷”、寻求身心自由的心态调整。第二,此诗诗风的朴素,景物描写的纪实性,这在孟浩然的山水诗和游览诗、行旅诗中是不多见的,却完全是符合“外来客”的心理,正所谓内容与形式完全吻合——这也显示了优秀诗人驾驭诗歌艺术以表达思想感情的强大能力。《早发渔浦潭》读起来平常却很亲切,原因正是它符合一般人的感受:不可一世的帝王都不能确保子女一生平安,上帝之子也被绑上了十字架,何况平民百姓?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事事如意呢?孟浩然主动转换生活空间和场景,离开京城,离开家乡,通过异地优美山水游观和陌生而新鲜的风情体验以释放心理压力,回归世俗生活单纯的本色趣味和生机,这种自我调整的方式朴素而真实,一般的读者当然可以感同身受,自然容易形成共鸣、“共情”。此诗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在孟浩然的生活史上、在其诗歌创作历程中、在唐代吴越区域风景书写史上,都有独特的贡献和地位,别具一格。在盛唐诗人中,孟浩然的吴越之游时间比较早,活动时间比较长,创作也比较多,此诗和孟浩然的其他吴越诗及其新奇的审视态度应该对后来者具有一定的影响。

同时代人说孟浩然“游不为利,期以放性”(王士源《孟浩然集序》),江南之游留给孟浩然的是美的印象,是自由的印象。渔浦美丽的风景慰藉了脱俗的诗人敏感的心灵,而渔浦的风景从此又和诗人的诗作一起留给后代诗人以及今天的我们以美的享受和心理的愉悦:今天,借助文字和想象,我们依然可以跟着诗人去远游——享受身心放松的精神“瑜伽”。

注释:

(1)对远方的想象书写是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以及地志的重要内容。

(2)按:“异域”一词今天多被用来指称遥远的外国,此词在古代除了此义项之外,更多的是指他乡、陌生甚至蛮荒之地,如《楚辞·九章·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王逸注:“背离乡党,居他邑也。” 宋之问《早发大庾岭》诗:“兄弟远沦居,妻子成异域。”杜甫《寄贺兰銛》诗:“勿云俱异域,饮啄几回同。”

(3)近些年出现了专门研究孟浩然吴越之游的论文,如渠红岩《试论孟浩然入吴越漫游的原因》(《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1 年第3期)、景遐东《江南文化与唐代文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徐欢欢《盛唐山水诗与文人漫游》(宁波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秦忠良《孟浩然漫游吴越诗作研究》(中南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薛雯静《初盛唐诗人漫游吴越现象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等,不过,皆未讨论《早发渔浦潭》诗。

(4)西方文化恰好相反,一直认为异域的环境和“非我族类”的人群野蛮、落后,因此对之充满敌视,大航海以来的经验就是如此,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反异化的浪漫主义思潮出现之后,“异国情调”才被视为浪漫有趣,“他们喜欢怪诞、原始、神秘等能唤起崇高美对抗秀丽美的东西”(美国学者罗兰·斯特隆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第六版第28页,刘北成、赵国新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版);异域蛮荒的经验成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各种现代主义艺术的思想资源(前引《西方现代思想史》第227-228页)。旅美华裔学者段义孚曾详细分析20世纪初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到访非洲的喜爱感,指出他“逃往非洲恰恰是因为他厌倦了欧洲那种偏好组织结构又以个体独立为荣的矛盾结合体”(《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第75页,陆小璇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

(5)比较而言,山水诗在南朝就已经成熟,而散文体的山水游记一般认为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才形成典范并影响深远,时间上并不同步。

(6)浙江萧山《渔浦诗词》编纂委员会编纂的《渔浦诗词》收录唐代作品只有16首,如果认真搜集,应该还可以补充。

(7)“江南”概念所指区域有变化。本文同意景遐东(《江南文化与唐代文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对“江南”意义的梳理、概括,即中古使用的“江南”概念所指区域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所指为吴越旧地,而广义所指还包括今湖南、江西(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而唐人心向往之的“江南”则是狭义的江南,即吴越故地,此地到汉末魏晋南北朝以来才得到深度开发,本文所使用的“江南”概念正是此义。

(8)当然,南北统一之后,江南不再是政治中心,原来江南也得到“净化”,初盛唐人喜爱的已经不是江南贵族文化,而主要是清新自然的山水文化。参见拙著《诗国花开——唐诗美感的生成与流变》第五章“吴越多才士风流入中原”(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之详论。

(9)本文将学术界常用的概念“浙东”区分为“越东”和“越中”,孟浩然《渡浙江问舟中人》诗云:“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显然,“青山”正是“越中”的地质地貌和景观特点。

(10)按:孟浩然之前,就有不少诗人到越地游历,当时主要是在越东,若耶溪、剡溪、兰亭等是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景点,宋之问曾贬官越州长史,王维、崔颢在开元中都来过此地,而对修道感兴趣的文人则需要跋山涉水,才能到达越中天姥山、天台山,如吴筠等。从交通路线上考察,到越东和越中,路线不同,渔浦应是到越中的必经之地。

(11)参见竺岳兵著《唐诗之路唐代诗人行迹考》(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唐诗之路唐代诗人行迹资料索引》(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浙东唐诗之路》(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等。

(12)关于孟浩然的生平经历以及初次游吴越的时间、过程,学界歧说纷出(参见王辉斌《孟浩然生平研究综述》,载《四川大学学报》1995年第1期),其实,不少新说并无实证。谭优学认为孟浩然“以开元十三年秋自洛首途,以开元十五年冬回到荆州。历时三年”(《唐诗人行年考》第24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陈铁民先生认为开元十二年至十四年在洛阳求仕,“结果一无所获,因于十四年夏秋之际,‘自洛之越’,滞留近三年”(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第366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而陈贻焮《孟浩然事迹考辨》(载1964年6月出版《文史》第四辑)通过详细考证,认为孟浩然开元十七年夏、秋间自洛阳出发赴吴越,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回到家乡襄阳,“在越前后共四年”,另,徐鹏《孟浩然集校注》(“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所论大体相同。台湾吕正惠教授2021年10月26日应邀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座,论题是“孟浩然浙东行迹新考”,他认为孟浩然经渔浦溯流而上到达越中天台之前,先到山阴游历,并留下了《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等诗,可见这个话题还十分引人关注。本文仍从陈说。

(13)按:邵明珍认为孟浩然吴越之行,是带有“继续求仕的动机,而绝不是什么‘遁世’或‘放弃仕宦而走向山水’”(《唐宋经典作家仕隐思想研究》第56页,齐鲁书社,2013年版)。我们认为,此说未免极端。

(14)陈尚君教授考察发现,在宋初编订的《文苑英华》中,《春晓》诗题本做“春晚”,今题应该后人依据诗首句“春眠不觉晓”而改,而“研味诗意,可以说这里写的春日,不是初春,而是暮春,所谓‘雨横风狂三月暮’,恰是落红飘零、春日将尽的时光,诗人之伤惋之情,正是从一夜风雨中,想见满地狼藉之残花,因此更有时光轻驰、生命足惜的感慨”(《<春晚>还是<春晓>?》,载其著《行走大唐》第191—192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15)闻一多还从诗史发展的角度注意到孟浩然诗歌的新变:“到孟浩然手里,对初唐的宫体诗产生了思想和文字两重净化作用……孟浩然净化的痕迹,从宫体诗发展史来看,他对女人的观感犹如西洋人所谓‘柏拉图式’的态度(精神恋爱),从他集里的宫体诗到他造诣最高的诗可看出这一思想净化的过程。”(郑临川述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第123页,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魏耕原《孟浩然诗的女人、模式与用语创新》(载《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有详论。

(16)历史地理学家陈正祥认为柳宗元永州游记“比较缺乏地理学的记录价值”(《中国历史文化地理》第502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因为中国古代作家的山水诗文更关注山水的审美价值,而不关注其科学价值,这类山水诗文和地志以及徐霞客游记性质上的区别清晰。

猜你喜欢

孟浩然山水诗人
舟中晓望
爱在一湖山水间
山水之间
一处山水一首诗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山水》
春晓
春晓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