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尊重的友好近邻和竞争对手

《发现东亚》是一本受到很多名人推荐的“中生代”学者新著。作者宋念申曾是旅美学者，上过美国著名文理学院的本科生课，出版过英文专著。而这本专门针对中国读者的著作稿却能自觉运用道地的汉语叙述，说事说理都清晰平实、流畅通透，夹有微量的幽默和活泼，避免“西化”学术著作的生涩繁杂和专业套路。作者还原的诸多近代“东亚”形成和变迁细节，对我这个曾经在美国读过“东亚研究”硕士的读者而言，也都是第一次知道。该书不仅丰富详实，而且可能让我们“重建常识”，有助于重新认识中日韩朝的国家间关系。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纽约市圣·约翰大学东亚系上“亚洲史”的硕士课程时，班上除了俄罗斯、巴西和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的同学外，还有一位来自韩国的学生和两位来自日本的研究生。很奇怪的是，这位韩国同学总是寻找机会与日本同学争论，几乎是挑战似的屡屡在课堂上嘲笑和反驳日本同学的观点，让大家感觉很突兀和不太舒服。那门课的老师是个刚博士毕业不久的年轻教授，每回都劝架似的想化解彼此的冲突。有一次还气得猛擂讲台，否则课堂就将开仗了。

最近读这本《发现东亚》及其他新书，我才多少领悟那三位韩日同学为何有我当时听不懂的很多历史性民族恩怨。作者宋念申比我幸运，他是在美国当代的文科重镇“历史学”专业先听了韩国史，再听了日本史，然后再来审思中国人眼中的东亚史。而且，他也可贵地意识到硕士阶段所学“政治学”的毛病，那就是“政治学框架有极为固定的问题意识和方法”，如把中美关系、中日关系都套用进一个“区域结构权力决定”理论，分析问题往往是静态客观和淡化道德评判。古老的历史学和中国智慧则可能迫使人跳脱僵化的学科边界，注意到一切事物都在动态变化之中，拥有不同的时空维度和观看视角。

《发现东亚》重点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面对当代中日韩朝尚未解决的历史积怨。由于东亚各国一直有从自己出发看世界的历史教科书，所以在当代全面深入的全球信息共享之前，各自的教科书问题不仅将分歧很大的史实积淀于文字表述，而且还口口相传地渗入族群认知和意识形态，使得各国有了所谓眼前（或邻居）的“天敌”，并以此作为自我认同和团结的基础。其实，当代中国人旅游欧洲已是家常便饭，坐一晚上的火车就经过了三四个国家。所以我们都清楚，若从地理空间上体会，英法德的地理关系就类似我们熟悉的中日韩，甚至更熟悉的江浙沪。但是英法德的国家特性和文化特征却是鲜明而又强大的，国家间关系也是良性的友好和竞争关系。正如作者所说，目前东亚最主要的三国关系仍很特别。中日韩在全球化中一直非常重要，但是作为区域，却在现代缺乏政治领域的合作。

通过本书我们可以发现，“中国”和“东亚”概念是很晚近的产物，亚欧大陆明明是一个地理板块，却被硬生生分成“欧洲”和“亚洲”，因为亚洲（Asia）或亚细亚（意思是东方），原本就是欧洲看文化“他者”的视角和命名。16世纪的传教士不仅带来了“亚细亚”的概念，而且也开启了另一种族群和国家关系模式对运行数百年的宗藩朝贡体系的撞击。东亚人对“东亚”概念的逐渐接受和认可，是一部漫长且艰难的跨文化交流史，中间充满了变革、动荡和互相塑造的神奇故事。

《发现东亚》一书对16世纪至今东亚史的开放式重新梳理，让我个人“更新”得较厉害的主要是两个“常识”，一是中华文明的独特性就是五千年不断;二是中国及东亚现代化的开端是19世纪的西方枪炮打破了我们的海防线。这部书的文献和结论告诉我们：日本史也强调他们最起码有4000年历史，韩国史则说自己有6000年历史。千年悠久也可能是一种神话式叙述方式，尤其是生活在这三个地域的人，这几千年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交往，而且互相的界限不像我们现在以为的那么清晰。除此，《发现东亚》之所以把东亚“现代”的起点定在16世纪，是因为15世纪大航海以后，它的影响就已波及中亚和全球各地。更简单地说，自那以后我们历史教科书上的“朝贡体系”在很长一段时间与欧洲现代国家体系同时存在、相互较量。目前只认可源自欧洲的国家体系，认为其先进合理，全盘否定被它淘汰了的“朝贡体系”，认为其导致愚昧、落后和停滞，这本身也是东亚现代化追求中尚需重新审视的殖民现代性观念，因为它否定了亚洲自己的传统和优势。

阅读这本专著也让我想起当年那位博士毕业不久的美国年轻教授曾在“亚洲史”的课堂上说：“东亚三国一直在悠久的历史上相互学习和竞争，有时是日韩竞争谁是第二名，有时是日韩看到中国衰落而更加激烈地去争当第一名。”当时我对这个说法很不以为然，觉得中国幅员辽阔，再怎么也不至于成为东亚第二三名。但是《发现东亚》也有不少相关的史料和论据，让我感到这个问题本身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概言之，正是因为东亚各国各民族的生存经验完全不同于欧洲部落之间的交往。东亚地区交往、融合和共存了数千年，自然生发出自己的关系处理模式。用现在的概念讲就是，在彼此互动互惠的过程中，尊重历史和承认变迁，国与族的界限相对模糊。而歐洲式近代国家主权和民族概念则很容易强化界限、忽视他者之间共同交往、相互塑造的历史经验，有时还会导致国家内部分裂和地区矛盾激化。随着东亚作为一个文明特色区域的重要性提升，我们也必须更好地分享历史认知和独特经验，让近邻成为相互尊重的朋友和竞争对手，让世界各族人民拥有更多有机融合的相处方式。

1785500783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