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小说空间叙事的技巧
2022-03-17周丽华
周丽华
朱山坡曾在其创作谈中提到:“每一个作家都拥有自己的神圣的领地,那里就是作家的‘原乡’,它与作家的情感血肉相连,也是作家记忆中水草最丰满的地方。还比如福克纳的杰弗生、马尔克斯的马贡多、余华的海盐、苏童的香椿树街。高州城也许就是我的马贡多。”“‘蛋镇’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以我家乡六靖镇为原型。每一条街道的名字都具有浓郁的南方气质。为了把蛋镇写得扎实,我反复画了几幅地图,把每一条街道(巷子)、每一间店铺、每一幢建筑物(房子)、每一座桥梁(道路)等都画得清清楚楚。”可见,朱山坡是一个以空间思维建构小说的作家,他笔下的空间不仅仅是传统现实主义中的“典型环境”,更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起到推动小说叙事进程的作用。具体到文本中,他乐此不疲反复书写的高州、米庄,两者交界的粤桂边城、蛋镇,不仅是他创作的精神原乡,更是他精心打造的文学空间。因此,研究朱山坡小说的空间处理技巧,我们不但可以品鉴其空间的艺术魅力,还能挖掘到作家内心深处的声音,更能窥探其中人物幽微曲折的心灵隐史。
一、时间的空间化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曹文轩先生说:“虽然小说是时间的艺术,但也恰恰因为小说在形式上属于时间的艺术,空间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作为时间艺术的小说究竟如何看待空间,又如何处理空间?成为小说家的一大学问。”作为一个具有空间思维的小说家,朱山坡在处理小说中时间与空间关系的问题时,采取的是将时间空间化的技巧。
王富仁先生曾说:“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虽然都是小说,但二者差别极大。如果说短篇小说是空间性的,那么,长篇小说就是时间性的。”但在朱山坡这里,他通过圆圈式的空间闭环,造成了时间的凝滞,突破了时间对长篇小说的钳制,这突出体现在《马强壮精神自传》这部长篇小说中。
《马强壮精神自传》讲的是一个能把《新华字典》背到第138页的农村“知识分子”马强壮怀揣梦想从米庄来到K城,饱受艰辛、历经挫折,从此精神错乱的故事。马强壮无法接受现实的荒诞,对世界发出了歇斯底里的追问,但无人倾听、孤立无援……最终,他回到米庄,却遭遇了父亲的死亡和亲戚的强行控制,落荒而逃……把当精神病人作为他后半辈的事业。但实际上,他已经无处可逃,尽管小说里说他沿着原路回了K城,可K城早已将他彻底排除在外,他毫无立锥之地。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马强壮在回到米庄却发现无处容身时就已经死了,“出逃者”马强壮只是一个没有寄居之地的活死人。他的一生自米庄始,也终于米庄。可见,马强壮苦难而漫长的一生是在“米庄-K城-米庄”的闭环结构中展开的,历经沧桑而最终回到原点。时间在空间的闭环中外化,就表现为时间的被吞噬,一切过程都被消解了,空间反而强化了自己的存在和隐喻意义。
从“米庄”到“K城”再到“米庄”,马强壮也从“觉醒者”变成“出走者”“漂泊者”。K城对米庄人而言就是一个客居的“旅店”,马强壮用了十年想在K城生根,把K城从“旅店”变为“家”,但冰冷的K城没有给他太多机会,心中渴望的“家”变成了异化自己的牢笼,可以说是从一个铁屋子走向另一个铁屋子。最后,他感觉自己被K城“一下子吞噬了十年的时间”,感觉“离世界越来越远,站在世界的边缘,风一吹就能将我从这个世界扫出去”,在世界的边缘,品尝着属于自己的苦难、忧伤与寂寞。
马强壮的这些苦难、忧伤与寂寞,是带有时代转型的深刻烙印。但这一时间和时代背景没有言明自身,而是在闭环的空间形式中被空间化的表达了。“马强壮”们极力于摆脱“米庄”的闭塞,但现实的残酷、能力的欠缺使他们只能成为居无定所的“漂泊者”。他们的时间被空间具象化,在“米庄-K城-米庄”的圆圈式闭环空间结构中,朱山坡寄予的是对底层人物无法挣脱原生空间向上走的同情与凝望。
二、切断时间流的空间并置
在处理时空关系的问题上,朱山坡还运用了切断事件流的空间“并置”技巧。弗兰克在《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中创造性地提出了空间“并置”的概念,并以此重新阐释了《包法利夫人》《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夜间的丛林》等名作。在他看来,现代主义文学荒诞感的重要来源就是其在形式上的空间性。通过空间的并置,小说叙述的时间流被打破,从而就构成了“由许多分散的而又互相关联的象征、意象和参照等意义单位构成的一个艺术整体。”这在朱山坡的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中尤为明显。故事发生的背景,皆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个新旧剧烈碰撞的时代,朱山坡作为见证人,一切的发展与改变都成了他不可磨灭的人生记忆。但这两部长篇小说,并不遵循时间线的发展来展现社会与个体人生轨迹的变化,甚至不仔细辨认,常常会忽略事件发生的具体历史时间,而是通过空间的并置,推动叙事进程。朱山坡常常是让读者在完成全部阅读后,在一种整体的联系中去细细体会。这便是弗兰克所说的“反应参照”(reflexive reference),也是朱山坡在空间形式上对读者提出的要求。
《风暴预警期》中的故事是在“蛋镇”这个大空间里发生的,以老兵荣耀为核心,十二个篇章既相互独立又紧密联系,在并置的空间场所里多维度地叙述了三代人的经历和命运,呈现了蛋镇的传奇色彩和别样的叙事伦理。在朱山坡看来,“长篇小说不应该只有一种模样,不一定是线性的,不一定总是很紧凑和错综复杂。反映一个世界的真实,可以通过不同侧面的折射和碎片化的拼凑来完成”,“通过打碎、拆分、糅合、重组,拼凑出一幅有色彩、有气息、有视觉冲击力、野性蓬勃杂草丛生的抽象画”。可以说,朱山坡是将这十二个故事“并置”了的,因为这十二个故事随便从哪个故事开始看都可以,每一个故事都自成一体,营造出一种多场景同时进行的感觉,切断了传统叙事中时间叙事的时间流。首篇《台风就要来了》拉出小说题名中的“风暴”,在“风暴”即将开启的奇崛诡异的空间氛围中以倒叙的方式展开叙事。台风就要来了,“我”想逃离蛋镇的心也蠢蠢欲动,但作为台风预警者和“我”养父的荣耀却在风暴来临时意外去世,使“我”不得不停下。十二个故事就这样在“我”的回忆里展开。荣耀和赵中国参战的历史、兄长们不同的际遇和偏执、海葵的魔幻人生、听电影的小莫……故事逐渐在“蛋镇”里丰满。值得玩味的是,“我”的叙述不是遵循时间的,而是散漫的、杂乱的、任凭思绪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的,颇有些意识流的味道。给予我叙述动力的不是对养父荣耀的惦念,而是想要逃离“蛋镇”,完成空间突围的冲动。所有故事都被并置在“蛋镇”这一空间里,小说的时間呈现出碎片化的形态。
继《风暴预警期》后,《蛋镇电影院》由十七个短篇构成,篇与篇之间依旧通过并置的方式,切断了叙事的时间线,保持着既相互独立又密切相连的关系。朱山坡延续了“蛋镇”的叙事空间,进一步打造了一个作为蛋镇人“异托邦”的“电影院”空间。在朱山坡看来,“蛋镇”焦虑而孤独,封闭而绝望。但蛋镇里的人却拥有梦想,拥有精神的渴望。因此,电影院变得必不可少,“电影院是蛋镇最后一块净土”,电影院作为蛋镇里的“异托邦”,是能造梦的,走进电影院的大门,就可以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人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肆无忌惮地通过想象完成自我内心的满足。电影可以缓解镇里人的焦虑和痛苦,充实他们的梦境,温暖他们的内心,照亮他们无聊甚至幽暗的生活,乃至宽慰他们的一生。“蛋镇”被塑造出来并作为主体存在着,必然有其超越文本的意义。它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地点,更是作者的空间想象和叙事资源。这两部作品的叙述方式都明显区别于朱山坡其他的长篇小说,通过并置的方式,时间流被切断,空间和身处其中的人物心理情状则被突出,并成为建构小说叙事的推动力。读者就像拼图似的,在参照中为这些被并置了的故事找到合适的位置。因此,朱山坡想要我们探究的并不是情节的连贯性,而是在他精心刻画的空间中,人物幽微曲折的内心世界和境遇。
三、“中国套盒”嵌套式的空间结构
“中国套盒”是一种故事里套故事的小说结构方式。“最早是出自巴尔加斯·略萨一组涉及文学话题的随笔,指一种叙事手段,即‘一个主要故事生发出另外一个或者几个派生出来的故事’。”学者赵毅衡以“叙述层”的方式对其进行了分类:“一部作品可以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如果我们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次,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高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低一个层次提供叙述者,也就是说,高叙述层次中的人物成为低叙述层次的叙述者。”朱山坡对于“中国套盒”有自己独特的运用,通过复杂的嵌套生成作品的空间结构,有利于实现创造性的效果,使作品内涵更加丰富。在《回头客》中,朱山坡展现了他运用“中国套盒”的技巧来处理空间的方式。
《回头客》中的主叙述层是由“浦庄”这个空间提供的,“我”是“浦庄”里一个撑船人的小孩,由以“我”的视角叙述看到浦庄、雁湖的场景,以及生活于其间的人们的样态。曾经的浦庄“清澈透明,细波轻漾,像一座浩瀚的瑶池。藏匿于山林和雾气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在这样的空间下生活的浦庄人,也曾是善良淳朴的,面对外来乞讨的人从不吝惜米面,尽管自己都吃不饱,过着清苦节俭的生活。但偶然间看到这些乞讨者吃得比他们还好之后,浦庄人觉得善意被利用,受到了可笑可气的欺骗,并且开始指责是“我”负责撑船的父亲引来了这些人,最终导致他不堪流言,为了清白凿破船底,沉湖而死。从此,浦庄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也没有外来者再进入村庄。但两年后,有一个自撑乌篷船的男人来到了浦庄,乌篷船重新打破了浦庄的封闭空间。但他不是为着乞讨而来的。两年前他曾受过浦庄人的恩惠,现在是回来报恩的。朱山坡为男人的出场制造了神秘的画面感,同时也赋予了这个男人知识分子的理想情怀,在神秘的叙事氛围中调动了读者的阅读期待。男人的出现,开启了次叙述层次。在他的叙述中,缓缓铺陈开了关于他自己和妻子来处的异乡空间,讲述了他与妻子高洁而悲凉的爱情。最后,他选择了和“我”父亲一样的沉船方式结束生命,充满凄美的诗意。
至此,由浦庄构成的大空间嵌套着回头报恩的男人所带来的异乡空间,“雁湖”作为这两个空间的通道,也见证了他们的死亡。故事中人物在这里讲述着既属于个人,又属于大时代的故事。他们看 起来似乎有各自的轨道,但是在浦庄、雁湖、乌篷船这几个嵌套式空间的耦合下,合而为一地勾勒出时代转型中复杂多面的人性和情感,投射出时代的缩影。这种套娃般的嵌套形式,不只是完全打破了常规的线性叙事,而且形式对于小说的内容和主题都具有主导性的意义。
朱山坡曾说:“青山绿水之间,最容易产生孤独感的。但不必害怕孤独。孤独是青山绿水最奢侈、最取之不尽的宝藏。东西用柴刀为天峨的孤独打开了一条出口。出口的方向,正是红水河奔流的方向。青山永驻,绿水长流。”那么,他自己则用一腔向着经典而写的孤勇,抛下“刀笔吏”稳定的生活,投身文学的世界,为“米庄”“高州”“蛋镇”的孤独开辟了一个“破壳而出”的出口,出口的方向,是从一直沿着“边缘”广阔无边的“边”,触向着的是无远弗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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