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经典爱情诗《等你,在雨中》“别趣”之美—解读别样缠绵
2022-03-17李枢密
李枢密
“别趣”是严羽《沧浪诗话》诗学理论的核心之一。“别趣”即诗歌特别的趣味,具备个性超脱的艺术旨趣、艺术形象、艺术境界等多重审美特征。余光中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他的诗作题材广阔、风格多变、情采兼备、融通中西,《等你,在雨中》是其爱情诗代表作。他描写了抒情主人公在“等你”过程中的所思、所想、所悟,别出心裁地描写了“等你”的幻觉和美感。诗歌风格清新、亮丽,形式活泼,语意顿挫,音韵柔婉、典雅,富有节奏的美感,是一首优美空灵的爱情诗。诗中的爱情“浓而不烈”“昵而不狎”“完而不满”,充分展现了诗歌的“别趣”之美,体现诗人构思之奇巧精妙—幻境妙曼、形象空灵、品味脱俗、情意绵长。《等你,在雨中》带有东方古韵,它的出现,提升了现代爱情诗的品味,融古典情调于现代诗之中,“既是一种新颖的创造,又是另一种缠绵的达成”。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别趣”即是诗歌特别的趣味,具备个性化的艺术旨趣、艺术形象、艺术境界的审美特征。“别趣”是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诗学理论的核心之一,在中国文论史上有着不容忽视的地位。严羽在《诗辨》一章中提出关于诗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推崇,以及对于诗歌“入神”的追求,文章深入分析了诗歌的缘情本质、诗歌创作的思维特点、诗成之后的审美境界,对“为文而造情”的创作风尚提出严厉批评,严羽的《沧浪诗话》以其严密的诗学体系和精辟的诗学方法,对后世的文艺理论和美学观念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以独特的审美方式充实了宋代至今的诗歌审美文化。
“乡愁诗人”余光中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一生驰骋文坛,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他的诗作题材广阔、风格多变、情采兼备。“学则博引古今中西,意则跃空出奇。诗歌有瑰丽之姿,具雄长之气,令读者叹为观止。”作为一位先西化后回归的诗人,源于对古典诗歌美学内核的最终认同,使得余光中重视诗歌文体美学因素的开发,注重研究与吸收中国古典诗人的艺术技巧,即并非技巧至上,而是做到“因情立体”。
从中华民族情感共性的角度来看,余光中的诗歌抒发的是阔远历史长河中极具普遍意义的民族情感,如其一系列经久不衰的“乡愁”诗。从诗人自我个性情感角度来看,余光中十分看重诗的主观抒情的特点,十分看重诗人鲜明的艺术个性和风格,绝不排斥“自我”对于一個具有独立艺术个性的诗人的重要作用,绝不否定“自我”对于主观性很强的诗创作的必要性。他的诸多爱情诗,都是诗人情感元素的绝妙组合,借助于文字,向读者呈现具有多重的美学意蕴和多维路向的个性世界,显示了其作品在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独创性意义,吸引学界反复加以评赏、诊释。
《等你,在雨中》是余光中爱情诗歌的代表作。诗歌色彩鲜艳、画面唯美。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说:“纯情的作品好似一幅画,但要点实不在画,而在于那幅画在读者心中所生发的情感。”余光中描绘了抒情主人公在“等你”的过程中所思、所想、所悟,别出心裁地描写了“等你”的幻觉和美感。这首诗既有古典风味,又具现代风味,兼有中西“诗艺”之美,语言清新亮丽,形式活泼,富有节奏的美感,是一首优美空灵的爱情诗。
一、“浓而不烈”的爱情
在《等你,在雨中》诗作的第一小节中,诗人主要运用视觉描写,采用第一人称,勾勒了一幅生动的雨中等待情人的绚丽画面:这将暮未暮的时分,这“梦”一样,“诗”一般的等待,从一个细雨蒙蒙、彩虹飞架、红莲如火的美好夏日开始。当然,在这首诗里“彩虹”是诗人虚拟的一个意象,是诗人美好的想象,象征两人的爱情像美丽的彩虹一样璀璨耀眼。同样的,“一池的红莲如火焰”看似描写池塘中的红莲,但仔细推敲,红莲颜色艳丽,作者是以艳丽的红色象征自己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火焰”同“红莲”一样,颜色艳丽,但不同的是,火焰比起红莲更具跳跃的动感,这里更象征了诗人对情人的那份炽热甜蜜的爱情等待。
“等待”在许多文人笔下都是焦急、漫长的。《诗经·静女》中的小伙儿被姑娘“爱而不见”弄得“搔首踟蹰”,辛弃疾则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楚辞·九歌·湘夫人》中的湘君等待湘夫人而佳人迟迟不至时产生的思慕、哀怨之情,刚到北渚不见湘夫人的忧愁,久等未至的忐忑,再到追悔,再转为热情的期待、无奈的自我安慰,感情跌宕起伏。而尾声久等斯人不至,面对水漫桥柱的险情,竟抱柱而死,这种等待就更多了几分壮烈惨痛了。但《等你,在雨中》匠心独运,全诗只字未提“等你”的焦急和无奈,而是别出心裁地描写“等你”的幻觉和美感。少年在莲池边等待情人时候的心境却是如此舒缓平和,甚至有那么点儿痴:“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而那句“永恒,刹那,刹那,永恒/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是心迹,更是誓言。这包含着双重意义:因为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少年怀着对情人甜蜜的爱恋,这时,美丽不可多得的等待的“刹那”定格成宝贵的“刹那”。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少年虽然因等心上人心切,所以感到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但少年依然满怀甜蜜选择继续等待,这种等待绝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少、消退,反而能够考验和见证他们坚定、忠贞的美好爱情,直至地老天荒。
二、“昵而不狎”的爱情
《等你,在雨中》里“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小情人”这样口语化的昵称,用在本诗中,却丝毫不觉香艳俗气、有碍端庄,因为诗人关注的重点是热恋中情侣们所特有的迷醉情态,那是徜徉在爱河中的男女以不同方式与不同程度去参与体验的境界。作家此时对读者情感的调动,并非源于“情”“色”的刺激,而是痴情的陶醉与感染。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曾道:“诗缘情而绮靡。”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诗学观的改变。它从《诗大序》中对于诗除了“发乎情”之外还必“止乎礼”的道德要求跳脱,表现出强烈的与传统儒家诗论相悖离的倾向,强调诗歌应“缘情而发”,也强调其所能达到的艺术效果,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传统诗教的羁绊,展现出人们复杂的欲望和情感,脱离了过往纯粹文人式的审美,使得诗歌更加通俗化、普遍化。
一方面,余光中笔下这若即若离的“小情人形象”如此空灵优雅—末段的“特写”镜头使我们与诗人一起沉醉,她不就是那个“在吴宫”“摇一柄桂桨,在木栏舟中”的江南“采莲女”,不就是那个诗人执意追求的中国文化里美的化身?少年想象他此刻拉着情人的手说道:“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这只手应该/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这样的画面,使我们想到南朝民歌中具有艳丽柔弱特色、多表现羞涩缠绵情态的“吴歌”,想到《西洲曲》中“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纯洁爱情,想到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可以看出,余光中擅长从中国古代民歌、诗词中汲取营养,却又赋予新的寓意,使诗中的“小情人”具有娉婷、雅致、馨香、脱俗等多种美的特质。
一方面,情思汩汩流淌,空间却呈疏离隔断貌—诗歌重在描摹少年尚未等到情人时产生的幻觉,所以这种满腔爱意的想象有着天然的时间、空间的阻隔。小情人蕙质娇美,如吴歌一样羞涩缠绵的形象,二人必将耳鬓厮磨。然而,等待许久,一切并未发生,一切都只是他此时怀揣甜蜜浓稠爱意衍生的浪漫想象。
一方面,诗人抚古今于一瞬,现代文明活泼清新—这里的“科学馆”自然是现代文明的一个标志,而“瑞士表”也同样是现代科技发达的产物。它们被作者如此巧妙而又自然地“嵌”入诗中,向我们暗示少年和“小情人”相会的时间背景。如此一来,诗的现代背景和古典背景的叠合宛若无痕,这不能不归于诗人娴熟的艺术技巧,尤其令人赞叹的是,两者的出现,使作品的意象产生新鲜、活泼之感,使整首诗脱离“纯乎艳情”的窠臼。
三、“完而不满”的爱情
中国的古典文化一贯讲究含蓄内敛,所以古代诗文直抒胸臆的较少,更多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尤其集中体现在诗文委婉曲折的艺术上。“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池中朵朵绽放的红莲与幻想中心上人的清芬,已然使我们的主人公如痴如醉、物我两忘。若不是瑞士表悄悄“告诉”他七点已到,真不知他会沉迷到何时!情人此时才由远及近,娉娉袅袅,翩翩而来,美妙的幻觉本应当在一对小情人的热切拥吻中化为现实,但诗人出其不意,笔锋陡转,只是写主人公朝着姗姗而来的美人望去,仿佛看到了一朵最美的红莲,姜白石词中婉约的韵律竟如叮咚作响的清泉流入“我”的心田。全诗在此时戛然而止,留给人们无限想象的空间,使读者久久找不到走出诗境的路径。
一方面,从“小令”“姜白石词”中走来的“你”,又何止是“采莲女”?何止是一个现实的“小情人”?“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的古典佳人,不禁使我们想起了白石道人《念奴娇》中咏荷的名句:“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姜白石的词,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可以想象,诗人痴痴等待的女子,应如他笔下的荷,是冰清玉洁、幽香旖旎、孤高有节,未染一丝尘世的烟火。余光中化用文言、佛经等旧体詩词,对现代诗歌和古典诗歌的语言进行缜密的思考剖析,以极具个性的、动态的“古典伊人”意象方式收尾。犹如“盐之静溶于清水,鱼之相忘于江湖”,古典诗词就这样被余光中恰到好处地运用在“等你”结尾中,将诗歌的主题、思想、情感与美学以“意象”的方式完美定格。
另一方面,“有如咀嚼干果、品尝香茗,令人回味再三,似断非断,似了非了之笔,读之雅有余味”。诗中高潮已然出现—颇具东方古韵的美人儿在恋人灼灼注目中即将翩跹而至,然而诗人为什么对“等你”的完满结局—这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两情相悦、深情缱绻不再着墨?深究其中诗艺,历来诗歌若要表达无限的却又“含而不张”的诗人情感,其作者都是注重在表达中巧留“虚白”。而“虚白”正是古典诗词中重要的美学特质之一,“虚白”绝对不是虚无,亦非“空白”,而是着重强调“空白”中的内涵与包容,故而“虚白”这二字,实在是充满灵动的气息,丰蕴的内涵,它着意营造“虚白”的情境,使诗歌具有极其神秘的审美感受。这样的诗,在语言之外就留下了可以任由读者驰骋艺术想象的大片空白,而这样“完而不满”的结局蕴涵诗情、闪灼诗美、绾结诗思,故能让我们读完感觉“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之效。
“诗人写诗就是创造艺术作品,不在于表现自我,而在于如何超越自我。诗的表现应当透过自我,超越自我,同时不能泯除个性。”《等你,在雨中》这首诗带有东方古韵,它的出现,提高了现代爱情诗的品味,融现代诗于古典情调之中。其“别趣”不仅体现在其画面浓丽,语言清新,兼有中西诗艺之美,还在于构思之奇巧精妙—幻境妙曼、形象空灵、品味脱俗、情意绵长。这是一种“增之一分则太浓,减之一分则太淡”的美,是一种“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的美,爱情似乎本属纯粹“小我”的私情,但经诗人对“东方式”恋情兼具现实和空灵的个性表现,它也就超越了诗人的自我,获得了更为广泛的意义。诗歌的意义自此不仅限于纯爱情主题,而包括表现爱情选择的一种途径,以及从这种爱情中升华出来的一种皈依于中国传统精神的哲学思考。“既是一种新颖的创造,也是另一种缠绵的达成。”深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其背后是诗人在西方和东方、世界和民族之间做出的巨大努力—继承并超越中国古典文学,包容改造外来诗艺的影响,在回归民族化的道路中探索出了一条“自我本身”的路径—回归民族语言的生态系统,在现代诗歌发展中将新古典很好地融入到了现代文化语境中,为诗歌理论民族化复归的创作实践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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