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眼妮子”的文学梦
2022-03-17王秀华
王秀华
抱恙数日,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心,一点点沉静下来。推开轻掩的窗,仿佛旧日画卷夹杂着淡淡墨香铺陈开来。
孩提时的我,温柔中透着丝丝忧郁,原因说来好笑:因眼睛细成一条缝,街坊邻里都叫我“小眼妮”。我虽人前无奈应答,背后却是不悦,觉得“小眼”二字内含贬义,好似缺陷。怀着这样的少女心事,我渐渐孤僻起来。
忽一日,有省城下乡工作队进驻村里。我跟着时任村妇女主任的母亲接待并安排住宿,进进出出遇到的婶婶、大娘无不慈爱地叫我一声“小眼妮”。这称呼引起了一位女队员的注意。她,齐耳短发,戴着眼镜,显得知性而端庄,一望便知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她停下脚步对我细细打量一番,操着好听的外地口音极其认真地说:“错!不是小眼,是细眼,应该叫‘细眼妮子’。”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这让人仰望的女队员好有文化,“细眼妮子”,听上去秀气、别致、有韵味,把“小眼妮”带给我的那种自卑、不甘、不悦一扫而光,我的心情顿时就像响晴的天空飞过一群白鸽那么欢快。我不是什么“小眼妮”,我是“细眼妮子”!这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才能发现的一种美,一种形容。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对文化、文学的向往。
也许我是女孩的缘故,母亲对我的日常言行愈加严苛,我无法像兄长那样自由地在外面玩耍,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委屈在家里。时间久了,我便不甘寂寞地在家里找寻着什么。
南房山墙那面有一个装着两扇墨绿色小门的墙柜,终年挂着一把小铜锁。母亲从不轻易打开,这更引起了我对里面的好奇、探究、向往。一天,趁母亲外出,我忐忐忑忑地打开了那扇门。天啊!里面居然堆满了书!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如此多的书在一个普通人家出现是多么让人诧异、惊喜的事情啊!
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哆哆嗦嗦地翻看这些书,它们被母亲珍重地码放整齐。书分上下两层,有线装的、平装的,还有精装的!那时候的农家,大部分是没有任何存书的,即使青春期的我们思想感情如何饥渴,想找一本书看,那也是难如登天的,而我,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担心母亲发现,我匆匆挑出一本,然后,原样锁好了柜门。
从此,我像鱼入大海,在墨香里欢畅,里面的故事让我游离的灵魂安了家。
尤其喜欢夜晚蜷缩在被子里看书,那种宁静让我在故事里陶醉:为我喜欢的人以笑,为我尊敬的人以礼,为我鄙视的人以憎,为我怜悯的人以哀。当月光透过小格子窗棂肆意地把窗花剪贴在地上、墙上、书上……那如诗如画的意境不由得在墨香里流连……
曾莽撞地敲开《子夜》大门,顽皮地弄皱了吴老太爷那本日不离手的“太上感应篇”;也曾跑去东北那个叫元茂屯的村子里看《暴风骤雨》;曾翻开《拍案惊奇》看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也曾搬弄《四书五经》装模作样,之乎者也;曾偷窥王婆为西门大官人穿针引线;也曾灵巧地绕过那对石狮,蹑手蹑脚溜进大观园看晴雯撕扇、黛玉葬花,看海棠詩社的聚散、傻大姐捡春囊的波澜;曾为唐琬叫屈,为李清照叹息;也曾为《长恨歌》的华丽惊叹,为《洛神赋》的美艳叫绝。
盛唐诗会犹如千年老窖,陪我一醉经年。
莺时,朦胧中穿过贺知章的碧翠丝绦,醉卧崔护南庄门前,落寞中赏桃花烟雨,守株待兔期盼邂逅故人。
荷月,漫游古山庄,静坐回廊,入目花海绿荫、亭榭楼阁、小桥流水……脑海顿现《山亭夏日》:“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暮秋的夜晚,繁星璀璨,夜凉如水,手拿觞杯,停立窗前。半晌,耳畔似谁在吟唱《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葭月,屋外天沉雾茫,雪花—圣洁的精灵在天地间漫舞。我手捧《唐诗三百首》,神穿江州司马白府,守着火炉斟满酒樽,坐等香山居士《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赏他们豪饮美酒,围炉夜话。
借着“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微弱的光亮,我好奇地步入了地球那端,懵懂地亲近着巨匠神作,如梦似幻,似懂非懂。一缕缕墨香从一扇扇异域窗口纷扬飘洒……司汤达站在《红与黑》的廊下,气定神闲地彩排于连的人生;尾随着达夫妮·杜穆里埃潜进了奢华的曼陀丽庄园,看女主人在豪门的无所适从;小仲马带着风情万种的玛格丽特来了,一束白茶花看尽了法国七月王朝上流社会的糜烂;通过夏洛蒂·勃朗特我认识了简·爱,陪她从舅父家哭到罗沃德孤儿院,书页上的泪滴总是旧印未干又添新痕,直到简·爱应聘桑菲尔德庄园家庭教师和罗切斯特爱情的一波三折,陪她尝尽五味后,终得所愿。
漫步字里行间,踩着墨海溅起的浪花,月光下宛如一帘流星雨,那年,那月,那人,那月光,如版画定格在记忆里。
一缕墨香载来了戎装妖冶的“蝴蝶迷”、清纯活泼的“小白鸽”、典雅恬静的“丁洁琼”、浪漫小资的“冬妮娅”、可叹可泣的“羊脂球”,还有福尔摩斯烟斗飞迸的火花映射着华生睿智的面容,余永泽躲闪在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像商标贴在了林道静的背影……这袅绕着月亮的缕缕墨香像精美的插图,点缀着我少年时代的每一页。
墨香氤氲,流年已换。人世红尘扑面而来,我被种种欲望裹挟着向前狂奔。打着生存的名号,我尝试逐利;扯着虚伪的尊严,我尝试追名。不知不觉中,我迷失在了红尘幻象里,迷失了蘸着月光的墨香。迷茫中,也试图去心灵驿站歇歇脚,卸下虚妄负重,遵循本心轻装出发。每每孤立寒窗,总有翩翩思忆在月光里徜徉。
而今,带着人生的疲惫和阅历再次叩响那一扇扇风格迥异的大门,重温故地,再见故人,还能否忆起当年那个在月光里冒昧拜访他们的细眼妮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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