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人蚁大战
2022-03-17盛倩玉
盛倩玉
研究显示,外来入侵生物红火蚁正朝着更北、更西方向扩张,近五年来领地扩大了一倍。
作为广东一家PCO(Pest Control Operation,有害生物防治业)公司的员工,陈杰日常工作中所要面对的,是令很多人感到厌恶的生物——白蚁、蟑螂、老鼠、臭虫……
PCO公司通常采用化学防治、物理防治、生物防治、环境治理等手段,将一些危害健康、侵扰居住环境的生物种群密度,控制在一定水平。
而在近几年,他们却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商机”——红火蚁防治。
家住广西桂林的邢侯记得,小时候遇到的蚂蚁都温顺得很,但这两年,被蚂蚁莫名咬了几次之后,他开始注意到,“乡下农田、城市绿地,怎么到处都是烂牛屎包一样恶心的蚂蚁窝?”
网上都说这种凶残的蚂蚁叫红火蚁,2020年初,在经常经过的灵川东环路,邢侯发现“每一个绿化花圃下面都能看到红火蚁蚁巢”。而在当年四月份的某一天,“这些窝被一位侠士集体‘剿灭’,烂窝包变成了黄泥巴。”
邢侯起初觉得非常解恨,可惜几个月后,再次前往花圃观察,他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邢侯困惑,这些蚂蚁,怎么好像越杀越多一样?
陈杰所在的PCO公司,早几年的业务还是以白蚁处理为主,而到了今年,他却发现,红火蚁防治业务已经达到了业务总量的50%以上,“成了我们的主要业务。”
这源于红火蚁近年来的高速发展趋势,“绿化带、公园、工地、高速路边……越来越夸张。不仅咬人,甚至还吃白蚁。”
2004年,外来入侵生物红火蚁从广东吴川进入中国内地,经过17年的扩散,足迹已经踏遍南方,逼近秦岭。研究显示,红火蚁入侵路线正朝着更北、更西方向扩张,近五年来领地扩大了一倍。
广东正是备受红火蚁侵扰的地区之一。2018年,广东肇庆四会,陈杰第一次参与红火蚁治理项目。80亩左右的厂区,主要道路做了硬化处理,而在用于绿化的草坪上,先后发现了40多个红火蚁巢穴。
随后几年中,他见到了无数的红火蚁巢穴,大的甚至有80cm×80cm。受到扰动的蚂蚁从巢穴洞中涌出,攻击、撕咬、奔窜,陈杰形容,“密恐做不了这个。”
陈杰介绍,一次灭杀的流程包括:穿好工作服、戴上胶质手套和护目镜、裤脚掖进鞋梆或袜子里以防止被咬;用专门的灭蚁饵剂沿着红火蚁蚁巢撒施,在蚁巢上方扎几个小洞向其中倒入少量饵剂;间隔一周后再放一次饵剂……
然而这样的灭杀总是看不到终点。“灭不完的,灭完这个巢穴后,又会在其他地方复燃。”陈杰说。
同样有无力感的还包括奇峰。2020年冬天,奇峰在老家江西抚州的农田边上,发现了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蚂蚁。他心中其实有了大致的判断,但还是在贴吧里发了帖子,网友的留言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红火蚁”。
随后的经历,是被咬、被咬、反复被咬……原本在菜地里干活的奶奶,只是无意间靠近红火蚁巢穴,便被红火蚁判定为入侵者,进而遭到猛攻。
为了“报复”红火蚁,奇峰买了杀蚁农药药液,却在喷雾杀蚁操作时遭到反咬,随后全身红肿、头晕,“像得了急性荨麻疹一样。”
这场争端最终以奇峰过敏,被家人送到医院打针告终。
此后的一年,奇峰在自家附近的田边频繁查看,竟先后发现了50多个蚁穴。按照网上指导的方法,他先用鞋袜、手套“武装”好自己,然后挖开蚁穴,用买来的“高效灭蚁药”灌巢。
开始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红火蚁杀死,可很快就感到,“其实杀不到深藏地下的蚁巢,没灭干净的过几天还会出来,只能挖开,再灭。”
蚁丘(巢)或蚁穴内部结构。
数据显示,一个成熟的红火蚁蚁巢中,大约有20万至40万只红火蚁,大约相当于中国一个县城的人口。一个蚁巢中通常藏着多只蚁后,平均寿命为6至8年,对应着惊人的生殖能力——一只蚁后每天产800粒到1500粒。
弃耕的农田,突出的草堆即为蚁丘。
广东清远清城区农业综合服务中心工程师梁炽强向南都周刊记者表示:“在林间或是无人耕作的土地,如果存在一些防治空白盲区,几个月时间可能就又重新繁殖起来,发展到之前辛苦防治的地方。”来回的拉锯、反复、对抗。
2004年9月,广东吴川确认红火蚁入侵危害,立即引起国内高度重视。农业部接到报告后紧急组织力量开展全国性普查;原农业部范小建副部长带队督导疫情发生区防控工作。
而在当时零星发布的一些报道和相关文件中,可以看到國内对于根除红火蚁尚具信心。2005年6月发布的《全国红火蚁疫情根除规划》中就曾提到,对点状分布的零星疫点,争取3年根除疫情;对小面积的连片疫点,力争6年根除疫情;2013年宣布全国范围内的疫情根除。
然而事情却并未朝着人们期望的方向发展。17年时间,红火蚁“攻城略地”,截至2021年4月,已入侵至中国12个省(区、市)448个县(市、区),相较2016年再增长一倍。
广东省农科院植物保护研究所研究员、广东省红火蚁防控技术指导专家组副组长吕利华向记者介绍,不断更新的大型城市工程、人们对于理想家的追求,都离不开一件事——绿化。“红火蚁在国内的跨区域传播,90%以上都是源于带土苗木、花卉、草皮的调运。而来自红火蚁疫区的带土苗木草皮,带有红火蚁的概率在99%以上。”
“其实规章制度都很明确,执行起来却出现了问题。基层监测力量分散、人手不足。红火蚁广泛分布的农田、林地、城市绿地等分属不同行政主管部门,不易统一防控。”
红火蚁的发生环境。
即使是最近,吕利华还在花卉苗木市场销售的草皮上,看见了爬动着的红火蚁。而随着这样的产品流入全国市场,红火蚁将被带往全国适生区。
而另一方面,也有客观条件的限制。最初面对入侵的红火蚁之时,人们并不知道怎样的灭杀方式才是最有效的。
只是近些年来,国内的研究者渐渐认识到粉剂灭杀的局限性,“想要消灭一个蚁群,唯一方式是杀死蚁后。而粉剂撒在巢上,只能杀死表面的工蚁。想要通过蚂蚁工蚁的相互接触,把粉剂传到蚁后那里,这个概率较低,反而还会导致红火蚁分巢。”
而在民间,更多“土方法”还在被广泛使用。记者近日便在红火蚁吧看到,被红火蚁咬伤的人们“各显神通”采取“报复手段”:有拿开水浇蚁巢的,想把红火蚁“烫死”;有用火烧蚁巢的,想把红火蚁“烧死”;还有人把红火蚁巢挖开口子,狂撒药剂,或采用错误手法灌巢。
被刺激的蚂蚁们,在原本的巢穴旁边建起更多更新的巢穴,似乎比人类更懂得变通。这也提示着一个很多人不曾注意的现实:错误的防治方法,不仅不能清除红火蚁,甚至还会造成越杀越多的局面。
香港虫害控制从业协会会员、PCO企业负责人陈冠铭在工作中感到,“就灭治技术方面而言,目前来看红火蚁处理的技术要求是最高的,其次才是白蚁、蛀木虫、臭虫。”
陈冠铭分析,“为什么要强调高技术人员操作?因为防治者需了解红火蚁的特性。必须要杀死蚁后,才能使巢穴整体进入衰落以及灭亡的阶段。蚁后往往藏在最深处,采取灌药方式如果不够彻底,红火蚁很快会恢复原貌或者扩张;饵剂使用时,必须要配合红火蚁觅食的活跃期,否则效果不佳。”
但即使市民村民选择使用饵剂,也不意味着就能掌握正确的使用方式。朴素的观点中,杀蚁药剂放得越多效果越好,但小小蚂蚁却没有那么简单。当浓度高且数量大的杀蚁饵剂被撒到巢上或放在用棍扎的小洞中,“红火蚁受到刺激,感受到危险,不仅不会将饵剂搬回巢穴,甚至整个巢就迁了,甚至巢穴中的多个蚁后在迁出后分开筑巢,两到三个小型的新巢会出现。”
这就是似乎越防越多,死灰复燃的真正原因。
2020年新冠疫情后,生物安全问题再次引发关注。当年10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坚决贯彻落实党中央决策部署审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并于2021年4月正式实施,适用范围包括,“防控重大新发突发传染病、动植物疫情”“防范外来物种入侵与保护生物多样性”等。
吕利华分析,从非典事件到新冠疫情,对于国内而言,是对生物安全问题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把生物安全上升到国家层面,生物安全进入依法治理的阶段。就是要做好这个事儿,按法律去做,其中就包括红火蚁防治。”
更全面的战争开始打响。2021年3月,农业农村部等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加强红火蚁阻截防控工作的通知》,在中央层面建立部际红火蚁协作联防工作机制。不久后,广东省农业厅网站公布一笔 4000 万的专项资金将用于红火蚁防控。
一时间,关于与重大入侵物种“无敌火蚁之战”的表述轮番冲击眼球,让更多人关注到入侵物种问题。意识、资金技术之外,吕利华分析,目前着力解决的最重要的事是红火蚁防控的“最后一公里问题”。
现如今,在红火蚁防控问题上,广东各地也采取了不同的操作模式。一种典型的模式是“聘请第三方服务机构”,例如利用一些本地的PCO公司,或者相对大型的企业开展监测、防控和示范等等。
但目前来看,这一市场仍不完善、水平更是参差不齐。
一种外来生物,在中国除了人以外没遇到其他天敌,在一个入侵地方逐渐爆发成灾。当它已经融入到当地的生态环境当中,便再也无法轻易根除了。而最终,人与红火蚁将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而另一种典型操作模式,则是依靠“村级防控队伍”进行防控。比如佛山成立的红火蚁村级防控服务队,便是以熟悉本村情况村民为主体;以兼职为主,与村级动物防疫员、护林员等统筹现有人力资源兼职开展;由区或镇街根据辖区实际给与薪酬补贴。
吕利华分析其中的逻辑,“将防控主体以村级防控服务队的形式固定下来,那么只需要将这几个防控人员培训好,在发现了红火蚁就请防控队队员进行处理,效率更高、成本更低,平时的日常防治更到位。”
梁炽强介绍,现在的定位不会是“杀绝”,“如果要达到杀绝(根除)目的,人力和资金成本难以负担。主要是抓住每年春、秋两季的红火蚁繁衍关键期,进行巡查扑杀,降低种群密度。”
现如今,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基层红火蚁防控培训课程中,吕利华有时会用“哲学三问”引申出一个“红火蚁四问”:
红火蚁是什么?世界最危险的100种入侵生物之一。
红火蚁从哪里来的?美洲。
红火蚁到哪里去?它不走了。
而人们将要面临的最终问题,是未来要与红火蚁如何相处?
在吕利华看来,一种外来生物,在中国除了人以外沒遇到其他天敌,在一个入侵地方逐渐爆发成灾。当它已经融入到当地的生态环境当中,便再也无法轻易根除了。
“在早期局部出现或者点出现的时候,可能还有机会把它歼灭,但是已经扩散到如此范围,根除红火蚁不再可能。”
而最终,人与红火蚁将达到一种新的平衡,“春季秋季繁殖扩散主要时期统防统治,压制数量发展和密度增加。当逐渐有几种本地蚂蚁能与其抗衡了,最终会在这种加强人工干扰的情况下,入侵物种与本地生物达到一个新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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