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燕龙腾苑遗址史志探析

2022-03-16马文涛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马文涛刘超

（朝阳博物馆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朝阳 122000）

后燕光始元年（公元401年），年仅18岁的昭文皇帝慕容熙登基，公元403年，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龙腾苑。由于此位皇帝在位时间只有六年，且占领疆域较小，所以史书中对其记载较少，对龙腾苑遗址的描述只有寥寥几笔，因此，对于考证龙腾苑遗址的所在位置具有很大的难度，学术界也是众说纷纭。本文根据目前存在龙腾苑遗址所在位置具有可考性的两种学术观点，通过确定慕容熙在位时的疆域范围，史志中记载公元401-407年间慕容熙与龙腾苑相关的重大事件来推测龙腾苑遗址可能存在的位置。

一、后燕的疆域范围

后燕从公元384年建立开始，到公元407年灭亡，虽然只存在了短暂的24年，但是其疆域范围最广涉及到今河北、河南、山西、山东、辽宁、朝鲜半岛等地。根据《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①记述，后燕建兴十年（公元395年）疆域最盛，政区包括十州部六十四郡尹，其中包括司隶部下辖中山尹、常山郡、赵郡、巨鹿郡、博陵郡、高阳郡、河间郡、唐郡；冀州下辖魏郡、广平郡、阳平郡、河内郡、汲郡、长乐郡、武邑郡、广川郡、平原郡、勃海郡、乐陵郡、章武郡、清河郡；幽州下辖昌黎郡、燕郡、渔阳郡、范阳郡、上谷郡、广宁郡、北平郡、辽西郡、代郡、乐浪郡、带方郡、营丘郡、成周郡、建德郡、石城郡、冀阳郡；平州下辖辽东郡、玄菟郡；并州下辖太原郡、乐平郡、新兴郡、雁门郡、西河郡、离石护军；雍州下辖上党郡、建兴郡、平阳郡；青州下辖济南郡、济北郡；徐州下辖濮阳郡、黎阳郡、顿丘郡、贵乡郡、东平郡、高平郡、泰山郡、鲁郡、琅琊郡；兖豫二州下辖东燕郡、陈留郡、济阴郡、荥阳郡、汝阴郡。从永康元年（公元396年）北魏攻伐后燕开始，北燕的疆域逐渐缩小，虽然在战争中偶有胜利，获取过如新城、南苏等地，但是由于国力较弱、内忧外患，常年时局动荡，统治者荒淫无度，导致国土逐渐丧失。《晋书》载：“会复奔其众，于是勒兵攻宝。宝率数百骑驰如龙城，会率众追之。”②由此可知，在公元396年北魏伐后燕，慕容会反叛，慕容宝败走龙城。虽然都城中山没有被攻克，但是司隶部其他诸郡以及幽州以南的疆域基本被北魏占领。六月拓跋珪派大将王建追讨慕容宝，“宝上谷太守慕容普邻，捐郡奔走”③，幽州广宁郡、上谷郡丢失。公元397年，拓跋氏又先后攻克了信都、中山、冀州、邺城，后燕南部的并州、雍州也一并失守。公元398年，慕容德称帝南燕建立，滑台、兖州等地归南燕。公元399年，后燕失范阳郡、燕郡及北平郡濡水以西之地。慕容熙让幽州刺史镇守令支，冀州刺史镇守肥如。令支即现在河北省迁安、迁西和滦县北部地域，后燕时属辽西郡；肥如即现在的河北省卢龙县，后燕时亦属于辽西郡，因此推测此时的幽州仅剩辽西郡。对于玄菟郡和辽东郡被高句丽所攻占的时间，学术界存在两种观点，一种以余逊④、魏俊杰为代表，认为在后燕后期即公元402年前后；另外一种以邹逸麟⑤为代表，认为在公元404年。根据上述文献记载可以得知，慕容熙从公元401年即位直至公元407年被杀，后燕的的疆域范围仅剩幽州的昌黎郡、辽西郡等地，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和辽宁的毗邻区域。所以从公元403年5月龙腾苑开始修建到后燕灭亡，龙腾苑都应属于后燕的疆域范围内，并未丢失。因此，结合史料记载推测龙腾苑仅可能修建在河北和辽宁两地。

二、关于龙腾苑的史料记载

后燕光始元年（公元401年）8月21日，慕容熙在太后丁氏的帮助下登上帝位，次年，慕容熙纳原中山尹苻谟的两个女儿为妃，长女娀娥封为贵人，幼女训英封为贵嫔。由于二女长相十分美艳又喜欢微服游宴，深得慕容熙的宠爱。无论是朝廷重事还是后宫诸事，慕容熙对此二人都是言听计从。公元403年5月，为了给两位爱妃与自己提供更加奢华的游宴场所，慕容熙大建龙腾苑。《晋书》《魏书》《资治通鉴》等史书都对龙腾苑的规模、内部规划设计、耗费人力物力等有所记述。《晋书·载记》记载（慕容熙）“大筑龙腾苑，广袤十余里，役徒二万人。起景云山于苑内，基广五百步，峰高十七丈。又起逍遥宫、甘露殿，连房数百，观阁相交。凿天河渠，引水入宫。又为其昭仪苻氏凿曲光海、清凉池。”⑥《魏书·列传》载“季夏盛暑，不得休息，渴死者大半。熙游于城南，止大柳树下，若有人呼曰：大王且止。熙恶之，伐其树，下有蛇长丈余。”⑦通过上述记载，可见龙腾苑的修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导致怨声载道。建始元年（公元407年），苻氏（训英）病逝，慕容熙送其赴徽平陵下葬的路上，冯跋等人趁机在龙城反叛。慕容熙将苻氏的灵柩放在南苑连夜回奔龙城，攻打北门，战败。《资治通鉴·晋纪》载熙退入龙腾苑，尚方兵褚头逾城从熙，称营兵同心效顺，唯俟军至。”⑧《晋书·载记》载：“走入龙腾宛，微服隐于林中，为人所执，云得而弑之”。⑨

三、龙腾苑遗址分析

根据慕容熙在位时的疆域范围可以初步确定，龙腾苑应在河北省或辽宁省境内。目前有依据可考的龙腾苑遗址存在两处，一是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隆兴寺后的院内，另一个是辽宁省朝阳市凌北公社木营子。下面根据相关史料和学者的研究成果对其所在位置的合理性进行分析。

（一）正定龙腾苑遗址分析

正定隆兴寺后花园有一块《龙腾苑记》石碑，刻于2005年1月，为正定县文物保管所立。石碑记述了此处再建龙腾苑的时间和缘由，其中写道，“龙腾苑古昔曾以是名兴于斯境。世云龙腾之地载之有文，遗之有址。迄今两千年矣！承其源流，今复立之！”根据正定隆兴寺相关的资料可以得知，寺庙创建于隋开皇六年（586年）始称“龙藏寺”，后经宋、金、元、明历代不断地扩建和修复，到清代康熙、乾隆时期两次下旨重修，使寺院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并达到了鼎盛时期。由此可见，隆兴寺本身与龙腾苑无关，后花园的龙腾苑是在后燕龙腾苑的遗址上新建的。在正定隆兴寺现存的21通清碑中，有一通碑位于慈氏阁以东，为乾隆皇帝所撰，螭首须弥座，名为《乾隆丙寅十月过真定隆兴寺礼大佛因题长句并书》（御制），内容为：“真定大佛夙所闻，调御丈夫天人尊。礼遍文殊不见法，便道因之一入门。权城南望互埠，香阁遥见高横云。龙腾故苑寻霸业，狮吼初地礼法轮。缭垣拓落据塔址，佛楼穹隆切迥旻。曲廊延豪下无地，丰碑插笏何纷纭。岂能一一辨氏代，开皇开宝依稀分。吉祥云里瞻相好，五髻干臂悬星辰。金容满月白毫彩，庄严具足威且神。其高丈六复丈六，有如量顶无边身。我闻虚空混边际，孰非佛相徒是云。须弥非大芥非小，目迷五色心犹尘。隋创唐修成往迹，墨胎今尚传将军。后周辟异意本吝，铸泉岂复今犹存。宋祖重造称功德，悉擅未识六度真。阔黎荒唐拒宜信，铜出智井传俗论。佞则不可毁何必，操戈聚颂难具陈。凭栏聊且纵远目，小阳景物方如春。”⑩此诗是乾隆在公元1746年路过正定大佛寺礼佛时亲自题书，乾隆皇帝为了表达对大佛寺的闻名和景仰，以及对寺内大佛的宏伟表示震撼，从三燕龙腾苑开始追溯，对历代皇家修复此寺庙的功德一一赞美。所以从诗中可以看出在乾隆时期，此处被皇家认定为后燕龙腾苑遗址。诗句“龙腾故苑寻霸业，狮吼初地礼法轮”也被后代学者认定此处为龙腾苑遗址的重要依据。根据《正定古城——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与更新》⑪记录，龙腾苑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苑内原有一个小湖，名叫五龙湖。东海龙王的第三个儿子嘲风，曾被困在此处，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得以脱身。后小龙为报答当地百姓的救命之恩，每逢大旱时节就呼风唤雨，保一方百姓五谷丰登。于是当地人为感谢小龙，就在此处修建庙宇、花苑，取名龙腾苑。从传说来看，此龙腾苑与后燕龙腾苑没有关系。《石家庄文史资料》中《龙藏寺与龙腾苑故址》一文中记录，“自元代以来，不少人讹称该寺为后燕慕容熙所筑龙腾苑故址。此谬之源始于元代王思廉撰《元圣主本主长生碑》，清乾隆皇帝也在其诗中宣称此‘即慕容熙龙腾苑’。后来的通志、府志、县志纷纷因袭，以至讹传到现代地方图书。”⑫此文写明隆兴寺后院被称为龙腾苑遗址的出处，为寺内的两块石碑。一块就是上述的《乾隆丙寅十月过真定隆兴寺礼大佛因题长句并书》，另一块就是元代王思廉撰《元圣主本主长生碑》。隆兴寺内现存九块通元碑，其中就有一块为赵孟頫书、王思廉撰的《圣主本命长生祝延碑》，位于隆兴寺转轮藏后的北侧，外砌一碑楼。首作笏形，⑬碑文阴刻楷书19行，满行34字，共396字。经查读并未发现有龙腾苑的相关记载，由此可见，正定隆兴寺后院被证实为龙腾苑遗址的主要依据就是公元1746年乾隆御制石碑中的诗句。

《后燕录》载“慕容熙字道文，一名长生，垂之少子。燕元二年生于常山。建兴八年封河间王。永康初，随宝奔龙城，拜司隶校尉。”⑭《正定县志》载：（十六国·前燕）建熙七年(公元366年)置州郡。真定县属常山郡，新市县属中山郡。（十六国·后燕）燕元元年(公元384年)七月前秦苻定、苻谟降后燕，真定、新市改属后燕。⑮由此可见，慕容熙为常山人，也就是现在的正定县人。在前后燕时期，正定县属于常山郡，常山郡属于司隶部，如果从慕容熙的出生地分析，龙腾苑建在正定是有可能的。但是公元396年，慕容熙跟随慕容宝败走龙城，除了中山城外，司隶部全部归属北魏，所以结合慕容熙即位后后燕的疆域范围，龙腾苑应该不在现正定隆兴寺院内。

（二）朝阳龙腾苑遗址分析

认为龙腾苑遗址在辽宁省朝阳市境内的主要依据来源于史书和方志，除上述摘录的关于龙腾苑的记载外，还有乾隆年间修撰的《钦定热河志》、道光年间修撰的《承德府志》、民国年间修撰的《朝阳县志》等，载有“龙腾苑在故龙城外。建始元年冯跋闭门据守熙夜至龙城，攻北门不克退入龙腾苑可知苑在城外，今无考。”⑯三本地方志在古迹卷中对龙腾苑的描述均相同，《承德府志》《朝阳县志》都源引于《钦定热河志》，所以从目前发现的方志资料来看，龙腾苑在朝阳境内的主要依据是《钦定热河志》。

在史书中与龙腾苑相关的记载中，有一些方位名词，通过对方位词的分析也可初步判定龙腾苑遗址的位置。《晋书》载：公元407年，慕容熙在送苻氏葬于徽平陵时因丧车高大毁北门，冯跋借机起兵反叛占领龙城，慕容熙连夜从南苑赶回，“攻北门不克，遂败，走入龙腾苑”⑰，慕容熙换便服躲入苑内的林中，后被人抓住，高云将其杀死并“及其诸子同殡城北”。由此可见，龙腾苑应离龙城不远，可以初步确定在现朝阳境内。《资治通鉴》载：“熙退入龙腾苑，尚方兵褚头逾城从熙，……乃分将壮士二千馀人登北城。”⑱这些记载的事情都发生在北门，因此可以推测送葬苻氏从北门出并不仅仅是因为封建丧葬等级礼制的要求，而是因为徽平陵在龙城的北面，从北门出较为方便。而慕容熙躲入龙腾苑内后士兵再次攻北城，高云将其殡在城北，也可以说明龙腾苑在龙城的北面，徽平陵比龙腾苑距龙城远，且在龙腾苑的北面。2003年，在对朝阳老城区改造的过程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从三燕时期一直沿用至辽金时期的朝阳古城北门和北城墙，确认在顺公益胡同北侧向东南行，至北大街与北门接。北城墙上只有一座城门，位于公益胡同东口与北大街交汇处，⑲因此，龙腾苑遗址就应该在龙城北城墙以北。虽然史书中对龙腾苑的记载有大量“北”的方位词，但是也有两处与“南”有关。慕容熙“游于城南”，在一大树下有人请求停止修建龙腾苑，这句记载确实可以说明修建龙腾苑时在城的南面也有工程，但是龙腾苑规模涉及十几里，人工2万余，在城的南面有人工作业也是可能的。另外，慕容熙听闻冯跋反叛，将苻氏安置在南苑。这里的南苑根据送葬的时间和苻氏安葬的地点，应该是徽平陵的南苑，不能推测徽平陵在龙城的南面。

从龙腾苑的结构来看，内有天河渠和曲光海，渠和海的造景需要大量的自然水注入，朝阳境内向北流淌的只有大凌河，可以说明龙腾苑应建在大凌河沿岸。“起景云山于苑内”，说明龙腾苑只傍水不依山，苑内没有天然山丘，离现朝阳境内的凤凰山、麒麟山一脉较远。目前学术界存在一种说法认为，龙腾苑在朝阳凌北公社木营子的东团山附近，此种学术观点主要来源于朱子方在1984年发表的《记后燕龙腾苑遗址的发现》⑳，认为木营子原来有一座人工修筑的假山东团山，应该就是龙腾苑的景云山。除东团山外还有一座西团山，两座土堆后因烧窑取土都基本无存。在西团山曾出土过步摇冠金饰件、金指环及陶罐等鲜卑遗物，在台地南侧有一漫洼，可与大凌河相通。东团山的山坡下出土过大面积石灰，认为是古代建筑淋石灰的地方，而且东、西团山离朝阳镇北15华里，方位也相符。根据史书和方志的记载以及学者们的推论，从2021年伊始，考古工作者对凌北木营子附近开始勘探发掘，希望能够通过考古确定龙腾苑遗址的位置。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后燕的疆域范围来看，慕容熙修建龙腾苑仅有可能在河北和辽宁两地。关于龙腾苑遗址在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县隆兴寺后院的观点主要依据是乾隆御笔的一块碑刻，但是在公元396年北魏攻打后燕，慕容熙跟随慕容宝弃城败逃至龙城，常山郡就已经归北魏所属，所以慕容熙即位后不可能在此境内修建园林。关于龙腾苑遗址在辽宁省朝阳市境内，主要依据是《魏书》《晋书》《资治通鉴》等史书以及《钦定热河志》等方志。有学者推论在现凌北公社木营子附近，2021年考古工作者也开始对此地进行勘探发掘，用考古实证确认龙腾苑遗址的范围。因此，目前根据史书的记载，可以推测龙腾苑在朝阳市龙城遗址北门外，且距北门较近，在大凌河沿岸修建，苑内没有自然形成的山陵，地势较为平坦广袤。

注释：

①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88页-305页。

②⑥⑨⑰房玄龄，《晋书·卷124·载记》，分别引自180页，第193页，第196页，第196页。

③魏收，《魏书·卷二·太祖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页。

④余逊，《汉魏晋北朝东北诸郡沿革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四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民国61年版，第477页。

⑤邹逸麟，《中国历史人文地理》，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

⑦魏收，《魏书·卷95·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70页。

⑧⑱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14·晋纪》，中华书局1956年版，均引自第3599页。

⑩⑬孙博文，《正定佛教碑刻整理与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20年版，分别引自第134-135页，第17页。

⑪倪春著，《正定古城——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与更新》，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56-60页。

⑫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北省石家庄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石家庄文史资料》（第6辑正定史料专辑），1987年版，第177页。

⑭崔鸿，《十六国春秋别传·卷11后燕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