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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间失格》中的精神疾病隐喻与生存困境

2022-03-16王蕊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失格太宰精神疾病

王蕊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人间失格》是日本战后文学史上影响颇为深远的无赖派作家太宰治的巅峰之作。他在作品中深刻剖析和展现了人性中丑陋且荒谬的一面,给了读者奇特的阅读体验。作家太宰治一生都经历着精神与肉体疾病的双重折磨,并将其自身的患病体验融入文学创作中,此外,太宰治还在文本中多次涉及自杀、酗酒和嗜药等多种非正常生活状态的书写。由于“疾病”所传达出的不同寻常的生命体验以及所反映的人类生存状态,比“正常”状态更为丰富多元且更有力地直指人的内心。因此,可以说正是关于精神、身体疾病以及非常态生活的文本书写,造就了太宰治独特的文学世界,即,通过太宰治对“疾病”的书写可透视出社会的弊病,作品中患病者所经历的困境折射了病态世间的伪善与恶意。

“使自己患病、迷狂、引发精神错乱、崩溃等症状,那就会变得更为强壮、更为超脱、更为骇人、也更为明智。”①太宰治的创作生涯便印证了这一观点,尤其是在创作《人间失格》期间,太宰治更是甘愿放弃原本美满的家庭,刻意让自己陷入毁灭性的生活中,不断加深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借此刺激艺术创造力,以获得写作灵感。也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患病经验和对生命的独特思考,使得太宰治笔下的疾病在无意识中具备了社会文化的隐喻功能,给文学研究者和一般读者留下了更为广阔的解读空间。迄今为止,关于《人间失格》的先行研究已较为丰富而成熟,然多着眼于对小说人物形象、主题思想以及创作背景的分析,对主人公所患精神疾病在小说中隐喻意义的阐释则未受到足够重视。鉴于此,本文将试从疾病隐喻的视角重新解读《人间失格》,以挖掘太宰治潜意识中所表达疾病的意义,进而探索他对生命以及社会的理解与忧虑。

一、何为疾病隐喻

“隐喻”作为语言表达和思想传递的重要手段,在文学语篇生成与阅读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作者常在创作过程中运用隐喻的形式来建构文本框架,使不同事物之间建立起新的联系,构成特殊的文体特征,让读者通过隐喻去理解和鉴赏文学作品的内涵与美学价值;同时,由于隐喻会使我们熟悉的意象陌生化,使表达显得含蓄委婉,从而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成为读者尝试理解抽象概念并进行抽象思考的方式,这就会使得文学作品的意义具有不确定性和多重指向性,使文学阐释具有丰富的可能性。因此,对文学作品中隐喻系统的研究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而“疾病”作为文学作品中的重要题材之一,其本义是指对人体正常形态与功能的偏离,是生命活动的异常状态,常被视为人类生活的阴暗面。由于疾病带来的生理折磨会激发起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从而唤起人们对生命的敬畏,因此多被文学家用作探索人性的工具。当文学家在叙述疾病时,疾病便超越了其符号本身的表达功能与意义,而成为一种人类生存境况的象征,在文本世界中承担起丰富的隐喻意义。此外,文学作品表现出的是作者的意识形态,因而无法脱离社会文化的语境而独立存在,而人的身体又处于社会文化的中心位置,因此身体这一符号便成了映射社会文化的窗口。当社会文化出现问题的时候,就会反映在身体的病态上,作家若是意识到社会的“病症”并想要对社会发言,便会将其艺术化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的身体疾病上,因此,身体的疾病就成为某种病态社会文化和结构的隐喻。

二、《人间失格》中的精神疾病书写

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以“自传性”的个体经历为框架,将大量患病体验渗透到小说创作中,用沉重的笔调塑造了一个有着严重性格缺陷与人格障碍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使整部作品笼罩在浓郁的悲剧氛围中。太宰治笔下的大庭叶藏是个悲观厌世、消极颓废,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心理变态的没落贵族后裔,无论在家庭生活还是社会生活中都尽遭曲折。他从家乡小镇来到繁华大都市东京后,终日不务正业,混迹花街柳巷,在醉生梦死的日子中消沉堕落。从太宰治对其心理状态及行为方式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大庭叶藏有着显著偏离正常状态的人格特征。

太宰治通过自身对“疾病”的体验与思考,在小说中融入对主人公的疾病书写,真实地记录了其对人性的观察,以此来达到隐喻社会“疾病”的作用。细读文本可以发现,主人公大庭叶藏虽表现出明显的身体疾病症状,但太宰治却对此着墨较少,而将重点放在对其病态精神的书写上。“精神病人”视角的叙述模式是该小说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太宰治以“精神失常者”的眼光对生命意义以及社会病状进行审视,通过精神“病态”对现存社会的合理性进行质疑,使得小说具有深刻的反思与批判力度。此时,太宰治笔下的精神疾病已不仅是医学范畴的问题,还成为了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隐喻”,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意义,折射出非正常社会的病态特征以及病态社会催生的人性悲剧。太宰治在小说中如何对病人和疾病进行叙述,受控于其意识形态,隐含着他对社会文化乃至社会制度以及人类生存困境和精神追求的选择等方面问题的思考。因此,对精神疾病在小说中的隐喻意义进行阐释,进而还原该疾病被赋予的神秘意义,就成为解读太宰治意识形态的重要依据。

三、精神疾病所隐喻的社会坏境:人际关系的疏离

《人间失格》主要描绘了昭和五年至七年的东京风情。当时的日本表面上在迅速发展,然而随着经济危机的出现,各种竞争愈发激烈。在压力重重的现实环境之中,人们的生活与工作紧张而忙碌,曾经守望相助、道义相助的友爱关系,逐渐为漠视、冷淡所替代。当人与所生活的环境失去原有的和谐时,便容易形成疏离感②导致个体难以正常处理与他人的关系,无法与社会团体建立有效联结③,从而产生消极情绪,甚至引发精神危机。从叶藏的成长经历可以看出,正是异常的生活环境使得其性格日益扭曲而最终沦落为精神失常的“狂人”。

从孩提时代起,叶藏就发现自己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官,即“对饥饿感是何等滋味浑然不觉”④并将家庭用餐视为最痛苦难捱之事,从叶藏机械般的进餐行为以及对食物的艰难吞咽中可以看出其患有严重的进食障碍,每一次用餐都让叶藏深感不安与恐惧,焦虑、抑郁、烦躁的情绪伴随着他整个进食过程。医学资料表明,家庭功能失调是导致进食障碍形成的重要影响因素。在进食障碍患者的家庭中,通常父母对子女管教过于严苛,患者的情感需求常常被忽视。⑤叶藏便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由于父亲的严厉使得家中等级分明而缺乏温情,阴森幽暗的房间和压抑冷清的氛围彰显了大家族守旧的生活习惯,尤其是连用餐都在死板且枯燥的形式中进行。旧式家族这种古板的生活模式让性格敏感的叶藏不寒而栗,然而却无人察觉到他的内心起伏变化。在叶藏幼年时期,父亲作为议员事务繁忙,常年在外极少归家,而母亲在叶藏的记忆中又处于缺席状态。在缺乏交流又过分压抑的家庭氛围里,叶藏与父母的关系是疏离的,父爱与母爱的缺席不仅让他难以感受到家庭本该有的温暖,甚至对这个家畏惧不已,以致连信任父母于他而言也成为极度困难之事。

霍妮的焦虑理论指出,缺乏爱与安全感的家庭人际关系会造成儿童对父母的敌意,并泛化为对整个社会的敌意,而对于敌意的压抑则会造成神经症人格结构的产生。⑥的确,在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叶藏未能得到来自父母足够的关爱,因而对外界社会缺乏信任感,进而对人际关系感到惶恐不安,养成了孤僻敏感的性格,始终“对人类畏惧不已,并因这种畏惧而颤栗”⑦除了与父母关系的疏离,叶藏对人类的恐惧还来源于亲眼目睹的“不信任案例”,父亲的政党同僚与家中男佣在父亲背后与面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叶藏认清了人性的虚伪,“双方相互欺骗,却又颇为神奇地毫发不伤,相安无事”⑧,且此类事件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青年时期,叶藏考入东京的高中,且算暂时逃离了令他窒息的家,然而学校寄宿生活却比想象中艰难,对人类的恐惧与焦虑使得叶藏无法接受集体生活,更无法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只能像旁观者般与他人保持疏远距离。即使是后来与自己交往甚密的堀木,叶藏也未将其视为“朋友”,而堀木也不过是为了享乐,竭尽所能利用叶藏缺乏拒绝能力的弱点,两人看似亲密,实则互不信任,关系甚是疏离。尤其当堀木恼羞成怒地说出“我还没像你那样遭受过被关押的耻辱”⑨时,这般羞辱之辞仿佛洪水猛兽般给叶藏的灵魂带来剧烈的震颤,他第一次发现堀木根本未将自己当做真正的人来看待,这种虚伪的“同伴”关系给叶藏带来极大痛苦,以至于“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时常会在不眠之夜席卷而来”⑩,也使对人类的信赖感本就风雨飘摇的叶藏愈发感到绝望。

叶藏一生都在追求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信任,然而这种追求换来的却是愈演愈烈的失望。虚伪而疏离的人际关系在《人间失格》中尽显无疑,弥漫在世间的互不信任的虚伪氛围,正是引发叶藏的精神危机并促使其病情加重的首要原因,也是叶藏所患精神疾病背后隐含的人类社会现状。

四、精神疾病所隐喻的人性弱点:面对现实的无能

对人类的极度恐惧与不安使得叶藏无法融入寻常人的社会,并不断在失望的窘境中苦苦挣扎,面对生存的苦涩与无奈,他形而下地试图通过疯狂放纵来换取暂时的宽慰与解脱。尼采认为,“对现实过于消极的贬低,或过于积极的拔高,都会陷入虚妄,引发虚无主义”⑪,由此可见,以“败北者的消极态度”⑫处世是使叶藏内心的绝望与空虚恶性膨胀的关键所在。

叶藏自幼时起便缺乏拒绝他人的能力,当父亲统计孩子们想要的礼物时,叶藏因担心惹怒父亲而无法坦诚说出内心想法,只能半夜偷偷在父亲的记事本上写下迎合父亲心意的狮子舞面具。中学毕业后,叶藏本想进美术高中,然而父亲却打定主意让他上东京的高中,叶藏不敢违抗父命,只得茫然遵从。与此同时,叶藏亦缺乏与人抗争的能力,为避免被卷入人与人之间的纷争而总是选择逃避。当叶藏眼看着与自己同居的常子被堀木玷污时,他仅对其不幸涌起瞬间的惊愕,随即坦然接受了一切;寄身于女记者静子家时,叶藏看到静子母女追小白兔玩的场景,她们朴实的幸福令叶藏畏惧,叶藏因害怕毁掉这对母女的幸福而选择默默离开;甚至在目睹妻子良子被人侵犯时,叶藏也没能出手相救,而是迅速转身逃离。

极端敏感又胆怯的性格使得叶藏对一切现实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显现出人在面对现实时无从把握的无力感与无奈感。此外,叶藏无法直面现实的表现还在于将“道化”⑬作为营生工具,构建起了一道与外界隔离的屏障,即“将独自的懊恼深藏进胸中的小匣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封存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彻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⑭按照尼采的看法,“弱者没有能力直面现实,为了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为自己的失败保留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维系自己生命的希望,就发明了一种纯粹的世界。”⑮叶藏始终不懂如何融入“正常人的世界”,于是便利用“道化”来异化自己,为自己构想出一个至真至善却又极其脆弱的“纯粹世界”并沉溺其中,将真实自我与现实世界割裂开来。这个“纯粹世界”与叶藏的实际生活体验完全相反,拥有他所渴望的坦诚、安全的生活环境,叶藏将其视为最高价值所在,继而从“纯粹世界”出发对现存的世界进行批判甚至认为整个现实世界是不该存在的虚无。既然如此,那么现存世界中的生命于叶藏而言便失去了意义,这是导致其不断进行自我毁灭的重要因素。经历过一次次痛苦折磨,叶藏无力改变现实只好借助酒精、药物和自杀麻痹灵魂,并不断从女性身上寻求慰藉与归属感,企图摆脱世间烦愁,掩饰自身的软弱无能。然而畏惧与逃避只会将问题引向更为糟糕的方向,放浪形骸的结果是精神的愈发空虚乃至衰竭,以致最终走上灭亡的道路,彻底失去做人的资格。

世间的虚伪阴暗造成了叶藏精神上的压抑与扭曲,他到底没能屈服于变异的人世生存法则,无路可走的痛苦与绝望导致了其精神疾病的发生,而一味逃避的不健康处事态度则又使其精神状态愈发消极和颓废。他虽有反抗世间伪善恶意的先进思想意识,却对改变现状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反倒使自己深陷泥沼无法自拔。因此,叶藏的精神病症背后所隐喻的不仅是价值体系崩溃的病态社会现实,也是人被现实击溃却又无能为力的悲哀表现。

结语

由于疾病加快了生命的进程,使人的神经变得更为敏感,因此它所带来的敏锐感受性无疑会影响太宰治的创作心态,促使其深刻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对生命意义与价值进行严肃的思考,同时疾病也引领着他去揭露社会的病症。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之时,日本正处于二战后社会秩序混乱、价值体系崩塌的特殊时期,当时人们为满足自身生存的基本需求,不惜触碰道德底线,唯利是图、阳奉阴违成为了世间常态。太宰治无法承认这一世间默许的生存法则,便借助大庭叶藏这一“狂人”形象对社会主流思想表达出不满与抗议,他将叶藏的精神病态作为观察视角,对世间、对人性进行审视,从而唤醒一种矛盾和异己感,以动摇业已形成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系。

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赋予叶藏所患的精神疾病以深刻的隐喻意义,即战后社会虚伪而疏离的人际关系以及人在面对现实时无从把握的无能,从而揭露出使人患病的根源——道德价值观败坏沦丧的社会氛围。尽管太宰治总是致力于对社会文化上存在的诸多弊端进行揭露,但他终究未能实现对社会价值体系的重建,其笔下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也未能寻找到人生的出路。但值得肯定的是,太宰治对于时代的把握和对人性的剖析是前所未有的,其作品成功引起了人们对社会文化的弊病进行治疗的思考。

注释:

①杰弗里·梅耶斯、顾闻,《疾病与艺术》,《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6期,第90页。

②杨东、吴晓蓉,《疏离感研究的进展及理论构建》,《心理科学进展》,2002年第1期,第72页。

③⑦⑧⑨⑩⑫⑭徐夫真、张文新、张玲玲,《家庭功能对青少年疏离感的影响:有调节的中介效应》,《心理学报》,2009年第12期,分别引自第1165页,第7页,第13页,第75页,第79页,第49页,第7页。

④太宰治著、杨伟译,《人间失格》,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4页。

⑤陈清刚,《进食障碍与社会心理因素》,《中国行为医学科学》,2006年第11期,第1054页。

⑥王立新,《精神分析的焦虑理论述评》,《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16页。

⑪⑮刘森林,《面向现实的无能:尼采论虚无主义的根源》,《学术月刊》,2014年第12期,分别引自第57页,第58页。

⑬动作滑稽、言语幽默令人发笑的人。文化人类学认为这种人可起到批判旧秩序、打破固定思考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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