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齐泽克对意识形态的符号学阐释
2022-03-16匡存玖谢静怡
匡存玖,谢静怡
(四川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雅安 625014)
作为斯洛文尼亚精神分析学派的主要代表和西方激进反传统主义的重要学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1949—)深入到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各个结构层面展开批判,建构了极富盛名的意识形态批判及其幻象理论,蕴含了极其丰富的马克思主义符号学美学思想。其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其一,将结构主义引入意识形态批判,图式化地解读了意识形态幻象,建构了一种结构化批判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其二,将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等思想融入马克思主义美学,突出从无意识层面揭示了社会象征秩序对主体欲望的压抑和异化的意识形态功能机制,批判虚无、空洞,关注具体、个体与多样性,促进了意识形态批判与精神结构分析的融合;三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政治、文化与日常生活领域的异化、幻象等现代性危机问题展开了深入批判,彰显出了一种后现代批判、文化批判和实践批判的色彩。目前国内学界较少从符号学的角度审思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本文主要从符号学视域审视其意识形态批评的符号渊源,探讨意识形态的运行机制及其动因,以及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理论的结构化、图式化与“空符号”特征,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符号学研究提供一些理论参考。
一、意识形态批判的符号学溯源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为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奠定了坚实理论基础的话,那么,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和存在主义则为其意识形态批评提供了具体的理论分析方法。因此,可将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评称之为一种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符号学美学。
齐泽克在后现代语境下对马克思、卢卡奇的传统意识形态话语进行了重构。一方面,他继承了马克思、卢卡奇对商品拜物教、物化、幻象的否定态度,把意识形态视为一种遮蔽真相的虚假观念体系或总体性幻觉;但另一方面,齐泽克又不得不承认,“意识形态本身在其‘正常的’机能中必须错误认可的东西”[1]。也就是说,齐泽克一改马克思、卢卡奇要全面批判和消除意识形态幻象的态度,转向了对幻象错误性的承认,即社会普遍存在而仅靠批判又无法全面消除的东西。这也使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指向发生了转变,即要穿透当代意识形态的幻象,缝合分裂了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全面洞察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异化本质。这既与马克思、卢卡奇的异化批判、总体性观念、弥合现代性危机意识有诸多相通之处,也存在明显差异,带有较强的后马克思主义批判色彩。
其次,法兰克福学派的形式符号美学思想对齐泽克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法兰克福学派从艺术与大众文化审美的视野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单向性、片面化等现象,对20世纪马克思主义美学及其文化批判产生了深远影响。霍克海默批判了启蒙理性的片面化而造成的现实世界幻象。在他看来,由于以往过于强调启蒙理性的总体性而歪曲了世界,取消了个性,使得启蒙理性在给人们带来幸福、救赎与慰藉的同时,也对现实世界造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幻象,并将人们套牢在无边无际的同一性幻象世界中无法自拔。阿多诺强调用艺术虚幻化拯救人们的现实社会逻辑与感性经验,抵抗社会异化。他把真正的艺术视为一种远离社会而非实在的幻象,主张对习以为常的日常事物做出陌生化的解释,揭示事物的真理,打通了通往审美乌托邦的发展之路。同样,本雅明批判现代资本主义商品特性表现出来的“文化幻象”,并尝试用“星云式”密集表征法唤起人们对今日梦幻的觉醒。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商品总是被设计成一些光怪陆离的幻象,骗人耳目、诱人消费,造成民众的虚假意识和历史梦游般的“无意识”。其“星云式”表征法主要利用景物素描、拼接及引语等方式,借助具体图像的凝视反思唤醒人们的觉醒,以此克服现代社会表征的困难。可以说,齐泽克继承了法兰克福学派从艺术审美视野拯救异化的做法,以及略带后现代主义的批判风格,关注具体、微观和个体的分析,诸如后现代电影艺术、大众文化及笑话等,在某种程度上深化了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后现代批判与文化批判张力。
此外,齐泽克还从阿尔都塞、詹姆逊、鲍德里亚等人的意识形态研究中汲取营养。以巴迪欧、朗西埃、齐泽克、巴里巴尔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在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基础上开启了后阿尔都塞式的激进主义哲学。在张一兵看来,“齐泽克时常将阿尔都塞拉出来对话,或赞成或反对,在理论逻辑上,齐泽克基本上是接着阿尔都塞的许多问题往下说的”[2]。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批判路线,以及从保卫马克思角度破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幻象的态度,对齐泽克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卢毅认为,“在从拉康的视角对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批判性改造的同时,齐泽克还从詹姆逊得到的理论出发,通过聚焦于拉康学说中作为非镜像式想象的‘幻想’来展开意识形态批判,并创造性地提出了‘意识形态幻想’概念”[3]。詹姆逊也探讨过意识形态图像理论,批判作为纯商品化、无意义、无深度的后现代社会空间、消费空间和幻象空间。在他看来,资本主义世界的影像文化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一味追求视觉快感,导致了思想的深度削平,意义的消解,差异和异质成为掩盖资本主义异化的意识形态面纱。可以说,齐泽克在诸多场合借鉴了詹姆逊后现代主义即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分析、大众文化操纵论和幻象理论。另外,波德里亚集中研究了后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及其政治文化霸权主导下的“类象、拟象”现象。他把幻象或“类象”概念纳入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符号消费中考察,认为物的幻象已被符号幻象所替代。表面上,资本主义的消费自由让人感到所谓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幻象,但实质上,“类像”背后隐藏着的“幽灵”在控制人的行为与价值观念,那就是后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及其政治文化霸权。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的目标也变为意识形态幻想的集中揭露和解构,与波德里亚的研究有较多类似之处。
更值得注意的是,齐泽克还大量纳入了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和存在主义等西方现代理论及其方法论,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在《马克思怎样发明了症候?》一文中,齐泽克对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进行了比较分析。他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的关系同宗同源,“答案是在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阐释程序之间——更具体地说,在他们的商品分析和梦的解析之间——存在一种根本性的相同性”[4]。在他看来,无论是梦还是商品形式,两者都将其秘密与目的隐藏于神秘的形式之中,采用虚幻形式隐秘掩饰其目的,避免受隐藏于形式背后的内容的支配。两者在质询形式上也有类似之处,像梦在精神分析那里更加关注何种原因和采取何种方式展示潜在的梦的思想,而商品在马克思那里,也更加关注何种原因和何种商品形式来解释劳动及其中的社会特征。而且,齐泽克对意识形态幻象的精神分析也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对幻象问题的论述。斯佩克特指出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具体运作机制,即“弗洛伊德的美学以通过艺术的外在幻象看到稳定的和被压抑的内在真实为宗旨”[5]。幻象被弗洛伊德看成是力比多压抑的记忆残余,无论是梦还是艺术,都是被压抑的力比多能量创造的幻象,人们在幻想中表达和满足个人潜在的欲望。对此,齐泽克指出,弗洛伊德把几乎所有具体存在的力比多都定义为一种原始的性本能,也就意味着“所有其他形式的力比多都是这种性之满足的‘意识形态的’误解形式”[6]。
而且,齐泽克有意识地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概念纳入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框架中,认为可以用日常、通用语言的句法分析和表述无意识,并将其纳入“意识/前意识”的结构系统考察梦的“潜在思想”和“外显内容”的关系。弗洛伊德曾将语言学引入精神分析建构了关于梦的四种语法规则,即凝缩、移置、再现和润饰。齐泽克持续深化了弗洛伊德的语言符号学批判范式,并在将精神分析从心理医学的分析模式转变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人文分析模式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
更为重要的是,拉康一直被认为是对齐泽克影响最大的学者。刘世衡指出:“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重大突破之一,就是借用拉康的‘幻象’、‘缝合点’、‘真实界’等概念,紧紧围绕意识形态与现实世界复杂关系来分析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7]20世纪50、60年代,拉康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索绪尔的语言学和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融合,在对无意识语言结构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镜像理论,创建了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因此,结构主义精神分析也经常被称之为语言学精神分析、后现代精神分析或后现代文化主义心理学等。齐泽克被认为是斯洛文尼亚拉康学派的代表,他的理论研究及其创新,主要在于用于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法对政治与社会文化现象展开了更为广阔的分析。在其《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斜目而视》等系列著作中,齐泽克借用了拉康的“症候”“幻象”“缺失”“空无”“真实”“剩余快感”“三界说”等概念和框架,对马克思到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展开广泛的拉康式的精神结构主义的重构和弗洛伊德的政治批判解释,致力于揭示和呈现作为霸权虚构的意识形态幻象与具有革命性的的实在行动之间的微妙关系,创造性地阐释和发展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意识形态理论。
此外,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始意象分析以及赖希精神结构主义分析、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图象与影像概念也在不同程度受到齐泽克的关注。荣格的原始意象对齐泽克的幻象先验图式建构产生了一定影响。在他那里,原始意象被看成是族群代代遗传下来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产物或能量,并在吸收转化中建构为人脑中的先验意象。荣格从社会文化心理学角度考察了人类历史的心理经验与其相应原始意象之间的关系,同时考察了意识、梦、幻想或象征等各种不同方式对原始意象的具体呈现。应该说,荣格的这种社会文化心理学的理论范式,无疑对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判范式产生了直接影响。再有,赖希的精神结构主义分析以及列维·斯特劳斯基的结构人类学分析也影响到了齐泽克的研究。像赖希将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结合,从精神分析层面考察革命,从社会经济结构探讨威权主义心理和经济社会结构与性结构的相互关系,无疑为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结构性分析及其激进革命理论产生了深刻影响。而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了图象影像概念,可谓是幻象的不同概念与范畴的表达。齐泽克还借鉴了列维·斯特劳斯空间概念及其案例对其意识形态幻象空间展开了解读。
选择焦虑、抑郁及护理满意度作为评价干预效果的情况。焦虑和抑郁分别采用焦虑自评量表(SAS)和抑郁自评量表(SDS)作为调研工具,SAS和SDS均包括20个条目,每个条目采用1至4分4级评分,得分越高表示焦虑或抑郁状况越严重。护理满意度采用本小组自我编译的量表进行评价,该量表包括20个条目,4个维度,每个维度包含5个条目,每个条目采用1至4级评分,得分越高表示护理满意程度越高。经验证,这三个量表在本人群中的信效度都较好。
综上,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结构主义等理论构成了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批判基石。齐泽克从社会文化心理学和符号学的批判视野,既整合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文化范式,也广泛借鉴了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和语言学的符号学批判资源及其分析框架,创造性地发展了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的批判范式,为其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理论的建构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二、符号认知图绘下的意识形态幻象
齐泽克明确提出采取一种图绘的方式考察意识形态理论。意识形态幻象是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其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形式化、图式化色彩。而且,齐泽克还在有意识地将意识形态及其幻象概念全面纳入结构化、图式化的符号认知框架下作社会心理学和文化心理学方面的阐释,融合了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等大量符号学批判资源,彰显了齐泽克意识形态批评的符号学批判特色。
“认知图绘”概念最初源于认知心理学的“认知地图”概念,后由城市规划学家凯文·林奇针对城市规划空间的分析提出,开始是一个文化地理学的概念,后来被詹姆逊运用到了社会政治与结构批判领域,并被阐释成为一种政治认知模式、阶级意识符码和新的激进文化政治形式。在艾尔雅维茨看来,“认知图绘因为它建立了一些特定的意义类型,把我们置于我们所栖居的象征的和想像的领域之内”[8]。反过来,齐泽克借用詹姆逊的“认知图绘”概念,把意识形态幻象解读一种关于现实的虚构认知图绘。这种虚假的认知图绘不是为世界提供意义,相反是取消了整个世界的意义。诸如西方世界对西方自由民主社会场景的虚构,对恐怖主义、纳粹的“犹太阴谋”、多元文化主义仇恨、外来移民恐惧的塑造、渲染等,提供着一套虚构的认知图绘,取消或遮蔽了世界的意义。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热衷于提供虚假的认知图绘?原因在于权力对信息内容和大众媒介的垄断。一方面,资本主义可以利用对媒介的权力控制,制造一些具有轰动效应的媒体事件,可以为人们建构系列夸张的虚假意象,利于意识形态宣传和国家机器的运作;另一方面,他们掌控着信息的诊释,可以根据他们自身的意识对那些所谓“出位”的媒体进行打压。对此,齐泽克强调,只有建构一种关于认知图绘的再现辩证法,才能揭示和洞察世界真实状况,全方位审视我们的认识,实现对后现代社会空间的整体性认知。
齐泽克采取了一种结构化、图式化的方式考察意识形态及其幻象。韩振江充分意识到了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的结构化、图式化和形象化特征。在他看来,“虽然‘幻象’带有观念——符号的因素,但是它更多的具有形象性和图式性质”[9]。在《图绘意识形态》的论文集中,米尔纳认为齐泽克“对于意识形态最为明确的解释”[10]。基于二元对立的结构主义批判,齐泽克不仅把意识形态视为一种建构在真实和想象的社会性对抗基础之上的幻象结构,而且功能系统的角度将其看成一种旋转、相互介入的纽结结构而不是一个凝固的、僵硬的层级结构。他从结构心理学和文化学的视野,将意识形态区分为意识形态实践和非意识形态实践,并将意识形态区别为自在、自为和自在自为三种意识形态形式。在刘世衡看来,齐泽克对自在意识形态的批判,其实也就是“齐泽克所说的话语分析型的意识形态批判方式”[11]。而这种意识形态批评主要是以真理面目出现的话语体系进行统治或控制的思想观念、信念或概念的复合体,其背后必然会受到某种权力或利益的支配或驱使。而自为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客观化、物质化或外在化的形态。在齐泽克看来,“这样的外化,指的是在意识形态实践、仪式和机构中意识形态物质存在的、阿尔都塞式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概念所概括的契机”[12],诸如洗礼、忏悔、祈祷、政治、家庭、学校等存在于制度和实践之中的意识形态。此外,还有一种是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并以“超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作用,即经济控制、法律和政府调节等方面。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意识形态和实在之间有时变得难以区分和含混不清。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直接构建着社会现实,“并在所有我们作为‘实在’体验的事物中起作用”[13]。
同时,基于符号认知图绘或图绘意识形态的视野,齐泽克全面考察了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的结构性悖论。在他看来,意识形态幻象既是一种虚假的存在,但同时又是一种正常人存在的依据,或一个正常人之所以成其为正常人的根本。在这里,齐泽克为后现代社会的人抛出了一个悖论性问题:对于我们日常生活所见的现实,它们并不是一种真正的现实,而是经由幻象歪曲和遮蔽了的现实,是被符号化了的虚假现实与幻象现实。而真正的现实是实在,已经在日常生活中被想象或幻象所遮蔽。也就是说,真实的现实经常被置于虚构或幻象之中。幻象在建构和掩盖我们的社会现实。没有任何概念和体系可以表达人们对作为创伤的原质的恐惧,因此任何的对原质的无序的有序化和阐释都是一种架构人类存在本体的幻象。而对于作为主体的人来说,每个正常的人又必须生活在虚假的幻象之中,因为我们无法直接面对真实的现实即实在,所以也导致日常生活中的人将虚假的现实当作真实的现实。因此,要想认识真正的现实,就必须透过意识形态的幻象,揭示意识形态的虚假面貌,才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基于精神分析结构主义,齐泽克把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纳入到“想象界、符号界和实在界”和“话语层、幻象层、快感层和驱力层”的结构框架中考察。在“三界”之中,想象界是建构在幻象基础上的一种虚幻想象;符号界是基于社会性、文化性规范基础上的幻象转换,也就是我们生活的当下世界;而实在界则是被幻象遮蔽起来的真实世界,是“决定了社会现实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抽象化、幽灵似的资本逻辑”[14]。而在“四层”之中,话语层处在想象界,幻象层处于符号界,快感层、驱力层处于实在界当中。幻象处在想象界与符号界中,是对实在界的结构性屏障,只有在幻象基础上才能建构具有社会性的符号界及其意识形态。也就是符号界和想象界之中。而且主体只能被置于符号界和想象界框架当中,我们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一旦幻象被破坏,人就会陷入精神错乱,造成灾难性后果,变成非正常人。因此,齐泽克强调要尊重他人的幻象,即是尊敬他人以其特定的方式建构自身意义世界的方式。
三、意识形态的符号化运行机制
齐泽克从社会文化心理学角度对意识形态及其幻象背后的微观运作机制进行了深入考察,既揭示了意识形态及其幻象的建构功能、中介功能和缝合功能,也考察了意识形态及其幻象对主体欲望及其快感操控的深层心理机制等,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资本主义现实的异化批判和人们对意识形态本质的认识,为探讨当代意识形态研究提供了一种新方向。
其一,建构功能。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幻象对于主体、现实和社会发挥着重要的建构作用。一方面,幻象建构着主体欲望。幻象参与主体欲望的建构是产生和调整欲望的屏幕。这是因为人人都有欲望,人们会通过幻象达成其欲望。幻象所展示的正是欲望本身,它为主体欲望的生成提供了一个坐标,锁定主体在幻象中占据的位置,并借助框架结构、调整和规范主体的欲望。正如他所说,“正是通过幻象,主体才被建构成了欲望的主体,因为通过幻象,我们才学会了如何去欲望”[15]。另一方面,幻象建构着现实。幻象会在符号化、图式化过程中建构一种先验图式,并借助这种图式在现实中建构出一套规则,实现对杂乱无序的感性世界有序化,并转换为可供认知的现实世界。幻象在符号化、图式化过程会建构一套主体误读的机制,主体现实感的获取正是通过幻象的误读机制来提供和实现的。也就是说,幻象的误读机制架构了符号界,使人获得了现实感;而缺乏对幻象的误读机制,就会丧失对现实的体验,进而暴露实在界的虚无而使现实世界面临土崩瓦解。
其二,掩饰功能。在齐泽克那里,意识形态幻象呈现出两种掩饰功能:一是阻止主体与实在界欲望的直接接触,掩饰实在界之原质,诸如恐惧和一些无法成为快感的实在界的事物;二是掩饰现实的对抗性裂缝,隐藏欲望的缺口,抚平社会现实中的对抗,维护现实表面的虚假和谐,确保社会幸福、安详的结构感、秩序感和统一性。正是在这种掩饰功能的作用下,日常生活中作为现实体验的东西不再是“事物本身”,而变成符号化、象征化的意识形态幻象结构。但是,现实也不可能永远或全部受意识形态幻象的掩饰或覆盖,总会有一些“漏网之鱼”的剩余成分遗留下来。因此,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幻象在掩饰功能的发挥上也呈现了一种悖论性现象,即“补充并且/或者破坏‘外部的’实事的现实与“内部的”主观经验之间的双重关系”[16]。
其三,中介功能。意识形态幻象沟通着实在界与符号界、想象界,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中介与桥梁作用。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在竭力避免主体与实在界的直接面对,以免被实在界之恐惧现象所惊吓,但另一方面,也在以一种独特方式符号化现实,将实在界转化我们的社会现实,发挥着沟通“三界”的重要作用,为身处其中的主体营造出一种现实感,使主体不致于陷入实在的“虚无”当中。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在现实世界中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交往形态,但正是基于幻象的扭曲交往,主体才能建构和驱使欲望,人才能在现实中衣冠楚楚地生活下去。
其四,质询功能。借助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机器“询唤”机制,齐泽克建构了意识形态的“主体质询”机制,即意识形态是对他者的“你到底要怎么样”的质询的缝合。意识形态及其幻象会根据他者欲望的质询,选择性地采取某种身份予以回应。而回答则是接受某一意识形态符号界的位置。主体可能会接受或超越意识形态的质询,因为主体通过意识形态幻象建构了一种前意识形态的快感。正是这种前意识形态快感构成了意识形态“质询”机制运转的支撑。而通过意识形态“质询”的方式,可以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颁布的律令体验为真理,并内化于自身行动当中。
其五,认同功能。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内在固有一种认同或排斥的逻辑,同时塑造着主体和他者。也就是说,主体需要一种意识形态的认同功能来填补社会的不一致性,逃避主体自身割裂,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避免产生困惑或异于常人。因为只有当意识形态成功描绘出它所认可、包含在内的和超出它的部分之间的界限和关系时,它才能对主体加以质询。这是一种符号认同过程,诸如庄子变为蝴蝶,即是他认同这种幻象框架而超越象征体系的实证存在。一旦主体的意识形态认同功能发挥作用,也就意味着他站在“大他者”的位置在凝视世界和审视自己。当然,这种意识形态建构的认同不仅仅是自我的认同,还包括对他者的确认。而且,意识形态的认同和排斥是不可分离的,它在质询主体的同时也在塑造他者和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和界限。
其六,移情功能。在齐泽克看来,认同之所以能发生,是因为幻象与移情的共同作用的结果。移情性的幻觉是必要的,它是缝合手术是否成功的标尺。这是因为,最终真理的获得是通过移情所特有的幻觉构成的,也就是说,移情是一种必要的幻觉,借助于它我们才能创造出最终的真理。社会的缝合离不开主体的认同与移情,二者缺一不可。意识形态幻象正是通过这两者的结合缝合生活幻象中的漏洞、对抗,营造一个完美的现实。
其七,缝合功能。在借鉴拉克劳和墨菲的“霸权接合”理论基础上,齐泽克提出了著名的缝合理论。在他看来,社会存在裂缝和伤口,也就是社会现实表面所掩藏的社会冲突,诸如生态灾难、人为痛苦和不幸等方面,而意识形态就生长在这些社会裂缝之上,其功能在于填补社会裂缝,赋予社会以整合的意义。也就是说,缝合是作为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现实的运作机制而出现的,它将不同的意识形态要素缝合为一个结构性的整体,并通过“缝合”产生意义的。需要注意的是,缝合裂缝不是取消幻象和弥平现实与幻象空间的鸿沟,因为此举只是把幻象空间转化为平淡无奇的现实,反而取缔了人所拥有的空间,也失去表述自身的欲望。另外,任何缝合总会保留着开口或者说裂缝,而这种开口或裂缝就以社会症候的形式表现出来。正是通过“缝合”的集聚功能,意识形态幻象的自由漂浮被中止和固定下来,构成了意义结构网络的组成部分。
四、“空符号”:符号学视域中的“实在”
“空符号”在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中集中体现为一种实在的“虚无”“空白”和“否定”的状态。齐泽克深入考察了这些虚无现象与状态以及意识形态幻象或外在表象对实在之虚无的填补现象,揭示了“无中生有”这一悖论性问题。
在他看来,谢林第一个批判了唯心主义、虚无主义问题;其后尼采、柏格森、列维纳斯、布朗肖、海德格尔、萨特、拉克劳等人都考察过“虚无”问题:诸如尼采批判过西方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历史,把理性主义和精密计算看成是导致虚无主义的根源,人们正面对的是一个失真、无序、琐碎和荒诞的世界;柏格森将虚无问题纳入自在和自为、客观世界与意识自由的框架结构中考察,把世界视作绝对充盈的“存在”,而没有虚无的存在;海德格尔则把焦虑、恐惧等状态看成是对现实虚无的把握,深刻揭示了20世纪虚无主义、悲观主义的历史画卷;而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将虚无描写成人类预期经验中的必然,认为只要人活着,就会处在一种“虚无”的循环中;而人类本身也被看成是一种被幻象纠缠的创造物。另外,在拉克劳和墨菲那里,他们把人类的普遍性视作一种空无的状态或场域,并在社会关系的建构和解构中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
同样,齐泽克也纳入了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视野,对“实在”与“虚无”问题展开了深入分析。在拉康哲学那里,实在界类似于一个充满了“迷雾”或“荆棘”的高地,很难清楚地说明它的具体含义。真正的实在界即是虚无本身;而虚无性则是世界偶然性和分裂性的集中体现,也是人类生存和实在界的根本性质。按照拉康的说法,实在界类似虚无的空气,如果人们稍微有些不留神,它就会侵入人们的视野与头脑当中。借鉴之前学者的观念,齐泽克将实在描述成“黑屋子”“禁区”“真空地带”之类的东西,蕴含的是怀旧的欲望和扭曲的记忆。他发现,资本主义社会中,经常会出现“空无”现象和幻象,诸如一文不值的纸币和对“真实白银”的承诺。在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生活在一个封闭、任何问题都有答案的世界之中,却不曾想到我们的世界只是一种幻象或更为高级世界的“玩具”而已。既然我们的现实并不真实,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呢?齐泽克认为,什么都是虚假的。一切艺术无非源于现实的不完美,并让我们意识到,还有一个更加完美的世界在前方等待着我们,而这个完美的世界有可能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在他那里,“实在界”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其一,“虚无性”,即实在界在社会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虚假的存在物,在本质上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空隙或乌有,是“不可能性”的化身;其二,短缺性,即符号界围绕作为社会真实存在的裂缝建构起来,缺口引入了空隙的能指,是实在界中的缺席,也是现实世界不敢正视的存在“空洞”和“黑洞”;其三,否定性,即实在界是作为符号化的产物和剩余而建构起来的,具有不可符号化的成分,在本体论上具有否定性。
因此,在齐泽克看来,幻象的目的就在于填补空洞或空白。迈尔斯强调,“齐泽克的思想核心是‘无中生有’[17],即是用“无”来抹平和颠覆西方哲学及文化中的“有”,在一片“无”的废墟当中重建西方理性之文明。这一背后蕴含着欲望的逻辑,正是在欲望的运行过程中,幻象为空白赋予了新的存在状态。因此,齐泽克把实在界概括为“无”,并以实在界的虚无为核心批判各种哲学思潮,深挖其中的根基,力求在重构西方文化中重新实现西方文化之再生。
综上所述,齐泽克的意识形态批评虽然沿袭了拉康式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之路,但其背后既有马克思、卢卡奇的商品拜物教和异化、物化等方面的理论支撑,也有法兰克福学派、阿尔都塞、詹姆逊、波德里亚等人的政治经济符号学和大众文化批判的影响,更融入了弗洛伊德、赖希、弗洛姆、拉康等对精神分析及其幻象理论的思索,包含了海德格尔、萨特、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等人对意识形态的存在与虚无、形式与图像之思。也就是说,齐泽克综合性纳入了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等理论批判元素,奠定了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基础,并呈现出开放、包容、多元的理论批判倾向。齐泽克从无意识层面揭示了商品拜物教的微观运作机制,从社会符号秩序对主体欲望的压抑和异化进行了分析批判,揭示了在“超级能指”支配下的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问题,撕去了意识形态幻象的神秘面纱,深化了人们对意识形态本质的认识,为探讨当代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