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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崎藤村《墙壁》中的几个“一”

2022-03-16陈海峰徐玲玲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嫂嫂阿吉袜子

陈海峰 徐玲玲

日本作家岛崎藤村的《墙壁》首次发表于1908 年,虽是20 世纪的作品,今天读来,那些生活中的种种挣扎与苦痛仍如在目前。掩卷沉思,有些东西令人心生感慨,比如文中的几个“一”。

一双袜子

“弟弟开始换衣服。妻子从壁橱的柳条包里拿出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看了看,从里边挑出一双好一点的,递给了丈夫。弟弟漫不经心地扯断了连缀的线,硬将皱巴巴的布袜子套到自己的脚上。”

嫂子来到弟弟家,要求增加照顾患病的兄弟阿吉的生活费用。弟弟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好外出借钱。于是,便有了这个出门前穿袜子的细节。这个细节透露出以下信息:弟弟的妻子勤俭持家,把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放在壁橱的柳条包里,可见这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是家里重要“财产”之一,妻子在用心地操持保管着。“看了看”表明妻子做了仔细比较,并最终“挑出一双好一点的”,然后“递给了丈夫”。可见妻子对丈夫出门借钱来支付照顾小叔子阿吉的费用是同意并支持的。与妻子的“仔细挑选”形成鲜明对照,丈夫的“漫不经心”,写出弟弟对凑齐照顾阿吉的费用缺少信心,心中有茫然的隐忧。穿袜子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只是依照习惯“穿”上而已。而且他“漫不经心地扯断了连缀的线”,表明这双经过妻子仔细挑选的袜子其实也是经过多次缝补的,有很多线头,而且是穿了好久的,大概有多处脱线的地方,需要扯断线头后才穿得进去。“硬将皱巴巴的布袜子套到自己的脚上”,证明这双经过反复浆洗的袜子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柔软,变得僵硬,弟弟穿上这样的袜子是要费一番力气的。而这双其貌不扬的僵硬的、皱巴巴的布袜子,却是妻子挑选出来的最好的一双,是弟弟要穿出去“会客”借钱的必不可少的袜子。由这双袜子,可以知晓弟弟家境的贫寒,看出弟弟妻子辛勤持家,也体现了夫妻二人承担起照顾“残废”弟弟阿吉的那种隐忍和坚韧。

“‘嫂嫂,桦太那边有信吗?’弟弟扣着袜扣问道。”看似无心的询问,实质是弟弟想获得“良好”回音的一种探寻,体现对“下谷的嫂嫂一家人”生活现状的关心,也为下文哥哥(这个“哥哥”,并不是“下谷的嫂嫂”的丈夫,他和上文的“弟弟”一起,共同挑起了资助“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和患病兄弟阿吉的重担)所说的资助“下谷的嫂嫂一家人”生活背后的艰难,做了铺垫。弟弟希望“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可以早日过上自力更生的生活,更希望承担这一家人生活费用的哥哥可以早日减轻负担。因为入不敷出的生活压力,让弟弟对哥哥心有戚戚焉。当然问话是在“扣着袜扣时”问的,可见袜子穿上不容易,扣上袜扣也不容易,由此写出了和嫂子交谈时间的漫长、难挨,这是对弟弟在盘算生活时心理状态的一种外化描写。

所以,作家不惜笔墨,细致描写弟弟穿袜子及袜子的具体细节,透露出弟弟一家生活的窘境,凸显弟弟面对艰难生活的坚忍,更表现弟弟为保全体面的自尊。但是尊严在生活重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出去借钱,便是要放下自尊的。这形成了内在的矛盾与张力,“一双皱巴巴的袜子”,粗粝但是朴实,把弟弟的形象立了起来,有那份干净与质朴,更有被生活磨砺后的沧桑。人生就像一双被反复浆洗的布袜子,即使充满各种烦恼的线头,出门的时候,也总要挑一双好一点的穿起来。弟弟“敝帚自珍”式的自尊和自爱,清贫、坚忍与温暖,让这个冷淡灰暗的社会有了家庭温暖和人性忠诚的味道。

一盒点心

如果说一双皱巴巴、硬邦邦的袜子是弟弟生活现状的折射;那么,一盒铁盒子包装的新点心,就是哥哥生活的烟火。

“‘哦,等等!’哥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新的装着点心的铁盒子说,‘别人送的,尝一块。’”

这是弟弟到了居住在公寓的哥哥那里,哥哥在一阵忙碌并“打量”弟弟之后、在弟弟要说明来意之前,对弟弟的招待。这个新的装着点心的铁盒子成了兄弟二人在哥哥公寓里亲情的一个“扣子”,无形之中和弟弟脚上的那双硬邦邦、皱巴巴的布袜子的扣子扭结在一起。

你看,在弟弟还没说明来意之前,哥哥就拿出了这个装着点心的新铁盒子,要与弟弟分享。这盒点心是新的,表明哥哥可能还没来得及享用,刚好弟弟来了,就拿出来与他分享,以示对弟弟的款待之意。哥哥还说:“别人送的,尝一块。”由此可以得知,这盒点心不是哥哥自己买的,哥哥与弟弟分享别人送来的礼品的小开心,还是可以听出来的。弟弟有没有立即品尝,选文没有写,但是关于这盒点心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在兄弟二人交流完家庭琐事,弟弟借钱未果,将要离开的时候,哥哥说:“你看,特意来一趟,实在抱歉。”表明哥哥对未能借钱给弟弟的内疚。接着,哥哥又说:“喂,等等,我把这些点心分分,带回去给孩子吃吧!”“这盒别人送的新的点心”就这样被“分分”了,然后,“弟弟把哥哥给的点心放进袖兜,离开了公寓”。从兄弟二人见面到分别,这盒点心一直都在。

作家煞费苦心地写了这盒“貌不惊人”的点心。在1908 年,一盒新铁盒装的点心,该是很好的礼品,也是招待客人的佳品。但是,拥有这一盒佳肴,能否表明哥哥处境很好呢?笔者觉得未必。这盒新点心,只是体现了兄弟之情。弟弟一来,哥哥就急着和他分享别人送来的点心,可见哥哥因为弟弟的到来心情愉悦,亦可见他们的关系也是融洽的。弟弟离开时接受哥哥的馈赠,将点心放在袖兜里带回去给孩子吃,动作也很自然。弟弟不曾因为没从哥哥处借到钱而心生怨恨,彼此间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理解。哥哥分给弟弟点心,不是搪塞也不是施舍,所以弟弟也就坦然接受。

其实哥俩的境遇都不好。“哥哥已经有些秃头了,弟弟呢,黑发里也早已夹杂着白发了。兄弟两个几年来一直承担着住在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和阿吉这个不幸的弟弟的生活费用。哥哥的秃头和弟弟的花白头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段历史的斑斑痕迹。”是的,哥俩的秃头和白发,就是承受生活重压的见证。弟弟没有凑齐照顾阿吉的费用,哥哥也还未能将“下谷那边的费用”送去,承担着照顾大家庭的责任,两个人真有点不堪重负了,因此,兄弟二人共同感慨:“真是困窘极了的时候呀!”但是,兄弟俩仍在“尽力而为”,即便要靠借贷来照顾家人,也在所不惜。

还有小说的结尾:“第二天,按照约定,嫂嫂的女儿来拿照顾阿吉的生活费。当弟弟从钱包里拿出十元交给她的时候,却反而觉得受到了阿吉的嘲笑:‘虽然兄弟很多,却都不够意思啊!’”弟弟千辛万苦,奔波一天才终于凑够了钱,此时,弟弟的心中没有怨恨,更没有对生病的阿吉的厌烦。恰恰相反,他还担心阿吉认为自己“不够意思”,还为自己没有能力花更多的钱,把病人照顾得更好些而愧疚。弟弟对阿吉沉甸甸的亲情与怜惜,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这份对兄弟的情意与责任感,催人泪下。

一堵墙壁

“对着冰冷的墙壁,寂寞地卧着病躯;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就不吃:这就是阿吉的生涯。直到四十岁的今天,阿吉对世事不闻不问,像生活在黑暗墙壁的阴影里的什么似的打发着日子。只要是一想到阿吉,弟弟的眼前必定同时浮现出那堵冰冷的墙壁来。墙壁可以说就是阿吉的一生。而且一想到世上还有阿吉那样的人,弟弟不由得为自己的奔波忙碌而感到可笑起来。但是,又觉得只要是阿吉活一天,就不能不养活一天。”

这是选文里集中描述阿吉生活状况的文字。阿吉四十岁了,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靠着兄弟的接济与别人的照顾度日。阿吉在“黑暗墙壁的阴影里”打发时光,黑暗和冰冷就是阿吉的一生;冰冷的墙壁隔开了阳光和鲜活、生动的健康生活,让阿吉在黑暗中备尝病痛与寂寞的滋味,苦挨着日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是饱经沧桑的苏轼寄给弟弟苏辙的诗句,充满人生感慨。小说里的兄弟们的人生也许不是“飞鸿踏雪泥”,但是生活的高墙壁垒他们是充分领教了的。面对生活的高墙,兄弟三人或奔波忙碌,或漂泊寄居,或寂寞卧病,生存形态不同,但都在面对。弟弟也早已下定决心:只要阿吉活一天,就养活他一天。曹文轩先生说过:人生实质是一场苦旅。寂寞、冰冷、挣扎就是他们人生的况味,但令人欣慰的是,哥哥的苦笑与坦荡、弟弟的纠结与坚韧,兄弟二人各自努力承担家庭责任的心,还是让冰冷的墙壁有了亲情暖意,让我们看到了人生的韧性。

总之,细读这篇诞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小说,那一双硬邦邦、皱巴巴的布袜子是弟弟的生活模样,映照出弟弟的辛苦与坦荡;那一盒新的铁盒子点心是哥哥的生活烟火,折射出哥哥的温情与沧桑;那一面冰冷的墙壁是阿吉生活的镜子,映照出阿吉的寂寞与衰残,也映照出兄弟们的劳碌与挣扎。

当然,小说以《墙壁》为题充满着暗示意味。生活中处处墙壁高筑,你如何面对呢?比如,嫂嫂与阿吉之间有隔阂,嫂嫂和弟弟之间有距离,嫂嫂与哥哥之间有隔膜,更不用说一个个家庭与社会之间的距离……

人生海海,生活如壁。有些墙壁肉眼可以看见,有些墙壁隐身于四周,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冰冷、黑暗、坚硬,撞得你头秃发白、沧桑满怀。

满眼是生活中的家庭琐碎,满心是人生的困顿窘迫,这大概就是《墙壁》的个中味道吧!但是,除了生活的苍凉,《墙壁》里弟弟对阿吉的那份情意还是湿润而温暖人心的。

墙壁,处处有,但患难中仍可见真情。如果你的人生里有这样的“弟弟”,生活中再高再厚的墙壁也会显得不那么冰冷和寂寞。

谨以上述文字,献给《墙壁》内外的人们。为苦涩的生活,更为那些暖人的情意。

(作者单位:江苏省盐城市伍佑中学)

【相关链接】

墙壁

[日本]岛崎藤村

嫂嫂说起话来,总是哆哆嗦嗦的,在旁边听着的弟弟早就不耐烦了,他用“嗯、嗯”“然后又怎么样了”之类的话应付着,后来实在应付不下去了。

“那就是说,山胁的意思是不能再照顾阿吉了,是吧?”弟弟打断了嫂嫂的谈话。

“不,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呀!”嫂嫂苦笑着说,“山胁也是个赋闲的人,倒也很愿意照顾阿吉。无论怎么说,阿吉终究是个很拖累人的病人呀,物价又一个劲儿地上涨。”嫂嫂想了想接着说∶“听说阿吉也有点过分啊!山胁跑来说,以前对付着吸烟丝就行了,最近却提出要吸纸烟,没办法,只好买来给他了,现在是每天吸两盒朝日牌香烟……”

弟弟急着要结束这场谈话,插话说:“如果有十元的话,阿吉的生活过得去了吧?”

“问题就在这儿呀!山胁说如果每个月不多给两元的话,他照顾不了阿吉的生活。”

“嫂嫂,怎么样,”弟弟摸着下巴说,“你把阿吉接来照顾,我每个月拿十二元,这对你来说岂不是更合算吗?”

嫂嫂消瘦的身体颤了一下:“算了吧!让我和阿吉住在一块儿,那我死也不干。”

嫂嫂特地从下谷来的用意,弟弟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好吧,就这么办,请你告诉山胁吧!”弟弟沉吟了一下说,“难为嫂嫂跑了一趟,今天可实在没办法。”

正在这时候,弟弟的妻子进来了。

弟弟对妻子说:“你先拿两元给嫂嫂。剩下的让阿君来取吧!我出去一趟,你把衣服拿来。”

弟弟开始换衣服。妻子从壁橱的柳条包里拿出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看了看,从里边挑出一双好一点的,递给了丈夫。弟弟漫不经心地扯断了连缀的线,硬将皱巴巴的布袜子套到自己的脚上。

“嫂嫂,桦太那边有信吗?”弟弟扣着袜扣问道。

“嗯,前些日子来信了,说工作挺好——还向大家问好。”

“只要他好好干就行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呀!”

“还没往家里寄生活费吗?”

“到外边干活,刚刚才一年!”

弟弟戴上夹帽子,离开嫂嫂,随后走出本所的家门。

哥哥住在公寓里,弟弟来他家的时候,正巧哥哥打完电话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说要写封信,就伏在桌子上,急急忙忙挥动着笔杆。然后又把写完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封上口,在把身子转向弟弟的同时,拍拍手叫人。

“这是封急信,马上给我投送出去。”

哥哥对公寓的女仆吩咐说,然后打量着弟弟。

弟弟说:“今天我来有点事。”

“哦,等等!”哥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新的装着点心的铁盒子说,“别人送的,尝一块。”

哥哥已经有些秃头了,弟弟呢,黑发里也早已夹杂着白发了。兄弟两个几年来一直承担着住在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和阿吉这个不幸的弟弟的生活费用。哥哥的秃头和弟弟的花白头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段历史的斑斑痕迹。

“阿吉那份生活费想请你给垫一下……”弟弟说,“这个月我太拮据了。”

“哎,你也竟至如此?”哥哥苦笑了,“我以为你满应付得了呢,下谷那边的费用我也没给送去。哈哈哈哈哈!都困难到一块儿去啦!”

“还有,山胁又要求增加费用了。刚才嫂嫂来说了这个意思,我已经答应了。”

“阿吉这家伙真是个使人操心的人呀!”说着,哥哥捋起袖子,“唉,话又说回来了,第一,他的思想方法就是错误的。既然是个窝囊废,就应该像个窝囊废的样儿,老老实实地听从大家的安排。残废到那样,还动不动要责难别人。”

“刚才我和嫂嫂商量:把阿吉接到她那儿,这样在经济上岂不是对她更合适吗?可是嫂嫂说,算了吧,和阿吉住在一块儿,死也不干。”

“受照顾的人还说这种话!”

“说起来阿吉也真够可怜的了!”弟弟说着,又改变了语气,“我的岳父指责说,我们这样帮助兄弟不对头,哪有借钱帮人的道理。”

“嗯,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哥哥爽快地笑了,“而我呢,也有我的想法。我在公寓住了十多年,尽管世人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但是,我不记得我麻烦过什么人,我从来也没有从哥哥那儿要过一个铜子。尽管这样,我还是帮助了下谷的嫂嫂一家人。总之,我是在尽力而为。”

“这种事呀,一个月两个月算不了什么,长年累月,可就有困窘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真是困窘极了的时候呀!”

既然哥哥的情况不允许,弟弟站起来,准备再到别处去借钱。

“你看,特意来一趟,实在抱歉。”哥哥说,“喂,等等,我把这些点心分分,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弟弟把哥哥给的点心放进袖兜,离开了公寓。对着冰冷的墙壁,寂寞地卧着病躯;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就不吃:这就是阿吉的生涯。直到四十岁的今天,阿吉对世事不闻不问,像生活在黑暗墙壁的阴影里的什么似的打发着日子。只要想到阿吉,弟弟的眼前必定同时浮现出那堵冰冷的墙壁来。墙壁可以说就是阿吉的一生。而且一想到世上还有阿吉那样的人,弟弟不由得为自己的奔波忙碌而感到可笑起来。但是,又觉得只要阿吉活一天,就不能不养活一天。那天,弟弟也因为还有别的事,风尘仆仆地跑了整整一天,好容易凑够了钱,回到家里。

第二天,按照约定,嫂嫂的女儿来拿照顾阿吉的生活费。当弟弟从钱包里拿出十元交给她的时候,却反而觉得受到了阿吉的嘲笑:“虽然兄弟很多,却都不够意思啊!”

1908 年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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