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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歌》:虞姬的催命符

2022-03-16宋桂奇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盖世垓下悲歌

宋桂奇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写道: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此中四句绝命诗(《垓下歌》),是一首英雄末路的悲歌,更是“千古不磨的杰歌”(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因而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但学者对诗中“骓不逝”的理解,不仅存在分歧,而且均不妥帖。

如陆永品先生解说道:“从第二句的‘时不利’和‘骓不逝’来看,这里写项羽着意突出的是‘恨’字。他怨恨天时对他‘不利’,又怨恨骏马‘不逝’,使他不能逃脱汉军重围。”“第三句是说,天时不利则罢,可恨的是跟随我多年的战马,也不向前跑了啊!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详见《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据上引原文可知,项羽悲歌时,突围还没有开始,这“怨恨骏马‘不逝’,使他不能逃脱汉军重围”之说,又从何谈起?而在后文“垓下溃围”“阴陵失道”“东城快战”“乌江自刎”等情节中,乌骓马始终恪尽职守,奔驰不息,这“骏马‘不逝’”之“怨恨”,又道理何在?

也有学者另辟蹊径。如师为公先生就认为:此中“逝”并非“往(向前跑)”,而是“去(离开)”,进而解原诗为:“力能拔山扛鼎啊,豪气盖世,天时不利啊!乌骓马并未离我而去。乌骓马不离开我啊!我仍然无奈天何,虞姬啊虞姬!我如何安排您的生活?”(详见《说〈垓下歌〉中的“逝”字》,《文史知识》1992 年第5 期)这个“新解”问题更多:“时不利”“骓不逝”均言当时困境,显属并列关系,可在“新解”中却变成转折;“可奈何”本是针对“马”,“新解”竟想当然地改换为“天”,致使一句话成了两句。若整体观之,则全诗的内在逻辑更是混乱不堪:“(虽然)力能拔山扛鼎啊,豪气盖世,(虽然)天时不利啊!(但是)乌骓马并未离我而去。(虽然)乌骓马不离开我啊,(但是)我仍然无奈天何。虞姬啊虞姬!我如何安排您的生活?”如此“一波三折”,便使得“千古不磨的杰歌”成了“古今无双的疯语”!

笔者以为,项羽说“骓不逝”乃别有用心——借此来催促虞姬速死!

虽太史公“不纪美人死”(清吴永和《虞姬》),但就虞姬垓下后即从司马迁笔下消失这一事实来看,她死于垓下当可以肯定。据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引自汉初陆贾《楚汉春秋》记载,虞姬还有《和项王歌》,云:“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陆贾生活的年代比司马迁早,此说似值得采信。明确了虞姬死于垓下,我们也就有理由认为——《垓下歌》是虞姬的催命符。

不妨再看文本:“汉军四面楚歌”后,项羽先是“大惊曰”,继而“夜起,饮帐中”,之后才是“悲歌慷慨,自为诗曰”。揆之以常理人情,“饮帐中”时,项羽定会考虑下一步出路,考虑的结果当是决定“直夜溃围”;一旦做出这个决定,“难题”便随之而来——怎样处置心爱的美人虞姬?因传中不涉虞姬平日随军转战时如何行进,我们只能据常情常理予以推断:虞姬不能独自骑马当能肯定;若能独骑,自会随军突围,见于下文之中。剩下的还有两种可能:一是乘车行进。但较之快马,车行之慢自不待言;是夜,若乘车突破汉军数重之围,怕是难于上青天。一是项羽携行。此说看似“现代”,有点无厘头,却有文本依据。“有美人名姬,常幸从;骏马乌骓,常骑之”一语中,“常幸从”义即“(项羽)常幸(虞姬)使(虞姬)从”,“常骑之”则是“常使之(虞姬)骑(乌骓)”,用以说明“常幸从”;否则,这“(项羽)常骑之(乌骓)”岂不是十足的废话?如改句中分号为逗号,太史公的本意便得以彰显:战事不紧时,项羽与虞姬时常共骑于乌骓之上,一路恩爱而行。这样的动人画面,能不扎根于项羽脑海?只是,乌骓平日可载二人优游而行,可今夜突围却关乎生死,若乌骓再负载二人,势必会减缓速度,既不利前行,更不便杀敌。如此,不仅虞姬不得生还,怕还要连累项羽及全军!明确了虞姬不可能随军突围,如何处置虞姬也就成了项羽的当务之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落入汉军之手,受其凌辱,项羽当然不愿意。这就意味着,虞姬必须死!接下来便是死法:连乌骓马也“不忍杀之”的项羽,自然不忍手刃心爱之人。于是,虞姬自杀就成了项羽最乐于见到的结果!可怎样才能让虞姬主动了断呢?直言相告无疑过于残忍!于是婉言——借悲歌来催促,也就成了最为可行的方式!

就这样,项羽有了平生唯一的诗作。请看诗歌大意:虽然我力能拔山啊,气可盖世,但天时不利啊,乌骓不再奔驰;乌骓都不再奔驰啊,我该怎么办?虞姬啊虞姬,我该如何处置你!虽首句尚存“风云之气”(钱钟书语),但后三句显为一种“英雄失路之悲”(清吴见思语)。此中,之所以复言“骓不逝(乌骓不再奔驰)”,即在向虞姬传达“乌骓不能载你我二人(若载二人则无法突围)”之意,以此来渲染目前“我”之困境,而最后一句不仅强化了这种困境,更是在暗示对方——“我”之困境即由你造成!或许,从不吟诗的项羽突然诗兴大发,令倍感意外的虞姬分散了注意力,以致她开始时未能领会其意,这才引发项羽反复歌唱(歌数阕)。但笔者更倾向于冰雪聪明的虞姬在项羽第一次歌罢即已心领神会,随之则是强烈的震惊、失望、痛苦……曾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现在怎么竟没有了一点当年的英雄气概?这个自己本以为能终身依靠的男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寡义薄情?而就在她内心翻江倒海之时,项羽的歌声又一次响起。“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于是,在考虑到现实之不可改变后,她便决定英雄般了断此生,成全这个她深爱的男人!若如此来理解项羽“歌数阕”后虞姬才“和之”进而自杀,是不是既切合文中语境,亦不违常情常理?

除此之外,将《垓下歌》视为虞姬的催命符,与项羽的性格也颇为相符。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第一册)中有这样一段精彩分析:

“言语呕呕”与“喑噁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阬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谈士每以“虞兮”之歌,谓羽风云之气兼儿女之情,尚粗浅乎言之也。

钱先生虽未明言“‘虞兮’之歌”中存有项羽负面性格,但若将末句与前言“相反相违”等语并看,我们自能认定,在钱先生看来,《垓下歌》中,除表面的“风云之气兼儿女之情”外,还有背后的丑陋在——若谓之“自私冷酷”,想必大体不差!

如果说这样理解有“抹黑”项羽之嫌,会矮化其英雄形象,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善意的想象:项羽悲歌仅仅是“吾口歌吾心”,倾吐自己当下困境;而深爱着项羽的虞姬为免其后顾之忧,便主动献出生命。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作何种理解,《垓下歌》在客观上都起到了催虞姬速死的作用。一孔之见,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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