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人

◇逸 云

如果他不说，趴在他背上的赵盾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这天国君晋灵公上朝了，丞相赵盾和文武大臣恭敬施礼。赵盾抬起头时，见国君紧蹙眉头盯着他，歪着头和躬身在耳边的屠岸贾嘀咕。赵盾双手捧着笏板，朗声说，臣有本上奏。灵公忙正正身子，说，有事请讲。听赵盾上奏有灾民需要救济时，晋灵公几次扭身子，还用手捂住打呵欠的嘴巴，最后忙不迭地说，准奏，准奏。其他大臣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朝堂上笼罩着的气氛略尴尬。

冬季的白天格外短。

散朝时，赵盾正欲回府，灵公说，丞相这些年辛苦了，我已经吩咐在内室备了酒宴，想向丞相多请教一些治国之道。赵盾愣怔了一下，鼻头有些发酸。国君终于长大了。以前做过多少荒唐不羁的事情，都过去了，只要心里装着老百姓，其他都不是问题。

赵盾这样想着，随灵公出朝堂，过中庭边门，见御者提弥明已经备好车驾，就说你先回去吧，我陪国君进膳。提弥明有些意外，说，那我等着丞相。他随赵盾拾阶欲进内室时，屠岸贾喝退御者，说，国君请的是丞相。有卫士过来，把提弥明挡在庭前。赵盾回头看看卫士，个个虎背熊腰，面带杀气。他示意提弥明退下，又看了看那些卫士，只有一位高个子卫士有一丝熟悉，眼中的杀气也不像是针对他。他皱了皱眉，低头跟国君进了内室。

室内温暖如春。钟磬响起，身着薄纱的舞女飘然而至，翩翩起舞。酒过三巡，灵公又命斟酒，还不住地抚摸着身边的巨獒。这巨獒被灵公养了多年，正吐着血红的舌头，不时呲出锐利的牙齿，喷着粗气。灵公说，室内热，请丞相脱掉朝服吧。

赵盾说，国君面前不敢无礼。

灵公大笑，说，丞相不是怕露出自己的粗布烂衫吧？寡人早听说，丞相在家就穿粗布烂衫，还不许姬妾穿绫罗绸缎。

赵盾说有的穿就可以了。

灵公又说，听说丞相的宝剑不错，可以让寡人看看吗？

赵盾低头去解腰间宝剑，却听庭前提弥明突然大喊，丞相，酒过三巡，已尽臣礼了。

赵盾心中一凛。屠岸贾已将举着的酒杯一摔。

随着啪的一声，屠岸贾喝道，大胆赵盾，在国君面前拔剑，是要谋害国君吗？

灵公一拍巨獒，巨獒像离弦之箭扑向赵盾，暗藏的杀手从屏风后冲出来。

提弥明撞开卫士，冲进内室，口中大呼“丞相快走”，随即猛扑向巨獒，将其掀翻在地，又和杀手混战在一起，终不敌。

赵盾踉跄着来到中庭，耳中全是喊杀声。卫士持戟向他冲来，他终于明白朝堂上灵公和屠岸贾嘀咕什么了。他举头向天，天阴沉沉的，仿佛沉得要贴到地上。他悲怆地喊道，天要绝我吗？

跑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卫士突然收步，转身，将戟一横，猛地往后一推，大吼，谁敢残害忠良？众卫士愣了，惶然不知所措。

高个子卫士俯身背起赵盾，大踏步向外跑。

赵盾趴在他的背上，问，你是谁？你为什么救我？

你还记得醫桑饿人吗？我就是饿人灵辄。他一边跑一边说，救你就是救晋国老百姓。

灵辄的背很宽，很踏实。

如果灵辄不说，赵盾早就忘记那年在首阳山醫桑救的那个饿人了。当时提弥明还以为是刺客，过去时发现他已饿得起不来了。坊间统称这样的人叫饿人。赵盾给他干粮，他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说要留下回家给老娘吃。老娘植桑养蚕供他游学，不承想饿昏在这里，也不知道老娘怎样了。

赵盾赞他是贤士，把车上带的肉脯全给了他。赵盾说，天下还有饿人，我身为丞相有罪啊。后来赵盾把大部分俸禄都接济了穷人，怎么会记得救了谁？更不知道灵辄参加了晋灵公的卫队。

前面突然又来了车马，灵辄正欲转身奔逃，车上有人大叫，背着的可是丞相？

世子赵朔带着家将来了。

灵辄应道，正是。

灵辄将丞相扶上车。

赵盾说，灵辄快上车。

灵辄说，不要管我，丞相快走，晋国需要你，言毕扭身隐入背街小巷。

赵盾狠狠一咬嘴唇，点头道，走吧。

后晋灵公被弑，群臣恭请逃至国境边上的赵盾回朝执政。葬晋灵公，立晋成公。君臣和睦，晋国大治。赵盾丞相多次寻找灵辄报恩，一直没有找到。

坊间传晋国首阳山下开了家饭铺，名曰报饭堂。游学贤士饿了，可到这里免费就餐。

赵盾（公元前655—601年），即赵宣子，谥号“宣”。春秋时期晋国卿大夫，辅佐晋襄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赵衰之子，“赵氏孤儿”赵武的祖父。

“饿人”报恩的故事，《左传》《史记》均有记载。《左传·宣公二年》中救赵盾的是两个人，提弥明先护主而死，灵辄是“伏士”之一，后“倒戟”救赵盾。《史记·晋世家》则将提弥明（示眯明）和灵辄二人合二为一了。

后世文学作品中常引此典故。如：“惭无灵辄，以报赵宣。”“你则学那灵辄般报恩，休学那庞涓般雪恨。”“翳桑饿夫倒戈以卫宣子，漂絮老媪进食而哀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