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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好农村调研的7个关键词

2022-03-16刘健

中国记者 2022年2期
关键词:交朋友讲故事

刘健

新华网董事长、总裁

搞好农村的调查研究有7个关键词,即建体系、有情怀、善总结、交朋友、看趋势、讲故事、会融合。

第一个关键词:建体系

每个记者搞调查研究,都不能盲目地一猛子扎下去,而是要善于建立调研体系,每次调查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逐渐地在某一个领域形成框架、积累,最终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型记者。

如何才能建立农村报道的时空坐标体系?

对于不少从事“三农”报道的年轻记者来说,可能对农村十分陌生,此时可以先建立一个以季节为主导的时间轴、一个以地域为主导的空间轴,这样的体系往往容易上手。

——以季节为主导的时间轴。

农村的生产生活是围绕季节展开的,在某一特定时间节点,才能准确地捕捉农民的所思所想。比如在春节,可以观察农村社会变迁;正月十五,观察返乡农民工;春耕时节,观察农业生产方式的变迁;夏收和秋收,观察粮食价格变化。

以春耕生产为例,这个时间节点,可以写出很多新闻。20世纪80年代,新华社原总编辑南振中就写过新闻名篇《女社员下地再也不带针线笸箩了》,反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山东泰安县的女社员在春耕、三夏生产时再也不带针线笸箩干私活了。我查阅了近两年新华社稿库的相关报道,以春耕这个时间节点写的新闻有不少,比如《博士农民》《智能手机成为中国农村新农具》《撂荒田复耕记》《农村无人机如何飞出新高度》《老粮王的新春耕》……对年轻记者来说,看农时写稿子是一个好办法。

——以省域为主导的空间轴。

建立时间轴之后,还需要再建立一个空间轴,一个全省性的空间轴。时空交错,才能形成一个坐标系。建立空间轴,要有代表性。我在新华社河南分社工作时,建立了以下的空间轴——滑县,全国小麦第一大县;巩义市,全国乡镇企业发源地之一……在重庆分社工作期间,建立了以下的空间轴——九龙坡区,全国城乡统筹配套改革试验区;梁平县,农村承包地退出改革试点……2016年年底,到江西工作后,我也逐步建立了一个空间轴——井冈山,全国首个脱贫摘帽的县(市);抚州,生态文明体制改革示范区……

这个空间轴,就是大家常说的调研基地。每个省都会有类似的调研基地,代表着重大改革方向。记者一定要对这些调研基地持续观察,反复深耕,必有所获。

对于新入职的“三农”记者来说,建立上面两个时间轴和空间轴就可以了,但是随着记者阅历的增加,仅有这两个时间轴和空间轴远远不够,还需要再建立一套更宏大的时间轴和空间轴,把时空进一步放大,才有历史纵深感。

——第二个时间轴,就是历史轴。

季节轴是以月来划分的,而历史轴则是以年来划分,甚至5年、10年来划分的。时间刻度越长,就越容易把握本质。一名优秀的“三农”记者,至少要了解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中国各项“三农”政策出台的背景、原因、成效、遇到的问题。

杜润生先生的著作《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改革重大决策纪实》,非常详细地记载了我们为什么要搞“大包干”、为什么要搞乡镇企业、为什么要搞小城镇,把当时的历史背景、艰难选择讲述得非常清楚。

——第二个空间轴,即建立起一个全国乃至于全球的空间轴,用全国全球视角观察和分析问题。

一名优秀的三农记者,全国视角、全球视野必不可少。新华社经常组织全国性调研课题,比如调研粮食问题,要去全国最大的商品粮产出地东北、要去最大的小麦产区河南、要去最大的水稻产区湖南,调研农村工业化问题,一定要去乡镇企业发达的浙江、江苏、广东;调研农村社会矛盾,一定要去人口众多的四川、河南,要去农民工最多的广东……

此前,中国农村进化是“城镇化、工业化”的过程,也就是农村的土地、劳动力等资源向城市集中的过程;此后,则有一个“信息化、国际化”的过程,即运用“两种资源、两个市场”解决中国农业全球化资源的对接问题。因此用全球视角观察农业问题就越来越有必要,否则一些现象很难解释清楚。

建立调查研究的框架体系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是一个笨办法,不可能像采访一些爆炸性新闻那样“一夜成名”,但是一旦记者建立了这样的框架体系,就可以清晰地感知所调查的事物处于什么样的历史方位。久久为功,必有所成。

第二个关键词:有情怀

新闻工作,本质是一种精神劳动,很难用金钱、职位去衡量其价值,这是一份需要付出精力、付出心血的事业,需要情怀和热爱。路遥在陕北基层的厂矿招待所写完《平凡的世界》,兴奋把笔一下扔到窗外,招待所的服务员说:“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后来路遥写过一个回忆录《早晨从中午开始》,回忆这段写作过程,没有“早晨从中午开始”、每天通宵达旦的艰辛,一定产生不了这样伟大的作品。同样,如果一名记者在调研时,天天在计算这个调查值多少钱,那个调查有多少奖金,肯定干不好。一名记者在名利面前,要“迟钝”一些,计较少一些,情怀多一些,责任多一份。

2008年汶川地震刚一发生,新华社就派出四川分社记者,要求必须尽快赶到震中映秀镇。不少记者出发前,最开始把家里的钥匙、银行卡都交给了办公室,接着又拐回来写下银行卡的密码,和同事一一拥抱话别,三四十个一线记者,怀着以死报国的决心,踏上采访一线。

当时抢险道路还没有修通,四川分社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一步一步“爬”着赶往灾区,成为第一批赶到映秀的记者。

这样的精神在新华社是生生不息的。2020年武汉疫情期间,湖北分社和总社85名同志组成的武汉前方报道组,置生死于外,逆向而行,英勇奋战,当时这样的一张照片在微信朋友圈里刷了屏,10位同志不惧生死进入方舱医院,他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相拥合影,有人转发时写道:“向死而生,舍我其谁”。

正是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人民至上的情怀,支撑着新华社一步步走向辉煌。越是艰难越向前,红中社时期如此,抗美援朝时期如此,如今也是。

当好一名“三农”记者,能走多少路决定你能写多少稿,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在河南分社工作时,河南当时有109个县,我跑了104个,调到重庆分社后,重庆40个县区,我全部走到了,在江西工作的四年时间,100个县我跑了92个。我们这一代农村记者,比的是谁跑的县多,但是前几年听江西分社一位退休的老记者讲课,他说,他们那一代记者,比的是谁跑的乡镇多。

所以说,下基层不是走过场,而是记者的一种工作常态、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永恒追求。

笔下是否有人民呼声,是检验一名记者的标尺。我对自己的两篇稿件记忆犹新,一篇写贵州松桃县的“贩枪村”,一篇写重庆的“十年卖血村”。

2006年,我和重庆分社记者张琴,贵州分社记者秦亚洲一起,来到全国有名的造枪和贩枪地贵州松桃县,做一个关于黑枪的调查。

松桃很有名气,当时在广东、福建发生的一系列黑社会火拼案件中,根据弹道专家的分析,相当数量的枪支和弹药来自松桃。我们参观了缉枪支队的办公场所,竟发现办公楼后面的院墙上开了一个将近一人高的洞。公安局的同志解释说,因为枪贩经常在正门前布置眼线,这边一出动,那边就有人通风报信。所以一有行动,公安人员要从后面的洞里出发。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同事到县里的一个小招待所住下,当时还是有些紧张。说实话,凭着一整天扎实的采访以及公安机关提供的材料,我们完全可以写出一个类似“黑三角枪贩作恶纪实”的新闻调查。但是,第二天一早,我们做出了一个让公安局局长吃惊的决定,要到最严重的几个贩枪村里,找村民采访,看一看他们生存的社会土壤。我脑海里始终有几个问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把他们培养成这样的人?是不是像警匪片中描述的那样,开着豪华车、住着别墅?

我们在泥泞不堪的简易公路上颠簸了一两个小时,到达松桃县最早形成的一个“造枪村”,来给心中的问题寻找答案。

结果,我们看到的事实与想象大相径庭:这里非常贫穷,村里有6个人因为制贩枪支被判刑,他们都是村里最贫困的人。因制枪被判刑十年的一个村民,三兄弟十五口人全挤在一个屋内,睡觉床位不够,要在木阁顶上放三张床。他制贩枪支一年赚五六千元,主要用于买粮食维持全家生活。

这个村当年人均年收入只有400多元,有的村民连粮食都不够吃。我深切地感受到,无法摆脱贫困是他们走向犯罪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这组调查中,我配了一个采访手记《莫让贫困滑向罪恶》,分析了松桃县制枪贩枪等犯罪行为和贫困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法国学者图海纳关于社会结构变化有一个著名的“马拉松理论”,他认为,由于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社会结构最重要的变化是“从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变为一场马拉松赛”,每跑一段,都会有人掉队,即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清华大学教授孙立平用“断裂”来描述这一社会状况,指的是目前中国整体的经济增长成果与这部分贫困人口之间出现了断裂,这也是松桃制贩枪支久打不绝的根本原因。

稿件在《瞭望》新闻周刊发出后,引起了各界对当地扶贫和治安工作的高度重视。我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村里采访。一名记者,只有真正把根扎在泥土里,把热血融入人民血脉中,把对错放入社会评判台,才能像希腊神话里的大地之子安泰那样,源源不断地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得力量。

2004年,我和重庆分社记者郭立、陈敏一起写过一个十年卖血村的调查,真实记录了当时中国农村面临的困境。这个村庄是重庆市涪陵区焦石镇瓦窑村,上百村民靠卖血凑学费、药费和一些日常开销,长达10年之久。

我选择了卖血的重要节点,运用反复对比的方式,反映面对同样问题干部与群众之间的巨大反差:

第一个反差是,究竟瓦窑村有多少人在卖血。这是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政府判断卖血严重程度和农村社会困境的指向标。但是镇、村两级都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镇长说:“只有20多人卖过血。”驻村干部的答案是:“有四五十人吧。”村支书说:“三社最多,有60%的人卖过血。”而我在采访中,是一个村组一个村组进行统计,结论是这个有着635户人家的村庄,十年来共有140多人卖血,最小的20岁出头,最大的55岁。

第二个反差是,在村民眼中,干部是什么形象?在干部眼中,村民是什么形象?

在焦石镇,我感受到干部可怕的冷漠,他们几乎一致认为,“村民们卖血是因为思想太落后,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问镇长:“镇里对瓦窑村的卖血情况有过详细的调查吗?”镇长回答说:“6年前我就知道。镇里没什么调查报告,老百姓说卖血促进血液循环,不卖反而身体不舒服。这里卖血已成了习惯,不是没生存能力。”

那么在村民眼中,干部是什么形象呢?群众把干部称为“候鸟”:群众有困难时他们不来,收钱、收税时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在这组调查中间,我仍然心情很不平静地写了一篇记者手记《为失血的农民做些什么》,给大家摘录一段:

“难以忘记,‘十年卖血村’瓦窑村的两个场景,一个是卖血8年的何水福,他瘫软在妹夫的臂弯里气息奄奄,眼神迷茫;另一个是大山里、流着青鼻涕的孩子们,艰难地行走在满是乱石和泥泞的路上,距学校最远的孩子每天要走3个小时。仅仅靠卖血——这种令人万分痛心的方式,不可能使瓦窑村摆脱贫困的阴影。

多年前,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那个有名的乡党委书记李昌平愤而上书,称:‘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道出传统农村的发展困境。而‘十年卖血村’是一个真实的,有时让人不愿意打开采访本反复阅读的案例。”

这篇报道刊发在《瞭望》新闻周刊上,引起了重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对瓦窑村展开了一系列的帮扶工作。

走到群众中间,反映民生疾苦,是一个记者的责任,也是一个记者的良心!从贵州贩枪村、重庆卖血村,我们可以看到十几年前中国农村面临的发展困境。

今天我们再回望:

——2004年2月8日,新世纪的第一个关于“三农”的中央一号文件公布,历史性地实施“两减免(减免农业税和农林特产税)、三补贴(粮食直接补贴、良种推广补贴和农机具购置补贴)”;2006年,正式免征农业税,延续了两千六百多年的皇粮国税成为历史概念,是“多予、少取、放活”为特征的新时期农村改革的生动注脚。

——2020年11月23日,贵州省宣布最后9个贫困县退出贫困县序列。至此,我国832个贫困县全部脱贫,创造了世界减贫史上的“中国奇迹”。

历史,越远越清晰,才能看清楚一些决策的伟大意义。对比历史视野中的村庄和今天的抉择,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共产党人有胸怀发现问题、有能力解决问题、更有魄力带领中国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第三个关键词:善总结

调查研究是两个阶段,一个是调查阶段,重在腿勤,要多采访;第二个阶段是研究,重在思考,要把调查得来的现象总结提升。但是往往有些年轻记者忽略了第二个阶段,也就是总结思考的阶段,调查而不思考,掌握了大量的调查素材,却无法开花结果。

如何把调查的素材转化提升为一种现象、一种趋势呢?举几个自己经历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把遍布于农村的电商和网上卖货的农民总结为“中国网农”。

几年前,快递、电商就开始活跃在广大农村,相关的报道也不少。我和重庆分社记者陈国洲和赵宇飞、安徽分社分社记者杨玉华、浙江分社记者王政四位记者一起研究,认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农民的新群体。但,他们究竟新在什么地方?

到农村采访,我很喜欢看农村的标语。5年前,阿里巴巴、京东商城、苏宁就在农村掀起刷墙运动,比如“生活要想好,赶紧上淘宝”“发家致富靠劳动,勤俭持家靠京东”“当心花钱淘假货,正品省钱来苏宁”。电商巨头们在农村刷墙的速度,代表着互联网在农村的渗透速度。

这个全新的群体出身不同、学历各异,既有IT精英、企业高管、大学生创业者,也有地地道道的农民。如何为他们画像呢?

我们反复研讨,在5年前,率先为这个当时还比较陌生的群体“起名”为“中国网农”,一下子稿件就有了高度。这就是思考的力量。

2016年,我和几位同事采访一批在城市打拼后,带着资本、技术回到农村创业的群体,我们把这个群体总结为“城归族”,写了调查报道《城归族:给农村带来新生机》,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反响。因为这篇稿件反映了一个重大的主题:城市里的劳动力红利正在消失,但是农村却迎来了新的人口红利。

2018年,我在江西农村调查发现,许多农民开始用智能手机管理大棚、控制水肥、操纵无人机洒农药,就组织分社记者写了一条稿件《智能手机成为中国农民新农具》。

前两年,我在调研中发现,由于科技水平的提高,种田需要的人数越来越少,就安排记者写了一条对外稿《中国农业开始进入机器换人时代》。

总之,一名记者经过一段时间辛苦采访后,一定要静下心来研讨、总结、提升。我很欣赏两个有时代穿透感的词,一个是“蜗居”,一个是“蚁族”,两个词四个字,一下子就说透了高房价下青年的困顿和无奈。可惜,这两个词都不是新闻界的创新。

我和河南分社记者林嵬、重庆分社记者茆琛、安徽分社记者李亚彪一起在2011年采写一个新闻调查《发现新群体——大学生农民工调查》,也就是农民工群体中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大学毕业生。

最早,我们发现这个情况是在重庆的一个小区里,这个小区有个叫周勇的保安,能够熟练地运用英语、日语,他毕业于一所211大学英语本科。当年他的高考成绩曾经在家乡引起轰动。但令人辛酸的是,四年后周勇毕业,只找到这份保安工作,月收入一千多元,他60多岁的父亲知道后,走出家门,砌墙、修水塘,挣了上万元,帮他还了助学贷款。

周勇身上学历和职业的巨大错位,引起我们深深的思索,便下决心写一组调查,让社会对这个新群体投入足够的关注。我们把这个群体命名为大学生农民工。他们从事着许多这样的职业,保洁工、快递员、卖串串香的小贩、汽车贴膜小工、绿化员,等等。

因为大学生农民工这个新群体当时并没有走入人们的视野,所以统计部门没有一个统计数据来说明这个群体的规模、特征。为了说明问题,我们选取村庄、企业、大学班级三个与农村大学毕业生关系密切的点进行统计分析。

——村庄。三个村,大学生农民工,占比45%。

——企业。一家服务公司,大学生农民工占比11%。

——大学班级。一个大学毕业班男生中,大学生农民工占比63%。

尽管统计由于样本不够多,不能算十分精准,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应该是一个能够引起社会高度关注的社会群体和社会现象。

这组一万五千字的稿件《发现新群体——大学生农民工》在《半月谈》发出后,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许多媒体进行了追踪报道。

第四个关键词:交朋友

这里的交朋友,是指交农民朋友、交基层朋友。如果想衡量你是不是真正做到了长期“深入基层、深入生活”,有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你的通讯录里有几个农民的电话?有几个农民朋友愿意给你提供线索,愿意给你讲真话?

我有一个习惯,采访时会把基层群众、基层干部的电话记在采访本上,之后,再将其中一些有联系价值的整理出来。就这样,交往了上百位农村和基层干部朋友。后来由于多次调动,许多人联系不上了,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记在心里。

我1992年大学毕业时,分配到新华社河南分社工作,当时单位车棚里摆着许多公家的自行车,近一些的下乡采访,可以领一辆自行车,有时候来回要骑一整天。老记者告诉我:“骑车采访,最大的好处是没人设计线路,没人陪着,能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群众觉得你亲切,愿意说出心里话。”

我有一个农民朋友何三。他是河南省潢川县黄寺岗乡一位普通农民,甚至没有在我的稿件中间出现过。第一次见何三是1999年,他来河南分社告状,“冤情”十分简单:一是村干部多收了他家三十多元的负担款;二是修高速公路路基时,他家的房子被震出了几条大缝。我告诉他,这不典型,很难写成稿件。希望他今后能帮助新华社多了解一些农民负担的情况,随时保持联系。

一个月后,何三急匆匆来到我的办公室,说了一个大案:当地一个村的村干部,对村里一些群众反映农民负担问题很生气,他们用了很极端的办法,勾结黑社会,带着火枪、棍棒、匕首,报复反映问题的群众,20多人轻伤,9人重伤。干群矛盾冲突到如此激烈地步,令人难以想像。我和分社的几位同事迅速赶到当地,采写的报道引起高度重视。

如果一名三农记者这样做,“农民的水不愿喝,农民的手不愿握,农民的饭不愿吃”,是难以走到农民心坎里的。

与基层群众交朋友,其实很容易。我始终坚持“三个一”,就是来访时,倒上一杯水,认真听他们说;遇到家境困难的,掏几十块钱,帮人家买一张回家的票;下乡采访时,一人发一支烟。一杯水、一张票、一支烟,从某个侧面就是对人民群众的感情。

我经常这样告诫自己,要“拜人民为师”,少一些官场酒场上的推杯换盏,多一些地头炕头的推心置腹。

第五个关键词:看趋势

在新时期,如何继续搞好农村报道,我觉得要把握当前“三农”领域的5个变量和2个不变量。这是一个大的趋势。

第一个变量:“三农”报道的主体人群——农民,出现了结构性变化。

以前农民的分类相对比较简单,一类是在村里的“种地农民”;另一类是到城里的“打工农民”。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

具体来看,变化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农村生产层面,农田中出现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行当:熟练操作无人机的“飞手”、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掌管”千亩土地的“田保姆”、物联网智能大棚操控员……标志着新生代职业农民逐渐成为现代农业重要力量。

第二个层面是农村生活层面。随着农村游的兴起、农村的富裕,不少农村出现乡村酒吧调酒师、咖啡师、民宿管理员、农民群众演员、农民画家、村史馆管理员……新职业标注着农村正走向新的生活方式。

第三个层面是生态文明层面,比如农村出现的河段长、“村保姆”、乡村保洁员、垃圾分拣员、“鸟管家”“垃圾兑换银行”行长……

第二个变量:农村的产品正在由“单一农产品”变成“多维度产品”。

以前农民主要卖小麦、苹果等传统农产品,但是现在农村卖的商品远远不止这些。比如在农村旅游比较发达的地方,农民开始卖风景、卖生态。以前,农村种植油菜追求产量高、出油率高,但是在“中国最美乡村”的江西婺源,农民追捧的是花期长、颜色好的油菜。

第三个变量:农业生产正在跨越传统村界、县界,走向跨省甚至跨国。

以前,农业生产主要集中在一个村里。但是现在情况开始出现很大的变化:山东寿光人开始走到全国种植大棚蔬菜;种植西瓜的,往往来自浙江一带;种植茶叶的,往往来自浙江和福建。

比如我在江西采访了山东寿光的鲁寿种业种植有限公司,这家企业在全国11个省市区有投资,投资额高达70多亿元,还在美国洛杉矶和荷兰阿姆斯特丹收购了两个基地。

跨省、跨国思维促进了农业优势资源的整合布局。而这种变化,则给“三农”报道带来了许多新故事、新角度、新思维。

第四个变量:农村社会的稳定力量正在强化、优化。

曾几何时,由于计划生育、收粮派款等原因,农村社会矛盾比较尖锐。近些年,乡村治理成效显而易见。基层组织的凝聚力、战斗力得以大幅提升,红白理事长、乡贤会、乡村志愿者等自治组织也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第五个变量:农村改革利益分化这一变量要高度重视。

比如,我们当初制定种粮补贴等惠农政策,目标是增强农民的种粮积极性,受益人群是农民。那时,种粮的和享受种粮补贴的基本是同一人群,所以政策分歧很小。但是,随着规模经营面积越来越大,一些地方土地流转的面积已经超过半数,因此利益群体开始出现分化,国家的种粮补贴到底是补贴承包经营者(实际的种粮者),还是土地承包权所有者(也就是原有的农民)?在实际执行中,各地的做法不尽相同,带来了新的矛盾。

这种矛盾的产生,本质在于两个重大变化,一个是农业生产从事者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我国土地流转面积已超过承包地面积的三分之一,新农人正在取代老农人;另一个是我国的城镇化率已突破60%,城乡结构正在发生历史性变化。

两个重大的结构变化,必须要调整政策,才能实现利益平衡,那么从中可以产生诸多的“三农”报道切入点。

谈完了变量,再谈要坚持的两个不变量。

一个是粮食安全,不管什么时期,粮食安全要牢牢抓在中国人自己的手中。

一个是维护农民利益,不管什么时期,维护好农民利益都应该成为国家政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第六个关键词:讲故事

新闻调研与理论调研相比,最大的优势是用故事和细节去征服读者。

新华社老社长穆青写过许多宏篇巨制,但是有很多同志并不了解,穆老还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比如他和周原1982年写的《抢财神》,全文不到2000字,讲了5个故事,妙趣横生。

这篇稿件讲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河南省扶沟县一个叫刘凤理的农业技术员,棉花种植水平很高,到哪个队哪个队增产,农民叫他“活财神”,各个生产队到处去抢他,反映了大包干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穆青社长和周原老师都是中国新闻界的大家,也是语言应用的大家,但《抢财神》通篇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甚至很少用形容词。它的开头很通俗,是这样写的:“我们听说,扶沟县曾发生抢‘财神’的事,情节非常生动。这次我们到了扶沟,就专门去访问了这个‘财神’。”

下面1500字左右的篇幅,讲了5个故事,个个精彩:

第一个故事:抢财神的被子

实行责任制以来,刘凤理变成最吃得开的人,到处去抢他……有一阵子农民抢得他不敢出门,只好到处躲。农民抢不到人就抢他的被子,说“我把你铺的盖的抢走,看你上哪儿睡觉!”于是在队与队之间又发生了被子的争夺战。

第二个故事:抢财神婆

从抢被子发展到抢“ 财神婆”——抢他老婆。农民说,有了“财神婆”,就不愁“财神”不回来。结果一两年间“财神”就搬了四次家。抢到“财神”的队,为了怕“财神”或“财神婆”跑掉,竟派民兵站岗放哨。只要“财神爷”一起床,就把他的被子卷起来,放在箱子里锁上,晚上回来,再给开锁,铺好睡觉。

第三个故事:抢财神的徒弟

那么多队抢一个“财神”,有的抢不到,于是又发展到抢他的徒弟,没有多久,他们一二十个徒弟,全都抢光了。最后有一个队实在抢不到了,社员不答应,说队长是窝囊废,没能耐,别人都抢到了,你为什么抢不到?支部书记、队长被逼得没办法,就去找“活财神”央求……缠得“活财神”实在没有办法了,说:“这样吧,我还有一个徒弟叫高大套,就看你们要不要?”他们说:“只要有,我们就要!”他说:“这个人瘫痪,在家躺着,不能动,讲本事、讲能力也不差,你把他弄去还是能帮助你增产的。”“中,瘫子我也要。”于是他们就弄辆驾子车硬是把个瘫子从床上拉走了。

第四个故事:瘫痪的“活财神”是怎么过年的

一年后,这个队的棉花产量飞一样上去了,农民高兴极了。快过年了,就用车送高大套回家过年。刚送走,社员就问支书和队长,跟他说定了没有,别叫人家抢走了呀!……结果支部书记和队长只好又跑回去,跟高大套说:“我们得跟你订合同,不然社员不放心。”这样就订了合同。但回去后,有的社员想,这还不行,订了合同,要是别的队不管那些,把他抢走了,合同有什么用?怎么办呢?干脆,再开上拖拉机,把人给接来,结果也没让人家在家里好好过个囫囵年,又把高大套给接回来了。

第五个故事:抢“活财神”培养的农民技术员

刘凤理在大李庄公社培养了二十多个农民技术员,也是经常被抢来抢去。抢得最紧张的时候,有一名农民技术员,竟然被锁在生产队的仓库内。各生产队跟着刘凤理这个“活财神”,在植棉技术上学了几手的约二三百人,也被周围县的农民,作为“小财神”请了去。

这五个故事,都是穆青社长和周原老师新闻作品中的原话,运用的群众语言充满乡土气息,土得掉渣,也土得深刻。坐在办公室里,不可能想出这样曲折、生动的故事。

大家可能难以想象,穆青当时已经是新华社社长,已经写过《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等新闻史上的名篇,他还能踏踏实实地到一线采访,写这样的小稿子、土稿子,让人深深敬佩。

第七个关键词,会融合

进入融媒体时代,调查研究除了下乡接地气外,也要适应时代,学会融合发展的各项新技能,我觉得至少有以下几项技能会对调查研究有所帮助:

第一项技能是学习运用互联网搜集整理系统,比如新华网睿思系统,这个系统是前两年江西分社进行现代化分社试点建设时,给分社开通的,记者反映非常好。

第二项技能是对于污染、毁林、毁田等现象,学会运用无人机、热成像、遥感等技术,发现线索。以前我们进行此类报道时,主要依靠线索举报,现在农业农村部门和生态环境部门主要运用的是上述技术,所以我们的调查技术也要与时俱进。

第三项技能是学会运用融合报道技术。搞三农报道,大家可能会觉得和短视频等融合报道离得比较远,实际上运用融合报道技术可以大大增强三农报道的表现力。比如前年鄱阳湖超历史洪水位,如何表现呢?新华社江西分社和新华社卫星实验室、新媒体中心合作搞了一个卫星新闻《洪水来袭,鄱阳湖区的稻子咋救?用卫星一看,一目了然》,用卫星影像,把文字难表达的场景一下子就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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