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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听直》的成书过程与创作动机

2022-03-16赵妍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著书屈子天问

赵妍

《楚辞听直》是明代极具特色的楚辞注本之一。不同于前代注家以“集注”“集解”等为自己研骚之作命名的常规做法,著者黄文焕为自己的注骚之作命名为“听直”,乃是取自《九章·惜诵》篇“命咎繇使听直”(让皋陶把是非辨明)之语。黄文焕取王逸之说“谓直者,忠直也”。他以“咎繇”自比,明言要“听直”于《楚辞》,如此命名的用意已十分明了,希望借著书以寄托自己冤屈不平的感慨。故书之名与其因“钩党之祸”蒙冤下狱的个人遭遇有着莫大的关联。本文就黄文焕撰写《楚辞听直》的过程、动机进行梳理与分析。

一、《楚辞听直》的成书过程

《楚辞听直》一书由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包括《楚辞听直序》《凡例》《楚辞更定目录》及正文八卷,成书于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后半部分为《听直合论序》《听直合论》一卷,成书于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从著书始至全部完成,前后跨越明清两朝,历时十七载,可谓是黄文焕呕心沥血之作。

《楚辞听直》的正文八卷始作于黄文焕因“钩党之祸”下狱期间。黄文焕在《自序》中详细记述了自己的作注过程,其注《楚辞》的原则是由易到难。黄文焕在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入狱,临近端阳始作,先拈《九歌》,因其篇目短小且内容易于把握,于每题之上以蝇头小字略评“十数句,多或数十。视昔诂有加,颇自喜”。《九章》注毕后,黄文焕便开始慢慢研读《离骚》,其认为《离骚》“繋篇长绪乱”,不能草率为之作注,因而“徐徐理之”。因《远游》意旨和句式多与《离骚》相近,“绪综于得一例,通于知二也”,故以《远游》继之。其余篇目中,《卜居》和《渔父》内容相对较为浅显,而《天问》又过于“淆杂难注”,所以黄文焕在注骚时将这三篇暂且搁置下来。不过从自序内容来看,《卜居》《渔父》在补注时进展是非常顺利的,“分计告竣之候,《九歌》《九章》竣于仲夏、季夏,《骚经》《远游》竣于初秋、仲秋。补所姑置,则《卜居》《渔父》以季秋之朔,一日而毕,独《天问》未之及”。黄文焕依次交代了《九歌》《九章》《离骚》《远游》的完成时间,而《大招》《招魂》两篇的注解时间,自序中并未提及。不过,黄文焕提到,只有《天问》是在狱中之时未完成的,可知在狱期间“二《招》”也已注毕。黄道周于入狱当年十二月被遣戍,黄文焕上疏申辩,也于年底获释。所以关于“二《招》”的作注时间,很可能是注完《卜居》《渔父》之后至年底出狱前这段时间完成的。

黄文焕在狱中未完成《楚辞》的全部注解工作,除上文提及因《天问》较为难解而“姑置之”的原因之外,其注解《楚辞听直》的时间也并不紧凑。成书过程可谓“旷费时日”,“诸绅之往来,及与同党叶润山言诗间之也。系之中自九卿以及初命罔一不备。彼此互访,故昼多辍,由夏终而秋初胥然”。仲秋之时,叶廷秀作《秋怀》三十律,常夜访黄文焕与之商榷,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之后方才离去,故而“以诗之作为《骚》之辍焉”。后黄文焕抱病狱中,友人黄东厓劝其辍笔休养,“顾抱疴羸甚,知交闻者,佥咎著书,东厓尤为切虑贻戒”,给文煥以最大的支持。

黄文焕注骚前后心态的变化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其始注《九歌》时,只因临近端阳,诵《楚辞》以排解胸中苦闷,聊以自慰而已,并未特别重视注骚之事,甚至没有考虑过为全书作注。后来,方以智入狱探视其父,偶见其注,“竭目力睨之”,大叫“得未曾睹”,每逢黄文焕辍笔,便谆谆叮嘱曰:“此千古大事,愿勿休。”方以智的大力推崇和鼓励给了黄文焕莫大的精神支持,所以其在自序中才说“以是得底于成”。出狱后,黄文焕“拟以秋杪专力于难注之《天问》”,甚至在“抱疴羸甚”之时亦未中断著书。次年开春,“复届端阳,催补《天问》”,后于仲夏之月才完成《天问》补注工作。又历次年,在淮上诸门人的帮助之下《听直》始付梓,其中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至《听直》正文八卷出版完成后,黄文焕云:“因录三年始末以冠之《骚》谱也,即余他时年谱也。”黄文焕将注骚的三年视为年谱,足见其对《听直》倾注的心血。

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黄文焕着手作《合论》,此间著书之境遇又添不少困难波折。“罗织者以为钩党之祸,而余乃藉为著书之福,幸甚至哉!”黄文焕认为自己虽困厄于钩党,但终得以平反,又有诸位门人相助付梓,上天之厄实为自身之启。怎奈好事多磨,“闯变遽闻”,黄文焕只能“携板归闽”以躲避战火,“人欲速而天偏欲迟,因夺致滞如此”,明明前有天启余身之兆,转而却滞余身,黄文焕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将原因归结为上官、子兰的余魂在从中作梗,进谗于上帝之侧,妄图废书。后因“是板之未毕”,黄文焕又将其带回南京,《听直》也因此幸免于家乡山氛残毁。自此以后,每当黄文焕“逊荒无聊”之时,更欲“拈《合论》以了前因”。此后一段时间,黄文焕曾因重病“抱疴濒危”,幸而重苏,他感念天恩,以为天滞其书是为了存留之,而《合论》尚未完成,因而再留其身以成其书。在经历了战乱、重病、贫苦等人生坎坷之后,《合论》十九听终得完成,黄文焕对这耗时十四载的心血之作寄予厚望,“它世或悼我余生,或悯我牢落,自当有听吾之直此书俱在年华之光犹堪喷薄也”。《楚辞听直》前后共历十七载,全部完成之时已是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再加上期间经历的种种,黄文焕心态变化之大也就易于理解了。

二、《楚辞听直》的撰写动机

(一)著书寄意—自抒其无韵之骚

从《楚辞听直》的成书过程来看,黄文焕为《楚辞》作注首先与其个人遭遇有着重大关联。《楚辞听直·凡例》:

余因“钩党之祸”为镇抚司所罗织……下狱经年,始了《骚》注。

“钩党”之名,源自东汉末年。《后汉书》有载:汉灵帝执政时,因钩党之祸下狱者甚众,死者更多达百余人。明代亦然,自万历而始的党派争斗异常激烈,终致君臣相背,朝堂混乱不堪。《明史》卷七十一《选举志三》:

弘、正、嘉、隆间,士大夫廉耻自重,以挂察典为终身之玷。至万历时,阁臣有所徇庇,间留一二以挠察典,而群臣水火之争……党局既成,互相报复,至国亡乃己。

思宗登基后,首先要面对的棘手问题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逐元凶处奸党”,他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干净利落地肃清了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逆案,营造新政。但万历至天启的数十年间,多年积聚下的弊政早已压垮了王朝的统治架构,明朝处于风雨飘摇、内外忧患的崩溃边缘。《明史》卷二十四《庄烈帝本纪》:

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沈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

加之特殊的生活环境、坎坷多事的人生际遇,造就了思宗的畸形性格。在皇权帝争、朝野党争之际,在抵御外敌、应对民变不断爆发之时,崇祯帝表现出复杂多变的性格:聪颖自信而又猜忌多疑、形似谦恭而又刚愎自恃、孜孜求治而又急躁专断。《明史》评其:“且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遽失措。”崇祯在执政之时表现出了对朝臣的极度戒备和不信任,执政十七年中,宰相一职竟任免五十人之多,刑部易尚书十七人,其他官职更不胜枚举,官员如流水般频繁更替成为了崇祯朝的常态。另一方面,皇帝的多疑又成了小人打击异己的利器,明末“钩党之祸”由此而起。

通过《明史》对黄道周及黄道周案始末的记载可知,道周乃明末名臣、大儒,为人刚正不阿、不谐流俗,几次因直言极谏而惹怒崇祯帝。朝中佞臣更视道周为绊脚石,他们忌惮黄道周,不放过任何一次攻讦诋毁的机会,更有朝臣“见风使舵”,为一己私利向思宗进谗以达到个人升迁的目的。然不少直臣皆以道周为清流楷模,对其人品、能力推崇有加,不想这竟成了明末“钩党之祸”的导火索。平日与黄道周过从甚密的黄文焕也因此被下狱问罪。

黄文焕在任期间颇有政声,也因此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五月擢为翰林院编修。而从擢升至崇祯十四年二月下狱,尚不足三年时间,黄文焕盼开明政治的实施,满怀报国之志突遭变故,施展抱负之门也戛然紧闭。他一无泽畔可吟,二无宋玉之可侣,亦无詹尹、渔父可问,悲愤交织,申诉无门。他深感衰世之危,国运将倾,痛昏主馋臣误国,更痛恨奸佞党人对自己的陷害,唯有将这种种情感倾注在注骚之中,借屈辞寄托自己的愤世不平之感,为自己和道周鸣冤。在令人揪心的政治氛围笼罩下,黄道周和黄文焕的遭际是时代造就的悲剧,亦是无数报国无门的正直士人的悲剧。

(二)不满旧注,屈子之心无人“听直”

黄文焕之所以另立新解,也是因为不满前注。他在《自序》《凡例》和正文中对撰写《听直》的原因给出了较为明确的阐述。其一,在注解方法上,他认为前人“只斤斤字义间”未能解屈辞之曲折,参透屈子之本怀;其二,在注释体例上,以往諸家“评《楚辞》者不注,注《楚辞》者不评”,将评与注分为二家的方式亦无法尽释《楚辞》之奥;其三,在对屈作的领悟上,他将自己视为屈原的异代知音,认为只有与屈原有着相似经历,甚至“憔悴约结,视屈百倍”的自己才能真正了解屈子当时的艰难处境,读懂屈子之心。他说:“屈子两千余年中得两伪学为之洗发,机缘固自奇异,而余抱病狱中,憔悴枯槁有倍于行吟泽畔者,著书自贻,用等招魂之法,其惧国运之将替,则实与原同痛矣。惟同痛病倍,故于《骚》中探之必求其深入,洗之必求其显出。较诸朱子之注《骚》,抑扬互殊,正以与朱子逍遥林泉,聚徒鹿洞,苦乐迥殊也。”

至著《合论》时黄文焕仍指出诸作之不足。他批驳扬雄、班固以为屈子“露才扬己”“忿怼不容,沉江而死”“弃珍由聃”,有违孔子之教的做法,认为二人都未尝读《骚》。黄文焕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对扬、班二人如此评价屈原的原因展开分析,指出扬雄“投阁”与屈子“投江”志行相反,所以言语相违背也就不足为怪。而班固依附于外戚权臣,后窦氏失势,班固亦受到牵连而未得善终,因此才会有屈子“谊乖明哲”之说。王逸虽然尊《骚》最至,但却毫未发明,以致“直而犹未直也”。之后的刘勰本应在王逸之说的基础上继续听屈子之直,却也未跳出“珍弃”“怼沉”的误解,相较王逸反而是一种倒退。逮至朱熹,“意必超出其上,乃亦以为辞旨流于忿怼,志行过于中庸”。黄文焕认为诸人都不是为屈原听直的最佳人选,才致屈子沉冤不白。因此,他不仅要为屈子“听直”,同时更是为自己“听直”。

通过对众多《楚辞》注本的考察不难发现,不满前注往往成为《楚辞》研究者另辟蹊径为屈辞作注的重要原因之一。被奉为《楚辞》研究经典之作的王、洪、朱三家之注骚动机亦如此,如王逸即因“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其余十五卷,阙而不说。又以壮为状,义多乖异,事不要括。今臣复以所识所知……作十六卷章句”。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对《章句》的批评与更正也数量可观,史实、经义、文学等诸多方面皆有涉及。朱熹则认为《楚辞》存在诸多可议之处,而洪兴祖未能适时补正,导致大义不明,使得屈作之情不得为后世所心领神会,于是才有了《楚辞集注》。明代前期,由于统治者的大力倡导及高压控制,朱熹的《楚辞集注》被奉为权威。至思想解放运动之后,《楚辞》的研究才继往开来,出现异彩纷呈的研究热潮。黄文焕的《楚辞听直》产生于明代后期相对自由的学术氛围中,这也是黄文焕能够不拘泥于前注,驳正朱熹谬说,尽抒胸臆的客观条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YJC75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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