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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探《陈风·泽陂》诗旨

2022-03-16谢萱笛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蒲草男女思念

谢萱笛

一、诗旨辨析

《陈风·泽陂》同《诗经》中大多数诗歌一样,历来在主旨上都有许多争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毛诗为首的“刺时说”、朱熹为代表的“恋歌说”和姚际恒为代表的“悼亡说”,至于“美贞妇说”及“嘲怕媳妇说”等,本文暂且不论,以下仅是对影响最大的三种说法进行辨析。

(一)刺时说

《毛诗序》中这样说道:“《泽陂》,刺时也。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说,忧思感伤焉。”毛诗认为,《泽陂》这首诗是在讽刺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等人与臣子之妻夏姬私通,上行下效,陈人纷纷效仿,以致陈国风气大乱。“刺时说”还可以衍生出“刺灵公君臣淫于其国说”“刺灵公君臣好色说”“女奴伤夏姬说”“代夏姬思灵公君臣以丑之说”以及“刺灵公君臣宣淫及难说”。以诗附史是《毛诗序》的传统,圣人编诗有其深意,后人不免牵强附会。纵观《陈风》所收录的十首诗歌,《毛诗序》都是用这种方法倒推诗意,统统称为讽刺君王之作,以史证诗,实际上《陈风》中虽然的确有讽刺上层统治者的诗作,如《墓门》等,但是大多数诗同讽美刺君王没有关系。

以《泽陂》而言,本诗以泽中蒲与荷花起兴,望彼岸美人而叹,这一个情节是无需解释的。而郑玄在“有蒲与荷”的笺注中提到:“兴也。蒲,柔滑之物。芙蕖之茎曰荷,生而佼大。兴者,蒲以喻所说男之性,荷以喻所说女之容体也。正以陂中二物兴者,喻淫风由同姓生。”这是毛诗以此诗为刺时之作的依据:蒲是比喻男性,荷是比喻女性,这两种植物同在陂中,意为同姓之间生出淫风。与其说这是依据,倒更似先确定了此诗是讽刺之作,再来推测这两种植物与同姓之间的关联。然而蒲是常见的水生植物,同荷花一起出现并不奇怪,诗人凝望对岸的美人,以诗人眼中所见到的植物起兴,是合乎常理的。因为荷花与蒲草有比喻的含义,且长在同一处,便说这是在暗讽灵公私通之事,不免过于牵強。

(二)恋歌说

“恋歌说”则可在《毛诗正义》中找到源头:“郑以为,彼泽之陂障之中,有蒲与荷之二草,以喻同姓之中,有男与女之二人。……聚会之时,相悦如是。及其分离,则忧思相忆。男忆女云:有美好之一人,我思之而不能见,当如之何乎?既不能见,益复感伤,觉寝之中,更无所为,念此美女涕泗滂沱然。”郑玄以为这的确是一首男女相恋、思念而泣的歌,只是男女主角“同姓”,有违世俗礼教,“淫风如此,故举以刺时也”。

郑玄对这首诗“男女相恋”的理解已经迫近诗旨了。在这之后,朱熹发表了这个观点:“言彼泽之陂则有蒲与荷矣,有美一人而不可见,则虽忧伤而如之何哉?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而已矣。”这首诗讲述的不只是男女相恋,更是“男子思念女子”,如《关雎》《蒹葭》等诗一样,这是讲述了一位男子见到水泽对岸的美人,因为不得相见而感伤的故事。除“男思女”之外,“恋歌说”还发展出“女思男”“淫奔”“夫妇相念”说,或许作诗者性别、诗歌中两位主人公的具体关系还有待考证,但这是一首主题为男女恋情的诗歌,这一点是相同的。

(三)悼亡说

“悼亡说”有“伤逝说”“女子哀死说”“伤痛泄冶被杀说”。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对此诗解释道:“《序》谓‘刺时男女相悦’,《集传》谓‘与《月出》相类’。但诗云‘伤如之何’,云‘涕泗滂沱’,苟男女相恋,奚至于此?是必伤逝之作。”姚际恒认为“涕泗滂沱”这样的形容,对于一对只是相恋的男女青年而言未免过于痛切,这必然是其中一方已经逝去,另一方才会如此痛苦。

“伤痛泄冶被杀说”则与男女相恋无关,这个说法认为这首诗是伤陈国大夫泄冶,因上谏为陈灵公所杀,有君子为之哀恸不已,以致涕泗横流、辗转反侧。观毛诗为陈风所作“陈宛丘诂训传第十二”中可知,陈国尚巫风,因此国人作一首仿佛能在水泽对岸看见贤大夫泄冶的英灵并为之痛哭的诗作,似乎也是不无道理的。只是再回到文本,姚际恒认为此说“或谓伤泄冶之见杀,则与兴意不合,未详此诗之旨也”。作为篇幅短小的诗歌,可以说每一句都是有其意义所在,如果这首诗的主旨是伤泄冶被杀,那么首章蒲与荷花的起兴就毫无意义了。

不论是悼亡还是伤逝,其判断依据都只是诗中“涕泗滂沱”这一句。诗人为美人而泪下如雨,似乎并不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若是说为贤大夫而泣下,蒲与荷花作为有比喻义的起兴,又很难找到对应之处。但是这种说法让读者注意到了“涕泗滂沱”这一有些突兀的诗句,理解这一句,或许就能更好地理解诗旨。

二、蒲与荷的意象分析

《泽陂》首章“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历来诗家对这章为起兴没有异议,只是对“蒲”与“荷”分别喻谁有许多看法。

蒲,又名水烛、香蒲、蒲香棒等,多年生水生草本。其根茎粗壮,植株高大,夏日茎上端抽穗状花序,整体成蜡烛形,嫩茎和根可食,叶可以编织为蒲扇、蒲席等,花、茎皆可入药。《诗经》中很少提到蒲这种植物,即使提到,也仅仅是就其用途或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言,如《小雅·斯干》中的“下莞上簟,乃安斯寝”,“簟”就是蒲草编织而成的席子;再如《大雅·韩奕》中的“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宴席上的蔬菜是鲜笋和蒲根。景物描写则如《小雅·鱼藻》中的“鱼在在藻,依于其蒲”,这是以蒲草间游动的鱼为起兴。

以“蒲”作为有比喻意义的起兴,《泽陂》是唯一一例。郑玄言蒲性柔滑以喻男子之性,他认为“蒲”应当是比喻男子。但是汉代乐府诗中有“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样的诗句,可见女子与蒲草也有相呼应之处。

再看“荷”,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解释“荷”:“荷,芙蕖。江东呼荷,其茎茄,其叶蕸,茎下白蒻,其花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蕖,其实莲。”郑玄认为诗中的荷花是指女子:“三章大意皆同。首章言荷,指芙蕖之茎。卒章言菡萏,指芙蕖之华。二者皆取华之美以喻女色,但变文以取韵耳。”正如《周南·桃夭》一样,以鲜花的颜色、姿态来比喻美丽的女子,在那个时代是常见的。可是在《郑风·山有扶苏》中,郑玄又解“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中的荷花为君子。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是可以比喻君子高洁之花,以花喻人也同样不是女子的专利。

蒲草与荷花都是既可以比喻女子,又可以比喻男子的意象,要分辨它们究竟代指谁,或许以整体的眼光来看诗歌能有所收获。

“有蒲与荷”“有蒲与兰”“有蒲菡萏”,这三句诗中“蒲”不变,但是荷花的代称都有变化来谐韵,根据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解释,这三个称呼分别代指了荷花的三个不同阶段:开花期、结实期、蓓蕾期。而诗中的美人则是从“有美一人”的整体而言,到“硕大且卷”形容美丽,最后细致描写其“硕大且俨”。不难发现,荷花的三种不同阶段,与对美人的描写层层递进是相呼应的。

站在此岸的诗人凝望水泽对面的美人,诗人的视角是没有变化的,正如“有蒲与荷”“有蒲与兰”“有蒲菡萏”中“蒲”的代称始终没有变化。而“蒲”在《诗经》中只能看出其常见、可食用。蒲叶可编作草席,其根则可做宴席上的美食,是一种极其实用的植物,在《诗经》中没有被作为人的品性而歌颂的其他例子。以蒲来形容对岸的美人具有柔韧的品质证据不足,但是从视角与代称的角度来看,诗人以蒲草自比却是有迹可循的。而且荷花并不是水泽皆有,蒲草却是随处可见,荷花与蒲草的身份有差距的,也代指了诗人同对岸的美人同样有距离,以至于同在一泽,却只能隔水相望,内心忧伤。

荷花为美人之喻,蒲草为诗人自比,这一点已经被证明了。可是美人与诗人的具体性别还有待探究。

三、“硕”之美人

在先秦时期,不论男女都以高大丰硕为美。《说文解字注》解释“硕”:“头大也。引申为凡大之称。”比如《卫风·硕人》以“硕”形容庄姜。而在《诗经》中,“硕”在《诗经》全诗中共出现十三次,用以形容女子也仅有《硕人》与《小雅·车舝》两首,其余不是说动物之健硕或器具之大,就是用以形容男子之健壮高大,如《唐风·椒聊》:“彼其之子,硕大無朋。”再如《邶风·简兮》:“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小雅·车舝》是一首内容为贵族青年迎娶好女的诗歌。“辰彼硕女,令德来教”,这一句以“硕”形容新娘的高大美貌,却仍然在“硕”后点明了形容的对象为女,说明这个形容词其实并不常用于女子身上。而庄姜是身量丰腴的美人,为“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身份之高贵,因此也担得起“硕人”这一特称,无需强调她是一位女子。

“硕”在形容女子时需要强调性别,除非她的身份尤其高贵。可《泽陂》中仅仅用“硕人”来称对岸无名的美人,不得不让人感到疑惑。如此只有一个解释:这位“美人”其实是一位高大健硕的男子,而诗人则是与男子隔一水泽的平民女子。她歌唱赞美他美好的形貌,因自己与他隔水相望不得而神伤。

女子歌唱男子使用“硕人”的诗句,在《诗经》中不乏实例,正如《小雅·白华》中一位贵族妇女在思念她的丈夫:“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又如《邶风·简兮》,这是一首女子观看战舞,赞美舞蹈的武夫孔武有力、舞姿刚健的诗,并表达了她对如此良人的爱慕:“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芙蕖之茎曰荷,生而佼大。”美人形体佼大如荷,与高大的男子体态相符。至于“俨”字,不同的注本虽然有不同的解释,但无论是解释为“庄重端肃貌”还是“重颐”,这位男子都一定是位品性高洁的贵族,这与荷花的比喻义也是相通的。蒲草性情柔滑却常见,不如荷花美丽高洁,女子以此自比,其中也暗含了自伤之意。

全诗仅仅是以作者的视角来看待水泽对岸的美人,讲述美人如何端庄俊美、品性高尚,作者又是在夜晚如何思念美人,却并未提及美人与作者的互动。这样的叙述方法也是这首诗为一方单恋另一方的佐证。

已经证明了荷花为美人之喻、蒲草为女子自比,那么“涕泗滂沱”这一句便有了合理的解释。姚际恒认为相恋中的男女因思念而涕泗横流过于悲伤不合常理,可在《卫风·氓》中,女主人公在城头未见心上人时便担忧思念得“涕泣连连”,平民的爱情自然淳朴,只因思念而哭泣并不少见。如果说男子为情而哭泣无法让人信服,那么作为以蒲草自比的平民女子,其身份与对方有差距,与之分别后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为之“涕泗滂沱”,也有其合理性了。

综上所述,《陈风·泽陂》是一首平民女子思念爱慕一位贵族男子的民歌。女子以荷花比喻贵族男子,以蒲草比喻身份普通的自己,她在水泽旁见到了对岸伫立的形容高大、品性高贵的“美人”,心生爱慕,却因身份差距而不能接近,在夜深人静时因思而不得泪落如雨、辗转反侧。

《诗经》的爱情诗中不乏一方单独思念另一方的诗歌,如《周南·关雎》《周南·汉广》等,但是《泽陂》与它们都不尽相同。《关雎》是一首贵族青年对平民女子求而不得的诗歌,贵族青年对正在采摘荇菜的平民女子一见倾心,但也因为身份不能与之相恋,只能幻想以“钟鼓乐之”,这首诗的感情是哀而不伤的;《汉广》则是一首平民男子爱恋贵族女子的诗歌,这位平民男子隔着汉水望见出游的贵族女子心生爱慕,却知道自己不会与她有任何可能,所以他在诗中只感叹汉水之宽广,他的情感只有怅然而非哀伤。这两首诗都是以男子的视角来写作,男女主都有身份差距,它们的特点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同样为之辗转反侧,却都不会为之涕泗横流。再看《泽陂》,作为一首平民女子对贵族男子所歌唱的诗歌,它所表露出来的情感更为热烈,女子可以为男子辗转反侧,明知自己身份与之并不相当,也能为之“涕泗滂沱”。《泽陂》与《关雎》《汉广》的不同是否与性别和身份相关,这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从《陈风》反映出的陈国风俗来看,陈国民风自然,有《月出》这样直抒胸臆思念月下美人的情歌,也有《东门之枌》这样描写男女相爱、聚会歌舞的情歌,更有大肆讽刺当权者的《墓门》与《株林》。陈国巫风盛行,礼教不兴,在经学家眼中是罪大恶极,可是人民却因此得以显露出他们淳朴热烈的本质来。因思念而夜里独自哭泣,这其实是人的本性,无需为此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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