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0世纪30年代老舍小说中的现代主义质素

李慧琼

老舍一生勤奋耕耘，创作丰硕，是20世纪30年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其小说在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时，也不断与时俱进，通过吸收现代主义技法来进行创新，本文着重关注20世纪30年代其小说中的现代主义质素。

20世纪30年代老舍小说含有现代主义质素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老舍赴英讲学的经历使他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一直以来，作家的文学创作内容和风格与其经历有密切的关系。正如郁达夫寓居日本，造就了其作品独特的自叙传抒情风格;李金发留学法国，催生其成为中国象征诗派的执牛耳者。在1924年老舍赴英之时，英国结束了维多利亚时期的现实主义时代，现代主义开始盛行。他在此期间能够接触到现代主义，且他对西方现代派文学做过系统研究，其作品自然会有现代主义质素。另一方面是因为老舍具有开放的现代意识，对现代主义有所推崇。老舍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大社会背景下，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在文学创作上体现出现代学者的自觉。在1930年到1936年，他在大学讲授过《文学概论》《小说作法》等课程，对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进行过深入探求。在《文学概论讲义》中，他谈到了西方现代主义，并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还在书中较为详尽地介绍了西方文学中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以期人们了解这些概念。从中可窥见老舍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接纳与推崇，在日后他也自觉地将现代主义实践于创作中。

20世纪30年代老舍小说中的现代主义质素具体表现在心理分析理论的运用、意识流手法的尝试、象征主义的倾向三个方面。

一、心理分析理论的运用

心理分析是现代主义的一个写作技巧。老舍在英国接触到现代心理分析小说，并有意在创作中运用心理分析理论。20世纪30年代，他在写作《文学概论讲义》时，又接触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并对它有选择地吸收，将此写作技巧运用到创作中。心理分析理论的运用表现在“三我”关系的体现和压抑心理的表现两方面。

（一）“三我”关系的体现

弗洛伊德的人格学说表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组成。精神分析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相应地发展为研究“三我”的内容与其相互关系。從《骆驼祥子》中可看到“三我”关系的运用。在此小说中，作者采用了大量的心理独白，对祥子的行为、压抑、冲动、失控等进行了剖析，这都是祥子一步步堕落，成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心理依据。祥子的堕落除了社会原因，还可从其精神层面去分析。祥子的堕落从本质上来说是因为“本我”“自我”“超我”这“三我”关系的失调。在堕落之前，祥子的“超我”占主导地位，他一直压抑着“本我”，不去吃喝嫖赌，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当他的买车理想一次次破灭之后，祥子自甘堕落，开始放纵“本我”，变得越来越懒、骗吃骗喝，摈弃了道德观，最终走向毁灭。

（二）压抑心理的表现

压抑心理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中自我防御机制中的一种主要形式。《月牙儿》这一小说的“我”身上就表现出一种压抑心理。首先，“我”从小生活悲苦，幼年失去父亲，母亲出卖身体维持生活，面对这一切，“我”内心十分抗拒，所以有意压抑对母爱和异性之爱的追求。此时的“我”拒绝代表本能的心理概念进入意识，是压抑的第一阶段。后来，现实种种暗示“我”将走上与母亲同样的道路，为了摆脱这种宿命，“我”更加压抑对母亲的感情。此时“我”进入了压抑的第二阶段，即“真正的压抑”。再之后，校长侄子的出现让“我”的自我压抑释放，最终导致走向黑暗，又产生了对美好生活的压抑。压抑心理一直伴随“我”始终，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堕入深渊的内因。

二、意识流手法的探索

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家先驱詹姆斯创造出“意识流”一词，用来表示意识的流动特性，强调思维的不间断性，始终在“流动”。“意识流文学”于20世纪初在西方兴起，当初是西方现代派文学最具影响力的流派之一。老舍在英国受到意识流文学的影响，他在文学创作中尝试采用意识流手法。循着《微神》《丁》《骆驼祥子》等小说的创作，我们可探究到其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历程。

（一）《微神》：意识流手法的初尝试

《微神》是老舍的“自叙体”爱情小说，在小说中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这部爱情悲剧叙写得成功不仅得益于凄美的故事情节，更得益于采用意识流手法营造出的凄婉、梦幻意境。“微神”这个篇名是英文“Vision”的音译兼意译，具有“梦幻”之意，这篇名本身就表明小说所写的是人物的潜意识。

小说中意识流手法的采用主要体现在自由联想、内心独白、蒙太奇手法的运用等几方面。首先，作者在小说开篇描绘了多种景物—“海棠花”“蝴蝶”“蜂儿”“白云”“柳枝”……“我”的思绪随着这些事物无规律地变化着，即产生了自由联想，这些景物也随着“我”的自由联想而变化，营造出梦幻般的意境。其次，作者通过诸多的“内心独白”展露出“我”的心境。小说中，“我”躺在山坡上遐想，在没有人倾听的情况下，“我”毫无顾忌地直接表露着内心的想法，通过内心独白将心境展露。蒙太奇手法的运用让小说中的意识流更加凸显。小说几乎是在梦境中展开的，故事情节及“我”的情绪在梦境中不断跳跃，回忆与现实交错转换，虚实交汇。“小绿拖鞋”不断地引起“我”的无意识回忆，让“我”情思流露。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打破了时空界限，让“我”在梦境中完成了对美好初恋的追忆，也在梦中与“她”彻底告别。随后，在太阳西斜之时，“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读者此刻也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全文通过“我”意识的缓缓流动将优美的风景与哀婉的爱情故事相结合，散发着浓浓的现代性气息。

（二）《丁》：意识流手法的实验

《丁》是老舍意识流十分突出的一部小说，也是中国较早的意识流小说。此小说是老舍有意探索意识流写法的实验性作品，大概有了创作《微神》时尝试意识流手法的基础，这部作品写起来更加得心应手，比前者更接近西方意识流。

小说通篇描写的是“丁”这位主人公在海滨浴场的意识流动。小说的故事情节打破了常规的时序排列，读来有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如“丁”由女学生想到了她妈妈也许还裹着小脚，又想到了健康美、进步……我们可以感受到小说主人公不间断的内心独白，思绪随意流动，是纯粹的西方意识流手法。这种手法的使用能够更好地呈现出一个百无聊赖、心灵空虚的现代都市人形象，表达作者对现代都市文明现状的忧心。

与《微神》相比，《丁》中主人公的意识流动更是不受节制，思维跳跃性极大，可谓汪洋恣肆，意识流手法在小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丁》也因此成为了老舍诸多作品里较艰深晦涩的一部。

（三）《骆驼祥子》：将意识流“中西结合”

老舍并非全盘照搬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识流手法，而是对其进行过滤，并将意识流手法与中国传统的小说艺术表现手法相结合，《骆驼祥子》是这方面的代表。首先，这部作品以心理描写手法为主呈现了意识流。如祥子在第一次丢车后，他在想：“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这表现了他第一次丢车后的心理活动，此刻的他虽遭受了挫折，但依然心存斗志。小说在书写中，几乎在每件大事发生后，都会展现祥子的内心活动。如小福子死后，祥子心想：“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这些心理描写体现出了祥子的逐步堕落。心理描写对小说有着重要作用，祥子是不善言谈的，小说通过心理独白有利于丰富祥子的形象，且祥子的心理变化也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上起重要作用。

其次，在此小说中，作者摒弃了前期纯粹试验意识流技法的想法，并未通篇运用意识流的创作手法，而是将心理独白与叙述、景物描写等中国传统的小说创作技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如在写到祥子的心理变化时，总伴随着对柳枝等景物的描写，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创作常用到的情景结合，可见老舍将现代主义与中国传统小说表现手法结合起来。且此小说在运用意识流手法时是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的，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融。因此，小说故事不再虚幻，思维跳跃性不再大，符合日常阅读习惯，更易让国人接受。

从《微神》《丁》到《骆驼祥子》的创作，从侧面展现出了老舍对意识流手法的探索性运用。《骆驼祥子》能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收获之一，也表明老舍将西方意识流手法进行“中西结合”的成功。

三、象征主义的倾向

老舍具有现代性的小說除上文谈到的两种特征外，也有象征主义的倾向。象征主义是一种具有国际影响的文艺思潮流派，19世纪末在英国及西方其他国家出现。它指创作者在幻想中虚构另外的世界，抒发自己的愿望，带有暗示与象征性，通过特定形象的综合来表达自己的观念和内在的精神世界。老舍具有象征主义倾向的小说也体现着这些特点。

（一）“断魂枪”的暗示之意

《断魂枪》是老舍创作于1935年的一部经典短篇小说，它讲述了清末镖局被洋枪取代后，镖师沙子龙无奈解散镖局，并决定不再传“五虎魂断枪”枪法的故事。该小说虽篇幅短小，却内容精湛，仅用五千余字便形象地刻画出曾赫赫有名的神枪手沙子龙、继续在江湖行走的武林中人孙老者、卖艺为生的沙子龙徒弟王三胜三个人物形象。小说看似情节简单，却意蕴深刻，被称为是一部“多意”的作品，这缘于小说中象征手法的运用。

小说以“断魂枪”命名，且在文中重复出现，“断魂枪”这个事物已然成为了一个象征意象，对整部小说的题旨起到了暗示、升华作用。小说题目“断魂枪”的表义是指沙子龙的武艺绝技名称，而其深层含义是用“断魂枪”代指社会的各种传统事物，更是用“断魂”二字来暗示传统事物在现代化进程中受到的冲击，深化了小说的内涵。

小说结尾的“不传！不传！”同样充满象征之意。当沙子龙拒绝将枪法传给孙老者后，他自己关好门摸着枪身，说“不传！不传！”全文在此戛然而止，却意味深长，暗示着老舍对传统文化传承的忧心和思考。读后我们会发现，小说虽表层叙述的是一位江湖镖师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个人命运的变迁，实则象征着对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继承发展的思考。老舍用现代性写作技法审视现代性问题，可见创作技艺之高超。

（二）“小绿拖鞋”的青春与爱情象征之意

《微神》中多次出现的“小绿拖鞋”极具象征意味。“小绿拖鞋”这个意象贯穿小说的始末。在回忆中“我”对“小绿拖鞋”记忆犹新，当“她”去世，“我”的初恋结束，“我”只是“呆看着小绿拖鞋”;梦醒之后，“我”的思绪回到现实，“我”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它虽是女主人公的物品，但在小说中“小绿拖鞋”已不仅仅单纯地指“她”身上的一个物件。

“小绿拖鞋”在小说中首先象征着青春。“绿色”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视觉感，而“小绿拖鞋”也正是青春的象征。在“我”记忆中的“她”穿着小绿拖鞋，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是那么青春而富有活力。其次，“小绿拖鞋”亦是“我”和“她”之间单纯美好的爱情象征。当“我”想到“她”那美好的形象时便会想到“她”脚上的小绿拖鞋，且眼前的绿色会轻易让“我”想到“小绿拖鞋”，从而想到“她”，说明“我”对“她”难以忘记，那份单纯美好的爱情永远存在“我”心中。在小说结尾，“我”对“她”说：“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表明“小绿拖鞋”象征着美好而永恒的青春和爱情。

此外，《月牙儿》《猫城记》等小说同样运用了象征主义，如“月牙儿”象征着女性不能自主的命运及暗示“我”心境的变化，“猫城”中的种种影射着当时我国的社会现状。老舍在创作中对象征手法的运用愈来愈纯熟。他通过运用象征主义手法不仅表现出小说的诗意美，也透过象征的表象抒发出内在情感。

老舍独特的小说风格是在中西文化的交汇中诞生的，他虽被称为“现实主义大师”，但我们也应看到他小说中的现代主义质素。其小说体现出的心理分析、意识流手法、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元素，为小说增加了艺术魅力，并由此可窥见老舍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有意吸收。老舍无愧为一位大家，他博采众长，将传统与现代相融合，丰富了文学创作，与茅盾、沈从文等其他小说创作中有现代主义元素的文学家共同促进了我国20世纪30年代小说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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