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诺的飞矢不动
2022-03-15阿乙
多数人认为简洁,从道德和审美上说是可取的。但事物在经过简洁或者说简化之后,仍能保证性质、成分不变的,只是理想状况。多数时候,它让事物得到损失和破坏,甚至让事物走向其反面。别有用心的人,甚至蓄意用简洁这种手段去操纵他人。这是我用简洁或者说极简的方式写了十年后,对这种写法局限性的认识。它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容易单刀直入,直接表达目的,和读者之间也容易产生亲和力。它也有它的局限,就是有意无意地,它都向读者隐瞒了什么。
我如今在尝试走一条与简洁相反的道路。我冒昧地认为,如果我们描述的只是一件“从A到B”的事,那么我们描述的就是它的表象。现在我立志用“芝诺”的方式去描述:“一个人从A走到B,要先走完路程的1/2,再走完这1/2的1/2,再走完这1/2的1/2的1/2,再走完这1/2的1/2的1/2的1/2……”这样,终点看起来遥遥无期。但真理却不至于大量丢失,不至于被遮蔽。因为这样的写作总是在求解真相,直到没有求解的余地。我们都知道,导致我们去做一件事的,有几种甚至是五六种、十几种的动机。在这样繁密的写作中,它们都能得到呈现。而在简洁的短篇里,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愿意看到的那一种。我们人类是有雄心和惧怕、是时而肮脏时而高尚、是受天气和手表影响、是看起来好好的却会突然想不开的物种。极简的短篇无法详细地解释这些。
然后我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采取了繁复的写作方式,你就给这种写作方式贴金?让它具有比其他写作方式更多的合法性和荣耀?
我回答我:不是的,我确实看到了简洁写作——我过去所有的荣耀都是通过它得来——的局限性。正因为如此,我尝试来解决它。而解决它的手段就是写得繁密一些,更繁密一些。然后我相信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我又能切身感受到这种繁密写作的局限性。届时我会继续作调整。
我们写作者,每一个,骨子里都是积极的调整者。有一些高手不去调整,是他恰恰走到了一个顶峰,再作调整只是朝山下行走。动和守都是选择。守也是一种动,它似乎更不被理解。
我现在警告自己,不要让繁密写作变成“一种词语上的自动性流利”,要做到落字言之有物。尊贵的读者,请批评和指正我的尝试吧!
阿乙,男,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
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
《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骗子来到南方》,
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
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通宵俱乐部》。
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
作品被翻译为英、法、西、意等十余种文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