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一匹马做媒
2022-03-15阿乙
阿乙
回忆就是这样,它让我们经历过不少重要的事——甚至包括有可能使我们丧生的事——变得无影无踪,却把一些我们当初以为只是细枝末节的事,呈现得详详细细。当初我们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只是瞟了一眼,茫然地看着它随着时间之水匆匆流去。现在,记忆却像是一位认真的解剖大夫,利用不会落下阴影的手术灯,从各个角度去审视它,分析它可能蕴含的机理。写到这儿,我想起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对我的谆谆教导,要我写材料时“抓大放小”,今天我却成为一个“抓小放大”的人。今天,我的写作或者叙述就是基于这样一个基础:它依赖于一个有自己脾气的记忆之神,而不是依赖于历史真相、依赖于它本身是怎么发生的。记忆不是像复写纸那样去复印我们的历史,而是对历史挑挑拣拣,继而对拣出来的东西进行歪曲。我的写作体现的就是这样的原则。因此可以说,我并不是自己人生的史学家,而只是记忆这个怪物的伥鬼,是它意志的执笔者。
也正是今天通过回忆,我才领会到父亲这一耿直之人,在听到我简单的交代之后,嘴里发出一连串笑声所包含的诸种含义。我扶着门框说:“我喜欢上一个女的。”说出来后,我感觉好很多。有如隐藏罪行的人终于不用再为它提心吊胆和遮遮掩掩了,或者像一个人切割了肿瘤,感觉自己卸除了压迫,获得某种自由。但是紧接着我意识到,这种自由或放松只是一种错觉,它只是免除了我在父亲面前的压力,却无助于事情的解决,也就是说,无助于我得到这个喜欢上的女孩。我喜欢一个人,就得到她,这样的事得有多想当然啊,这是世上最难完成的推理,或者说是最难实现的连贯性,一个人即使贵为君王,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我从父亲那儿听到剧烈的笑声,用哈哈、嘿嘿、嘻嘻、咯咯、嘎嘎这些拟声词都不足以形容这笑声,也许可以用“嘿嗳”来模拟。“嘿嗳”声循环重复,宛如急救车的叫声连绵不绝,又像是玩环球飞车的杂技演员,沿着房间内壁令人眩晕地飞来飞去。今天,当我写到这一段时,虽然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世,我还是能感觉到在我的周围环绕着他爽朗的笑声。笑的时候,我的父亲不时仰起头,我不知道他是为了发出畅快的笑声而仰起头,还是畅快的笑声本身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就像水流过于猛烈,迫使塑料水管不得不扭来扭去。他露出一口紧密齐整有如箍紧桶片的牙齿,它们虽然不白,却一点也不脏,作为穷人的后代,能长出这样一口好牙实属难得。继而,笑声降低并且消失,但他的身体还在因大笑而耸动。大笑不曾终止带给我的恐怖,正如它后来猛然终止。过去我见他这样开口大笑,还是在照片上,他和另外三家药材站站长去亳州参加药交会,站在花戏楼前合影。我原以为这样的大笑不会来到我和他相处的现实生活中。今天,我手执镊子,细心揭开这笑声仍然鲜嫩的外皮,看清它包含的所有湿漉漉的籽实。首先映入眼帘的两颗籽实是“思维猛然贯通的愉快”和“虚惊一场的愉快”,它们好比是同卵双生的连体婴儿。我仿佛看见有一个有意来奉承的亲戚在对我的父亲说:“你看这样就完全说得通——老柱喜欢上了一个女伢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如此鬼鬼祟祟和反常。我们本应该早想到的,咳,众里寻他千百度,哪晓得,答案就在眼前。”看见我父亲的嘴已有些合不拢的意思,他又夸张地抚摸心口,说:“你说这段时间我们吃了几多苦,忍受了几多压力呢,现在好了,危险解除了。”表现得就像是他们剪对每一根线路从而解除了定时炸弹的危险一样。接着,我们会发现一颗叫作“免于支付预算的愉快”的籽实,这种愉快似乎在商人那儿表现得更强烈。普通人省下预算,还会把它以别的名义花出去,商人却不会,他会反复亲吻这笔省下来的钱,拿它去放息。前头提过,为帮助儿子渡过难关,我的父亲告诫自己一定要付出耐心,这样的耐心就包括为儿子所犯的错误出一定的血,至少是三五千元,可能得上万,总之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他显然已为此做好准备。他想我总会在吸毒、负债和得性病之中沾上一宗,现在知道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心中怎不会大喜?继而,我们又会发现一颗叫作“旁观小孩或牲畜发情的愉快”的籽实,这种愉快容易在过来人那儿产生,父亲一边发笑一边用珍珠般熠熠闪光的眼睛看我,表露的就是这种愉快。他曾看着我作为小孩学会走路、说话,并去上学,又在今日——虽说有点晚——看见我第一次发情。“发情虽然会迟到,却从不缺席”,他感到高兴的就是这个,这高兴里包含着对我毕竟是一头雄性动物的揶揄。咳,他不知道,我开启自己的发情期,要远远早于这一天。末了,我们会看到,确保他一直滚滚笑下去的是一颗叫“看见家庭有望改朝换代的愉快”的籽实,他透过我的发情看见下一代成家立业的齿轮终于要转动起来,过去它一直死气沉沉,一动不动。现在,我的恋爱既然来了,结婚还会远吗?结婚既然来了,生孩子还会远吗?如果我履行结婚的义务,在家里订上一本叫《父母必读》的杂志,我的哥哥和弟弟还会搪塞他们的责任吗?他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吃苦受罪的日子就要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含饴弄孙、写诗练字的幸福生活,就像航海者看见港口。也许还有一粒籽实,那就是“许久未曾如此大笑所产生的愉快”,考虑到这一点,他又让自己含着泪好好笑了一会儿,直到笑的成色无情地变淡。
“这是好事啊,”父亲说,“你坐过来,跟我好生说说吧。”
我记得在他坐着的沙发一边,立着一盆巴西木,树径粗如电线杆,上端被锯掉,簇生的叶片又大又绿。它原本待在省会郊外花卉市场一家门店外,父亲途经时睃到它,后来他让拉货的车折返将它购回。搬上二楼时,他和司机曲腰花费了巨大的力气,中途歇息两次。他对我的母亲这样解释:“不总是要给人送点东西吗?我寻思送棵树还不错。”母亲端来一盆水喂它,父亲只让喂一小半,说多喂反而给喂死了。母亲说这是什么怪树?“来说说吧。”父亲拍打着沙发扶手,继续对我发出邀请。我扯過去一张凳子坐下。因为是靠近那棵树,这场谈话多少有了点林中密谋的意思,虽说仅仅只有一棵树,甚至可以说,仅仅只有一株盆栽。我尽量详细地交代,我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这位姑娘的,她大致长什么样。父亲兴致很高,不时挪动臀部,向我凑拢,可惜,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只这点儿?”父亲问。
“是,只这点儿。”我说。
我原本可以说得更多,说说我是怎么想念她的,在讲述之前,我问自己这样的讲述有无必要,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有必要,在父亲面前讲是否合适,答案也能想见。我在现实生活和书籍中,很少看见父子之间畅谈爱情。有的父亲即使在社会上行为放荡,但在儿女面前,还是保持着高大且令人起敬的形象。我怎么能对我的父亲讲,我想象的双手正剥开她的衣裳,从她水滑的脊背一路往下,抚摸到背部和臀部之间的谷底,也就是叫圣涡的地方,在那里反复摩挲呢。当我的双手按压住她不安分的腰肢时,感觉那里像胯下的小龙一样传来猛烈的力量。这是妄想深入状态时的情况,仿佛我已合法地占有她一样。有时,仅仅只是想象的触须一触及她,只是想象我也有可能得到她,只是想这种理论上的可能性,我的心脏便会出现一种可怕的失重状态,就好像我正随着车辆疾速通过一段路面骤降的陡坡。当我们想吃点什么而没有食物时,就会出现生理上的饥饿;当我们想得到一个女人而距离过于遥远时,就会出现精神上的饥饿。这两种饥饿表现出的症状是一样的,就是感觉身体空空荡荡,四肢绵软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发颤,前额也会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很多年来我屡次想形容这种巨大的空空荡荡,都难以尽意。有一天我阅读一本叫《摘译》的二手书,知道在欧洲,生物学家和解剖学家尝试保存人的遗体时,总是在对遗体进行第一次防腐处理时就挖空它的内脏。我想遗体如果有知,一定会告诉我们身体内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我们暗恋者也是这样,当我们想念一个人时,会感受到干瘪的皮囊内,什么实体也没有,只有风刮来刮去。时常,我会让思绪回到水井边,用这样的办法“疗饥”,就好像在漫长的岁月里,信徒无数次地重走耶稣基督受难的苦路,在我的想象中,有些路段或许已被虔诚的脚步践踏得变了形。我拍打着翅膀,飞到水井边,看着发亮的水从防水层的缝隙往下渗透,我所想念的人因为蹲着揉搓衣服,而让上衣紧绷,显现出背部窄小的形状。风微微吹过她颈后长出的两排毛茸茸的汗毛,使它们不得不伸直身体,四处乱舞。我有时会尝试去想她的面孔长什么样。如果我只是不那么用力地想,那么我会得到一副她的清晰度不高但大致不会走样的形象。倘若我屏气凝神,朝前走上一步,试图知道她眼皮拱起的程度或者耳郭的形状,那么我就会发现,我非但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还会把前边积累的形象给丢失掉,我就会陷入一种得不偿失的懊恼之中。可我又总是这样去冒险,于是我产生和普鲁斯特一样的感慨:“我最初的印象已那样遥远,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找到什么凭证防止其每天变形。”有时我想,她的面相就像是一个我们知道含义的词,我们使用时百思而不得,并受尽这种遗忘的折磨。然后在某一天,命运安排我们重遇,在那一刻,我们准会觉得它再熟悉不过,简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讲完应该讲的,我坐在那儿,等待父亲做出让我离开的指令。我在心里摊开双手,对他说:“我有我实现不了的事,正如你有你实现不了的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这种思考虽然隆重,但和一个农民思考怎么帮助航天技术专家解决他的火箭发射难题一样可笑。仅仅为了避免在彼此间出现过于漫长的沉默,我说:“我很想她。”
“看得出来。”我的父亲说。继而,他问我:
“你是真心的不?”
“是真心的。”我说。
“你保证?”
“我保证。”
这时我的母亲从暗处走出来,说:“我崽几时骗过人。”她的出场方式让我想到一早就守候在台侧的演员,只待该她说话了,才撩起帷幕,快速移步出来。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个儿子虽然不爱骗人,却在漫长的人生里,为自己是否付出真情捶胸立誓,捶的次数有点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愿意为一个女人赴汤蹈火,早在六年前他就对一个叫严娜的女人动过真情,今后他还愿为很多女人粉身碎骨。感情对很多人而言,像龙舌兰,一生只开花一次,对他而言却像韭菜叶子,经得起多次收割。到后来他不得不就“这感情是真的,还是只是诱人上床的工具”和自己展开辩论,双方大战三百回合,不分高低,最后他作为主席又出来裁决:“从主观上看不能不说是真心,从客观上看又不能排除是花心。”
“是真心的就好。”父亲说。
我在离开父亲的时候,看见他将双眉一挑,有时家里修好电路,工人将电闸往上一扳,我就会想到父亲这个挑眉的动作,这意味着计议已定、成竹在胸,事情可以顺利启动了。父亲是没有心机的人,或者说,至少在亲人面前是没有心机的人,我们总是从他脸上看见事态进展到哪个地步。“你想到么事主意呢?”我的母親问他。
“你莫管。”父亲说。
离开客厅时,我在想,父亲难道要请几个人,肩挎捆牛索,包下那辆常用于打货的龙马农用运输车,趁天黑去把她捉回来?对有些爱子心切的人来说,这并非没有可能。多年后,我在北京西什库大街一家医院住院,遇见一位少年病友,只要他一皱眉头,家人就会单膝着地,再三请示,他下旨要吃什么,他们就会马上去办;办回来他改了主意,他们就又去办他现在想吃的。有时为着不妨碍他玩手机,他们还端着碗伺候在一旁,等他有空了,方把菜喂到他张开的口中。我记得他总是流着馋水瞧一名护士,他的家人也跟着去瞧,不过好在他并没有提什么要求。我看过一则新闻,已经忘记出处,说是一名独子,受唯乐原则支配,见了别人家的妻子,觉得是美丽的玩具,不吃不喝,非要人家不可,家人欺哄不着,只得从银行取出现金,找到那户人家,提出荒唐的要求,要她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胸怀改嫁给他们家儿子。我记得我在踏上三楼的楼梯时,就像欧·亨利小说《财神与爱神》里计无所出的小洛克沃尔一样嘟囔:“某些事情哪怕有了钱也办不到。”我对父亲这个一生几乎没有谈过恋爱(根据母亲的叙述,他有过一次强烈的情感躁动。尽管只是展现出事故的倾向,未发展成真正的事故,母亲还是为自己受到的委屈深感不平),只是把作为童养媳的我妈妈娶回家的男人,既尊重,又轻蔑。如果说我在爱情上没有多少经验,那他在这一块就更是乏善可陈了。我对他的自信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几天后,我就完全不这么想了。我并且反思,自从遇见这名姑娘以后,自己就钻了牛角尖,只想着如何攻破她的芳心。然后又认为这些计划过于冒失唐突,非但不能起到好的作用,还会让她厌憎,我早早认定自己没有得到她的可能性,一味地沉浸在悲剧情绪中。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帮我去追她,但他好比是一位通晓全盘局势又懂得权变的军事家,来到高处,看到从另一个缺口攻破城池的机会。他相信,如果说女孩子还年轻,还迷信浪漫与爱情那一套,还不懂得社会的游戏规则,那么她的父母总会懂。她的父母既然懂,就不会不认真考虑一个在公安局机关上班,前途光明,同时身体、长相和性格都还行的年轻人。如果这还不够,那么不错的家境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至少不会太扣分。在县城,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家里在经商,手里总会有几个钱。也就是说,“父母”这个在年轻人的恋爱中最后才接触到的事物,被我的父亲一开始就考虑到了。
在这里,我想提一下一种既存在于三千年前的印度,也存在于今天中国广大县城的“社会游戏规则”,就是“阶层内通婚”。在印度,人被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分别代表原人的嘴、双臂、大腿和脚。我在看印度种姓制度的相关文章时知道,在“种姓内婚制”之外,还存在不同种姓之间的通婚,分为“顺婚”和“逆婚”。顺婚是指高种姓男子娶低种姓女子,逆婚则指低种姓男子娶高种姓女子,逆婚者被认为有违天理,应被驱逐。这和县城的婚姻体制大体相似。普遍情况下,一个行政编的男子,娶一个行政编的女子是极好的,若娶事业编,也是好的,娶工人、商人或农民,也会被理解和接受,只是在带出门时会躲躲闪闪,有时在容易碰见熟人的地方,故意和妻子拉开距离。但一个行政编的女子,她就没办法嫁给一个事业编、工人、商人或农民,就是嫁给单位比自己差的行政编也不行。当然也有例外,但这种例外一出现,它就像人咬狗一样,会形成巨大的新闻效应,当事人会被认为犯下巨大错误,是犯傻。要么呢,就是女方拥有过于雄厚的家庭背景,可将男方提携到和自己相同的阶层,从而使人们只记得权力的威力,而忘记搭配本身的不协调。我无法理解《平凡的世界》里矿工孙少平和高官女儿田晓霞之间完全对等的爱情,这几乎是臆造。真实的情况是,可能在孙少平处存在爱,而田晓霞对他心怀轻蔑;或者在田晓霞处存在爱,而孙少平只是想借助她爬入上流社会。我父亲正是从这样的游戏规则出发,去审视我在水井边认识的穿制服的女孩,他看出她的择偶面其实很窄:对方不但得是行政编,所供职单位还得比她那显赫的单位还要显赫,工资和学历不能说比她高,至少也得和她持平。她手上至今没戴上戒指,除了说明她年轻,还说明她的父母在待价而沽。
几日之后,我上完下午班回家,发现此时应在批发部的父母双双在家。母亲用拖把去搓原来放置巴西木的地方,觉得搓不干净,又蹲下去用湿抹布擦,她说那里有花盆留下的一圈污渍。父亲说:“哪里有渍?我看你是心理作用。”母亲说:“怎么没渍呢?没渍的话,怎么惹来这么多虫子呢?”这时祖母摇摇晃晃地走来,伸头去看,很像一个人想看谷底有什么,又怕摔死,因此站在距悬崖边缘还远的地方,伸长脖子去看。她说:“有啊,怎么没有,连我这老人家都看出来有一圈渍。”我就是好奇父母回得有点早,仿佛听见我的疑问,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傻子崽。”我正要上去三楼,听见楼梯口防盗门传来当当的敲门声,母亲差遣我:“快些,去开门。”我走下楼梯,抽开拉闩,还没把门推开,就闻见一股刺鼻的味道。门前站着一名年龄比我的父亲小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高六尺,膘肥体壮,脖子畸形地长,把一张脸像一盏路灯一样擎起来。我们先来形容这张森白的长脸吧,在它最上层盖着梳成中分的黑发,头发两侧立着尖尖的小耳朵,稍往下是一对彼此相隔遥远的眼睛,那眼睛有我们这些人九个大,鼻孔和嘴巴聚在脸的最下端,从鸡子大的鼻孔里伸出,像皮鞋刷子那么硬的鼻毛,他一呼气,鼻前就会喷出一道雾气,他的大长嘴呈U字形,向斜后方延伸,总是盖不住两排长牙,他一说话,口水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使我想起在水井边遇见的女孩,只不过他穿起来百般不搭配,裤裆那儿鼓鼓囊囊的。他腳蹬一双带钉掌的皮鞋,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对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就是你呀。”看来他已经听说我发情的事了。继而他又说,“还认得我不?”
“认得认得。”我仰着头回道,但不敢说出心中的答案。
“认得的。”我补充道。
“你先上。”他说。
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鼓起大片的泡沫。现在回想,他为了爬上我家二楼真是费了老劲。由于楼梯板不高,楼梯道狭窄,平时我们搬东西,只要是体积稍大,就得拿尺子量,进行演习。来人摸着扶手,深深地低下头往上走,兴许是觉得这样过于难受,兴许是古老的习性在召唤他,他向前一扑,让前肢着地,往上爬行。这样就舒服很多啦,可是一到转角那儿,它就因身长体大而卡在那儿。“你拉拉我吧。”他对我发出恳求。于是我走下去,夹住他的脖子,往上拽。我记得自己的手不小心擦过他的脸,感觉他的睫毛又长又密,简直是毛茸茸的。我在将他往上拽的时候,他自己也努力蹬地,蹬一次,滑一次,以致后来我们在水泥地面还看见几道像是冰刀留下的划痕。我根本没有拖动他一厘米。后来是我父亲过来,抓住我的一边胳臂,我母亲过来,抱住我父亲的前胸,我二姐过来,抱住我母亲的腋下,一齐喊号子使力,才把他拖到这边的楼梯道上来。松手时,我们四人噼里啪啦地拍打手掌,我只感觉嘴里特别的咸,比跑了一个百米冲刺还累。来者上来后,在客厅站直,头几乎顶到楼板。我母亲抓着毛巾,照着他身上的龌龊抽打,他慢慢转圈配合抽打的同时,扭头看身上弄脏的地方。裤子和大半个背部沾满灰尘,有的灰尘像油渍一样渗入衣服的纤维,我母亲用指甲抠出衣服里的硬粒,说:“我把这地方打湿,用肥皂搓下好不?”来者回答:“不消的,总是要洗的,回去让洗衣机过一遍就好了。”这时早已从卧房出来迎接我的祖母说:“是施银不?施银你舍膏(讲礼)啊。”
“是我啊,三婆。”叫施银的来者说,“你老仙年哪?”
“吃也吃得动,牙齿还经事,腿脚也还轻巧呢。”我的祖母说。
施银从胸前口袋费力地摸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双膝跪地,把它拍到我祖母手心。我祖母慌忙推辞,他就把钱压在我祖母手里不放。“我不要,我不要啊,我还要你的钱。”我的祖母说。
“我总不来,来了又不记得带东西,就交付你老人家五十块钱,你想吃什么就自家买,好不?也算是我做侄孙的一番心意。”施银说。
“我有吃的,你这是。”我祖母说。
“有哇,老人家手头有钱,过年过节,医药公司还发钱给她。”我母亲说。
“叫你得你就得,你老人家就想,你们对我有几有恩、几照顾呢。”施银说。
“你这是。”祖母很无奈地说,她把钱放在手上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感觉可以了,才摇着头——意思是:“唉,施银一定要这样讲礼。”——把它折好,塞进裤子的暗兜。往后祖母出门闲逛,总是把这五十元钱当成金灿灿的奖牌,向认识不认识的人——我觉得说认识她或不认识她的人更好——展示:“你看呢,施银舍膏,还给我五十块钱呢。”当然,这里面也有祖母充满智慧的一面,那就是使那些已经给她礼物和预备给她礼物的人,为自己的付出感到深深的值得。对祖母的炫耀,我母亲似有耳闻,她敲打道:“人家也是看你崽和你孙的面子才给你五十块钱的,又不是给你,你逞么事呢?”
父亲招呼施银坐进沙发后,向他递过去一根烟。施银说:“松爷,你帮我把口袋的烟盒取出来要得不?”于是我的父亲从他左胸前的口袋翻出一个四只角磨圆的银烟盒,放在他并拢的双膝上。施银用两只蹄子夹住香烟,一下下往烟盒上杵,以使烟丝变得更紧实,抽起来劲更大。然后又用这两只蹄子将香烟送到唇间,用一口石碑状的牙齿咬住。父亲为他点上火。他这种抓烟的方式让我想起自己一九九六年在吉安县敖城派出所实习时见过的一位村委会主任,后者因炸鱼失去双掌,也是这样从牌桌抓起烟送到嘴边。施银这样抽了几口,被缭绕的烟雾熏着眼睛,于是他把过滤嘴往外努,不小心努出太多,又把过滤嘴抿回来一些。大概非常合适了,他才跷起二郎腿,慢慢抖动它们。“这烟还抽得惯不?”我的父亲问。他回答:“极品金圣,这烟是不错的,用津巴布韦的烟叶,现在几作兴呢。”父亲见此,一边说“我一屋都是不抽烟的”,一边把这包金圣塞进施银口袋,后者只是做了一下象征性的阻拦。我明明是抽烟的,就连我父亲这样老实的人,为了完成简单的行贿任务,也会捏造事实。后来,施银又不可避免地去讲自己那段富有传奇色彩,同时风格哀恸的成人史。根据母亲的说法,我在不记事的时候见过一次施银哥,因此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可是对他要讲的故事,我却耳熟能详,这是因为转述者众。一个故事之所以有很多人转述,一定是因为它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逐步找准了群众在道德和情感上的G点。一方面,施银最开始在讲述时一定会秉承诚实原则,有几分事实说几分话。后来,恰恰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具有真实感,他对个别细节进行调整,他认为这无伤大雅同时很有必要,就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倡导的:“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继而,他发现几乎每个细节,来自虚构方面的选项都要优于事实方面的选项,大规模的说谎简直在所难免。这样,目的上的正义就战胜程序上的正义,幻想也取代现实,并成为以毒誓作担保(“我要是有半点假话,情愿让雷活活打死”)的新的现实。另一方面,为了让故事变得饶有趣味,他博采众长,对本地各种民间叙事文学、各种口头表达形式(特别是一些俚俗语)进行有机综合,然后为了避免让听众形成不必要的理解负担和记忆负担,为了让叙事之河变得明晰流畅,他削除了故事里可能存在的任何复杂的背景、任何多余的人物和任何华丽的辞藻,并且让它的思想浅显到狗都能听懂。等到我亲耳听到施银讲这个故事时,它已大体完工,但还没有完全定型,他还在根据听众的反应,对局部细节——比如一个动词、一个比喻、一个标点(有时将原来的逗号改为句号,能使自己和听者都喘过气来,好好享受这一段的情绪,并给听者留下发表感想的机会)——进行细微的校调,就像造好船的工人不时地去紧紧某处螺丝。施银面朝着我的父亲说:“我是带着对灿烂阳光的向往,从母亲肚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对别人他说的是‘娘胎’,做此调整,可能是考虑到我和我父亲都念过书)。我刚能起身站立,就被装进麻袋卖到罗罐垱老王家。我记得我一到老王家,你有卫生纸不(父亲指示我去冰箱顶取卫生纸,我左手抓着卷筒,右手掀卫生纸,直到施银嗯的一声,点头,我才停止掀动。我把一大团纸递给他。他接过去稍加整理,然后用双蹄夹住纸的一端,这时泪水已经部分地来到他的眼眶),王家两个崽里大的一个,王刚,操起扁担就照我的腿扫过来,逼得我一次次往上跳,还说什么‘光叫人跳绳不行,得叫马也跳跳’‘马要是会跳了,俺们就带它去表演,赚钱’。我不到两岁——不到两岁啊(哽咽)——的时候,他们就逼我下田,你逼我下田也行,马本来就是下田干活的,但你不能不让我吃东西啊,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我从他眼神里看见殷切的邀请,或者说是恳求,这种眼神我们常在请观众上台协助表演的魔术师那儿看见,施银通过发出这个邀请,用一根隐形而牢固的绳子将我捆在听众席上,使我不能离开,因为离开就意味着背叛,至少是不礼貌。我说:‘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对啊,柱弟,我要谢谢你,你说的几对啊,不吃草,我哪里来个劲头去干活呢,你不给我喂饲料也行,我自家晓得到野外去吃青草,那河边上、山脚下,到处是青草,长在那里又冇得么事用,不吃白不吃,你们让我自家去吃就好了,可是他们(为之齿战),偏偏就不让我去。我吃不饱,怎么干得动活,他们一家人呢,就硬认定我是偷懒,用这么粗(比画之时泪下如雨)——就有这么粗的大木棍照着我猛打,一打就是,九九八十一棍。松爷,你看下呢,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当年被打留下的迹,这里,一大块,打得毛都长不出来,形成斑秃。这还不够,他们为了打我,一家人每人都配了一根专门的棍子,有这么粗,分了任务,每人每天至少打十棍,不打够,不能去困醒,说是在管教牲畜上谁也不能落后。你说这一家人有几毒心哪。有的人打时还晓得照我屁股打,屁股毕竟肉多骨少,独独王三妹,那叫王秋霞的,特别坏,又胖又坏。胖到么事程度呢,胖得圆鼓鼓,走路能把水泥地踩得嘎吱作响,把路面踩得像冰面一样发坼。她屙的屎又多,她上茅厕,屎一掉到茅厕缸里,咚,就把茅厕缸里的粪汤高高地溅上来,溅她一屁股。就有这么胖。这么胖的人打我几有力呢。别人打我都是照着肉多的打,独独她(泣不成声),照着我光是骨头的地方打,最喜欢打我背脊骨。总是高高举起双臂,把棍子从天上劈下来,我站着的,能把我打跪下,存心是要把我背脊骨打断。还说什么‘人不打不成器,马不打不耜田’。要是把脊椎打断也好,打断了我死了也撇脱,免得再受这一家人欺负,可是她偏偏又不打断。水菊娘啊(这时我母亲已经双眼通红地走过来——对这样具有强烈道德教化意义的故事她就从来不会放过——她像回应葬礼上的眷属那样面色凝重地回应讲述者:‘施银侄儿’),你不晓得啊,我每天一看到王三妹王秋霞,就吓得四腿发抖,小便失禁啊。过去我不晓得有小便失禁这个词,是有文化以后才晓得的,过去我只晓得是尿自己飙出来了,好像它自己吓得跑出来了。我的背脊骨没有打断纯属奇迹。要是有一天(他把两只圆蹄搭在我母亲伸出的一对前臂上,不停抽泣),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水菊娘,你,松爷,你,老柱,你们一定答应我,去请公安局的法医周宇标给我剥皮解剖,看看我的背脊骨上一共有几十几道裂口,一定看看,帮我数清楚,刻在我的墓碑上,让后人看看,一定看看。”此时,我的祖母自厨房提着热水壶蹒跚而来,水壶的把手虽然缠裹了一层布,但还是太烫,我的祖母在提着它走过来时,换了一次手。我母亲见到她来,起身去夺过水壶。施银面前有只凳子,放着点心盘子和一只烧着蓝色双龙图案的白瓷杯,杯里按施银的意思搁了铁观音。“我等水冷一下再泡要得不?”我母亲问。“兀(那)等它冷做么事,要的就是这个滚烫的劲,倒,倒。”施银说。于是我母亲把开水注入茶杯,眼见着茶叶就像县剧团舞蹈演员两只手捏着的大裙子,一下舒张开了。施银弯下脖子,鼻子凑到杯口,将飘溢而出的馥郁香气全数吸入胸腔,然后闭眼,轻轻摇头,待睁开眼,又一口气吹向茶水,使之出现层层的波浪。一眼看得出,坐办公室的施银深通养生休闲的门道,而我们对此缺乏经验。施银说:“按理说,泡茶的水最好是用红泥小火炉烧,炭用橄榄核烧出来的细炭,水用山里打来的泉水,茶壶用紫砂壶。俺们是用电热水壶烧的水吧?”我母亲说:“用煤气灶烧。”施银说:“生成就差了点意思,不过关系不大,毕竟是些细枝末节,只要茶叶好,味道就差不了。”我父亲说:“是好茶叶。”施银附和道:“当然是好茶叶。”我想他这么附和是不想让我们尴尬。母亲瞧着他,往茶杯里插入一支专为他准备的曲柄金属管子,施银正要用双唇咬住它吸吮,被一阵不安的感觉叫停,就好像这样的举动会亵渎刚才所讲的凄惨故事的神圣性。施银接着讲,“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他用四种音调重复说这三个字,以找到茶歇前讲述的音调,就像二胡演员在正式演奏前调弦定音),要不是,我艾公宏丑大人,要不是艾公宏丑大人(他在这试音过程中,意外而自然而然地滑入别的轨道,像唱戏一样唱起来,不过只唱了一两句,就又像扳道岔一样把讲述的机车扳回到原先的轨道),我这条贱命早就丧在罗罐垱,一把骨头也被他们用去打鼓了。我总记得,每当王家人打我一棍,艾公宏丑大人不晓得为么事,也会抽搐一下,就好像他身上装着我的感受器,棍子打在我身上,同时也由他的传入神经传导到他的脑中枢,使他产生反应。我听说有些双胞胎也这样,当哥的挨打,当弟的相隔万里,也会喊痛。不过后来,我醒悟过来,艾公之所以出现这些反应,完全是因为他具有最高尚的道德和最纯粹的同情心。他意识到他和我同属于生灵,并无差别,他对我遭受到的痛苦和不幸感同身受。而在王家人眼里,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头牲口。我记得艾公宏丑总是抱着我的头哭。后来,他见王家一家老小对我虐待起来不止,实在于心不忍,也实在是义愤填膺,就挑一个漆黑寂静的夜晚,舍弃自己在王家八个月的工钱不要——那工钱说起来不多,当现在一车的马铃薯、一车的山药,我怕是没有问题的吧,当我一匹马,我怕也是当得落地的吧——把我从罗罐垱救出来,带回到袁家垄抚养。我记得到屋时,天已大亮,他安顿好我,就去山脚斫来两筐草,抖搂给我吃。以前,我一餐哪里见过这么多吃的呢,我一边用力嚼草一边情不自禁地大哭。按理说这两个动作很难同时完成,要么好好地吃草,要么好好地哭,一边大哭一边吃,我怕我还是历史上第一个吧。松爷,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这是我自离娘胎以来第一次尝到饱是什么滋味,我生怕自己吃到一半,又被人拿着棍子赶到地里去劳动,因此拼命地嚼,拼命咽,最后食物全部塞到喉咙管里,还是艾公握住我脖子,帮我一截截地把它们疏通下去。艾公说:‘我的傻子马啊,你待我这里,还着么事急,我袁家垄么事都缺,就是不缺草,我给自己搞吃的难,给你搞点青草还不容易,你放一万个心。’艾公对我好,真是一言难尽哪。别人家的马都下地做事,唯独我不需要,有些人看他只养马不用马,就多嘴,说么事‘你这是大新闻哪,人家都是人使唤马,你倒好,马使唤人’。宏丑大人也不生气,答应道:‘袁家垄就这几分瘦田,我一只手一上午就耜完了,用马做么事?’别人家的马都住在棚里,要么呢就跟牛羊围在一起,不是这里淌雨,就是那里漏风,六月蚊虫我怕有上亿只那样多,冬下里冷风对着屁股猛吹,现在想起来骨头都会打抖哇,唯独我,艾公安排我住在堂屋,冬下怕我冷,还给我盖上一床棉细。不仅如此,艾公还本着极大的耐心,为我开课扫盲,教我读书认字(我母亲插嘴:‘我认得几个字,也是老艾给我扫盲的啊,那些包装上的字我全认得’),还培养我直立行走,我对其中深意颇不理解,艾公也不强逼,只说家中枣树结果,你站起来帮我把枣子刮落不行吗?其实要打枣子,用竹竿打就行,艾公这样做就是想让我有朝一日能融入社会,而一个人要融入社会就得学会直立行走。这样的好人(施银猛吸鼻子,落下那生着长长睫毛的眼皮,就像人们收起用叉竿撑住的窗子,同时用两只蹄子夹住卫生纸,轮番去点两眼之下已经干燥的地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表示自己在哽咽。普鲁斯特曾经描写,沙龙主人维尔迪兰夫人用一个手势——突然用双手捂住脸——代表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就好比是用货币来解决每次交易都得拿出实物的难题)你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呢。话说这样的好日子冇过几天,正如你所想,绝嗣的王家,一家老细,带着两名公安前来袁家垄,捉拿我和艾公宏丑大人。老弟啊,那时公安制服和你现在穿的可不一样,上身白花花,裤子是藏青色的,脚上着布鞋,不过我感觉比现在的制服还要威严。当时穿这样制服的人到村子里来,田埂上、山坡上,都挤满了人,不但本村的,外面好几个村的也都跑过来看,把地都碾坏了,都跟哑巴一样不作声,看着公安像杀猪佬拖猪一样,把人拖走。那被拖的人,绑都绑不住,活蹦乱跳,要是被压倒在地呢,就用两只手死死抠住地面,么样拖都拖不走。说起来也是笑人,有时候为了把人拖走,还得搔他腋眼下,搔得他死笑,才能拖动。等到人被拖走了,看热闹的人才炸开锅,说么事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从此以后呢,这个被捉走的人就身败名裂,不单自己翻不了身,就是儿孙——至少是儿辈——也抬不起头来。那时候公安就是这么有威信。可见王家为了夺回我这匹马,为了报复艾公宏丑大人,打了几多的主意,下了几大的功夫,人家最多请得动一名公安,他们一请就是两名。他们一看到我就说‘杀吃去,杀吃去’,吓得我朝北边马路猛跑,想想不对,又跑回来,朝南边山上猛冲。我记得当时一名公安还朝我奔跑方向的上空鸣了一枪,整个山谷都回响着可怕的枪声。自此,有一年多我没敢回来。我在山上可怜哪,日里只有老哇鸟做伴,夜里依靠夜火虫照明,一有响动,就又死跑。唉,这些苦俺不多说,俺吃的这点苦跟艾公宏丑大人比又算得了么事呢?我也是后来回来时听说,我艾公宏丑大人(反复‘哽咽’),为我吃了几多苦哇。我跑掉之后,他们绝嗣的王家,王公招夫妇,两个崽,王刚王勇,一个女,三妹王秋霞,狗仗人势,一齐对我艾公扑上来。特别是王勇,几凶啊,硬是用一对手捉住我艾公的衣领,用自家脑门子来撞我艾公脑门子(施银似乎忘记自己是在叙述往事,起身扑向我父亲,将两只圆蹄搭在我父亲锁骨上,好像他就是王勇,我父亲是宏丑。我父亲吓得连连后退,不过在明白对方只是比拟后,又把脖子朝他两蹄迎上去),一边撞一边说:‘你现在还打我是不?我戳你妈的瘪,你偷我屋里的马,现在还打我是不?你还老卵是不?’你说这人有几蛮横,明明是他用头撞我艾公的头,硬说是我艾公撞他的头。我艾公回答说:‘我艾宏丑要是偷你屋里马,情愿吃老鼠药闹死去。’他们说:‘你要不是偷,我就奇怪了,我屋里的马怎么在你屋里呢?’我艾公说:‘我不是冇在你屋里做事,我做八个月的事收你们一分钱没?我做这么多事,工钱当不到你一匹马?咱们黑地里作揖——各凭良心,说说看,你们一屋是怎么对待这匹马的,你们怎么对待,全罗罐垱的人都晓得,大家眼睛不瞎。要不是我,你们就要把这样一匹生产用马给活活虐待致死。’那边王秋霞,我怕她总有两吨重,就隔着她二哥,踮起双脚,伸手死打我艾公头壳,说:‘还狡辩是吗?偷了我屋里的马还狡辩是不?按你这样说,只要谁打一下马——耜田的时候不总是要抽一两鞭子的吗——他的马就可以被人牵走是吗?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冇?’我艾公宏丑大人说:‘你这样说太无道理,我要是存心偷马,等工钱结了去偷不好吗?何必工钱冇到手就下手呢?’王秋霞说:‘说明你做贼心虚呗。’我艾公宏丑提议,两方公平算账,王家赔他工钱,他赔王家马钱,按理说这再合适不过,谁晓得,死王家,一家老细对此早有准备,一齐冷笑,说:‘你真是天真哪,工钱不拿是你自愿,又不是我们不出,是你自家放弃;我们可冇自愿让你牵走一匹马。公安局的同志是懂法讲法的,你让公安局的同志说说看,我们说得对不对。’我艾公偏头去看公安,两名白大褂都点头同意王家的说法。王家人又装可怜,说么事‘没有马我们一家靠么事生产靠么事吃喝呢,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瘫在床’。我艾公一嘴难敌五嘴,双拳难敌四腿,就这样被带走,定性为反革命盗窃罪和反革命破坏春耕生产罪,我总记得是这两项。本来要坐重牢,可能是人民审判员在量刑时考虑到我艾公对法律不熟悉——不懂法不代表人不讲道理对不——同时为人老实本分,就只判了一年零两个月。另外呢,用艾公在王家未领的工钱加上他山上四十根长好的毛竹子,抵偿王家损失,算是两清。我听说判得轻还是因为俺艾家全部人都不干(‘是不干,都去了,在法庭门口坐成四排。’我的父亲说),有好多外姓之人也去坐(‘是,周家、吴家、曾家,都去了,好多还不是亲戚。’我父亲说),要是别人家,还不晓得判几重。一般人我怕要判六到十五年吧,有的可能还是死罪,那时候判人判起来几重呢。松爷你说我何德何能,让一个几乎是全瑞昌县最好的人为我坐牢,我还是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是头畜生。说回来,我艾公宏丑大人劳改结束,刑满释放,头发剃得精光,返回到袁家垄后,我们家那条黄狗,跑山上去叫我。那黄狗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你不晓得它有几快乐,就跟那些伢儿崽一样左蹦蹦右跳跳,就是这样一路把我带到艾公宏丑大人面前的。我和艾公久别重逢,忍不住抱头痛哭。我满以为我们就要像童话里说的那样,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艾公也制定计划,教我读书走路,烧炭做砖,修理机械,甚至还说要带我去学习血吸虫病防治,当赤脚医生。谁料到(施银缓缓低头,长久缄默之后,他不停地跺足,钉掌撞击地面,发出咣咣的声响),谁料到,我艾公宏丑大人才来到人生第三十五岁的关头,就一病不起,冇过几个月,又撒手西归。艾公我亲爷(仰头含泪开唱),亲爷亲爷啊,人间最苦数我爷,自细跟人去种田,三餐不饱常有事,狠心东家扣工钱;亲爷亲爷啊,菩萨心肠数我爷,不能见人太可怜,罗罐垱里抱不平,为救愚儿受牵连;亲爷亲爷啊,原本等你来享福,太平日子比蜜甜,打雷掣霍冇这快,致命绝症到眼前;亲爷亲爷啊,卧床以后不再起,驾鹤西游就半年,奈河桥上等等俺,等儿一路去黄泉。我爷我爷我爷我爷(狂呼如阵前擂鼓,我父亲急命我取来话筒,推上电门递给他,他夹着话筒,对着网罩噗噗连吹两声,确保它有声音,却没有唱下去,而是凝睛看向某处),我爷!要说这病就是在罗罐垱得的,那该死的王家给我爷每日吃的,不是馊臭发霉的现饭现菜,就是狗不理猪不瞧鸡也不下嘴的糠秕,把我爷好好的胃给磨坏了,然后疾病在劳改队里加重,等到回到袁家垄,已经发展为内出血。我总记得艾公最后脸色蜡白,一点血色没有,身体瘦得,硬就是一张皮搭在骨架上,看不到一坨肉。我艾公就是这样慢慢内出血,出死的。艾公艾公为何不让我去替你啊艾公(举起话筒呼喊,旋而放下),我艾公临终时,情况如此糟糕,还不忘为我安排出路找依托,他一是报请房头上同意,赐我姓艾,取名施银,作为他嫡子写入族谱;二是请来自己最过硬的朋友细喻涛,可以说是莫逆之交,也可以说是忘年交,要喻涛收留我。我总说我艾公宏丑一生磊落光明,不会交到什么不干脆、不爽直的朋友,那细喻涛他就不曾看走眼。我和细喻涛相处总共不超过一个上午,他却成为促进我命运出现转折的关键人物。我记得细喻涛牵着我出赵坳,下铁岭埂,一路都在凝思,就要走到土桥曾家时他停下来对我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宏丑兄将足下托付于我,照理,我应对你悉心照料,不过,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有一友,原是干部,下放至养路队,我转荐足下与他,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我不敢说不要得。就这样我被送到当时在石壁山的养路队,接收我的就是细喻涛说的那位干部,他一见到我就喜上眉梢。说起来人和人相识,各有各的因缘,细喻涛和那位干部认识,就是因为姓名同音,人们为了区分他俩,把他们分别叫作大余涛、细喻涛,其实年纪相差也就四个月。大余涛就是现在的余老余市助(‘余市助现在退了吧?’我父亲问),刚退,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我听说落实了副处级。’我父亲说),副处级早就落实了。当时余市助下放到养路队。养路队就是这样,挨着班儿地修马路,修一坨走一坨,一路沿瑞南线往峨眉方向修,余市助下放时,养路队还在范镇这一坨修。当时出工都是在临时宿舍开完会,扛着铁镐、铲子、扫帚,走路去的,后面跟着一台板车。余市助你是了解的,自细拐了一只脚,一只好脚走出去时就跟正常人一样,等坏脚跟上,人就往后面一仰,每走一步,人就后仰一次,跟灯影戏里的人走路一样,不很好看。别人十分钟走到的路程,他要花三十到四十分钟。余市助是有高度自尊心的人,人家虽然冇说闲话,他自己还是几次悬好裤带要自杀。你说,这时候细喻涛送上一匹代步的马,这马又晓得自己到山角落找吃的,不需要供应粮食,余市助怎能不欣喜若狂?我这样跟随余市助修路,一修就是十五年,可以說冇让余市助为走路受一次罪,反而是带他去了本县的山山水水、每个角落,尽情地玩耍,玩得比谁都多。这十五年,他也坚持让我念报、听广播,还培养我写通讯报道,不瞒你说,松爷,俺瑞昌唯一一次上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那稿子还是我写的,其阅读范围限定为省部级以上的领导,含省部级。那是九六年写的。八〇年,余市助复职,结束十五年修路生涯,回到县里,他把我带回去,继续代步。他后来去司法局任副职,配了车,不忍心让我没有去处,就把我安排在人民调解委员会,做些劝和的工作。你还别说,人说不落地的事,我一匹马几句话就说开了,我总是跟他们说:‘难不成你思想境界还不如我一匹马?’又后来,余市助来到我现在穿制服的这家单位做一把手,他为我解决了一个事业编,在办公室负责单位的绿化和清洁,栽栽花种种树。后来又被安排带领还冇分工的年轻人整理档案,你们说的这个女伢儿,在去之前,就在我手下整理了两个月搭十天的档案,做事很有责任感,我说早上八点准时在档案室出现,三个实习生只有她一次不短地做到。松爷,我总说,要看人有没有出息,就看他迟不迟到,如果这么细的事都做不好,更大的事你又怎么敢交给他呢。一屋都扫不落地,又怎么去扫天下呢。你眼光还真不错(他将目光转向我,我不敢撤下迎向他的目光。自打在局办公室工作后,我无师自通,学会在领导及长辈讲话时瞧着他们,他们每说一段,就会抬头巡视,冀望猎获到足够多的赞许、同意——也就是支持票——这些支持往往由认真记笔记、凝神细听和注视等动作体现。如果一个人在讲话时发现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就会感到尴尬、慌张和恐惧。他的音高越变越小,语速越变越慢,话也由刚才的滔滔江水顷刻间变为就要无以为继的涓涓细流,就像不是一个人在发言,而是磁带在播放过程中绞带了,以至于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从他的额头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他在犹豫要不要讲下去。他感觉自己作为言语发布者的合法性受到直接的质疑和挑战,他无法不认为自己正在被政变、被架空和被废黜。一切来得如此的快啊。一瞬间他积满了对他人和自己的恨。正在这时,他在第二排或最后一排——在听众席的外围——发现我,正像一个完全献身于恋爱的情人那样殷切地看着他。我那比蜜还甜的眼光说明了两层意思:一、我整个人正沐浴在他话语所播洒的圣光里;二、我还需要领导播洒更多的圣光,还没饱,一切还远远不够。领导的眼睛扫过我,又扫往他处,他感觉这个人多少有点年轻,并且职位卑微,不过呢,有一个微弱回音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他重拾信心,抬高音调,继续雄心勃勃地讲话,像朝着将熄的火堆添加柴枝,使它重新变得旺盛。他度过了一场不小的危机,拯救他的是一名叫小艾的二十来岁的科员,对,叫小艾,他在潜意识里记下这个名字。今后,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长者,他不会主动去寻觅小艾的目光,但是他的潜意识却总是在出现类似危机时轻车熟路地去找它,只要一找,就会发现它近乎是无耻地等在那儿。准是这样。他为自己竟需要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帮助,深感耻辱,他为摆不脱对方而作呕,就像一个性欲勃发的人,心中虽然厌恶,又不得不一次次去找那又老又丑的妓女发泄一样。施银的眼睛真大,我瞧着它们时,像瞧着一副朝外鼓起的弧形墨镜,它和那种贴了膜的深色车窗一样神秘,我们看不见里边在干什么,里边却把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同样的眼睛后来我在看外星人时也看到过),你跟挑水果一样,酸不挑苦不挑烂不挑,籽多的也不挑,一挑就挑走最好的,我要是水果摊老板,都给你挑哭了。”
这时候,我二姐从厨房来到客厅门口,垂着双手,用她一贯保持的乖巧而昂扬的少女声调说:“好了哇。”于是我和母亲急切起身去厨房,想看看食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母亲的急切是真的,我的急切则有些伪装,我想借这个机会出来透透气。一則,施银的讲述满满当当,密不透风,我需要到外面歇歇;一则,他毕竟还是个生人,年龄也大我很多,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使我微微感到约束。二姐不单将芹菜洗得干干净净(你知道在它的棱槽上总是沾有黑泥,有的黑泥已经渗入肌体,为清除黑迹而不得不掐去部分肌体),还把它们切成指甲大小的丁块。一共切了两兜箕。今天我还记得它们晶莹碧绿的样子,这种晶莹碧绿,就是龙王宫殿的玉斗和玉案也比拟不上。母亲问:“咦,你怎么切得这么细?”二姐是一个害怕指责的人,她停止往芹菜丁里倒蜂蜜,说:“我不晓得不能切这么细,是你不跟我说,你早该跟我说,我好心还驮了说。”母亲说:“切就切了(母亲没有说‘记到,以后可不要切这么细’,可是二姐和我都在心里听见她这样说了),只是切细了,他牙齿不好咬,他牙齿又长又大。”二姐放下蜂蜜瓶子,微微捂嘴,说:“一匹马跟人一样,呵呵。”母亲说:“莫这样说,他是人呢,续谱时记进去了的,他现在就是人。”二姐继续压低嗓门,确保声音只有我们仨听得见,说:“他是人还吃这样的东西。”母亲去外头阳台查找,翻到一只我外甥幼时用的近乎透明的粉红色澡盆。母亲把它好好冲洗,又抹了一遍,才把差不多一兜箕的芹菜丁浇进去。母亲端着它来到客厅,让我在施银面前拼接好两只凳,好把它放置在凳面上。母亲说:“施银侄儿,我一清早就去买来这些芹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水淋淋的,回来还洗了三四遍,我不晓得你吃多少蜂蜜合适,就把一瓶都倒进去了。”施银的巨瞳盯着新鲜的芹菜不放,他看着盆子搁好,微微欠身,说:“咳呀,我的水菊娘,你怎么许讲礼。”旋而他又说:“松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把这盆菜掇到地上,我趴在地上吃,这样自在些。”我父亲连忙说:“兀还不好?柱嘚,赶紧帮施银哥把菜端到地上去。”如今细想,我父亲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人,厉害的人都像是普鲁斯特写的那样,“施恩于人却说得仿佛是他欠了对方的情”,绝不会赤条条把“帮”字说出来,好像要把人的受惠当成赊账记上一笔似的。何况,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的这种帮助,即使要,也只是提供一个你给他效劳的机会。我父亲完全可以说:“柱嘚,怎么这样不晓得事,还不赶紧把菜端到地上,好生放好。”如果更要体现他的重视,他还应该抢着用衣袖去擦拭地面,然后把盆子掇过去,就像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领导,在更高级的领导莅临时,总是越过下属,抢上几步,去开车门,拍打更高级领导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无疑问,我的父亲错过一次免费向对方行贿的良机。因为说话笨嘴拙舌,处事不够婉转灵活,我父亲一生都在医药公司的小职位上兜圈,没有机会进入公司领导层。一开始,父亲的这种愚直被我们当成美德来认识,这符合他作为一名父亲的形象,他自己对此也持认同态度,以巧言令色为耻。后来,他逐渐将它表述为一种能力上的缺陷,他说他不是不想圆滑一些,不是不想使用不光彩的手段,不是不想走后门,而是这样去做时,心里顾虑重重,总是下不了决心,总是豁不出去。他一生在这方面吃亏太多,不想让我们也变得和他一样无能。我们姊妹五个,都继承了他这一点,大哥直到如今,还不知如何变通处事,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伤害;二姐稍好,主观上想灵活一些,却有心无力;大姐发展为反面,表现得像王熙凤一样过于圆滑机灵,不过只是在她熟悉的阶层如此,她究竟缺乏和公家人特别是官员打交道的勇气;我和弟弟则像是一半老实一半圆滑的组装体,我们本性老实,却缺乏原则,在同流合污方面表现得豁达,没有心理负担。无论怎么说,我们五个人人生的出发点都是父亲驴一样的愚直,我们拥有这同样的根。我们不同的人生,都能还原到他这一本性之上,就像我上面说的,这一本性既可以说是美德,也可以说是缺陷。这一本性让我们是如此痛苦和艰难,以至于我们都做过同样的假设:要是这社会完全依靠说好的规则来运转该多好啊,大家不插队,都按规矩办事。然后我们又在假设之余意识到,正是对这种规则心存幻想,正因为相信别人也会遵守它,也会把行蝇营狗苟之事视为困难,不去行动,我们的手脚被捆住,眼睁睁看着那破坏规矩的人,敏捷地拿走原本应该公平分配的果实。他在拿走这两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拿到的果实时,不忘斜睃我们,对我们表示不解。后来当我离开瑞昌,去往大城市,我有大量机会发现这样的怪现状:哪怕地铁和公交上有大量空余座位,还是有人会在一进车厢时就去抢占;哪怕窗口处只有一个人排队,还是有人会去插队。我想,他们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听到祖先的命令:不要忘记竞争的残酷性!时刻保持自己的战斗力!两个只能活一个!兴许我还要多写点,在生活当中,我们总以为插队者只占社会的少数——这是被我们的肉眼看见了的:在长长的蛇形队伍里,只有一到数名插队者,他们无论从数目上,还是从道德上都处于下风——有一天,在被插队后,我却意识到,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排队的人才是历史长河里的少数。那段时间我需要依靠一种叫万珂的进口药维系生命,在一个人插队之后,本该是我领的药被他领走,这样我得等待医院按照程序再去进药。虽然后来从他处谋到药,但我想,一定也存在谋不到的可能,如果没谋到,等待我的就是死亡和我后代的消失。那一刻我意识到,守规则的人,或者说等待规则来协调安排的人,都会死,不是在人类的第一个千年就是在第二个千年(或第三个、第四个……千年)死掉。承担人类繁衍和赓续使命的是那些或精致或凶狠的利己主义者,他们能一直走到未来的最远处,而我们是注定要断绝的河流。我们现在活着,不过是被推迟的死亡;我们现在存在,不过是被延迟的消失;在未来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会是我们的后裔,他们是狼的后代。我又想到,今天的我们,其实也是狼的后代,只不过我们丧失了狼性。而一个人一旦丧失狼性,他就注定要被淘汰,被他的美德淘汰。一些种族也是这样,它会因为自己的谦逊而消失。我记得在我搭火车离开县城时,我的父亲说:“不要去等,你看我,一生没等来任何一样东西,别人不但不等,还去抢。”他的交代(简直是催逼)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要不然我现在也不是一个写作者。写作固然能带来不少荣誉和享受,但它也是一个人没有卵用的标志。写作意味着一个人退出世俗社会的竞争。
我把食料掇到房中间,施银四足着地,徛了一会儿,趴卧下去。他将头伸进盆中,有节奏地嚼着芹菜丁,碾磨而出的汁液顺着唇角流下,滴向地面。在我们眼中,它只滴下一滴,在我母亲心里,它却在地面溅开为几十滴、上百滴。这样的汁液每滴下一次,都让我母亲的心缩成一团,尽管从表面看她什么事也没有。后来母亲抓着抹布,在这一块地面擦了将近半个钟头,她的指甲因为屡次触刮到地上,发出让人揪心的声响。我们都认为擦干净了,她却认为自己不过是徒然耗费精力,她说那青渍不但染在表面,还浸到水泥里去了。要不是我们阻拦,她还要用油灰刀把这一小块地面铲掉。日后母亲只要拖地,就会把拖把头抵着这里多拖几遍。多年后,直到这幢房子以六十五万元的价格易主,母亲仍然去找了继任房主一次,看这块渍是否存在。母亲对异物有一种深重的防备心理。施银走后,她用酒精把客厅和一二楼之间的楼梯扶手擦了一遍,因为不放心,又和我的二姐配置消毒水,用喷雾器把楼上楼下全喷了一遍。至于施银解过手的卫生间,几乎重造,因为母亲觉得他的尿溅得到处都是,以至于瓷砖缝隙里结满白硝,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说起来为了解这次手,施银把我家二楼卫生间的门和外墙都挤坏了,衣服还刮了口子。施银咀嚼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盆中的食物,余光则布控到他脑袋两侧以外。这样的余光在灯光下是显现不出来的,但我总感觉看见了它的边线,这两道长弧线在他的额前交汇,组成船尖式的图案。他一边进食,一边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过来的敌人和竞争对手,在这一刻他完全回到自己動物的状态中。少顷,他对我提出要求:“柱嘚,能否帮我把尾巴扯出来,不自在。”我走到他的臀部后面,将他那飘着海飞丝洗发水香味、柔顺如拂尘的马尾从裤子里扯出来。那束马尾有人的手腕那么粗,长度约一米。它一解放,就像喷泉一样摇晃着直立起来,待会儿又缓慢下坠,将要扑落到地面时,猛然上升,一下到达最高处。我的祖母蹒跚着过来,指着盆中的芹菜丁对他说:“多啖点,啖粗些。”施银一边咀嚼、吞咽,一边仰起头,他分不出精力来回应。我祖母继续说:“还有,啖粗些。”我母亲抢白道:“人家听到了,你莫打扰人家,你这老人家真多话。”施银把这盆芹菜丁吃至剩三分之一时,伸直腿站起来,舒缓舒缓筋骨,复又卧于原地,说:“要得,先吃这么多,接着侃。”我父亲说:“坐到喔。”施银说:“坐么事,这样趴在地上舒服些。”我父亲命我给他点烟,我点上一根烟吸着,将它塞到他张开的牙齿间。他一咬住,就闭上眼长吸一口,我们眼见着那通红的烟头像点着的导火索,迅速游弋到过滤嘴处,所到之处尽化为灰烬。“再点上一根。”我父亲说。于是我又给他点上一根。现在回想,施银之所以来我家,是因为要对我摸底,之所以要摸底,是因为他接受了我父亲的请求,为我说媒。因此,在这个夜晚,他对个人史的讲述只是铺垫,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这段讲述却占据了整个夜晚的中心,也占据了我和施银全部交道的中心。我们不能说施银讲的这个故事有多璀璨和辉煌,但我们却能保证,作为一个多次听过它的听众,我们在再次听到时,还会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深受感染,不受边际效应递减规律的影响,尤其是我母亲,再度两眼通红,流出新鲜而真诚的泪水。为了清洗泪水和鼻涕,她还专门去盥洗池忙活了几分钟。我想,使它变得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是它对我们内心愿望的满足。我们渴望发生的事情,想伸张的东西,在故事里能得到呈现。因此,当施银离开说书的状态,仅仅是以一个和我们一样平庸的生活中人的身份和我们继续聊天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失落和不适。他和我父亲合计了一下我们艾姓的来历。我父亲说,自己的父亲叫政加,政加的父亲叫美洪,美洪的父亲叫学榜,学榜的父亲叫道灼。不过我父亲的上溯也就到此为止。我很清楚,父亲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墓碑竖立在坟山,供我们祭扫。施银上溯自己的父亲叫宏丑,宏丑的父亲叫政远,政远的父亲叫美龙,美龙的父亲叫学承,学承的父亲叫道煌。施银说道煌和道灼就是嫡亲的兄弟。施银并且说,他曾随我们瑞昌市市统计局原局长艾宏彷的侄子艾诗文,去后者的出生地武宁县鲁溪镇翻阅族谱,知道我们赣北艾姓最早可考的祖先是明代一名金华籍的大学士,出于我们现在人难以理解的考虑,这名大学士晚年携家眷到武宁乡下定居,后裔散布在武宁县,其中一名叫广为的后裔到我们瑞昌置地,从而把香火带到瑞昌。“瑞昌艾氏的族谱我差不多也翻完了,”施银说,“广为的后裔分散在码头镇、范镇等地方,我们这一株来自范镇坳下垄,祖上叫肃烈公,是名铁匠。”施银去坳下垄考察过,坳下垄现在一个姓艾的人也没有,当地一位年过八旬的张姓老翁告诉施银,他在他们张姓族谱见过坳下垄曾经叫艾家榜的记载。施银说,肃烈公年轻时,迁徙至如今车程四百五十公里外的永丰县,又不知何故,在多年后返回坳下垄,结婚生子,肃烈公的一名后裔生育有多人,其中二房的道煌迁徙至袁家垄,三房的道灿迁徙至李艾的上头,五房的道灼迁徙至李艾的下头(也就是我父亲和我的出生地)。父亲说:“这么说来,我们是肃烈公这一株留下的不同分支。”施银说:“是呀,都是一名铁匠的后代。你莫看到我们现在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当年只要肃烈公在去永丰县的路上被人谋了,我们现在就全都消失不存在了。”我的父亲说:“古时候被谋的人几多呢,人常没理由地失踪,把老人家送山上喂狼还算好的,有的还直接把侄儿外甥骗出去吃了。”施银说:“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施银这样说时看看我,并眨眨眼,在他的嘴角出现诡谲而意味深长的笑纹。当时我并不懂他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很了然。他眼神里透露的意思是:你要是看中的是张家的姑娘,你的后代是一个样;要是看中的是李家的姑娘,你的后代又是一个样;你要是看中的是土管的姑娘,你的后代是一个样;要是看中的是税务的姑娘,你的后代又是一个样;你偏偏看中我们单位的这位姑娘。施银因为想到什么,用前蹄交替拍打起地面来,他对我父亲说:“呵呵呵,你说几笑人呢,前几个月,王三妹——那是几刁滑凶恶的人呢——还找到我办公室,问我在九江一七一医院有没有认识的医生,我哪里认得呢。她还命令我,要是一七一没有床位,九江市人民医院也得给她安排一个。你说人怎么这样,求人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硬跟开了花一样;打人的时候就恨不得手上拿的是孙大圣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重的金箍棒。”施银是冰雪聪明的人,他几乎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这样批驳一个求助者,会使同为求助者的我们感到尴尬,因此他仿佛招呼别人那样招呼自己:“吃,吃。”然后低头去嚼盆里的芹菜。
施银进食时,我的父亲看向我,他的脸因为要说话而变得有活力,很像一朵花从花苞的状态绽放,他的一对嘴唇启开了,不过他就让它们干开着,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把头低下去,脸变回到死气沉沉的状态。我想起过去的某一天,我们同去政府找一位熟人,后者站在办公桌后朝我们打出手势,意思是稍等一下,同时去接电话。我的父亲也是这样,准备对我说话而自行中止。他意识到这可能对一个尊贵的人构成不尊重和冒犯。他的克制使我感觉施银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我在自己家反倒像是个做客的。客厅里响彻着一匹马进食的声音。通过这单调的声音,我们知道一颗颗芹菜丁正像干柴被利斧劈入那样,被施银的长牙切穿,绿色的它被一分为二,朝两边倒下,芹菜貌似坚硬的质地与其说是在阻止,还不如说是在迎合杀戮的发生,从它身体内发出死亡的欢快叫声。通过这声音,我们也领略到自己家的客厅有多长、多宽和多高,因为它们在墙板和墙壁间形成回响。南方多雨,在很多个雨夜,我都有这样闷坐的经历,人变得痴呆和阴沉,比植物还要痴呆和阴沉。在这个招待马的夜晚,我们久久陷入无聊中,直到一阵摩托轰鸣声进入我们荒芜的听觉世界。那声音忽远忽近。我和父亲支起耳朵听,我们一度以为车辆要朝着荆林街的方向驶远,它却在十字路口处猛加油门,来了个急转弯,朝罗湖路飞来。能干出这样事情的人,一定莽撞年轻。就这辆车如何继续行进,我在心里为它画了一张走位图,行程的终点是我家一楼北侧的门下。随后,它果然是踩着这条路线前进的,一点也没偏离,就是所花费的时间也和我料想的一致,只用去十秒。我想在夜晚这么飞驰,他的头发一定像马鬃那样高高扬起。来者停车后,掏出钥匙开防盗门,不过他发现,防盗门并没有锁。拧开防盗门后,他推开紧挨的木门,将踏板摩托车推入楼梯间,锁好车,然后把防盗门、木门关上,再走到楼梯口处,打开楼梯口处的防盗门。他在上楼梯时,咣当一声,用力带上这防盗门。
门还没响,我的父亲就拧紧眉毛,痛苦地低下头,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样一个莽撞的儿子会在晚上回家。果然,在听见巨响后,施银的背肌猛地颤动,前肢也微微支起,做起立的准备。“谁?”他问向我父亲。他的紧张使我想起得了精神病的祖父,我祖父在生前最后几年,只要听见分贝值稍大的响动,就会睁大眼,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不是谁,是自家屋里的人。”我的父亲堆着笑脸说。父亲的脸上还有一半闪耀着怒火,那是为即将小跑上来的我的弟弟准备的。“谁呀?”施银继续问,同时放下前腿,重新趴向地面。我父亲的脑子可能正在组织语言,好去训斥我的弟弟——你知道训斥总是给一个人带去快感,它总是被优先安排——因此对施银的追问只是敷衍待之。我的父亲重复说:“自家屋里的人。”他应该说“是我第三个崽,你的鹏老弟”或者“是鹏嘚”,这样施银就不会在犹疑的处境中继续待着,而是会用释然的态度答应:“噢,是鹏老弟啊。”我的弟弟艾晓鹏(从小叫艾小朋,后来改名艾晓鹏;我的二姐从小叫艾敏芝,后改名艾晓敏,修改都是为了涤除名字里的土气)只要一踏上楼梯台阶,就会回到军营状态,把双手提至腰际,低喊口令跑向二楼,若口令喊错,他还会倒回去重跑,然后在抵达客厅时,手执手套,像一座塔矗立在那儿,既为着休息,也为着展现他不曾褪去也不想褪去的军人雄姿。不过他这回抓着的不是手套,而是不知从哪里谋来的一根武警皮带,他把皮带头和皮带尾握在一起,往空中甩去,使束成圈的皮带内壁产生撞击,发出鞭炮般的炸响。多年后(二〇一八年),当我拽着病体去朝阳区黄衫木店路的森林公园散步,总会在园区中心看见一群花甲老人踩着自己铺垫好的破橡胶跑道,练习甩鞭子,鞭梢所至之处,空气像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发出啪的回响。其中一位女侠名唤冯小妹,尤为英武,她一边步行,一边举起长鞭朝左右两个前方劈抽,次次都不落空。我旁观几次,都感觉她前边的空气在惊恐地翻滚。弟弟在我的记忆深处矗立,微微咬牙,劈响这根皮带,惊坏了再次微微支起前腿的施银。这使他一下记起自己在罗罐垱过的恐怖日子。刚才他在讲故事时,就提到罗罐垱王家对他的恐吓:“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你抓回去,嘿嘿,抓回去把你谋吃去。”我想有很多个夜晚,他都会因为梦见王刚王勇执鞭闯入他家要把他抓走,而不得不随着终于冲破喉咙的喊声醒来。我弟弟这一无意的举动,使他看见原以为可以侥幸逃离的末日,如约降临。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啊。”他这样想,猛然升起高大的身躯,开始逃窜。他的前后肢在空中像芭蕾舞演员那样飞快地交叉了一下,一只脚落地时踩翻澡盆,使它在地上转起圈来。他先是想朝门外跑,意识到那里站着一名壮健的年轻人后,转头向窗口跑,窗外钉着防盗的栅栏,他不得不经过电视机,跑上沙发。逃亡时,他粗大的身体碰了冰箱一下,使后者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搁在里面的碗碟在移动和碰撞。这台容声冰箱第一次出现剧烈的晃动,四年后的冬季,我们瑞昌发生五点七级地震,它再一次经历晃动。两次,我的母亲都不得不对它进行彻底清洗。
“嘿!你这伢儿做么事啊!”我父亲径直走向我弟弟,呵斥道。“冇做么事。”我弟弟说。“冇做么事!还冇做么事!你这伢儿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父亲抓住我弟弟的双肩摇动说。要是我弟弟年轻几岁,他可能还要抽几耳光。我弟弟脸上就像有两道电波在轮番经过,红一阵子白一阵子。他微咬牙齿,低头看着地面。“去你房里,再莫出来。”我的父亲命令道。我和我的母亲、祖母张开双臂,保护住施银,不住地说:“不要紧的,不要紧,是俺屋的老鹏。”我父亲对施银懊恼地说:“是鹏嘚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每次回来都这样,搞得鸡犬不宁,一点不懂事。施银你莫怕,我已经把他赶到三楼去了。”施银说:“是鹏嘚啊,我说是谁,是鹏嘚,我这就下来。”我母亲端着盆子去厨房续了些芹菜丁来,施银再次卧向地面,不过这次卧下表现得不是那么情愿。他表现出类似我最近因为暗恋而出现的魂不守舍状态。低头吃食时,他的眼睛总是瞟到房门处,就像我弟弟还站在那儿,或者就要从楼梯道冒出来。我看见他余光的边线大大地扩开。因为这样瞟着,他的嘴唇几次没有对准食物,而是碰到盆沿那儿。“在楼上啊,不会下来了。”我母亲说。“在楼上哈,鹏嘚在楼上。”施银复述着,应是在安慰着自己。唉,我不知道他刚才受了多大的刺激,竟然一直痴呆到现在。兴许在他的胸腔里,那狂乱的心跳还没有减缓下来。这种极度的不安我在乘电梯遇见人家牵着没戴嘴套的大狗,以及因合同约束不得不和一位酷爱斧削删改的编辑合作时,亦有体验。施银勉强吃了一阵子,仿佛是要歇息,将一只前蹄搭在盆沿,让牙齿咀嚼食物。约摸咀嚼好了,他忽然把澡盆拨开说:“吃么事东西,这东西有么事好吃的?”我们面面相看,要过很大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表达内心的烦躁与不自在,而并非是对我们精心准备的食物有什么怨恨。要不然刚才他也不会把满满一盆芹菜吃得颗粒不剩,并且在咀嚼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盆子,既为盘算食料还剩多少,也为着不让他人染指。这大概就是旁敲侧击的艺术吧。我母亲扯扯我父亲衣袖,朝三楼努嘴,于是我父亲走到楼梯口,大喊:“鹏嘚,你出去。”迟延片刻,弟弟才打开房门,从里面飘出Beyond的歌声《灰色轨迹》。我至今还记得,那门要是开得大点,歌声飘出来就大点;微微关上呢,它也就几乎听不见了。“出去做么事呢?我刚把衣服换下来,就让我出去。”弟弟说。我父亲说:“叫你出去你就出去,你管到哪里过一夜。”弟弟说:“我到哪里去过一夜?”我父亲说:“你管找哪个战友过一夜,你快出去,你是怎么回事啊,拖么事呢?”弟弟拣这个拣那个,起码耽误十分钟才下来,他下楼的速度倒是很快,咚咚咚几下就到楼底。他在推摩托车出门时还说:“我就不是个人哪?这样遣我出去,我得罪了谁啊?”我母亲从二楼阳台把他挂在楼梯扶手上的皮带扔下去说:“把你这个也带走。”弟弟打着火后,我们全朝北方侧起脑袋,支耳朵听,直到摩托的轰鸣声完全消失在远处,直到连可能的幻听也消失了。施银说:“你说笑人不笑人,我竟然怕起自家屋里的人來。”我母亲说:“是自家屋里的人。”施银说:“还是当年罗罐垱造成的心理阴影太重了。”我母亲说:“你莫怪我鹏嘚啊,当兵回来,么事都不懂。”我父亲说:“以后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就不客气,某方面他也是把好手,还有一些玩得好的战友。”施银说:“那敢情好。”以后大概由于家中有弟弟的缘故,施银再也没有来过。
因为上楼太过费心,还把身子骨夹痛,施银辞别时,决定从我们家二楼阳台一跃而下。阳台东西向,将近一半用去建卫生间,剩余仍有一台东风大卡车的车斗那么长,平日里用于晾晒衣服和堆放杂物。我母亲掀亮阳台的灯泡,把那里稍微一收拾,就宽敞了。我们抬出与阳台护栏齐高的两张课桌,拼在阳台西头,又搬来两只凳子,挨着课桌排好,又搬来茶几,挨着凳子放好,又搬来几只洗衣时坐的矮凳子,挨着茶几放好。这样就形成一个自低至高的台阶,便于施银一步步走到阳台肩,从那儿跳下去。我父亲伸头看看模糊的地面说:“跳得不?要不还是走楼梯间下去。”施银说:“兀有么事跳不得,这一点高。”我父亲说:“要不我在楼下给你垫几床棉细。”施银说:“不消的。”话音未落,他就跳下去了。我们听到马蹄落在地面的声音。他还借势跑了半圈。“没得事吧?”我父亲问。“兀能有么事呢。”施银回答。我和父亲、母亲从楼梯间下楼,走到门外,把施银送到罗湖桥头。这时候,有一些细微的波浪在拍击我的面颊和脖子,很明显它是春风,我却感觉它是夜晚。夜晚的波浪在拍打我。正如在容易起雾的季节,我感觉到的不是雾珠,而是夜晚在打湿我。时间已经不早了,到处漆黑一团,我只要盯向某处,某处就会出现一个杯形的洞坑,甚至能看见坑壁上一道道环形的突起,在旋转着朝坑底变小。施银对我父母说:“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现在像这样的人几少呢。”我母亲说:“这女伢儿让他着了迷,对女伢儿的想念,我怕是都潽出来了。”我父亲说:“就是一直在屋里干着急。”施银说:“仅这一点就表明他受过良好的家教。你也晓得,现在街上伢儿几皮呢,全都不三不四的。他在公安局机关上班,还这么老实,连在亲戚(指他自己)面前也这么拘谨,这就说明他靠得住。要是别人,在这样的好单位上班,尾巴还不翘上天吧?像柱嘚这样的青年,在瑞昌,我敢说,五个手指头数得落地。”片刻后他说:“而且长得也好,白白净净的,细时候就好看,我认得的。”我母亲说:“在我几个伢儿里第一好看。”施银说:“不说你几个伢儿,就说整个九源、范镇,甚至整个瑞昌,恐怕也是数得上号的。要得,就这样说。”他环视过我们,化成一道微弱的白光,消失在黑夜中。我们仨走回家,到了楼梯口有光处,我父亲开始抹头发和脸上沾满的像虫卵一样肮脏的唾沫,我母亲则用袖子去擦他胸前衣服。“这样一匹死马,说一夜的话,喷你一身的口水,我看下呢,这有么事洗头,俺把衣裳丢掉要得不?”我母亲说。唉,我父亲闻施银君一席话,好比是顶着风雨疾行,全身都打湿了。我回到卧室后,很久没有睡着,耳朵里都是施银的牙齿碾磨食料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冬夜行走,踩得积雪吱嘎作响。
原载《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原刊責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