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故乡
2022-03-14谢冕
这座曾经长满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难忘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可是如今,我却在日夜思念的家乡迷了路:它变得让我辨认不出来了。通常,人们在说“认不出”某地时,总暗含着“变化真大”的那份欢喜,我不是,我只是遗憾和失望。
我认不出我们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为那里盖起了许多过去没有的大楼,也不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鲜和豪华,而是,而是,我昔时熟悉并引为骄傲的东西已经消失。
我家后面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着南国凛冽的风霜绽放的梅花消失了。那里变成了嘈杂的市集和杂沓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青年的熟悉的小径上迷了路。我没有喜悦,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随着年华的失去而一起失去了什么。
为了不迷路,那天我特意约请了一位年轻的朋友陪我走。那里有梦中时常出现的三口并排的水井,母亲总在井台边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总是在冬天的水里冻得通红。井台上边,几棵茂密的龙眼树,春天总开着米粒般的小花,树下总卧着农家的水牛。水牛的反刍描写着漫长中午的寂静。
那里蜿蜒着长满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绿的稻田。我们家坐落在一片乡村景色中。而这里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弥漫着欧陆风情的中国海滨城市。转过龙眼树,便是一条由西式楼房组成的街巷,紫红色的三角梅从院落的墙上垂挂下来。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柠檬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的树荫下,透过林间迷雾的雾气望去,那影影绰绰的院落内植满了鲜花。
那里有一座教堂,有绘着宗教故事的彩色的窗棂,窗内传出圣洁的音乐。这一切,如今只在我的想象中活着,与我同行的年轻的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只属于我,而我,又似是只拥有一个依稀的梦。
我依然顽强地寻找。我记得这鮮花和丛林之中有一条路,从仓前山通往闽江边那条由数百级石阶组成的下山坡道;我记得在斜坡的高处,我可以望见闽江的帆影,以及远处传来的轮渡起航的汽笛声。那年北上求学,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声汽笛至今尚在耳畔响着,悠长而缠绵,不知是惆怅还是伤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边的路、石阶和汽笛的声音了!
这城市被闽江所切割,闽江流过城市的中心。闽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弥漫着浓郁的传统氛围,那里诞生过林则徐和严复,也诞生过林琴南和谢冰心。在遍植古榕的街巷深处,埋藏着飘着书香墨韵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旁边,闽江深情地拍打着南台岛,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屿,那里荡漾着内地罕见的异域情调。那里有伴我度过童年的并不幸福、却又深深萦念怀想的如今已经消失在苍茫风烟中的家。
我的家乡是开放的沿海名城,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态加入并融会进原有的佛、儒文化传统中,经历近百年的共生并存,造成了这座城市有异于内地的文化形态,也构成了我童年的梦境。然而,那梦境消失在另一种文化改造中。人们按照习惯,清除花园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过去种植花卉和街树的地面。把所有的西式建筑物加以千篇一律的改装,草坪和树林腾出的地方,耸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他们所不适应的文化形态,留给我此刻面对的无边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乡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梦幻,包括我至亲至爱的故乡。我拥有的惆怅和哀伤是说不清的。
(摘自《流向远方的水》)
品鉴
作者谢冕先生曾指出:散文的“近于纯粹个人化性质,使它比任何文体都要更加重视诚实而摒弃虚假。散文的第一主人公是作者自己,第一读者也是作者自己,所以它往往是作者心灵的私语和倾诉,因此它厌恶并弃绝矫情——人不能对自己都不真实”。
《消失的故乡》一文,正是作家“心灵的私语和倾诉”。文章以“顽强地寻找”“童年的梦境”、故乡的遗迹和内心感受为线索,详细描写那些“我昔时熟悉并引为骄傲的东西”(尤其是城市的欧陆风情,包括建筑这本打开的地方民俗百科全书)“已经消失”,真切地抒写了“惆怅和哀伤”之情,意在引起人们对盲目的、千篇一律的“文化改造”的反思。文章今昔比照,慨叹深沉,具有很强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