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
2022-03-14吴波炫
吴波炫
1
“我们一起写篇小说吧!”
墙上的高考倒计时一天天变化,时间的珍贵程度如指数函数一般不断上升,竟然有人会在此时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一边寻找下节课要用的语文试卷,一边用余光瞥着身旁这个男生。
尽管表面不动声色,但我内心是惊诧的。他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个机器式的学霸——从不会浪费任何时间。而这次他的话,却毫不费力地摧毁了我对他那刻板的印象。合作写一篇小说?还是在高考倒计时100天这样的紧要关头?我把头转向他,揉了揉眼睛,等到确认了眼前仍旧是那张面瘫脸时,他的目光也落到了我的语文试卷上。
语文试卷朝上那一面赫然是道阅读理解题,文本是科塔萨尔的《被占据的住宅》,大致讲了一对兄妹在住宅遇到的离奇事件。
“这篇文章你怎么看?”我趁机把话题转移到学习上。我想看看,这道让我束手无策的题目,在学霸眼中是怎样的。
“这对兄妹应该是在压抑的环境里待得太久,精神失常了吧。”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屑,然而他所说的“压抑环境”,在我看来却很舒适安心——每天悠闲地生活在大房子里,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发展兴趣和爱好,那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吗?
上课的铃声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我的尴尬。
2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戴琥珀色眼镜的老教师,眼角的皱纹、微胖的身材以及藏在小西装里面的毛衣背心,让他显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老师说话带有一些方言口音,尽管如此,我们都很尊敬他,上语文课时往往很认真,也很活跃。
语文老师讲到试卷上那道阅读理解题时,叫了一组同学来分析文章主旨。教室里原本的热烈气氛迅速回归了安静,同学们的目光纷纷向那一组聚焦。
第一排的女同学站起来,她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拿起试卷:“我认为文章是希望人们更加注重精神而非物质,硕大的住宅中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我们不妨将自己代入文中的环境进行思考……”
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条理清晰,可是老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予鼓励,而是下意识地解开了小西装的扣子,把手插进了裤兜里。
“下一位。”
“我和她的观点基本相同,此外我认为,文章末尾也是这场噩梦的最终表现,也就是把钥匙丢进阴沟这件事……”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这样想的举一下手。”老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分析,而是向所有人提问。
我看着班里其他人纷纷举手,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之后还是随大流地举起了手。不过,我那明显慢一拍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
那是一种悲哀的目光,只流露出极小的一丝希冀。
老师最终没有叫我起来回答,也没有分析这篇文章:“这题我出得不好,这样的阅读材料现在高考不会出现了,我们来看下一题……”
课堂继续进行着,似乎刚刚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可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转头看向窗外,天边的云霓正向着太阳飞去。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它转过头来,对我的不知所措微笑以对。
3
伴随着倒计时的数字一次次更新,写小说这件事再三被同桌提上了日程。耐不过他的软磨硬泡,我同意与他一起完成这场“高中的谢幕仪式”。其实在潜意识里,我也想看看他那日思夜想的小说究竟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出乎意料的是,同桌居然准备好了小说提纲:清晰的结构脉络、庞大完整的世界观、十来个人物跃然纸上。离奇却不显突兀的情节,错综复杂的情感,令人感慨不已。我难以相信,它竟出自一个公认的“理科学霸”之手。
这是一个在世界人口爆炸、环境问题严峻、科技后继乏力背景下的关于未来的故事。人类在高压之下,自然而然地分裂成两派。一派为田园派,要求停止大型工业生产,回归农业文明,以等待环境的自我修复;另一派则是飞跃派,希望集全人类之力,促进技术飞跃,彻底解决环境问题。故事分双线讲述,分别从田园派小女孩和飞跃派小男孩的视角交错展开。
小女孩从小在田园派里成长,那是一个温和的群体,人们各司其职,过着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安居乐业似乎是这里的主题。小女孩自然也就悠闲地长大,幸福地生活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小男孩在飞跃派中长大,他从小生活在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中,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日夜不休……
“你说这田园派,是不是住在树屋里?”我侧过头去问他。
“你看这么半天,就这一个想法?”很明显,他对田园派的做法颇有微词,“放弃科技,自甘堕落,越活越倒退,还不如像飞跃派那样来一次燃烧。即使失败了,至少也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一笔,那才叫有价值,那才是幸福。”
我不敢反驳他,可是我分明觉得,田园派小女孩才是真正幸福的。
他似乎意识到了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扭过头去,重新埋头于书本之中。
我默默地望向窗外,云霓上似乎有个小女孩在向我挥手。
4
“凭什么科技就一定会摧毁田园?”
我突然放大的音量,使全班同学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尽管只是一眼,便重新埋头于书本中去,但依然让我羞愧难当,恨不得当场消失在众人面前。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我和同桌对于那两派的看法分歧很大,自然而然,我们决定一个人负责写一派,最后把两条线结合在一起。当我将费尽心思写好的田园派文稿交给他时,他也将他的飞跃派文稿交给了我——飞跃派轻而易举地消灭了田园派,他们占据了地球上仅存的适宜人类生存的沃土,并在那里继续他们的“研究”。
“你既然早就构思好了,为什么还要我来写,还故意向我隐瞒真正的结局?”我看着他写的小说结局,与大纲截然不同,眼中满是失望与后悔。
“因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正写得出田园生活,你和我们不一样!”
“既然要毁灭它,那我的辛苦创作还有什么意义?”
“悲剧的魅力,在于被毁灭的美。”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我环视四周,多么想获得一丝安慰,可是周围只有埋头自习的身影。
他把稿纸翻到了最后一页,“创作者”一栏还是空荡荡的一条线。我艰难地抬起头,隐约有几滴泪水留在了稿纸的尾页。我握着笔,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签名的力气。
我把稿纸还给了他:“我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你自己留着吧。”
我看着他潇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天空上,太阳下有一朵云霓,透着华美的光斑。云霓总是这样,仿佛给了未来一份希望,却终究是虚无缥缈的。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丰子恺的《云霓》?”我轻轻说道。
○
我转过头去,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手中的文稿上潇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抬起头,语文老师正站在远处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希冀,却隐藏着一丝丝悲哀。
“老师,你看见……”我突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
“怎么了?”
“我忘记我同桌叫什么了,她刚刚还在这里,你看见她了吗?”
“你不是一直一个人坐的吗?这还是高考倒计时100天时,你主动去找班主任要求的。”
我向天邊看去,云霓似乎在嘲笑我的迷茫。
我伸出手,却触摸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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