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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江虹小说的“怕惧”意识

2022-03-14农武笑

山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沈飞民俗

农武笑

作为一名“70后”作家,肖江虹算不上高产,一篇中短篇小说往往就需要一年半载的打磨,然而这并不影响肖江虹的闪耀。对家乡风土人情的阅历以及对文学的虔恪态度,让他创作出了多篇极具影响力的作品。按照创作时段,肖江虹的小说大致可以划分为尝试期和成熟期。尝试期的作品大多集中于描写当代社会中城市和乡村里的底层人物。相较于成熟期,肖江虹这一时期的文學作品具有更加浓郁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更多是表现“进城者”们在城市中极端边缘化的生存空间以及物质精神资源极端缺乏的生存状况。在转向成熟期的过程中,肖江虹开始有意识地探索乡土民俗和民间技艺。这使得小说的重心不再集中于对现实表象的描写和批判上,但却让作品的文化深度与广度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如果说《百鸟朝凤》让肖江虹更加坚定了围绕乡土民俗进行小说创作,那么他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傩面》便表明,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乡土创作体系。“怕惧”作为肖江虹一直以来的创作初心,也随着作品的演绎呈现给了更多读者。

肖江虹“怕惧”意识的源起

简单来说,“怕惧”就是一种敬畏[1]。 但敬畏更多是一种行为和态度,其后往往附着了自身所尊敬或畏惧的对象,通过敬畏的行为以凸显对象的强大与崇高;“怕惧”则更多源自于内心的情感活动,通过“怕惧”的对象来反映其对自身造成的实际影响。在肖江虹的小说里,常用“没了‘怕惧’”客体来形容那些无视和僭越主体规则的人。小说《蛊镇》中,赵锦绣说丈夫出轨是因他离乡进城务工,“在那个地头见不着祖宗,见不着,就没有了怕惧。”[2]她认为丈夫远离家乡让他的行为不再受到祖宗灵魂的约束,对已故的先祖不再敬畏,因而作出违反纲常的事。由此可见,“怕惧”又与民间信仰有着密切联系。在鬼神崇拜和自然崇拜的时期,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十分有限,强大的自然力量催生了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惧。人们将客观规律视作是自然神灵有意识的活动,认为万物有灵,并希望能够借助自然的力量来为自己的生存提供帮助。这般对未知事物的充分想象和对想象内容的深信不疑,促成了“怕惧”的形成,也让人们得以在自己构建的想象世界中探索更大的空间。在这种“怕惧”的影响下,人们相应地创造并践行了一系列民俗仪式,通过对所谓神灵的虔诚信仰,表露出对世界的独特认知。

人类对物质世界的不断探索使得“怕惧”逐渐缺失,与民俗仪式相伴而生的传统技艺最终也流落至时代的角落。站在现代的立场去回看即将逝去的人与事至多只能令人升起惨淡的怜悯。只有深入民俗的内核,才能讲好民俗本来的面貌;也只有重拾“怕惧”,才能站在更为广阔的立场去思索民俗的去留。肖江虹的小说之所以拥有如此厚重的文化底蕴,是因为他通过大量实地考察和调研,借助小说文本,将民俗技艺的各项内容都一一呈现了出来。在《蛊镇》中,蛊术作为一种治病的手段,无论是制蛊还是下蛊都有很多的讲究。首先,制蛊材料必须是源自山林的干净蛊物,在寻找时得明白蛊虫分别都有什么特性、通常在何时何地出没;其次,为了更容易地寻找到成色上佳的蛊物,蛊师必须对环境了如指掌;最后,在制蛊时还需默念六遍蛊词,取出符纸密封制蛊的沙罐,防止蛊气流失。按照先师的规矩,下蛊时不能让被下蛊的人知道,否则不仅会让蛊气流失,还会让他人的病患转嫁到自己身上;而情蛊和腹蛊作为蛊术中的偏门,如果乱用,便会带来折寿的后果。赵锦绣在得到了王昌林的情蛊后,未按照叮嘱,把三包蛊粉一股脑都用在丈夫身上,最终导致了丈夫的意外身亡。看似荒诞的传统民俗,在肖江虹的笔下却又无比真实而令人信服;虚实相生的民俗描写,也为作品赋予了魔幻的色彩。《傩面》里的秦安顺作为傩村最后一位傩师,只需戴上傩面便能与神明对话:刈麦的日子跳一出丰收戏请来谷神保佑一年的收成;为人送葬时唱一出离别傩请来灵官为故去之人指引方向;为颜素容唱延寿傩时从翻冤童子带回的神谕里得知颜素容寿元将尽的消息,等等。制作傩面具时,还必须念一段“怕惧咒”,在动刀时先做好礼数,以免面具不小心毁坏引来神明的责怪。顺着面具,秦安顺甚至能回到过去,窥见自己还未诞生时的前尘往事。在旁人眼里,这些神怪般的本领或许不过是傩师的幻想。肖江虹的创作就是通过小说尝试将读者短暂地带回到最初的思维模式中,以一种诗意的眼光去观照传统的民俗世界。

肖江虹“怕惧”意识的生命议题

肖江虹的大部分小说作品中,主人公们都不得不面对生与死的议题。无论是尝试期写底层“艰难地活着”,还是进入成熟期后写边缘的人与村庄“冷淡地死去”,都将读者拉拽出轻松愉快的阅读舒适区,直面生活的残酷和对未知死亡的“怕惧”,重启对生命价值的探索与思考。在肖江虹的小说中,就有“心存怕惧者”和“失去怕惧者”两类鲜明对立的人物形象。他们面对生命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传统意识形态下的“心存怕惧者”们认为死亡并非肉体的泯灭,而是以灵魂的形式转世重生或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小说《天堂口》里,肖江虹就提到了家乡对死亡的传统观念:“寿衣在修县这头叫老衣,棺材叫老家,人去了那头叫老了。”[3]人们将死亡作为生命的一个过程,而不是生命的终点。火化工范成大对待每一个死者都保持着无比庄严的态度:“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倒像是一个远来的贵客”。[4]在“怕惧”的作用下,焚化炉不再是焚烧尸体的机器,而是通往名为“天堂”的世界的入口。死亡是人在这个世界的终点,到了另一个世界却是新生的起点。所以“修县这边有这个风俗,人老到那头去了,都要刮掉头发和胡须,取二世为人,清清洁洁的意思。”[5]送到范成大这里的尸体,大多是客死他乡的,煤矿失事的,吃低保的社会底层人物,没有人愿意为其支付干净上路的成本。范成大主动承担了这一职责,重新拾起早年作为理发工的活计,一丝不苟地为死人整理仪容。他不是民间所说的“先生”,也并不诵经,但在每次为死者理发时,都要念上一段《增广贤文》,希望可以尽自己所能让死去的人体面地迈入天堂。而小说《喊魂》里,蚂蚁被打成了傻子,这实际上等于宣判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死亡。蚂蚁原本的小弟们见他如四五岁孩童般痴傻,无不弃之如敝履,甚至小弟冰棍还说出了“直接拍到火葬场”这样冰冷刺骨的话语。这便是“失去怕惧者”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写照:“功利至上”的价值观念让他们逐渐忘却了对生命的“怕惧”,在失去“怕惧”的同时他们也随之失去了最基本的世俗人情。《当大事》里,家中老人故去,两个儿子却以工作忙等理由推脱不来送终。原本理应办得隆重肃穆的丧事竟因为缺少青壮年的协助而一再从简,降低标准,最终连坚守着传统的老人们也无奈地接受“大事不成事”的现实。

当然,在对这些“失去怕惧者”的刻画当中,肖江虹也渗透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他并没有因为这些人失去了应有的“怕惧”而将之一杆子打到反面角色的位置上,而是多维度、多视域地去探寻这群人因什么而失去“怕惧”,他们自身又有着什么样的苦衷。《我们》是肖江虹较为早期的代表作品,同时也是其作品中较为特殊的一篇,原因在于这部短篇小说实质上是由多个微型小说组合而成的,每个微小说的叙述主人公都不同,彼此间相互衬托甚至截然对立的人物立场,也为读者带来了一个更为全知的阅读视角。瘸腿的哥哥因为弟弟在矿场的意外死亡前去讨要说法,却遭到了矿场工作人员的殴打和驱赶,不得已对矿场老板一家采取了极端的绑架手段,最终被狙击手击毙。对瘸腿的绑架者来说,煤老板是害死了自己弟弟的仇人,即使如此,他唯一的心愿也仅是威胁老板找到弟弟的尸首。作为矿场的所有者之一,煤老板深知自己难辞其咎,尽管性格吝啬也尽可能开出了相对适合的抚恤金。但这同样无法挽回因意外而失去的生命。面对歹徒对家人的威胁,煤老板不断周旋,尽可能保护妻儿不受侵害,最终导致了又一个生命的离去。而《阴谋》和《平行线》作为一前一后的姊妹篇,同样通过多个视角反映了杀人者赵武,小区保安和警察沈飞之间的血案悲剧。赵武是一个身形矮小的瘸子,胆小老实的性格让他整日遭受妻子和儿子的耻笑。但他的兄弟是一名在逃杀人犯,并在前不久被警察沈飞射杀伏诛。残疾的身躯负担不起沉重的体力活,这让赵武原本自卑的心理更加懦弱;妻子不堪其愿打愿挨的窝囊态度提出离婚,让赵武压抑的内心更加畸形。他取出弟弟早先赠予他的手枪,想通过杀掉沈飞为弟弟报仇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懦夫。来自农村的小区保安一直以来都梦想着成为一名正式的公安民警,谁知自己在工作中竟与业主沈飞发生冲突。沈飞玩笑般的威胁却让他诚惶诚恐,绞尽脑汁用积蓄购买了一份劣质的茶叶请求得到沈飞的谅解。得知赵武即将谋杀自己的沈飞,对此显得心不在焉。乘着沈飞的疏忽,保安偷走了他的警服,穿在身上,享受着作为警察的滋味,却不知躲在暗处的赵武扣动了扳机,一个无辜的人就此殒命,而凶手赵武直至宣判死刑也没能得到他人所谓的肯定。多角度地刻画,让每个人的性格都丰满和复杂,也让所谓的对错失去了争辩的意义。他们本不应该这般荒诞地死去,却又殒命得如此仓促随意。肖江虹用这般冷峻的笔触,反映了“失去怕惧者”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悲剧人生。

肖江虹“怕惧”意识的探索与转进

除了是“怕惧”意识的表达者,肖江虹自身同样也是“怕惧”议题的探索者。这从他在《百鸟朝凤》到《蛊镇》再到《傩面》和《悬棺》的创作历程中,对民俗去留从反抗、释怀再到展望的态度转变可见一斑。《百鸟朝凤》中,焦师傅不选择天赋异禀的蓝玉而选择资质平平的游天作为唢呐班子继承者,是因为他从游天鸣搀扶父亲时留下的一滴眼泪中看到了游天鸣对传统伦理的敬意。焦师傅相信这种敬意能够让游天鸣对唢呐匠这个职业也产生“怕惧”,进而带着崇高的使命感将手艺传承下去。然而个人的坚守在浮躁与喧闹的快节奏的生活中早已式微,大众更愿意接受浮于表面的娱乐产品,因此游家班刚刚成立就立刻在与现代乐队的竞争中落了下风。金钱至上观念的盛行也在不断动摇着唢呐班子原有的荣光,游家班的师兄弟们不再像焦師傅那样“重德不重财”,高额的报酬成了他们演出的首要动力,到最后甚至放弃了唢呐匠的事业转而去往城市赚更多的钱。游天鸣前去城市寻找师兄弟时,已无人能够吹奏唢呐。文末衣衫褴褛的乞丐孤独地站在城市的火车站口吹奏着唢呐曲中最神圣的百鸟朝凤,既是无奈的悲鸣,也是“怕惧”缺失与秩序破灭的历史绝唱。《蛊镇》中,王昌林同样面临着蛊术失传以及乡村没落的困境。为了将蛊术传承下去,王昌林甚至答应赵锦绣制作偏门的情蛊。但细崽的未老先衰,继而匆匆病逝却真正让蛊镇的蛊术断了后路。文章末尾,王昌林为自己下了一道幻蛊,在弥留之际制造的幻境中看到了过去蛊蹈节举办时人潮汹涌的盛况。既然逝去的事物已无法挽留,那就自己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淡然退场。《傩面》中,秦安顺选择了类似的方式了解了作为傩师的一生,在死后将制造的所有面具一同烧掉。但与前者不同的是,他对傩的“怕惧”和对死的淡然终于也让时日不多的颜素容重拾了“怕惧”。戴上伏羲面具的那一刻,昭示着颜素容对傩文化的认可,也说明即使民俗终将走向消亡,“怕惧”仍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到了《悬棺》,肖江虹对“怕惧”的探索已得出了较为确切的答案。燕子峡的居民为了获取险峭燕王宫里的燕粪作为作物的肥料,不得不练就了一身攀爬的本领。然而金钱的诱惑促使族人来向南偷盗燕窝导致了燕群的撤离。燕王宫不再产出肥料,攀岩也就失去了意义。为了生计,燕子峡居民尝试与现代文明接轨,将攀岩作为表演项目与漂流公司合作谋生,但是外来人对攀岩的肤浅认知与燕子峡对攀岩的“怕惧”观念产生了矛盾,最终闹得不欢而散。更糟糕的是,由于猫跳河一带即将修建水库,所有人不得不面临搬离故土的命运。起初所有人都一口反对,但年迈的来高粱却认为:“看得见的悬崖不在了,看不见的悬崖还在。”[6]悬棺不仅与作品同名,还是燕子峡人的情感寄托,是“怕惧”的凝聚。文章末尾,随着水位上涨,原本安放于崖壁的悬棺都漂浮在了水面上,顺着水流缓缓去往东方。这一安排巧妙地与燕子峡的由来形成了对应。原本燕子峡的居民就居住于遥远且靠海的东方,受到战乱的影响才躲到这个险僻的山崖边繁衍生息。如今燕子峡的人离开了故土,盛放着先祖的悬棺却顺着河流回到了最初的家乡。对民俗去留的探索也在此处走向升华:即使传统的民俗终究免不了消亡的命运,只要“怕惧”还在心中,那么民俗的内核依旧薪尽火传。

结语:肖江虹“怕惧”意识的时代呼唤

对待文学本身,肖江虹也带着一种“怕惧”的态度去写作。他钟情于“怕惧”形成时想象力的无穷涌现,更试图在写作中重现因“怕惧”而对文学事业生出的崇高敬意。在《蛊镇》的后记中,肖江虹就写到“在这个属于速度的时代,每个身影都保持着一种前倾的姿态。滚滚人流中,我们就丧失了对文字的虔诚,对经典的向往,对深度的追求。”[7]快节奏的现代文明也为文学带来了“以量取胜”,争名趋利的写作生态。肖江虹本人也深受其苦:“一段时间文学期刊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就怕别人把自己给忘记了。于是没日没夜地写,写得手脚酸麻、脖子僵硬、两眼发直还不罢休,疯狂制造了一堆残次品。”[8]不论是对于民俗,对于生命,还是对于创作本身,乃至对于我们所接触的一切事物,肖江虹都在竭力呐喊着,试图尽己所能去唤醒人们潜藏在心底应有的“怕惧”。事实证明,无论是过去,今日,还是将来,人们都不应丢失“怕惧”。即使时代的脚步不曾停歇,即使终将逝去的风物难以坚守,至少在每个人心中,都应当心怀一份“怕惧”,它是坚守在每个人心中应有的良知。

注释:

[1]该观点引自:民俗书写与现代世界——肖江虹《傩面》座谈会纪要[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肖江虹著:《蛊镇》,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8页

[3]肖江虹著:《百鸟朝凤》,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16页

[4]肖江虹著:《百鸟朝凤》,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19页

[5]肖江虹著:《百鸟朝凤》,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

[6]肖江虹著:《傩面》,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66页

[7]肖江虹著:《蛊镇》,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25页

[8]肖江虹著:《蛊镇》,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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