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年
2022-03-14王单单
王单单
1
我要去安尔,但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一个迷惘的人,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此去前路未卜,但眼下这一脚,我必须踩下去。我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逢人便问,“去安尔从哪儿上车?”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在他们一次次的摇头或者摆手后,我背着行李,继续穿梭在人群中,继续打听自己的去向。偶尔有人听说过“安尔”,若有所思,但也不是很确定,有的说从东站上车,有的说从西站,有的说从环城路滑坡那个地方……我只能从这些打听到的消息中,挨个去寻找,就像陷落密道的人,正在岩壁上到处摸索。我是一个刚刚通过特岗教师招聘考试的毕业生,要去安尔中学任教。选岗那天,数百人对应着待选的岗位,按照考试分数从高到低的顺序选岗,我报考的是初中语文,考了第三名,很快就轮到我选岗了,我却显得犹豫不决,因为那些岗位所在的地方,我从没有听说过。那时就业形势紧张,特岗教师招聘拿出来招考的岗位均在全县最偏僻的地方。忽然身边有个声音传来,“选安尔吧,离城比较近”——排在我后面的人们在催促我赶紧选。鬼使神差地,我真就对着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说:“安尔。”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他们认为我的选择和我的名次不匹配,我有机会选到更好的地方去。我虽是镇雄人,但对镇雄县却很陌生。在举目无亲的城里游荡了半天,才找到汽车客运东站。在车辆密集的车站里,我在那些中巴车上到处寻找“安尔”的字样,可一辆车也没有找到。后来我跑去售票处询问,才被告知去安尔的客流量小,没有中巴车,只有两趟面包车,也不是很准时,还经常停运。接着工作人员指向车站外一处空地,告诉我说,“去安尔的车不在站里,都停在那边,不过这个点肯定没车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只见几十辆面包车灰头土脸地麇集在一起,车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污,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跑过最烂的泥泞路。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我感到忧伤起来,安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要去那儿工作了,可能还会是一辈子。记得选岗结束那天晚上,我告诉父亲选在安尔,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当年村里有个堂哥跑三轮车,送客人下乡,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就死在那儿。在电话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那张凝重的脸,他有点担忧,但还是得鼓励我,“去吧,太阳晒不着,雨淋不著,能教书已经很好了。”
那是夏末炎热的午后,面包车内狭小,加之人员超载,一个个发烫的肉体挤在一起,像一截截架在火堆上的木柴正释放着晃荡的热浪。每个人身上的毛孔原本都是安静的,可现在被这车内的燥热一烘,汗滴便在那毛孔里苏醒过来,它们在那些细小的毛孔里翻了个身,纷纷攒着劲儿,在皮肤上拱开一个个出口,这使得大家身上的痒点此起彼伏,往往要从别人的腰下勉强拔出自己的手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将手反腕伸到背脊痒点上潦草地抠上几下,不多时那汗渍混合着微尘形成的汗垢很快便填满整个指甲缝儿。这热火朝天的生活已经开始向我涌来,我知道,从此以后,一切都得我独自去面对。
面包车才出城便驶上山道,后轮扬起的尘埃在身后形成一阵浓密的尘雾,偶尔有摩托车从中窜出来,在侧面超过我们,弹起几粒砂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那面包车经过一些坑洼时,车身突然颠簸起来,车内的尘埃再次被腾起,随着我们的呼吸被吹开或者吸进鼻腔里。山道两边的植物蔫败着,叶片上敷着的陈年灰尘将一些枝干压得更低了,它们垂向路边,让原本狭窄弯曲的山路变得更加细小,真担心这样的路,会不会跑着跑着就从某个地儿断开了。
面包车嘶吼着翻过了几座山后,在一个集镇上减慢了速度,许多赶集的人晃荡在车前。司机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前面的人回头斜乜,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有的慢吞吞地让开,有的甚至装作没有听见;司机压着嗓子,咒骂着,才走了几步,又有对头车开过来了,彼此小心翼翼地修正着方向,在错车时隔着车窗问,“今天拉了几个?”“十个”,话音未落,面包车又往前挪了几米,把对方羡慕的目光甩在车后方。面包车走走停停之间,我看着满街杂乱无章的摊位边,人们摩肩擦踵地行走在街上,有的寒暄,有的砍价,有的打情骂俏……街边房屋低矮,灰不溜秋地开着各种铺面,有个满身油污的男人正从灶台上抱起一甑子饭,雾气瞬间从锅里冒出来,将他汗涔涔的上半身淹没在小馆子的屋檐下。我问司机 “这是安尔吗?”司机说“不是,这是场坝,安尔还要跑一小时。”我意识到 “选安尔吧,离城比较近”可能是句谎话,或者是与其他岗位比“离城比较近”。知道这儿不是安尔后,我反而松了口气,甚至心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庆幸。
面包车沿着一条枯细的河流突突突地行驶,穿过一个个山坳或寨子,不时还会停下来,有人不停地上车或下车。每穿过一个山坳,我都会寄希望于下一个山坳,或许穿过它后,安尔就会豁然出现在我眼前了,想必,这地方有初级中学,应该不会太差吧。感觉时间过得真慢,我心里默数着这些山坳,想象着安尔的样子,这一路上不是河谷,就是高山,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开阔的地方来安放这个村庄呢?似乎再走下去,我们就会去到悬崖上了。
2
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因为奔波带来的疲乏,我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随着一声急刹,车内外的灰尘再次腾起,我感到身子向前倾轧,随即又向后沉沉地倒在座位上, “安尔到了”,司机冷冷地说。经过三小时的颠簸后,一车人被挤得变了形状,狼狈不堪地从车里钻出来,这时我才四下张望,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恍惚置身于绝境中,此生从未有过的悲凉之感从骨子里氤氲开来,现实的真实击碎了内心抱有的那点幻想,象牙塔坍塌了,我此刻就站在它的废墟上。安尔原本是一个乡,撤乡并镇后,归属于素有镇雄“小西藏”之称的以古镇。两排灰扑扑的低矮房屋夹着一条凹凸不平的街道,突兀地挂在山腰上。看得出来这街道以前也曾硬化过,可能因为时间久了或者遭遇大型载重车辆(安尔有煤矿)的长期碾压,许多地方的水泥已被碾成碎块,与坑洼中的泥土混在一起,部分路段有积水,其中垫了几块石头供行人通过。因为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影寥寥,几条狗趴在街边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睛,偶尔有风穿过街道,吹起几只塑料袋翩翩然飞舞在空中。我绕过街口苍蝇乱飞的垃圾堆,逮了个学生模样的孩子问,“安尔中学在哪儿?”她怯生生地领我走出街道,穿过一条泥土路,路的右侧有几栋颓败的楼房,那就是安尔中学,就是我此行的终点,漫漫余生,或许我将在此度过。这学校只有一栋三层教学楼,早已破败不堪,墙面到处脱落,绽出斑驳的石头墙体,屋顶上的水泥板长时间被雨水冲刷,已经风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筋裸露在外,教学楼上的窗子黑乎乎的,窗玻璃多已缺失或者破裂。旁边有一栋两层楼的平房,那是以前的办公楼,现在变成教师宿舍,也是同样的颓败。我在二楼上见到了一位瘦高个儿的青年男子,戴着眼镜,他就是校长。那时我很瘦小,才毕业不久,穿得还像个学生,校长听说我是新来报到的老师,扶了一下挂在鼻尖上的眼镜,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说新学期许多老师都调走了,但尚未搬离学校,所以暂时没有宿舍,让我自己想办法克服一段时间。唉,我一个外地人,来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怎么想办法呢?原以为报道后就能安顿下来,没想到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我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独自置身黄昏里,不知道该去向哪儿。满眼的荒芜中,有一片青绿的草坡从操场上蔓延到山边,或许是我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来思考一些问题吧,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坐在那山边上了,看着山脚下空荡荡的河谷。它正敞开自己,一束流水从中穿过,向着我刚刚来的方向逶迤而去,我在纠结,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街上已经没有返城的车了。我掏出手机,想给朋友倾诉我此时的遭遇,可翻开手机后,却发现没有信号,无奈,只好苦笑着起身,朝安尔街上走去。
我先是沿街往返找了两遍,始终没有找到有“旅馆”“旅社”等字样的灯箱或招牌。于是看见谁家铺面开着,我就进去打听,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说,“我家倒是……有空床,但……也说不上什么旅社之类的”。我激动地说,“可以租给我住吗?多少钱一晚你尽管说?”“不嫌弃的话你就住吧,钱你随便给。”总算是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我跟随着他穿过两间屋子,经过巷道,堂屋,隐约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他窸窸窣窣在墙上摸索着,啪嗒一声,黑暗中绽出一颗暗黄的灯,那灯光根本就没法照明,只是将先前的黑暗稀释了一点而已,大约还是能看见里面有两张床铺的轮廓,他说随便我睡哪一张,然后转身离开。他也看不清,打了三下火机,前两下都打空了,第三下才打着,他借着那光亮,趿拉着鞋子沙沙沙地擦着地面走出去。天气还有些闷热,我把上衣脱了,赤裸着呆坐在床沿上。狭小的房间,黑暗的时刻,沮丧而又孤独的心情,此情此景,特别想找个人聊聊,可我翻开手机看了几次,仍然未有丝毫信号,无奈只能自我安慰,“睡吧,一觉醒来天就亮了。”我囫囵往床上一躺,哪知这床许久没人睡过了,满床都是沙粒,或许还有老鼠屎等,刚躺下去,感觉太硌人,立即又坐起来,伸手去将被汗水粘在后背上的沙粒一颗一颗地拂去。我摸索着将自己带来的行李打开,在这床上铺了一层新的垫单,再次倒下去,逼迫自己睡去,因为只有睡着了,这段煎熬的时间才会像被剪掉一样快速跳过。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夜宿异地,不知睡了多久,半夜翻了个身,黑暗中看见对面床上,一粒火星儿支棱在床头,吓得我立即驚坐起来。可能我的反应过于强烈,对面床上才发出一个声音,“不好意思,影响你睡觉了”。我这才搞清楚,对面床上不知道啥时候睡上来一个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那烟头燃出一团微光,刚好能烘托出他的脸,那是一张硕大而又油腻的脸,伴着那团微光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之后我们聊了几句,得知他是一名警察,来安尔处理案子。他也来几天了,白天晚上处理案子,太累了,所以找到这儿来休息一下。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告诉他,天亮后我可能就要走了,安尔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慰我,他说习惯了什么地方都一样,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我一样大,也是二十四岁,经常单独去很多偏僻落后的地方出警,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置身异地,无依无靠,也感到过绝望和孤独,不过最终都挺过来了。我本来还想听他聊几句,可烟熄灭后,他就鼾声滚滚了。心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这番话,我再次睡着了。
天亮后,对面床铺上的警察已经离开,墙洞里照进来一束明晃晃的光,这光里,尘埃自由而又安静地飞舞着。由此,我获得了一些启示,这大千世界,我不也是一粒尘埃吗?即便身陷窘境,只要能做好自己,总有一天,命运之光照临,会有人看见我的精彩。
3
一个星期后,我搬到学校去了。宿舍是楼梯下的杂货间,大约15平米,存放了大量的灰尘、蜘蛛网、破鞋、锈铁、调料瓶、破衣柜等。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我要把它打理成宿舍,首先得将屋里没用的东西统统扔掉,把空间腾出来,再想办法布置。有些初中学生看我和他们差不多大,我在楼下一招手,他们就笑嘻嘻地跑来帮我打扫。一帮学生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我拿棍子将墙壁上即将剥落的石灰层捅掉,再用报纸将四面的墙体糊起来。既然在这个地方工作,就得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虽然陈旧破败,可勉强也能住,校长承诺了,如果下半年有更好的宿舍空出来,我就可以搬进去。我的宿舍里没有灯,暂时用蜡烛;锁坏了,先买一把挂锁;没有地方放书,用课桌代替;没饭吃就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先应付几顿。我的宿舍收拾好以后,老鼠们似乎还不知道,在屋后的檐沟里追逐时,还会从窗缝里钻进来,可刚露头,发现有烛光,便吓得赶紧踅回去,你推我搡地拥挤着叽叽喳喳翻滚进檐沟里,而我也懒得去管它们,每晚点着蜡烛读各种各样的书。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据说是信号塔坏了或是停电之类的原因导致的。偶尔围着操场或草坡闲逛,手机会在某处蹿出两格信号来,我激动得僵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支在空中,翻出家人或者同学的电话径直拨过去,虽然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也算是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找到了一条抵达外面的路,通过它询问着家人或朋友的近况,有些心酸,大家也都懂得报喜不报忧。那时我像很多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一样,总觉得自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可当真和生活迎面相碰,却又被撞得鼻青脸肿。我心里有所不屈,源于我对生活的不甘,但又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想起之前那个警察说过的话,“习惯了在哪儿都一样”,我开始去面对,领受,甚至承接命运该有的所有沉重。退一步想,便能发现安尔的很多优点,这个地方有山有河,有街道,有直达镇雄城的车,有几十位教师,数百名学生,相比之下,我的很多同学应该很羡慕我了,他们在更偏远的地方,有的甚至在一师一校点。
学校没有英语老师,第一次走上讲台,校领导便安排我上初二两个班级的英语课。我学中文出身的,英语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可校领导说,“年轻人脑袋瓜好使,现学现教也比许多老教师来得还快。”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接了两个班的英语,每天上课前认真背单词,备课,就这样,我在乡村教师这条路上起跑了,这一跑就是七年。人一旦学会和生活相处,日子就会顺畅许多,这似乎就是很多人说的——磨去棱角的过程,生活崎岖不平,需要适合它的形状,人才能更好地楔入。
第一个周五晚上,看书累了,我想去外面散步,出门后才发现整个学校早已人去楼空,远山、河流、学校以及周围的人家全部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风声呜呜作响,教学楼上也传来呜呜呜的回声。似乎全世界的寂静与漆黑都围拢过来了,只是被我宿舍里那一盏烛光抵挡在窗外。那一瞬,我的孤独犹如黑夜般深邃,幸好还有去安尔时带去的一百多本书籍陪伴我,这样,即便站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也还有在它的尽头刨出星光的希望。后来我才知道,这学校的老师,除了一两个是本地人外,多数都住在镇雄城里,每个周五放学后,他们全都骑着摩托车回家了,到了周日才返校上课。几个星期后,我和几个同事混得稍微熟了,每逢周末,便会搭着他们的摩托进城去,但到了城里,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4
安尔曾是一个乡镇,撤乡并镇后,被化为镇雄县以古镇的一个行政村。安尔地处镇雄西半县,是镇雄最西边的村子,我的老家官抵坎属于镇雄东半县,是镇雄最东边的村子。在镇雄,西半县的教育远远落后于东半县,而安尔的教育又是西半县比较落后的。从几次“普九”工作的开展中可以得知,安尔有高中及大专以上文凭者,寥寥可数。这地方和贵州赫章县接壤,百姓多朴实,平时民风彪悍,交往中若有龃龉发生,动辄喜欢以武力解决问题。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安尔的家长或学生也会不同程度地受到一些影响。
有次我收到信息,班里有几个男生与其他班级的学生发生冲突,他们约好晚自习之后打斗,我立即向校长反映了这一情况,并通知了学生家长。校长带着我和几位老师连夜赶到学生们的住处——那时学生只能租住在学校周围的人家。刚一进门,我就大吼一声,“谁要打架?”几个摩拳擦掌的学生立即站起来,看见是我,赶忙低头认错,唯有一个街上的学生坐在床上,犟着脸与我争论。我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将其从床上揪下来,让他站着,然后我给他们讲解打群架的恶果以及将会触犯到的法律。正在这时,他爸爸赶到了,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将其踢倒在旁边的煤堆里,我立即上前制止,他爸爸往后一退,拉开架势准备和我过招——他爸爸误会了,以为我是和他儿子打架的学生。这时校长赶忙向他介绍我是学校的老师,他这才收起脸上的愤怒,连连给我道歉。那时的我,头发稍长,穿得像个学生,甚至像个坏学生,因此产生过不少的误会。还有一次,我从城里返校,在车上遇到了我的学生,他给我让座,邻座有个女人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让,那学生瞬间羞红了脸,惭愧地说:“妈,这是我们老师。”他妈一听我是老师,蒙着脸笑得前仰后合,“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你长得太像学生了。”
我曾经想做一个温和、包容、人人喜爱的老师,但教了几个月后,我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很多学生经常在课堂上捣乱,迟到,早退或以各种理由逃学,有几个性格软弱的老师常被学生搞得焦头烂额,连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总是红着眼圈告学校告家长,但都无济于事,时间稍久,教学成绩提不上去,名声在周围越传越糟。在他们身上,我总结出,若要获得尊重,必须要有好的教学成绩,但要取得好的教学成绩,首要任务必定是树立教师威严,治理班级纪律。其实安尔不乏聪明好学的学生,他们更需要良好的学习环境,如果他们能通过学习走出安尔,撑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我必须要保护好这部分学生。基于这种考虑,此后我便成为很多学生心目中的“魔头”,一旦违反纪律,便要罚跑步、做下蹲。我那时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与其做一个得过且过、毫无成绩的老师,不如卷铺盖走人。其间有社会上游手好闲的人对我进行挑衅,有家长追上门来与我理论,有学生给我写过“战书”,也有人在黑夜中对我扔过石头,但我从不退缩。实际上没过多久,我的课堂便井然有序,有时候自习课,我躲在窗外看他们,整个教室里也都是鸦雀无声。我可能不是一个好的老师,但对待教育的那份真诚,我无愧于心。经过老师们多年的努力,不懈的教诲,安尔的教育变得越来越好,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上县内县外的重点高中,有些学生后来也走上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岗位,偶尔在路上遇见我,脸上还会露出学生时代的羞涩。即便现在,提起安尔,我的脑海中仍然还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我站在清晨的操场上,看着对面的山顶上有几粒微光在移动,开始我以为是星光,随着天慢慢亮起来,才发现那是住在山顶上的学生们正赶来学校读书。我会一直看着他们从一粒粒微光走成一些小小的人形,然后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慢慢被放大,最后转身走进教室,开始大声朗读。这事虽是发生在冬天,可每每想起,却总能给予我温暖。
5
每年期末考试,以古镇中心校都会让全镇的教师异地监考。有一年,我被派往黑塘村。黑塘村是以古镇最偏远的小山村,地处花山乡与以古镇的交界上,路途遥远,崎岖而又坎坷,且经常会因为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因素阻断交通,里面的人要出来,或外面的人要进去,多数时候都只能选择步行或者骑马,摩托车偶尔能通过。黑塘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全校有两个公办教师、两个代课教师,以及三十多个学生。我先是搭同事的摩托车到了以古镇,再从镇上请人骑摩托车将我载到岩洞脚村,这一路颠簸着,有时摩托车还会打滑,翻倒,甚至跌进路中间的泥坑里,骑车的人轰着一档的马力,后轮下不停地飞溅出数米远的泥浆,反复很多次才能从那些坑洼中挣扎出来,摇摇晃晃地驶到平缓的路面上。从安尔去黑塘村,很是费工夫,光是之前这段路,就得花费两个多小时,到了岩洞脚村后,我与另外两位老师汇合,他俩来自别的村,也是去黑塘村监考。从岩洞脚到黑塘村,只能步行,其中有位监考老师去过,他带着我们走。
從岩洞脚村出发前,黑塘那边的老师跑去山顶上找到手机信号,给我们打来电话,希望能买几斤大米背过去,他说学校里只有腊肉和蔬菜。同行者老魏说,此行山高路远,又背着试卷,大米就不买了,有肉有菜就已经很好了。那是下午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摁在周围的草丛里,而那些荒草摇曳在风中,抖擞着似乎想从地上蹭起来,将我们的影子扶正,重新再压进身体里。一路上爬坡上坎,跨沟越壑,才出一片草坡,又入一片森林,越走光线越黯淡,越走觉得离这个世界就越远。不时有斑鸠或者猫头鹰的叫声在森林中回荡着,似乎在诱惑我们走向它们早已布下的陷阱。突然老魏脚底一滑,连同一堆砂石,哗啦啦滚进了山沟里,原本死一般的寂静忽然被撕开,从里面噼里啪啦地飞出去几只青鸟。我们赶紧把老魏扶起来,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后,三个人继续穿梭在林中。无论怎么大声说话,都像是在窃窃私语,无论怎么大步向前,都像是在原地踏步,那无边的黝黯正在一寸寸地收走野路上的微光,将我们慢慢卷进它的深渊里。这时老魏似乎有些担忧,他建议我们跑起来,尽快从林中冲出去,原因是除了试卷之外,老魏身上还带着几万块的现金,那是以古镇中心校划拨给黑塘小学每个学生的生活补贴。这林子太深,要是有人躲在里面埋伏,简直不敢想象。
冲出森林后,天光明亮起来,世界似乎被拓宽了些,我们拨开满山的荒草,来到了山顶上,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歇息。那棵树被当地人称为“神树”,枝条上到处挂着红色的布条儿,树的根部还有香火祭祀的痕迹。它那巨大的树冠,投下大片的树荫,无论南来北往的人经过这儿,或避雨,或乘凉,都能获得她的馈赠。我对这神树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敬畏,总觉得她的树冠像怀抱,它长年累月地撑开,就是为了收留我们这些失魂落魄地从林中跑出来的人。坐在树下,我们的内心越来越踏实,身上的汗渍也慢慢被晾干。夕阳西下,秋月东升,对面那座山上,炊烟如柱,人声狗吠宛在耳际,老魏说,那就是黑塘。听他这一说,我立马就疲意消退,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很快就满血复活了。老魏说,黑塘村虽然就在眼前,但是走起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天晚不宜赶路,他认识一位以前在黑塘小学代课的教师,住在神树周围的村子里,今晚就去他家借宿,明早赶在考试之前将试卷准时送达学校。
找到那个代课教师家时,天已黑尽。吃过晚饭,在代课老师的安排下,我们三人就在他家最好的房间里睡觉,所谓最好,就是有棉絮被子,好久没有人睡过了,又霉又潮,盖在身上,重得像一座山丘。这是一间狭小的平房,隔壁就是马圈,平房和马圈之间,有一个门框,但没有门,平时就用两根木棒交叉着将马拦在马圈里,我们进去睡觉的时候,那马将头伸进我们的房间里,东张西望地,可能是有些饿了。夜静山空,流水在我们身下的山谷中回响着,我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而老魏和另一名监考老师刚一躺下,就鼾声大作。半夜时分,我总觉得有个黑影在老魏的枕边晃动着,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麻起胆子将手机的屏光照过去,这一照让我震惊,立即紧张地大喊起来,“老魏,马啃你的钱包了!”瞬间,老魏犹如遭遇电击般从床上弹起来,反手一把将包从马的嘴里扯下来,那包里装着老魏此行带来的几万块钱,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了,否则要是被马拖进马圈里,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我们都不敢睡去,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等待着拂晓的到来。
从代课老师家赶往黑塘,原本是有路的,也许很久没有人走了,也便没有了路。我们循着黑塘村的方向,从埂子上往下跳,或侧着身穿过悬崖,弯弯拐拐地下到河谷里。那河里的水,清波激荡,白浪翻滚,没有一滴水珠为了我们的到来稍作停留,这人间似乎和它们无关,它们来了,就是为了流逝,它们去了,就是为了再一次流逝,或许所谓的河,就是流水与流水之间的距离,这距离既有空间的远也有时间的长。站在谷底,仰望山顶,蓊蓊郁郁之中,间或传来几声鸡鸣,黑塘村就隐没在那里。为了准时开考,我们匆匆在河里掬水洗了脸,循着鸡鸣之处火速前进。行至半山腰时,一阵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我们边往山顶上跑,边佝偻着腰,把试卷藏在怀里,那雨水沿着发梢、脖子淌到胸口上,有着透心的凉。幸好路旁有一间破败的空房深陷在荒草中,我们跑进去避雨。这房子是以前黑塘的老村公所,黑魆魆地耸立在山腰上,它快要倒塌了,满屋的杂草似乎已经提前感觉到了,正在憋着劲从窗口和门缝里往外长。不到半刻时间,雨就停了,那山路因为雨水的冲洗变得泥泞不堪,每往山上登两步就会向下滑一步。离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这样我们更需要加快速度了,因此需要付出的体力比平时多了几倍,每喘一口气都感觉身体就会瘪下去一些,疲惫也从各个关节纵深到心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抵达黑塘小学了,并在规定的时间里准时开考。黑塘小学是一栋两层水泥房,一楼是教室,二楼是教师宿舍或者做饭的地方。那楼板有些地方已经豁开了碗口大的洞,站在一楼的教室里,可以看见二楼的天花板,有时人从上面经过,会抖落许多灰尘。显然孩子们早已习惯了头顶发出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答题,倒是我在他们中间走走停停,不时要抬头往上看是谁的脚刚从头顶经过。在监考的过程中,忽然有瓢水从那洞里泼下来,还混合着一些煤灰,刚好淋在我的肩膀上,我本来有些愤懑,但看着面前这些孩子正在全神贯注地答题,再想想他们生活的地方,也便释然了。这时楼上传来一个老师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歉意,“王老师,实在对不起,刚在洗菜,水不小心溢出来了。”我没有说话,只是通过那个洞口,仰着头给了他一个笑脸。
吃中午飯的时候到了,果然是没有一粒米饭,只有腊肉、土豆、白菜等混着煮了一锅。为了接待我们,黑塘的老师开了几瓶啤酒——当地村民用马驮上山来卖的,很珍贵,开瓶时小心翼翼的,都不敢使劲摇荡。啤酒配着这样的菜连续吃了三顿,太咸了,根本没有胃口,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实在忍不住了,老魏带我们去学校附近一户人家蹭饭。刚一进门,那家人立马就认出老魏是发生活补贴的老师,很是热情,捡了鸡蛋要煎给我们下酒,对他们来说,这是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但我们想吃的是饭——苞谷饭、大米饭,或荞麦饭等。我们拒绝了他家的好意,纷纷说刚刚吃过,说完又有点后悔。关键时候还是老魏点子多,在我们佯装起身的时候,老魏觍着脸揭开他家甑子一看,故作吃惊状,大声惊呼:“啊,蒸荞麦饭啊,那要吃点再走。”也就这样,我们吃到了两天来最香的一顿饭。
离开黑塘,一路上山高水低,有的地方,小路就挂在悬崖上,需要贴着崖壁才能通过。想起那些孩子,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考试,穿过了人生最小的悬崖,试卷上歪歪扭扭的字,怎样才能从更多的绝壁上刨出一条条天梯,供他们攀援着爬到更好的生活里去。相比之下,安尔虽处江湖之远,或许已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国了,而我身居其中,却时有不甘的念头,真是辜负了这片弹丸之地对我的收留与接纳。此后我便将安尔从 “流放地”变成安身立命的地方,用这片土地上的晨风与夜露驯养着躁动的心灵,一天天地,我像一个农民,翻耕生命的土壤,在身体里打理荒秽,试着让自己变成一块花木扶疏的田园。
6
阅读与写作一直在救赎我。
对于偌大的世界来说,安尔就是一间斗室,而我像一个燃灯之人,在暗淡的光辉里擦拭旧书上的汉字。我在与它们一个个地相认,以便在卷帙浩繁的文本中去找到血型、温度、性情等都与我匹配的汉字,我要用这些汉字,重塑一个“我”,他带着我的情感和经历,以及穿透这斗室的冥思翻越山外青山,汇入时间的汪洋,与大千世界融在一起。如此一来,我的偏居一隅给了我更多安静的时光,从而让我置身喧嚣之外,因此获得了一个窥视红尘的最佳角度。
有两年我的时间几乎昼夜颠倒,白天上课、睡觉,一到夜里,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高速运动,看书、写作、看电影、听歌,有时精力充沛到需要在宿舍里锻炼身体,以此让自己变得劳累,从中找到困倦而眠的可能。我后来搬到宿舍二楼去住了,楼下是一户教师家属。由于我经常半夜三更做饭,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或者在宿舍里做俯卧撑、鲤鱼打挺等,楼下那户人家总被这些声音吓醒,时间越久心里越瘆得慌,最后他家竟然作出了“闹鬼”的猜测,没过多久,这户人家就搬走了。这件事情早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可我却从未听说。那时老师们偶尔晚归,看着漆黑的夜空下,总是有一盏孤灯明目张胆地亮着,出于好奇,有人路过我窗口时,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原本以为我已经睡了,只是忘记关灯而已,没想到我却打开窗户,立即就答应了。几个同事马上醒悟过来,伴随着一阵大笑后,黑夜里横空飞来一句话,“原来你就是那个鬼啊!”
语言漩涡搅出的力量,将我吸往它的深渊中。带去安尔的一百多本书两年间就读完了,为了满足阅读欲望,我经常搭载同事的摩托车去城里买书。我的阅读重心开始偏向诗歌,恨不能将中国所有的现当代诗歌都读完,而诗歌这种边缘的艺术,读的人少,买的人更少,书店里甚至都不会有诗集卖。有一次在镇雄新华书店,我问店员有没有海子的书,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啊,终于可以买到我想要的书了,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我算是明白了——不会有的,那是一排儿童读物。我要的是诗人海子的诗集,不是孩子的书。后来有个朋友骑车带我到贵州毕节城里去买书,离安尔往返两百多公里,为了买到北岛、顾城、海子等人的诗集,一路上我俩吃尽了苦头,镇雄到毕节到处都在修路,很多地方摩托车根本无法通行,去的时候,我们绕着路走,实在绕不过了,两个人只好推着摩托车,翻山越岭,中午就出发了,到了毕节,是满城华灯初上。当晚我俩就迫不及待地逛了书店,买了很多书。第二天清早,不敢原路返回,只能先从毕节骑车到赫章县,再从赫章县转入镇雄。
语言的深渊里有越陷越深的黑暗,而写作就是为了在里面摸索到重启光明的按钮。早在2003年,我在师专读书期间,便已尝试过现代诗歌写作,不过那时还不懂得“修辞立其诚”,只是停留在简单的文字堆砌和青春期无病呻吟的宣泄上。到了安尔,个人际遇中空间上的无限压缩与时间里的无望将我赶往语言的道路上,我对现代诗歌的专注与痴迷,让我深感这门技艺对于心灵的召唤,它将一个六神无主的人已经走远的部分重新激活。我在本子上写下很多分行文字,并在每个周末进城去,在网吧里把它们放到博客上,这样我就有了和外界交流的机会,我的世界正在拓荒,从它的边沿上,透射进来一些微弱的光芒,我似乎由此看见了自己的孤独。渐渐地,学校有了网络,我也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在各种博客和诗歌网站上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网游。2010年5月的某个深夜,我听着汪峰的歌,一气呵成,写下了《晚安,镇雄》,这首诗在形式上稍显粗糙,但诗中特有的批判和迷惘气质在我那段时间的写作中算得上一个典型。也就是在同一间宿舍里,那两年,我写下了近百首诗歌,其中一部分,曾为我的写作带来过出人意料的荣光。我以诗人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就是从安尔开始的,因此,安尔在我的个人写作史上,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和意义。
7
偶尔有朋友来安尔看我,为了尽地主之谊,我会亲自去河里摸鱼,或者到村民家中买土鸡,沽上几斤苞谷酒,再约上几个同事,就能组成一个觥筹交错的饭局。山里的老师,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很快就能混得熟稔起来,酒到酣畅之处,总要分个“南北”派,划上几拳,直喝到面红耳赤,踉踉跄跄仍不肯离去。渐渐地,在朋友们的心中,早已把我当作安尔本地人,若要打听安尔的什么事情,首先会想起我,而我也能如数家珍地谈起。那些年,每个秋季学期,都会调来新老师,有男有女,这些老师到了安尔后,很快就会组成新的家庭,从而在安尔扎下了根子,有的甚至在街边上建了房,索性连户籍也换了,成为了正宗的安尔人。逢连过节时,大家还会凑上一份钱,共同吃顿大锅饭,以此增进感情,加深友谊。
七年时间,足够将一个异乡人变成熟人,甚至是本地人。走在街上,摊贩、村民、家长等每一个人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还会吆喝一声,發生纠纷了,我还能去劝几句。我与摊贩砍价,与村民寒暄,与家长谈起孩子们的教育,一颦一笑间,俨然已是本地人之模样。想起初入安尔时的纠结、彷徨、失落等,似乎显得有些矫情。安尔作为静谧而又封闭的时空,圆圆满满地摆在那儿,我的骤然加入,让它产生了裂缝,为了接纳我,这裂缝还要重新愈合,这时空还要再次圆满,让我成为它的一部分,我只有适时调整自己,成为它的补丁,而不是挣扎,让裂缝越来越大。身份认同感获得解决后,才能在一个地方寻找到更多的快乐。“安尔”一词,是从彝语的发音直接汉译过来的,具体意思暂无可考,倒是我在安尔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个笔名就叫安尔的文学青年,他家住在安尔隔壁的村子里,我问过他“安尔”的意思,他扯淡为“安定你的生活”,现在想来,如此定义,也是比较贴切的。
8
我曾经独自沿着安尔周围的山脊,在群山中一座座地跋涉,累了就躺在它松软的植被上歇息,或者趴在绿荫中寻找陈年的松塔,在它裂开的鳞瓣里,偶尔还能找到几粒干松子,放在牙齿上咯嘣一声磕开,慢慢嚼碎,经唾液搅合,满嘴都是清香。有的山巅,也许多年没人到过了,几段小路的痕迹在山上断断续续地延伸着,却在某处突然扎进草木中,成为自己的尽头。安尔人喜欢吃野菜,比如蕨苔、刺老包、香椿等,用热水焯过,浸入清水中泡上几个小时,将其涩味过滤之后,切细,拌上水豆豉就能做成一道道可口的凉菜。而这些植物,一到春天,安尔周围的山上便到处都生长着,只要我们愿意走向山中,俯下身去,你会发现,自然给予我们的馈赠,又何止这些。
站在山巅,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推开两岸的河谷,朝着大地倾斜的地方逶迤而去。这条流经安尔的河,据说是乌江的支流,我没有考证过,姑且就叫它安尔河吧。若非涨水季节,安尔河通常是平缓而又清澈的,它会在某个低洼处或者山崖下形成若干一米多深的水潭,可以泡澡,可以游泳。天气热的时候,我们时常约着去河里洗澡,我虽不善游泳,但从不担心会有危险发生,安尔河的温良总是善待着周围的人们。那些水潭相互间隔着几十米,每个水潭里仅有三五个人,且都是熟人或朋友。由于山高谷深,水潭都有它的隐秘性,洗澡时尽可放肆到一丝不挂,累了就爬到河滩上,找块干净的石板,赤身裸体地躺着晒太阳。这时若有谁使坏,谎称“有人来了”,石板上的人会翻骨碌爬起来,纵身跳进水潭中。有时真有村里人背草走过河滩,洗澡的人们借流水遮掩着身体,打个招呼或者寒暄几句。而那路过的人也毫无别扭之意。蹚河之时脸上的汗水滴入河中,瞬间随着流水淌进水潭里。
山为父,水为母。在某个地方待久了,首先接纳你的,或许就是那地方的山山水水,而你也会在闲暇之时,以最舒适恬淡的心情走向她,躺在她的怀里,一阵清风、几声虫鸣、山涧中激起的浪花、突然划过河面的水黾等,似乎为了迎接你,这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而你置身那山水之间,行走,畅游,坐卧仰躺均是和她的一种交流,有时怀着心事,即便沉默,也算是和那山水的一种私语。
时至今日,安尔那片山水已经化为另一种形式,寄身于我体内,正如“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回到记忆深处,安尔总会像个美人等在那儿,陪我静坐,听我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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