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的男人
2022-03-14黎子
黎子
清早,窗外的天光蒙蒙亮了。福根起炕,套那条压在炕角的冬裤,婆娘杏芳的腿伸过来,压住冬裤,还去啊?天冷,不去了。
福根把裤腰拾掇齐整,用最外面的一根麻花布绳在腰上勒紧,打个活结,手朝肚子上拍两下,恍惚的尘埃飞起来。他套上棉袄,抬起左腿,下了炕,把压在炕席下那把刀拿出来,别进裤腰里。杏芳醒了,被子蒙着半张脸,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红血丝遍布的棕黄色眼睛。她哆嗦着身子,天冷的,你不怕手起口子?
福根从咽喉里发出一个浑浊的声音。他朝地上吐了口痰,转身蛰进窑掌里,摸黑在水瓮里舀了一马勺清水,端着出了窑门。马勺里的清水左右激荡,摇晃着,摇晃着,终究没有一滴洒出来。
福根家的窑洞院子在半山腰。出了门,上个短坡,往前走十几步路,是个朝山腰上戳出去的山嘴,悬在半空,站上去,可俯瞰整個玛瑙川的山川河流。玛瑙川是黄土高原上一个不大的川子,曾经热闹熙攘过,如今也像别的乡野与山村一样,凋敝零落了。
清晨薄暮层层叠叠升起来,越过山峁的脖颈和白杨树的腰身,落在山嘴上。已是深冬,四野荒草披着散霜薄雪,被朝阳映着,一粒一粒,闪着红彤彤的金光。隆冬的太阳只在早上通红这一会儿,没多久,就会变得煞白,白成一只黯然失神的瞳孔挂在天空硕大的头颅上。福根眯着眼,在短暂的红日下立了一会儿,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浸出来。匍匐在山嘴的磨刀石结冰了,像一只全身挂满冰凌动弹不得的暮年虎,它立在旭日下等待太阳的救赎。福根把半马勺冷水泼上那冻僵的老虎背上,水顺着冰凌清脆滑落。这并不碍事儿,不出半根香工夫,福根的刀子会让虎背上的冰和水都冒起腾腾白气来。
整整有半年了,福根每天日出日落来这个山嘴上磨刀。其他时间要上山放羊,下地拾掇庄稼,他还是没忘记干了一辈子的这些营生。他舍不得他的土地。川里人都说,恓惶的福根啊,怕是傻了,天天磨刀,是想给女儿报仇吗?可他一个瘸腿的哑巴,能走到哪儿去呢!
毫无疑问,福根是整个玛瑙川最能干的庄稼人。其他能干的庄稼汉,能出门打工的都出门了,最不济也在河州城的工地上搬砖头、拉沙子,去盖高楼大厦了。地里种不出钱,如今没人种地了。福根的腿不灵便,又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他不进城,依旧留在玛瑙川,种他的地,放他的羊。
福根的腿脚跟舌头不灵光,但他的脑子灵光,会做事儿,又肯下功夫。早些年,大家都种地,他放羊,规模最大的时候,他的羊群繁衍到了一百只,关了整整一个地坑院,五孔窑洞。后来大家都弃地从工了,他把羊卖了,只留下十只山羊。清早打开羊圈放到山上去,由领头羊带着,吃完草羊群自己就下山回来了,用不着多操心。他把卖羊的钱,一部分供儿子读大学,一部分承包了川里最肥沃的河畔田地,种了苹果树、柿子树、榛子树,树种都是村委会免费发放的,说是扶持农民创业。还有八亩地,他养了松树苗,这些树苗长到半人高就有城里人下来买,买到城里去做街道绿化。还有十几亩地,他一年四季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菜籽、胡麻、糜子、小谷。春夏之际还会腾出河滩的两三亩石头地,种些西瓜和梨瓜。一对儿女放暑假回来了,最爱钻到瓜棚里去。瓜棚里有床板和被子,晚上在棚头挂上马灯和蒿子,看守瓜田。儿子女儿钻在瓜棚里,拿个长刀把西瓜劈开,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吆喝着吓走那些野兽。
女儿最爱吃一种灯笼红品种的梨瓜。福根记得。那时他叫杏芳去集上买种籽,一定会买上两包灯笼红种籽的。
这年冬至,玛瑙川的人都从河州城里返回村庄拜祖。
那些冷落许久的烟囱里冒出炊烟,在玛瑙川上空弯弯曲曲作画。玛瑙河对面的黑水龙王庙,平日里锁着,今天也开门了。庙里供上了香火和花馍馍,红色幡子在屋檐上随风飘摇。人们清早揣着香表去庙上拜龙王,有人从小桥上走路去,有人开汽车从大桥上一溜烟就到了庙门前。男人们烧完香,从里面出来,立在庙门前抽烟。有人感叹,龙王庙破了旧了,大家应该捐点钱,把庙子重新修葺一番,或盖个更大更气派的。有人点头应和,有人摇摇头,唉,修它做啥,有这闲钱,还是攒着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吧。人们三三两两谝着闲传,过了河,回村庄了。
晌午,日头朝西偏去,福根家院落里留下半扇日影,轻晃晃移动着,那是日头翕变的翅膀。人们聚在福根家吃饭,打鼓,给已故的先人磕头、放炮、点纸钱。聚在院子的人,手里揣着一部手机,边磕头边拍小视频发朋友圈,配文:祭祖的日子,回家寻根,给我老祖宗磕头了……在城里待久了,人们反而觉出了这乡下的有趣和放松,举着手机各处拍着,攀谈着,一派热闹融融的景象。
玛瑙川人没有祠堂,祖先的牌位和家谱都是三年一家轮着伺候的。今年轮到福根家。福根提前宰了一头猪,这天叫杏芳煮了,一口大铁锅支在院里,柴火热烈燃烧,锅里炖着大块的骨头。铁锅旁临时支起来的案板上,放了一摞瓷碗,锅里戳着一把一米长的铁勺,要喝汤自己走过去舀就成了。杏芳还在窑里忙活,和几个女人和面、切菜,准备吃了猪肉,再让大家吃碗饸饹面。城里的饸饹面不好吃,清汤寡水的,没味儿!那些回乡的男人女人都这么对杏芳说:“还是大伙儿聚一块儿,大锅熬出来的热汤淋上长面,那才叫一个美咧!”杏芳便叫粉娥嫂子去窑洞门口喊一喊。粉娥双手叉腰,立在窑门口朝院里喊:“男人婆娘娃娃们,赶紧把锅里骨头都啃完,老娘等着大铁锅调汤咧,你们还想不想吃饸饹面喽——”
“想吃,想吃得很——不光想吃面,还想喝你的汤咧!”院里一个男人扯嗓子吼了声,大伙儿都跟着笑了。
那只小山羊,就是这时从窑面上跌下来的。跌在半空,挂在一棵椿树杈上。
黄土簌簌落下来,扑了粉娥一脸。女人大叫起来,转身走进窑里,从缸里舀起一瓢水来洗脸。人群齐齐抬起头,惊呼起来,仿佛发现了一个新闻现场似的兴奋,手机摄像头对准身悬半空的小羊。
杏芳跑出窑门,抬头看到悬在崖面的羊羔,吓得大叫福根的名字。福根从祖先的供桌前起身,一摇一晃走出来,看到椿树杈上挣扎的羊羔,腿脚乱蹬着,崖面的土块啪嗒啪嗒往下掉。
福根认出了这只羊。这是今年过端午时长须母羊诞下的一只羊崽,也是母的,如今已长到半大了。
母羊诞羊羔那天,女儿刚好放学回家。女儿在城里念书,高二了,学习时间紧迫,一个月回一次家。她手里捏着书本来到羊圈,看父亲为母羊接生。小羊的头出来了,身子还卡在里面,父亲口齿不清地喊女儿的名字,蓝——蓝——他打手势叫女儿进来帮他一把,把羊腿摁住,这羊难产了。
十七岁的女儿看到这个鲜血淋漓的接生场面似乎被惊吓了,又有些害羞,远远地站在窑门前不愿挪动。她毕竟是农家长大的女娃,懂事、勤劳,踌躇了一下就进来了,把课本放在一旁的羊槽里,弯下腰帮父亲安抚那只可怜的母羊。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母羊顺利诞下羊羔。福根把一盆小米汤端到母羊跟前,母羊艰难地站起身,把头伸进脸盆里喝米汤。不大一会儿,那只小羊颤颤巍巍站起来,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便跪下前腿去母羊身下吃奶。女儿看到这一幕,眼里闪起泪花。爸,羊羔子真坚强,我也会像它一样。
女儿当时说了这么一句。福根欣慰地点点头,那时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女儿会好起来的。
杏芳在院里乱窜,嚷嚷着找木锅盖,要盖到那口大铁锅上。
落进了土,肉汤就喝不成了。她嘴里不停念叨。
福根一瘸一拐穿过人缝儿,在草棚的木梁上找到一根长绳。他把绳子取下来缠在胳膊上,又进厨窑,从炕席下取出那把刀别在腰上。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回头望,羊崽还在椿树上蹦跶。母羊在崖顶上朝下呼号,蹬着蹄子,急切地呼唤它的孩子。人群中响起尖叫声,要掉下来了吗?啊,快掉下来了——
福根本想叫个人跟他一起上去的。他环视一圈,发现他的婆娘急着收院里的菜碟碗筷,其他人捧着手机仰头呼喊。他把手放在那把刀上,紧紧攒住,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咳嗽声,转身,踉跄上了坡。
母羊见福根上来了,奔过来跪在福根身下蹭他的裤腿,一双羊眼里泪汪汪的。福根摸摸母羊的头,似乎在说,放心吧。相比于跟人相处,福根更愿意和牲畜待在一起。动物的灵性和善意常常比人实诚,这一点让福根感激,跟它们在一起时,他不会孤独。
福根将那把三寸长的刀子插进一个长草的小土堆。这样的土,内部有草根勾连,往往比较结实。他把绳子绑到刀把儿上,来回拽动,试探着绳子的牢固程度和承受力。或许是嘶叫得累了,小山羊嗓子已沙哑,它无望地安静下来。
下方院里的吼叫声又惊扰了它。羊娃子,你倒是动一动啊,是死了吗?没死没死,又动弹喽。动弹拍起来好看……
安静下来的羊羔又开始四蹄乱蹬。椿树枝摇摇欲坠,再攒动,就要折断了。福根心里着急,想让底下的人闭嘴,不要再乱吼乱叫了,可他张口,只发出一阵咿咿呀呀浑浊不清的声音。
他张开了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吐出来,就变成了无力的哽咽。他只好拔出那把刀,把它举起来,朝下面的人挥舞,想告诉大家不要吵。他日日打磨的刀子太过明亮,在崖顶上划出了一道炫目的光芒。人群再度响起一阵尖叫,手机镜头朝上,齐齐对准了他。“福根家的羊跌死了,福根拿着刀子,要跳窑面子了!快看啊——”他们这样嚷道。
福根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地响,要裂开了一样。
这些话像一支响箭直直地射在福根的脑门。他想起女儿坠楼那天的情景。那是七月的一天,他开了拖拉机和杏芳到镇上集市卖西瓜。西瓜个大滚圆,瓜甜瓤红,好卖得很。只是那些买瓜的年轻人不付给他钱,硬要他捣鼓出个什么二维码,说可以直接付钱到他的手机。福根不太相信手机,他给婆娘打手势,买西瓜就给人民币。可那天遇上了好些人,都拿着手机说扫码给他付钱。福根看看周围的摊子,摊位上都立着一个纸牌,上面印着那个叫“二维码”的东西。福根不懂这些东西,他知道自己落伍了,改天儿子女儿回来,要叫娃娃们教教他。
那天后半晌,福根没心情卖瓜,让杏芳守着,自己坐在拖拉机后面的一片阴影地上卷纸烟抽。他的手机响起来。是摩托罗拉的一个按键手机,已用了七八年,一个亲戚用旧了给他的。儿子毕业后一直说给他买个新的智能手机,他不要。电话是女儿班主任打来的。他说女儿在城里小什字的高楼顶上,已经快半小时了,不肯下来。
女儿怎么会跑到楼顶上去呢?福根给杏芳做手势,把摊收起来,赶紧进城。县上距河州城六十多里路,他们开得飞快,西瓜在后车厢里被磕得四分五裂。到了城郊,福根的拖拉機被挡住了。农用车辆不能进城,穿制服的人说。杏芳哭着说去看自己的女儿,她要跳楼,在小什字的楼顶上。穿制服的人说,上警车,我送你们过去!
福根到现在都没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四肢仿佛被什么捆着一样,使不出一点力气。蓝蓝怎么会跳楼呢,她是个好孩子,学习不如她哥好,可她从来不让家里人操心。周末回家,女儿总帮着他和杏芳干活。女儿烙的面饼子比杏芳烙的还软和。她爬到楼顶上做什么?难道女儿心里还在委屈?可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要快快地进城,告诉女儿,啥事都会好起来的,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福根和杏芳快赶到河州城小什字的时候,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那么多的车子扭在一起,那么多的人围在一起。他们在喊什么,他听不清楚。这里不是玛瑙川。在川里,只要他的放羊鞭一甩,隔山都能听见呼呼的惊天响声,野兽闻之而丧胆,他的羊群也会因此而重新聚拢山渠。他们远远看到楼顶站着一个人,似乎就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正当有人向他们跑过来时,那个人影从大厦顶突然坠落,看起来像一只正在飞翔的鸟被一只弹弓打中、坠落——周围响起刺耳的尖叫。杏芳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福根听见有人在旁边说话,安慰他。他不住地点头。他的左腿颤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左手摁在大腿上,狠狠掐住才能止住那种抖。一个年轻警察小伙从楼里出来,满脸泪,腰里绑着绳子。他走过来,抱住福根一声长嚎:我本来可以救她的,她的手都向我伸过来了——
小羊羔还在半空挣扎,它又咩咩地叫起来。福根看着它,仿佛看见蓝蓝伸手在向他呼救。他给自己的腰上绑了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插进土里的刀把儿上。
嘿,福根,你干啥呢?不就一个羊羔子嘛,你不要命啦?让它摔下来,摔下来咱们吃羊肉喝羊汤,多好嘛——
底下的人呼喊着,喝羊汤,喝羊汤——
福根弯腰拾起一个土疙瘩扔在那人头上,人群中响起尖刺似的喊声。
有人跑上坡,小跑到福根跟前。“老哥,你年纪大了,吊下去绳子断了咋办?不就一只羊嘛,甭拼命!划不来!”上来了几个男人,围住福根,七嘴八舌劝他,不让他把自己吊下崖面去。福根搡開人群,往自己的腰上绑绳子。
有人出主意,指着上来的年轻男娃娃:“你们谁下去?你们娃娃身子轻,我们哥儿几个吊着你保证安全,莫让老哥自个儿下去。”年轻男娃们一听要吊自己,都把手机塞兜里远远躲开了,站在远处的土梁上看热闹。
“现在的男娃都不行,怂得很!再说也不好给人家吊下去,要是出个啥事,咱们也负担不起,是不?回头为了一只羊,再赔上一条人命!”崖顶上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大家跟着附和:“干脆拿个啥东西把羊羔子捅一捅,掉下去算了。羊羔子跌下去了,老哥就死了这个心。”
福根转身拔起刀子,指着说话那人,双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冒火的刀尖似乎在说,你们谁要敢拦我,我就捅谁。于是人群都让开了,没有人敢再拦这个疯狂的男人。他们不约而同抓住了绳子的另一头,把他放下了崖面。
福根顺着黄土崖面往下溜,疏松的黄土被他的双脚和双手抓落,纷纷离开风吹日晒的墙面旋飞下去。院里站着的人堆张大嘴巴观看,嘴里吃了黄土,四散躲避着,又是一阵惊呼。只是那手机的镜头里,依然直播着紧张刺激的一幕。有人给视频起了吸引眼球的标题:乡下残疾老汉舍命救羊,一根绳子命悬山崖。
羊羔被福根抱进怀里的时候,福根感觉到小羊的肚腹在拼命颤抖,咚咚,咚咚,像刚从羊胎里落出来那样柔弱。福根的一只手仍抓着绳子保持平衡,一只手抓住羊羔,把它藏在大衣下面。“抓住了,往上拉,往上拉——”福根听到头顶的喊声,绳子开始往上走了。福根用单着的那只手抓着疏松的墙面往上攀爬。一只脚用不上力,另一只脚蹬掉了墙面上的土块,所有重力都集中在腰间那根绳子上。福根感到自己的腰要被那绳子勒断了,骨头发出了抗议的嘎嘣声。上面那伙人齐声呐喊,一起使劲,把福根吊了上去。院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羊羔放在地面上,它的腿发软蜷缩成一团,一时半会儿还站不起来。母羊跑过来舔舐羊羔的肚腹。福根瘫在地上,被人晃悠悠拉起来。“别躺了老哥,大冬天的地上凉,去炕上缓缓。”有人在旁边说。福根抱着羊羔,人们搀扶着福根,气势浩荡下了坡,朝院里的女人走去。
“哎呀啊,真是虚惊一场,今天真是该烹了这只羊,犒劳下福根。”人们围着那只羊,争相摸它的头,要与它合影自拍。这是一只无比幸运的山羊。
福根默默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冲进去,抱走了他的羊。他把羊抱进偏窑里,放在炕上的被窝,盛了一碗清水放到羊羔嘴边。它喝了几口,感激地舔舔他的手。
黄昏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花。人群渐渐散去。
有人开车回城,说明天还要上班。有人跑回自家窑洞,把多日未沾身的火炕扫一扫、铺一铺,炕洞里塞上玉米秆,点燃了,浓烟滚滚地往外冒。玛瑙川的天空,迎接着无数片白雪和无数股白烟的纷扰。
“哎呀呀,下起来了,下起来了,这雪说来就来。”
人们佝偻着背,弯腰哈气,缩着袖子,边打招呼边往回走,像多年前熟悉的那样。
羊羔缓过来了,在炕上活蹦乱跳的。杏芳忙活着,骂起福根说:“把你和羊亲得很,还给我放炕上,明儿你再顶到头上去!”福根便把羊羔捉了,抱到羊圈去,跟母羊放到一起。他往羊圈又加了些干草。今晚怕是冷得很,他心里想。
拾掇好院里的家什,福根又揣上那把刀,上了山嘴。
他在山嘴上垒起一堆篝火,火焰滋滋上升,火舌吞没飘落下来的片片白雪。
夜幕正拉下来,山嘴上红彤彤的火光,也算一片喧闹妖娆的夕阳晚霞了。福根从裤带下掏出刀子,往手指上试试,刀刃儿已很锋利了。还需要再磨。总得让他干点儿什么,不要让他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女儿白净的笑脸。从女儿跳楼那天,他就开始磨这把刀。学校和电视台的人都说,女儿是跳楼自杀的,他也在手机视频里看见了,是女儿自己跳的楼。但他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是他自己疏忽了。当女儿告诉他,那个人在宿舍里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他就应该让女儿退学。退学了,就算回家放羊,女儿也是他的好女儿。
他没本事给女儿转学,转学要走关系、要掏钱。他想着这笔钱或许可以省下来,儿子马上要研究生毕业了,找工作要送人情,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结婚。他腿脚不便,但一辈子都是刚毅的人,他要强,想要把日子过到别人前头去。儿子为他争脸,女儿也应该刚强一点。做人不能柔柔弱弱,你弱了,别人就欺负你。那次,他把女儿送到山顶赶进城班车的时候,女儿低着头隐隐约约说出了自己的伤心事。那次,他应该做一些表态的,或者应该抱抱女儿,但是班车来了,喇叭声打得很响。他用力地打着手语说,好好读书,啥事不想,他要是再敢动你,爸拿刀子捅了他。你不要哭哭啼啼,要是学校待不下去,那就回来,不要读了!
女儿拼命点了点头,上了车。车子扬起一股沙尘,远去了。
这是春天的事情了。自那之后,女儿的话变得很少,回家来,整个人神情恍惚。他走到女儿跟前,女儿却总是给他一个开心的笑脸。接下来,就没有话要说了。女儿嘴唇紧闭,只是笑着,不愿再吐露一个字。他觉得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女儿的自杀,跟那个人肯定脱不了干系。福根不是没有为女儿的死因挣扎过,女儿刚去世那些天,他叫儿子写了状子,投了法院。法院派了警察下来调查。校长也把他叫去学校。儿子陪着他去的。儿子在北京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河州城的一所大学里做了教师。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
那个人就坐在旁边,给他递茶。他一把打翻了茶杯,热茶扬起来,洒到那人的衬衫上。那人用手抹了抹,还是对他笑了。那个笑很难看,像一张树皮被斧子剥开。他真想掏出腰间那把刀捅了他。
那天后来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几位穿西装的老师,还有什么律师,把那些材料举到他面前,说万一真的打官司,局势对他们父子没什么好处。他们说女儿有一种叫抑郁症的病,那个病看不见,藏在人的心里,像一个苹果从里面开始慢慢腐烂。福根不太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切都是二十七岁的儿子在跟他们谈。那个人跪到了他面前,说自己是无辜的,蓝蓝生病时,他只是惯例去查宿舍,碰到了一个生病的女学生,对她多关心了几句而已,福根老汉失去女儿,他也非常痛心非常难过。福根的左腿和右手一起颤抖起来,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左手压住右手,把它们叠放在膝盖上。他感觉自己的嘴唇也在抖。儿子起身扶起了那个人。
回家路上儿子告诉他,这场官司我们打不赢,妹妹被欺负是一年前的事了,现今没有有力的证据。妹妹是留下了一封遗书,但里面未具体指出就是他,打官司还需要大笔费用。如果庭外和解的话,他们说我们可以得到一笔赔偿金,毕竟蓝蓝是在上学期间出的事,而且,那天,本来救援人员已经快抓住她的手了,可站在下面那些人,他们,是他们的喊声……
儿子说了很多,说到接下来的生活,说拿到赔偿金,可以在城里首付一套房子,他就把他们接来城里一起住。还有一个机会,县城街道刚建了一批新农村安居房,三层小楼,咱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影响很大,乡上领导说,可以给咱家一个指标。
福根艰难地点了头,手放进衫子下,摸了摸腰上那把刀。
这几个月,福根不能说服自己停止磨这把刀。他曾揣着它,在学校周围埋伏了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等那个人的出现。
刚开始的两天,根本没发现那人进出校门。他难道专门躲起来了?后来他才看见那人都是开车从学校后门进的。福根又躲到后门去,一等就是一天。天暗了,那人又开着车离开了。他没有机会动手。城里的车流多得让他眩晕。晚上,他顺着那条路一直走,走到市中心小什字街上去,走到女儿出事的那栋玻璃大楼下。他找一些废纸垫在地上,靠着那栋楼睡下。楼真高啊,挡住了天上的月亮。有年轻男女从他身旁嬉笑走过。他把手放到腰间,摸着那把刀一直睡到天亮。天亮了,他继续去学校后門观望。
终于有一天,福根看到那人没开车出来了,戴着近视眼镜,背一个皮挎包,走得很快。福根跟着他。他想,如果那人拐进一个小巷子,只要没人,他就拔出他的刀。这没什么困难的,就当宰一头年猪,刀子进刀子出,血流出来,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那人果然拐进了一条小巷,左拐右拐,走得匆忙鬼祟。福根腿脚不好跟不上。可这些天,他早已把这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打探清楚了,像走山上的沟渠一样熟悉。他转身拐进另一条巷子,从那头可以截住那人。
好了,那人过来了,正在往过来走——他还没有发现福根,急匆匆地低头走着。福根把刀子外面包裹的那层报纸褪掉了,紧紧握住刀把儿,站在尽头等他走来。刀子虽然还在他的大衣下遮掩,但他已看见,亮晃晃的刀尖如闪电一般刺中了那人的胸膛……
哎呀,借过一下——一个路过的女人打断了他。那女人提着一塑料袋青菜从他面前走过了。他闪了闪身,让开一条道儿让女人过去。那个间隙里,那人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快步从他身旁经过,拐进另一条巷子去了。
福根追赶了两条巷子,在另一条小巷的尽头,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个人。他挪动着朝他走过去。这时,他看见,那人的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从那人手里接过一个纸包,迅速地放进自己包里。接着,那人一转身,走掉了。
福根发了疯一样追上去,手里扬着那把刀,跛腿跑出一道波浪线。
爸——你怎么在这里,你干啥!
儿子发现了他,一把揽住他的腰。杀人是要偿命的,爸——爸——他听见儿子的呼喊在耳边响起。他的刀尖对准儿子,对着他儿子手里的钱。
爸——儿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带着哭腔说,妹妹已经走了,回不来了,可活人还得活着不是!学校赔了三十万,这是他给的十万,是我逼他给的,是他该拿的!爸——小晴怀孕了,我们马上要结婚,有了这十万,刚好够房子装修……
福根一把推开儿子。他举着那把刀,夕阳烈火一样洒下来落满他全身,他哭嚎着,可是寸步难行。街上的人围过来,观望着。有人打电话报了警。
爸,快走吧,警察要来了——
儿子拉着他离开了那个街口。
雪花飘飘摇摇落下来,石老虎的后背上覆了毛茸茸的一层。福根把刀子放上去,开始了每日黄昏的打磨。后来,他还偷偷去过几次学校的后门。有一次,福根又看见了那个人。他看见,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娃,女娃儿刚放学的样子,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粉红书包,摇摇晃晃扑进那人的怀里。在周围纷纷扰扰的人群中,小女娃在那人的脸上亲了一口,叫: “爸爸——爸爸——”
福根回过头,泪水弥漫了一张黑脸。他颤抖着,把放在腰上的手拿出来,抹了抹脸上的泪,往车站走去。
雪越下越大,柴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被山风吹得左摇右晃,火势大了又小了。福根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头,把刀子的另一面翻过来,在虎背石上磨起来,刀子碰上石头,“嚯——嚯——”低低地怒吼着,像冬天的冰凌生出的刺。
这是一把普通的杀猪刀,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用了几辈人了,是玛瑙川老铁匠打造的,不知已取了多少年猪的性命。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马上过年了,儿子要把女朋友领回家来过年,听说也是个教师。做教师好,收入稳定,生活也稳定,教书育人是个光荣的职业。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福根从羊圈里牵出了那头母羊。化险为夷的那只羊羔还在熟睡当中,头蜷在肚腹上,睡得一起一伏,小耳朵时不时抖动几下,它或许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呢。母羊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乖乖低头跟着福根走出围栏。
火愈烧愈旺了,火舌舔着片片雪花嗞嗞响着,摇曳着,终于蹿起来,张开了血红的大口,仿佛要把整个玛瑙川混沌的冬日黎明一口吞下去。母羊站在一边,垂首待命。福根拿着刀子朝它走过去的时候,它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它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缰绳走到了石老虎旁。
雪又大了起来,福根哈了口气,把母羊的头按在石老虎的脖颈上,一刀捅了进去。
他拔出刀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回身,那只小羊羔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山嘴上的火熄灭了。福根用手抓着莹莹的雪,把刀刃擦洗干净,插进裤腰,点起一锅烟,一闪一晃,踏着月光似的白雪下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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