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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珍儿中篇小说(上)

2022-03-13宋进潮

当代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葛粉秋菊老爹

第一章

沮河是一条多情河,也是一条苦恼河,有人叫她沮水,有人叫她沮水河,都是她。就好比有人叫我金刚,有人叫我刚娃子一样,都是我。我是吃沮河水长大的,所以,我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我高中毕业考大学名落孙山,回到家乡松家湾,心里不服,做梦都想上大学,因为农村那又重又脏的活儿,我实在不愿意干,我体力不行,一听说下地干活儿,就无名状的恼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我绝不是好逸恶劳的家伙,热爱劳动,只是选择劳动的方式与其他人有区别。按道理,我努过力,没考上大学也就无怨无悔,但我又是一个偏偏与命运抗争的人。好在那些年,田地早已下放,责任田想什么时候耕,就什么时候耕,想什么时候种,就什么时候种,只要不错过季节。

说起葛粉,你就知道我是哪里人了。

葛粉几乎是松家湾的代名词,我就住在松家湾。

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故乡的天鹅蛋》登在《襄阳日报》上,那是对我家乡葛粉的赞颂。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我高中毕业那几年是没有那个水平发表文章的。

松家湾的人对采葛、捣葛、做葛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仿佛血管里流着不是血液,是葛粉。那黄不溜秋,粗皮厚糙的葛根,就像湾子里男人的大腿和膀子,就连额头上皱纹,也像缕缕葛麻。葛粉白得就像女人未见过阳光的大腿和胸脯,嫩得就像点浆的水豆腐。男人女人嚼舌根的话,也带有葛粉的清冽味儿。吃的穿的,就不用说了,都是用葛粉换来的。

挖葛根很有讲究,先说季节吧!必须立秋之后开始,处暑进入高潮,到第二年惊蛰前后结束。立秋后葛藤停止生长,葛叶枯萎,葛根开始收浆,惊蛰后葛藤开始复苏萌芽,葳蕤繁茂,葛叶在接受阳光照射的同时,葛根琼浆饱满,在地底下潜滋暗长。除了这段时间,你要是随意上山采葛,背后一定会遭人暗骂。最恶毒的一句话是:“你个断子绝孙的!”所以,除了这个季节,是没人随便采葛的。

松家湾人把葛运用到极致,葛叶是很好的猪草,猪很爱吃,可以给猪肠胃清火,避免猪瘟。

一到盛夏,湾子里的媳妇们,挑起大箩筐,撅起小竹筐,上山打猪草刷葛叶。妈和姐姐经常说,刷葛叶时常常看到乌蛸蛇、黄安蛇爬上葛藤架吃葛叶,老远就听见吃得呼呼响,蛇很大,有几庹长,小水桶粗,头上有“王”字,口有两个簸萁合起来那么大,能吞下一头小牛,吞人就像吸进一个蚊子。蛇吸引力很大,只要一张口,十几米外的人和牲口就被吸进肚子里。

黄安蛇一旦发情,就发出很大的求偶声,沉闷悠长,映过几架山几道岗,把整个村子喊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这种声音飘忽不定,此时听见在银沟,转眼听见就在几里外的花梨树沟,是无法找到它在哪里叫唤的。

松家湾的人眼睛比蛇毒,他能从葛叶葛藤判断几尺深的土下面是柴葛,还是粉葛。柴葛是不出葛粉的。只要看准一根粉葛,用斧头豁开场子,几挖锄下去,挖起的葛根就有百十来斤,一个小伙子力气再大也挑不动。挖起的葛根,整体铺在地上,过细瞧瞧,大多像人形,有点人参的样子。这就是西方人说的“东方巨参”或“南参”。“南参”相对于“东北人参”而言。

葛根挖回来后就要刮皮,刮净后就得砸捶,也叫捣葛。

捣葛的场面蔚为壮观。男女老少涌向沮水河,女人刷起袖子,卷起裤子,踩进水里,用竹片、瓷片或铁皮刮去葛根厚厚的一层皮,男人把刮好的葛根垫在石头上,抡起木槌,一上一下“嘭嘭嘭”砸个不停,响声映到对岸的红岩壁上,回荡着沉闷的“嘭嘭嘭”声,声音撕扯得悠长。男人累得上气接不住下气,鼻子和嘴巴里发出“黑哧黑哧”的声音。那些骚女人们,对平时喜欢得不了的男人,这个时候就是她们发情求偶的好时机,趁男人不备,捧起一捧水,朝男人的胸前或大腿空猛浇,惊得男人瑟牙露齿。男人一把把女人抱住,踤进水里。这时候的男女疯狂,是不容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发火的,否则认为你小气。至于回家后,怎样收拾自己的男人和女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总之,捣葛是男人或女人個性最释放的时候。

我的老爹也是一个疯狂的男人,但这些事我不便对大家说。我只说我老爹,在砸葛根时的唱腔,真是丑性死了。他那哪是在唱歌,分明是哭丧。别的男人也是那么个腔调。我想,唱就唱,哭什么的?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楚国的腔调,悲伤凄凉。

我的老爹对我十分苛刻,因为我体弱,十七八岁了做不了农活,尤其像砸葛根这样的武力活儿,完全为难死我了。别人干活是越干越起劲,我是越干瞌睡越多。我砸着葛根,差点一头栽进水里。我也不知道为啥,一干活就来瞌睡。

老爹把葛根给我分了一小半,他自己一大半,他早早地砸完,挑着葛根回家了。老爹以为我会继续砸下去,等他一走,我就一头钻进岸边茅草窝里睡起来。秋天的太阳,暖和和的,带一点烧烤的力量。估计瞌睡睡得差不多时,隐隐约约听见河岸边一阵一阵的槌衣声。我使劲睁开眼睛,看见一位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姑娘在对面洗衣服。她使劲地搓啊揉啊,河面漂浮一层层肥皂泡,顺着水流慢慢消失。那姑娘洗罢衣服,把头发打开,低下头,浸在水里,双手捋着头发,又在头发上摸着什么东西,一会儿,水面上泛起泡泡儿,流到很远才消失。姑娘踩着软软的游沙,看样子要陷入深潭,但她慢慢向后退却,始终没有陷入深潭。

我这时忽生一种想法,要是陷入深潭多好,我还可以救她。

姑娘洗罢头,甩甩水分,拎着篮子走了。

姑娘走后,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她的白白的膀子和大腿,那该多诱人啊!以至于我后来认为,那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们砸葛的水潭叫杨树湾,河边长满杨柳,夏天的时候这里景色很美,秋天就不一样,杨树干枯毫无生机,茅草也是枯溜溜的。

因为我不服命运,心里还惦记着考大学,所以始终没有离开课本。

杨树湾就是我温习课本的地方,读书困了,我就在茅草窝里睡觉。渴了,就到河里喝水。这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记得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秋天的太阳,依然热烈。我照常来到茅草窝里,刚刚打开课本,就见对面一个姑娘拎着篮子向河边走来。

我过细一看,还是那个姑娘。

她把衣服从篮子里揪出,双手捋捋槌衣石,用棒槌在槌衣石四周耗耗,荡去青苔,接着嘭嘭嘭地捶砸衣服。她还是上次那个程序,洗罢衣服,把头发放进水里洗洗,一扭头披在后肩。只不过这次她没穿鞋子。拎着篮子赤着脚,像刚出壳的小鸡,在河面上一颠一颠地向回走。

我没有跟这姑娘搭话,不敢,准确地说,没有找到说话的理由。

我天天到杨树湾温习课本,早惹得老爹发火了。他偷偷地拿着棒子,尾随其后,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的确像我说的那样看书,那木棒才没落到我身上。

爹说,你到白虎山照印叔那里去学一下做葛粉!

我二话没说就去了。

大家知道,我们松家湾葛粉出名,上河白虎山的葛粉名气最大,白虎山葛粉,当数照印叔葛粉名气大。照印叔的葛粉一是色正,淡淡的草绿色,二是出粉率高。有人说照印叔的葛粉真楷,做出来的味道清冽。说他手艺好,但也有人说,不是他手艺好,是照印叔屋后面有一股泉水。也有说是他火儿好,有发财的运。但不管怎样议论,他的葛粉销路好,远近闻名,四邻八乡来买葛粉的,照印叔家里没有了,才到别人家买,这是不辨的事实。

照印叔离我家不远,只两里路,沿着大渠往上走。

我到照印叔家时,他大吃一惊,说认不出我了,说年八子没见长了一个脑壳,还说我长胡子了,一晃长成大人了。他问我来有啥事,我说我爹叫我来学做葛粉的。

叔叔一听哈哈大笑,学什么啊,你爹手艺比我好。既然来了,不教肯定过不去,就对里屋喊,葛娃,快出来,你刚哥来了。

葛娃是小名,学名叫金葛,他没有按派取名,照印叔有文化,做葛粉生意接触人多,思想先潮。湾子里所有娃子称父亲喊爹或喊伯,唯独葛娃喊爸。

葛娃出来了,他嘴里呜哝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楚,估计是喊我刚哥的。他带我来到场子里,把一个大腰盆揭开,上面是一层黄乎乎的水,他用葫芦瓢舀干净,又挑来一担水,连舀几瓢猛地冲过去,又把腰盆掂起来,几摇几晃,把黄水舀干净,如此反复,上面是一层赭色厚壳。我正在疑惑看不见白花花的葛粉时,葛娃向里屋喊了声:“绿珍儿,把细火灰端出来!”

里屋很快传出“我就来”的应答声。

绿珍儿一手提火灰,一手拿着筛子,来到葛娃旁边。

我感到意外惊奇,又感到十分惊喜,这个叫绿珍儿的姑娘,正是我在杨树湾看到洗衣服洗头发的那个姑娘。

后来我才搞清楚,绿珍儿跟葛娃是老表关系,按亲戚关系论,是葛娃姨妈收养的女儿。葛娃姨妈没有生育过孩子,绿珍儿姊妹六七个,家大口阔,又是女娃,就被葛娃姨妈收养了。

绿珍儿住在高山断缰村,在马良中学读书,个把月才回家一次。今天正好是星期天,绿珍儿就来到葛娃家,农村孩子勤快,有眼睛缝儿,不容指派,看到什么做什么,叔婶打心里喜欢她。

葛娃双手抠出盆里一层赭色厚壳交给绿珍儿。绿珍儿把它放在筛子里,这就是葛油,可以煎成饼子吃,味道精拽。在缺少粮食的那个时代,葛油是高级粮食替代品。

揭开葛油就露出白花花的葛粉,葛娃用手抠出一坨递给绿珍儿,绿珍儿像魔术师上下抛动,葛粉很快变成一个圆球。绿珍儿顺势往火灰里一滚,一下陷进去,只露出一点点。绿珍儿一连抛了好几个,葛粉球十分整齐地排列在火灰里。

葛娃挖了一坨葛粉递给我,叫我照着样子试试,我抛上抛下,葛粉就是不成圆形,瘪东西歪,像蜂子蛰过的脸巴子。

葛娃也不说对,也不说错,把我做的全部毁掉。

绿珍儿好像给我做示范,又抛成圆球。

葛娃说抛个鸡蛋,绿珍儿就抛个鸡蛋。葛娃说抛个鸭蛋,绿珍儿就抛个鸭蛋。葛娃说,抛个天鹅蛋,绿珍儿就抛个天鹅蛋。

我发自内心对绿珍儿佩服的五体投地,心想葛娃一定要赞扬绿珍儿一番。葛娃不言不語,拿出几个篾圈,让绿珍儿把几个鸡蛋的葛粉球摆在一起,他用篾圈一个一个套试,篾圈刮出痕迹的放在一边,篾圈空落落下去的放在一边。葛娃接着用同样的方法,试着鸭蛋、天鹅蛋,凡是不符合标准的都放在一边。

葛娃对低着头的绿珍儿说,你自己数数几个。

绿珍儿数了一下说十九个。

葛娃抓起这十九个葛粉球用力摔在坦簸里,摔成碎末儿。

我一看惊呆了,葛娃咋这大脾气,好好的葛粉球是绿珍儿一个一个抛出来的,我看她那么娴熟的技艺,叫我惊叹咂舌,葛娃却不当回事。

绿珍儿站在那里也不吭声,泪水在眼眶里爆满。

葛娃把鸡蛋、鸭蛋、鹅蛋放在一条板凳上,重新从腰盆里抓起葛粉,上下抛动,形成三个大小不同的葛粉球,然后拿出一根篾条,圈成圆形,又把三个不同大小的葛粉球,放在板凳上,慢慢套下去,篾圈刚好套下去,篾圈内边葛粉没有一点刮伤的痕迹,没伤葛粉球的半点边缘。

我惊呼葛娃的抛葛粉球的神技。

葛娃又拿出自己铁板做的土天平,两端分别放上鸡蛋、鸭蛋、鹅蛋状的葛粉蛋,重量一丝不差,真是神奇到无法形容。

葛娃对绿珍儿说,要是像你这样做葛粉,不把我们白虎山的牌子砸了,不把我们松氏葛粉牌子砸了。葛娃一点也不顾绿珍儿的面子,那口气比榔头砸地还实在。我不知绿珍儿是咋承受下来的,像这样的训斥,我是待不住的。不就是星期天到他家吃一两顿饭吗?那饭吃的那么下作(窝囊),我无论如何是吃不下去的。

婶婶儿茶饭手艺很好,平时家里熏、干、腌、泡、酸菜齐全,不大一会儿就上一桌子菜。叔给我斟了一杯酒,放在我面前说,来,陪我喝一杯。我说不会,叔说不会学,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你学会喝酒,我到你家才有酒喝,你不会喝酒,我到你家至少少喝一杯吧!

婶婶也说,少喝一点儿。

我估计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

绿珍儿不大说话,也不主动叨菜。葛娃就一筷子接一筷子给她叨,他从来不给我叨。

叔边喝酒边说,松家湾的葛粉虽然有名气,但葛粉生意他做的最好,要说秘诀有几个,一是葛粉白,与后面水有关,还要讨得力,勤换水,多漂几个来回,这样的葛粉才会白生生的;二是纯,不能掺假,做生意要讲信誉;三是大小一致,斤数一般重,童叟无欺,公平合理。人不争食眼争食,哪个买都一样,心里平衡,不给留下哪个大哪个小口柄,鸡蛋有鸡蛋的价,鸭蛋有鸭蛋的价,鹅蛋有鹅蛋的价。

叔这一说,我明白了我们家的葛粉为啥没有他家生意好的原因。

我把酒喝完,婶婶过来又给我续了一点,我说不喝了,已经醉了。婶婶说,那不行,刚才是你叔斟的,咋能只瞧得起叔瞧不起婶婶呢?

我们湾子里劝酒的功夫真是厉害,我本来就醉得鸡子认不了鸡子,鸭子认不了鸭子,婶婶还叫葛娃绿珍儿一人敬我一杯。我始终认为,我的酒量是叔婶给我开发出来的,以致于后来,我的“一公斤”绰号就是从这顿饭开始的。

我一再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婶婶说,怕啥?葛粉是醒酒的。果真如此,虽然喝了那么多酒,我也没觉得头疼,更没有呕吐。回到家便栽床就睡,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十点才醒。

酒醒后,我在床上想来想去,回忆昨天在照印叔家说错话没有。我猛然想到,我给绿珍儿叨过一筷子菜。绿珍儿说不吃,我说不吃咋行呢?葛娃就从绿珍儿碗里,将我叨过去的菜叨到自己碗里,嘴里还说了一句,人家不喜欢就莫叨!

我觉得葛娃这句话,话里有话,仿佛他已经知道我对绿珍儿的那份好感。

天啊!我的心中那一点小九九竟然被不善言语的葛娃发现,我顿感懊悔,不该喝那么多酒。我的言行一定被绿珍儿小看了,怎么那样轻浮呢!我是越想越后悔,不该喝那么多的酒。我甚至有了以后再不敢见绿珍儿面的胆怯。

我还想到,葛娃对绿珍儿太苛刻了,不就是做几个葛粉球吗?干嘛对绿珍儿那么苛刻,人家不就是到你家吃顿饭吗?绿珍儿要是我的表妹,我不仅不会那么要求她,甚至不让她做,那才是表哥对表妹的好。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许多问题想不明白,竟而想到把绿珍儿接到我家,不就是一个星期一两顿饭吗?干嘛要受葛娃那脸嘴子。

我觉得我的想法很好笑。

我的尿泡快胀破了,还是一个问题连一个问题不断涌向大脑。我听见楼梯“嘟嘟”的响,翻过身来就见老爹抡着木棒。我赶快翻身下床,一切都躲闪不及了,老爹下手很重,几棒子下去,打得我屁股青杠杠的。

我挨了老爹的木棒,才后悔不该替绿珍儿着想,绿珍儿关我屁事。

第二章

许多事都是鬼使神差,越是不去想,反而想的越激烈。

到照印叔家去学做葛粉,我只是按照老爹的吩咐应付老爹而已,思想上牙根都不学,特别是葛娃那几个葛粉球做得跟鸡蛋、鸭蛋、鹅蛋那样细致到丝毫不差,我是从心里上反对的,呆板癌板是我对葛娃的认识,我做事一向讲究灵活。

我没事拿着书本看,老爹和几个邻居在旁边说起照印叔的葛粉是如何生意好。邻居们有说好的,有说歹的,褒贬不一。

其中有个姓都的邻居就说葛娃将来办不成大事,成不了大器。他说葛娃脑筋呆板癌板,做事不如我灵活。他说葛娃学习一般化,老师经常嘲笑他,老师在黑板上做数学示范题,要求抄到作业本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多长多短,他在作业本上就抄多长写多短。老师感到头疼,这多费作业本啊!你就不能灵活一下?葛娃还是按照老师黑板上的样子抄写。

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是名列前茅的,只是差那么一点点分才名落孙山,对于葛娃这种成绩和方法我是嗤之以鼻的。

绿珍儿星期六下午放假,在学校住宿,就得把衣服洗好,星期天上午,才到照印叔家里去,吃罢中饭,赶到学校上晚自习。我熟悉了绿珍儿每个星期六下午必到沮河边洗衣服的规律,我除了去砸葛根,再就是装模作样在河边看书,目的是看绿珍儿。

沮河边砸葛根场面十分壮观,几乎全湾子的男女老少都参与。我的葛根是老爹分给我的任务,不砸完就不能收工,我除了自身的笨,再就是故意显得更笨,专门不按时完成任务,留到下午继续砸,这样就能顺理成章的看绿珍儿来河边洗衣服。

绿珍儿洗衣服的姿态很美,尤其是卷起袖子和裤子,露出又白又嫩的胳膀和大腿,刺得我眼睛不敢正视,心里痒痒的,舒服极了。我多想绿珍儿一下滑进深潭,我去救她,可始终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绿珍儿看见我在对面砸葛根或看书,她也朝我这面边看几眼,也不跟我打招呼。我更不敢跟她打招呼。我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一旦对对方产生好感,不仅不主动接近,反而显得离奇的生疏。我至今觉得,那时的恋爱才叫恋爱,现在的恋爱没味道。

我的老爹十分不服命运,把一生自己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通过我放大他人生光环,实现他一生的不屈服。

老爹不到一岁爷爷就死去了,奶奶后来又嫁给一个爷爷,奶奶给我生了一个姑,后來,奶奶又跟那个爷爷离了。奶奶就带着爹和姑生活。

老爹没有上过学,但老爹很聪敏,能认识很多字,字也写得很漂亮。我听老爹说他小时候最艰辛的是砍柴,人还没有柴架子高,他经常打摆子,等摆子醒了再把柴挑回家。

我妈说我老爹有两次差点送命了,一次是不幸被钎担戳进肚子,离肝子只差一点点就丧命。另一次是头疼,在马良卫生院无法治疗,医生说只有等死。妈不服,因为我们姊妹五个,爹一死,妈咋过,我们姊妹五人咋活?死马当作活马医,妈就到处说好话,备足干粮,请进国哥、进现哥,从马良把老爹抬到县城,两百多里,足足走了一天半。老爹经常说那个医生胆子大,一针从顶命心(穴位)扎下去,就那一针止住头疼,时间不长病就好了。

我妈经常讲我老爹挖葛根的事,说天不亮就起床,到六七里外的牛栏凹、青龙槽挖葛根,回来还能赶上生产队出早工。因为我家以葛粉为副业,能卖零用钱,虽然姊妹五个,吃的穿的都比别人家强。

那时的人不知咋的,都有嫉富的心理,你比别人穿得好一点,碗里比别人家多一块肉,总会招来无名的嫉恨。生产队大会小会总是点我爹妈的名字,这完全是羞辱我,以致于我学习成绩那么好,没有当上少先队员,没有戴上红领巾。万幸的是,我家成分是中农,爹妈没有因此而批斗。记得妈在屋后栽了一窝南瓜秧,那个大队长带领割资本主义尾巴公社社员,在我家屋后召开现场会,硬是作为典型当场扯掉,还叫我妈表态,以后再不干这些屋前屋后栽瓜种豆的事了。我妈当时表态很坚决,别人走后,委屈的大哭。

爹想,唯一的出路就是挖葛根,葛根虽长,但绝不是资本主义尾巴。资本主义尾巴是现在产物,葛根可是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有了的。

挖葛根十分辛苦,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经历,才知道辛苦,同样,只有经历,才知道甘甜。

幸福是创造而来的,松家湾的幸福是挖出来的。

我家的幸福是偷偷摸摸得来的。天不亮,爹就带着我上山挖葛根。天刚亮,爹就把挖好的葛根弄回家。我的肩上自然也有一根。我的童年,比村里其他孩子少睡几个小时,以至于我长大后,瞌睡显得精贵,一直弥补不了,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都能安然入睡。

关于挖葛根的事,我也不想多说,因为这是我一辈子的话题,说不完。

老爹说起早贪黑挖葛根,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读书,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也叫那些割我家资本主义尾巴的人看看,我家也能出一个吃轻省饭的人。但这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考学,老爹也不想我繼承那挖葛根做葛粉的手艺,那活儿,真是太辛苦。

老爹把耕犁从肩上放下,尽管是轻轻放下,牛格头上的铁环还是在摇晃中发出碰击声。我正在桌子上看书,听见响声,抬头看看老爹,不打算给老爹说什么,一屁股沓在板凳上,纹丝不动。

老爹就喊,刚娃子,你给我出来。

我应声立马合上书本,来到老爹身边。

老爹说,你把泥巴铲掉。他顺手把牛鞭子递给我。

牛鞭的另一头隼着一个小铁铲,专门用来铲犁铧上的粘土。我用牛鞭戳掉耕犁上的泥巴,心里憋着一股气,我哪是干这种活的料?心里这样想,手里又不敢停,一哈一哈地戳泥巴。

老爹说,吃了晌饭,你去把回水湾那块地耕了。

一听这话,我腿子就僵硬了,老爹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我没有回答老爹的话,一个劲儿在心里盘算,我下午咋搞?

吃饭的时候,老爹喝着小酒,我也不敢看他,更不知道饭菜的滋味,味觉丧失的无影无踪。

老爹吃饱喝好,在裤子荷包里摸出十八块钱,钱是纷乱的,有一个五块的,其他都是两块五毛几角的。他说,明天你去上学,我已经托人给校长说好了,这钱是你挖葛根的钱,你的命运能不能改变,就这十八块钱说了算。

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这是一冬一春起早贪黑得收入。我拿着十八元钱,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十八元对于我们这家庭来说,人人可以买一件衣服,还可以干更多的事。

我拿着十八元钱到马良中学报名复读,校长把我安排在二班。班主任是光华人。他叫我站在讲台口自我介绍,接着又让同学们鼓掌欢迎,安排我坐在中间第五排。

我的复读学涯开始了。

第二节上课时,我猛然发现后排竟然坐着绿珍儿,叫我意外惊喜。我看了绿珍儿一眼,她回了我一眼。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在别人眼里,我跟她素不相识。

我跟绿珍儿一直没有说过话,她坐在我后面,感觉背后有一道荆棘,不敢回头。

我们在一个食堂吃饭,但分两个打饭窗口,一个是吃大米饭的,一个是吃包谷米饭的。绿珍儿是山上人,自然吃包谷米饭。我觉得跟绿珍儿认识一场,不能假装不认识到底吧?就在所有同学不在教室时,在她桌子上放了一斤大米饭票,绿珍儿顿时脖子都羞红了。她又扔到我桌子上。这样反复多次,生怕被同学们看见,那样会在学校传疯的。我狠狠说了她一句,你想出我丑啊!

绿珍儿每天还是在打包谷米的窗口打饭,我心里就急了,难道她把大米饭票扔了?不会吧!

终于有一次,我看见她站在打大米饭的队伍中。后来的同学一窝蜂地冲进来,把队伍冲的一片糟糕。那些身高体壮的男同学,不顾排队与不排队,只要往食堂里一冲,不管你是哪个,非得抢到窗口不可。绿珍儿刚刚把大米饭打到碗里,正要离开窗口。身高体壮的王语炎“砰”地把绿珍儿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打翻在地。食堂里顿时哄乱起来,绿珍儿不知所好,忡在哪里。王语炎不仅不觉得惭愧,反而觉得英雄无比,显得毫不在乎。绿珍儿也不敢反抗,在一片奇喊怪叫声中走出食堂。

我的第一个念头,绿珍儿绝对没有吃饭。

我走进教室,看见绿珍儿坐在位子上,目光无神。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怕其他同学看见我跟她说话,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我看看教室里外没有一个人,赶快从屉子里拿出一包葛油饼,扔到绿珍儿桌子上,像躲避鬼子追杀一样,丢魂落魄似地逃出教室。

我仓皇地逃出教室,回过头看见绿珍儿眼帘,像没关好的窗户,猝不及防遇到狂风骤雨,一关一开,泪水从窗户里涌出。

那个王语炎,我真是恨透了,做了错事一点亏心的表现也没有,反而认为自己是大英雄。这种人,我必须揍他。

我一定要揍他,我要为绿珍儿报仇,要打抱不平,我甚至在上课的时候都在策划如何下手,狠狠灭掉王语炎的嚣张气焰。

王语炎是另外一个班的,他的身边时时围着一帮兄弟。我过细观察,那些兄弟有好吃的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给王语炎吃。如果我真的揍他,我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怕,我得为绿珍儿报仇,我要为她讨回一碗大米饭的公道。

那一天,我抢先打好饭,站在回寝室的石阶上,把饭放在石板上,等待王语炎路过此处。

我完全做好战斗准备,要与王语炎进行生死较量。

我看王语炎端着饭和几个同学洋洋得意走来,我憋足一口气,等他来到我面前,我大喊一声:“王语炎,看招!”他根本没反应过来,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一脚踢翻饭碗,又是一脚踹在胸口。王语炎失去重心,从石阶上咕噜咕噜往下滚。为了不给他喘气机会,上前朝他脸上就是两拳。

这时,整个场子都乱了,同学们都来围观。我知道,大多数同学们都赞成我。我私下调查过,好多同学都想揍他,只是没人敢称头。

王语炎真是被我打蒙了,也不敢问我为什么要打他。

围观的女同学一个个喊道:“打得好,打得好!谁叫你欺负女同学的!”

我还没回到教室,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我猜想一定会处分我,我甚至做好立马走人的准备。哪知班主任问明情况后对我说,咋说你也是我班上的学生,也不能叫你受处分,你受处分,我也得挨批评,这样吧,你好好写个检讨,我再给校长说几句好话,你毕竟是打抱不平,本意不坏。

那几天,我真是瞌睡都睡不着,时刻等待处理结果。

我每次遇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王语炎,心里就有愧疚感,当时也只想教训他一下,没有想到下手太重,甚至有些懊悔,绿珍儿我跟你啥关系?啥关系也没有,为啥为你打抱不平?再说,就是打抱不平,也临不到我,葛娃跟王语炎一个班,应该葛娃揍王语炎啊!

我成天忐忑不安,有人传说,学校要开除我,要给我记大过处分。我做好一切准备,死猪不怕开水烫,要说对不起,就是对不起我老爹。

课间操开始时,班长叫我把写的检讨带上。我们做好广播操,校长走过来,操场一片安静。

体育老师说,同学们,校长给大家讲话。

校长开诚布公地说,同学们,我们学校目前很不正常,纪律涣散,打架斗殴层出不穷,最近发生的打架事件特别严重。他十分愤怒点我的名字,并叫我站到前面,责令我检討。我认真地念着检讨,带有后悔无穷的哭腔哭调,甚至假惺惺地流出眼泪。念完检讨,等待校长宣布处理结果。

校长说我性质十分严重,但态度十分诚恳,尤其是流出了后悔的泪水,所以对我进行口头警告处分。

我真是大难不死啊!不仅没给严重警告处分,还给我口头警告,这校长是看了哪个人的面子,对我如此宽容啊?

其实,好消息还在后头。

校长说,鉴于我检讨诚恳,有正义感,经过讨论决定,让我担任学生会生活部长,每天负责监督食堂打饭纪律。

这个处理决定,叫所有人不敢相信,我更是不敢相信。

我担任了学生会生活部长,吃饭提前五分钟到达食堂,监督打饭队列,要是哪个插队或故意捣乱,我有权制止。说白了,就是可以揍他。

自从我当上学生会生活部长,我朝食堂里一站,没有一个调皮的,食堂的纪律一下转变过来。

我所担心的处分与开除终于没发生,并且转危为安,极度恐慌的心理逐渐平静下来。我正在猜想绿珍儿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感谢我时,却发现后面的她不在座位上了,一连几天都没看见她。我不敢打听,担心她害病休息了,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更或家里困难弃学了。

我想问问葛娃,也没那个胆量。

星期天,妈准备了一框子葛粉叫我提到街上去买。我早早地来到街上,人家的葛粉都快卖完了,我的只买了几个。

上街前,妈一再叮嘱,买卖要喊,不喊没人来,这里面有一个学问,就是喊价唱价。我是怎么也喊不出口,怎么也唱不出口。急得我浑身是汗。

我刚刚喊出口,松家湾的葛粉,两毛钱一个,就听见一个人说,我买一个。我一看是绿珍儿。我真是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的那么真切,反问了一句。怎么是你,你还买葛粉?

她低下头,拿了一个葛粉,丢下两毛钱。

我不要钱,她死活不让。

绿珍儿小声对我说,我不读书了,我到县针织厂上班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叔叔是县针织厂会计,说有招工指标叫她去的,考学是为了招工吃国家轻省饭,考学那么难,不如有关系招工,也能吃轻省饭,端国家碗。

绿珍儿就这样拿着葛粉走了。

第三章

我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只好认命回到松家湾种地。

种地是有季节性的,农忙罢,我就上山挖葛根做葛粉,提着篮子到各乡镇去叫买,顺便收购些他人的葛粉,到县城去叫卖。松家湾的葛粉很快在县城出了名,我的收入明显增加起来。我过细算了一算,我一个月挣得钱,比那些在单位上班,尤其比那些从大学毕业回来安排工作人的工资要高出好几倍。

因为经常到县城卖葛粉,手里又有了一些钱,自然就想起绿珍儿,于是就产生了看看绿珍儿的想法。

我来到针织厂,问门卫绿珍儿住在哪里?门卫说,就在二楼上,她刚刚下班,你站在这里就喊得应。

我试试嗓子,怎么也喊不出来。就像卖葛粉喊卖葛粉那样难,甚至比那还难。

“绿珍儿,绿珍儿——” 我用了十万分勇气与力气,终于喊出口。绿珍儿刚刚洗罢换完衣服,头发黑亮黑亮的。她在门前走廊里伸伸头,见是我,感到惊讶,看得出她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与不可思议。她没有高声地答应,只是点点头,便从二楼走到我跟前。

她眨眨眼睛问,就你一个?

我说,是!

她把我带到寝室里,向同伴介绍说我是她表哥,接着就生起煤油炉子,煮饭炒菜。

哦!原来农村人向往的城市生活就是这个模样。原来这种生活就是农村人心目中的高人一等啊!

难怪我一进屋就闻到一种异味,原来是煤油燃烧后的气味。

吃饭时候,绿珍儿说喊一个人来陪我喝酒,我说不用。她说没人陪我喝酒咋行,说着就出去了。

等绿珍儿回来时,我看见陪我喝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揍过的王语炎。

我感到十分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绿珍儿显得无所事事,一个劲儿地说,我叫老同学陪你,不好吗?

我连说好好好。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王语炎说他不是那种记恨心很强的人,并说自从我揍他以后,明白了很多道理。

绿珍儿说王语炎在厂里很受领导器重,准备马上提拔为车间主任。在场的陪客,我看他们不是陪我,是在巴结王语炎,一直把王语炎灌得倒在桌子下。

王语炎拍着胸脯说,你也到我们这里来上班,我说话算数。听他那口气,完全是厂长。王语炎悄悄对我说,绿珍儿的叔叔晓得我跟她关系,所以,哈哈哈,我就不往下说了。

客人都走了,绿珍儿把收拾碗筷的事交给室友,说陪我走一会儿。室友说,你们去吧,屋里事儿我来。

我和绿珍儿沿着清溪河大堤往前走,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我没想到绿珍到县城上了一两年班,改变那么大,在农村是很少见到男女夜晚出来溜逛的,男女夜晚同行必定是结了婚的才能,未婚男女绝对不允许,否则就会被人耻笑,说闲话。这就是城市与农村的差别。

我说,你回去吧,别人看见不好!

绿珍儿说,没事,河堤上这么多人,哪个认得我两儿。说完,扑哧一笑。

她这一笑是十分有含义的,仿佛故意让人知道我跟她有那种关系。我却不愿呢,因为在我骨子里,从没把男女关系放在心上,莫看我是个卖葛粉的,但我有远大的理想,我还要通过努力招工招干。你绿珍儿现在也是一个临时工,所以,我不会随便说出我喜欢你。

河堤很长,绿珍儿放得很开,我就问他,葛娃是不是经常来看她。绿珍儿说葛娃不经常来,只是来过三四次吧!每次来都没在她那儿吃饭,留了几个葛粉就走了,平时就是几封信。我问信里写了什么?绿珍说,有啥好写的,不就是近来身体健康码?生活愉快吗?工作顺利吗?再就是,挖了多少葛根,卖了多少葛粉。

我问,难道没说别的?

绿珍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三棒子砸不出一个热屁的人,还能说啥子?

我说也是,葛娃有点怪,而且怪得很,就说葛粉做得大小吧,硬要那么一致,大一点小一点,有啥关系,一只母鸡下的蛋,也不是丝毫不差啊!

我又问起王语炎与她的关系。绿珍儿说王语炎经常说那次把白米饭碰撒不是故意的,说我揍他完全应该,只是我下手太狠了点。我一听觉得好笑,但由此改变了对王语炎的看法,这种人心怀宽广,不计前嫌,是个办大事的料子。

绿珍儿听我这么夸王语炎,觉得男人总是怪怪的,刚才是仇人,转眼就是兄弟。

绿珍儿把我送到闪闪桥,指着人民广场说,对面就是保康旅社,一再说,要是不走,第二天还在她那里吃午饭。我说,不了,我还有一些葛粉,估计明天一早就能卖完,卖完就回松家湾。

我回到松家湾,把到绿珍儿那儿去的事给葛娃说了。葛娃顿时眼睛一愣,仿佛我就是他的敌人。立刻反问,你咋去的?你为啥去?

我说不就是你表妹吗?咱两是弟兄,是你表妹,自然是我表妹,人家要是听说我到县城了不去看她,反说我这个表哥不够意思。

葛娃没有多反驳,还是专心致志地做葛粉,那葛粉球儿,真是大小轻重丝毫不差。

我来到葛娃住的楼上,环视屋里一切,摆放的有条不紊,井井有序。抽屉桌上放着一些书,我打开一看,扉页上写着绿珍儿的名字。葛娃警告我说,不要动啊,那是绿珍儿的。我看看葛娃的表情,似乎我动了这些书,就如动了绿珍儿。我要是不罢手,葛娃肯定会跟我动真格的。

抽屉旁边摆着一张床,上面叠的整整齐齐被子,枕头边放一件豹纹的衣服,我一眼发现,是绿珍儿经常穿的那件衣服。

葛娃对我说,这都是绿珍儿的,绿珍儿还会回来,任何人也不能动。

不动不动,绿珍儿的,我不动!

我觉得在这间屋里太窒息了,葛娃生怕我挠动了绿珍儿的一点一滴。

看样子,绿珍儿在葛娃心里,已不是表妹了,而是未来的妻子。

我跟葛娃没啥可说,自从我到县城去过绿珍儿那儿一趟,他打心里防备我。我还是那句话,我打压根儿,都没想过給那个女人好,因为,我有自己的理想。我可以通过自学取得大学文凭,可以参加工作。一旦与人结婚或恋爱,我就不能参加工作了,我才不当半边户呢!

我对葛娃说,我挖葛根是暂时的,我还在自学,在自修大学,一旦拿到大学毕业证,我就到单位上上班。挖葛根做葛粉,多累人。葛娃,你就挖一辈子葛根,做一辈子葛粉吧!

我比葛娃脑筋灵活,这是大家公认的,也不需要我自我介绍。

松家湾的葛粉“白虎山”最有名,这张牌子就是葛娃家的牌子,不用广告,而我家的葛粉没有什么名气,我是做跑跑生意,葛娃是做坐地生意。为了取得很好的经济效益,我就给自己的葛粉取了个名字“松氏葛粉”,从概念上取代“白虎山葛粉”。我这牌子一打出,经济效益大为改观。我默默地算了一下,我一年的收入不比葛娃差。

不知道是年龄大了生理上的需求,还是迫于老爹的压力,我开始暗暗地思念女人了。

老爹说,你想当和尚啊!想当和尚,我给你修座庙。妈劝解说,你咋能这样说娃子,他还不是想招工?招他妈的阎老公,你看他那头去腰不来的,哪个要他?

说来也是,我家祖坟上就没有弯杨树,又没后台,招个屁的工!

老爹发脾气自然有他道理,我已经二十二、三了,是结婚生子的年龄了,从上河到下河,算来算去就我和葛娃没结婚了,但葛娃比我小两岁。

哪个女人合适?我突然想起绿珍儿了。绿珍儿在我印象里是个心情平和的女子,不遮不掩,有啥说啥,热情大方,娴静文雅。越想越觉得绿珍儿,越想越觉得绿珍儿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姑娘。这爱情啊,就容不得你去多想,一想就出毛病,一直折腾你吃不下睡不香,只有用写信的方式向对方表达倾诉。

我的第一封情书是给绿珍儿写的。

我在学校本来作文写的就可以,一直没用上,一旦发挥到写情书,那真是情书的范文。我写开始在葛娃家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已经怦然心动,后来在教室看到她坐在我后面的那种眼神,还有我送给她葛粉油饼时回过头看到她流泪的眼帘,以及为她打抱不平,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到县城去专门看过几次,这些举动,都彻底说明爱上了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农村人,害怕影响了她前程,所以才不敢表白,那种压在心头的爱,不释放不表达,就会闷死。我是一封连一封的写,绿珍是几封才回一封,也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就这样朦朦胧胧,隐隐呼呼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发不能收,越是认为她在考验我。

我这时接触了一个好朋友马安华,他是镇上邮递员,包我们村,三天一趟。我看见他骑着绿色自行车进了村口,就赶快跑过去,问有我的信没有,然后把我给绿珍儿写好的情书端庄地递给他。我甚至把马安华当做绿珍儿。

估计绿珍儿很忙,所以回信就不及时,或许我写信频率太高,写得太多,就合并回信。那种等待绿珍儿回信的心情,是无法用文字语言表达的。

慢慢地,绿珍没有了回信。

逐渐地,绿珍儿再也没有回信了。

我急了,不知道绿珍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怎样,我得搞清楚绿珍儿为啥不给我回信。

我明显的消瘦下来,目光无神,两腿发软。第一次尝到失恋的滋味,那真是要命,死又死不了,不死又难受,生不如死啊!

妈见我没精打采的就问我咋回事,我说我给绿珍儿谈恋爱了,事前说得好好的,不知咋回事儿,连信也不回了。

妈说,那是人家变卦了。

我说,不可能。

妈说,这事我看不行,人家葛娃早就下定钱了,人家葛娃不跟你样,办事稳沉,不惊不慌,人家葛娃葛粉手艺好,挣的钱比你多,哪样都比强,肯定不会选你。

妈这一说,我真是嫉妒死葛娃了,你个求本事,脑筋死的跟木头样,我哪样不比你强。但转念一想,绿珍儿并没有说我哪些缺点,也没有在信中告诉我,她跟葛娃恋爱。葛娃也没有明确表达要跟绿珍儿结婚,不就是从小在他家借住读书吗?

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绿珍儿没说拒绝我,我得找她当面问清楚是咋回事。

我得找到她。

老爹说,这才是男子汉,凡事都要搞个水落石出。

这是老爹第一次表扬我,我转变了对老爹的看法。

第二天,我就搭班车来到县纺织厂。我走进厂门,看见里面长着荒草,一只公鸡追逐一阵母鸡,一只黄狗子轰上去,把公鸡母鸡轰开,在粪堆上汪汪汪几声。黄狗见我进来,就朝我扑过来。我感到恐惧,顺手捞起一根竹棍做着防护的架势,准备与黄狗一搏。

这时从旁边低矮的水泥屋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对黄狗吼了两声,黄狗停止了狂叫狂咬,怏怏地退去。我一看这老头,怎么不见腰啊!一条裤腰带把肚子系到腰椎骨上,一脸的皱纹,黑不溜秋的。他一手拿着赶狗棍,猴着背问我,做啥子,找那个?我说找一个叫绿珍儿的。老头说,厂子早倒闭了,人都走光了,剩下几个领导,天天应付银行的,不见人影,我是看大门的。

我回想绿珍儿最后给我写信的日期问老头,老头说,你说的那个日期,厂子已经关闭好长时间了。

我向老头打听绿珍儿的下落,老头说,你说的这个丫头,我人都不认识,她们穿的都是工作服,在我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认识。

我见老头这么热情,就给他放了几个葛粉蛋,以示谢意,转身走了。

绿珍儿在学校成绩很好,反正比我好,比葛娃更好,按当时老师的预测,绿珍儿考大学是没问题的。她中途辍学,直接到针织厂上班,主要是想解决饭碗问题,脱离农村,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的叔叔是针织厂会计,国家正式职工,如果绿珍儿到针织厂上班,一旦有了招工指标,绿珍儿就可顺理成章被招工,那将是光宗耀祖的事,吃国家饭,端铁饭碗,从此不再与泥巴打交道,至于说考学,那是多么困难的事,费九牛二虎之力,不一定能考上。绿珍儿庆幸自己有个吃国家粮食,并且能说话,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叔叔,谁知进入市场经济后,有些企业,此时大红大紫,彼时就破产倒闭。绿珍兒就是这个时代随波逐流的牺牲品。她们不仅牺牲的是理想,击碎的是梦,牺牲的更是年龄,消耗的是青春。

第四章

我带着希望去找绿珍儿,却带着失望回到家里。我已经无心事挖葛根做葛粉了,躺在屋后的石条上,失神的目光望着蔚蓝的天空,脑袋一片空白。

妈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人家绿珍儿要是对你有意思,咋说也得给你说一声,她到哪儿去了。

老爹说,那可不一定,我娃子条件也不差,瞧不起我娃子不可能,估计还是遇到什么不好解释的事。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心深。

老爹啊,还是你了解我,我也是这样认为绿珍儿的。

失恋的痛苦是生不如死,如果绿珍儿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就算给我说清楚,我也会解脱,关键她没有说白,我欲罢不能。

我每天都在盼望邮递员马安华骑着绿色的自行车进村,看到他来,我充满希望,问罢没有我的信,一次一次陷入更深的痛苦。

我和葛娃虽说是远房,但走的很近,葛娃妈过生,老爹就叫我去婶婶做生。我拎着两瓶楚翁泉、两斤白糖、鸡蛋糕沿着庙岗子后面的水渠埂子,摇摇晃晃地走去。叔叔婶婶见我去做生,嘴上责怪我爹妈瞎花费,心里却乐滋滋的,端出的尽是好菜。我最喜欢婶婶的葛粉油饼,真是好吃,婶婶能做出很多花样。我吃着葛粉油饼,又想起那次我给绿珍儿葛粉油饼的情景,想着想着,一下咬了舌头,疼的钻心,也不敢啃声。

吃罢喝吧,我来到绿珍儿曾经住过的二楼,在这里我至少可以看到绿珍儿的影子,因为葛娃把绿珍儿的书放的整整齐齐,床上那件衣服还放在枕头边。葛娃生怕我挪动书和衣服,严肃地警告我,这是绿珍儿的,你不准动。我说我晓得。

葛娃说,你要是动了,绿珍儿回来一看会不高兴的。

我又说,不动,我不会动她的。

葛娃始终相信,绿珍儿还会回来的,这间房子,就是绿珍儿的。

我过细瞅了瞅,唯一多了一样东西,就是绿珍儿在县城河堤边上的彩色照片,背景是秋天,密密的法国梧桐树叶泛着金色,绿珍儿穿着淡蓝色的寸衫,自然地微笑,其实绿珍儿平常不爱笑,看上去也是微笑的表情,她的左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虎牙。有人说女人长这种牙齿方人,不主贵,但我觉得特别好看。我甚至想,假如绿珍儿不长这颗虎牙,也许我不会喜欢她。这张照片很不容易被人发现,葛娃把她放在镜子的后面,要不是我想看看他最近买了些什么书,把镜子拿开,是怎么也发现不了的。

我顺手去拿镜子后面的书,葛娃说不准动。谁知他笨嘴笨舌的,他的话没有我手快,我早已打开一本书,看见里面有五六个牛皮信封,我用手捏一捏,看见葛娃脸刷地一下红了,脖子上的筋一股一股地暴涨起来。

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绿珍儿写的。

我看看信封原丝不动,感到疑惑。

我问他为什么不打开看。他说他晓得里面说的啥,不需要打开。

我问他晓得说的啥?万一不是他估计说的啥咋办?

他说他其实不敢打开看,万一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受不了失望的那份打击。

我一听觉得葛娃好笑又好气,傻得可爱无比。我就对他说,打开看看吧,是不是你想像的那样,都无所谓,关键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免得害相思之苦。

葛娃说相信绿珍儿会回来的,他还说,绿珍儿到针织厂上班后回来过一次,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走上小楼,看看这里的一切没变,高兴地对他说,哥,你给我留着,我回来就住这里。

就是这一句话,葛娃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相信绿珍儿的话就是屋后的那个大石头,永远不会改变大小,也不会改变颜色。

我断定,绿珍儿不会在信里说他需要说的那句话,只不过是把他当表哥看待,没有其他意思。可葛娃自作多情了。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亲自问过绿珍儿。绿珍儿说跟葛娃在一起很急人,不善于交流,做事呆板,不说别的,就说他做葛粉,硬要大小轻重一丝一毫不错。绿珍打了一个哈哈哈,这种人适合搞科研啊!她顺口还赞颂了我一句,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表扬我,别出心裁。她说她喜欢我这样灵活的人。

我思前想后,我觉得有理由找到绿珍儿,替葛娃问个明白,不应该叫葛娃承受单相思之苦,要是绿珍儿根本都没想跟葛娃那回事,我也可以表白自己的内心。因为我太喜欢绿珍儿了。我问清绿珍儿不喜欢葛娃,我向绿珍儿表白自己内心,也不算夺人所爱,也不伤兄弟和气。

我看清了信封的落款地址:马桥东河小学。

马桥很远,离马良有两百多里,东河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打听许多人,都说不晓得这个地方。

从马良到马桥需要两块钱车票,这对我来说,已经不再话下,可关键是,我到了马桥再往哪里走,到东河小学还有多远,凭两条腿去找绿珍儿,那会累死人的。于是,我就大胆做出决定,买一辆自行车。买什么牌子的车?买“野马”牌的?不行,这种自行车太普遍了,才一百二十块,档次低。绿珍儿会瞧不起我的,干脆就买部“永久”或“凤凰”牌的。这牌子又好听,又有含义。为了我和绿珍的爱情(别笑,我目前还不用这两个字)永久,也可以說是一对凤凰。

我做出决定后,就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准备出发。

妈听说我的意图,说我脑筋有问题。

老爹说,你让他去,不问个水落石出,装在心里一辈子不舒服。

老爹真是个男人,懂得男人对女人是咋回事。

既然老爹这么说,妈也不反对了。儿子要去找媳妇,当妈就应该支持。妈给我做了一袋子馍馍,还炸了一瓶子辣椒,对我说,你要是能一袋子馍馍换一个媳妇回来,我就天天做馍馍你吃。

出发之前,我装了几百个葛粉,分装在两个麻袋里,要是累了,或是天黑了,或是遇到集市,我就可以卖葛粉,这样找绿珍儿买葛粉两不误。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才到达马桥。马桥要比马良经济条件好,一是那里有水电站,二是那里有磷矿,感觉比我们马良有钱些。再就是没有人卖葛粉,于是,我就因市论价,在马良一个葛粉两毛钱,我就一个葛粉三毛钱。不到两天我的两袋子葛粉全卖完了,算起来,总共卖了八十块,哎呀,马桥真是发财的地方。就是找不到绿珍儿,我也会经常到这里来卖葛粉的。

我一边卖葛粉,一边打听东河。马桥人说,你想到东河啊?那路真是难走,得一天时间,不一定你找得到。我说,再远再难我也得去。

我好不容易到达东河小学,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我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就听见当当当的铃声。到了场子一看,学生排队放学了。

我的腿子已经不行了,再往前走,我真的会打退堂鼓。我坐在场子里,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出来。他看看我,我看看他。还是他先发话,你找谁呀?我说找一个叫绿珍儿的老师。

他说,我们这儿有个叫绿珍儿的老师,可是不巧啊,她今天上午请了假回老家了,星期一才能到校。

怎么这不巧?

我说,我跟绿珍儿是同学,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

这位老师自报家门,说他叫廖永忠,是校长,等到绿珍儿回来有两种办法,一是等,学校其他老师放假了,有空铺,我可以住,二是吃没问题,小学有勤工俭学,伙食费可以从里面开支,要是有钱自己也可以给一些补偿,不补偿也可按接待客人处理,毕竟与绿珍儿是同学关系。这鬼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作为接待客人也说得过去。

我说,回是回不了,就在学校住一夜,伙食费自己掏。

廖校长说,可以。

廖校长对我很好,他杀了一只大公鸡,问我是喜欢吃木耳,还是喜欢吃香菌,我说随便。他没有再问,一会儿就闻见鸡汤的香味儿。

我们慢慢吃,慢慢谈。廖校长说他是民办老师,一月才二十几块工资,而且不按月发,家就在东河,上有父母、下有两个娃子读书,日子过得说不出口。我一说是做生意的,他立刻羡慕的不得了。他说他无数次想放弃教书,但这里条件差,没人愿意来,也不忍心娃娃们没人教。他说不知道绿珍儿这姑娘咋想的,跑到这么大的山里来教书,真是想不明白。

我一语道破说,绿珍是想端国家饭碗,不然他不会跑到这里来。

廖校长说,说心里话,我的觉悟不是很高,我后悔选择了在这个地方,每次说转正转正,转了一辈子,都是瞎话。当然,我也值得,我教的学生,有几个走出去了,他们没有忘记我,过年过节还来看我,我也死了转正这条心,干下去,不走了。

我说,廖校长,这就是你的觉悟,你活在一个非常之高的精神境界。

我不胜酒力,几杯就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东河学校,打算再次去找绿珍儿。

绿珍儿到马桥必从马良搭车,那几天,我是天天在车站等待那趟通往马桥的班车,想逮个正着。无奈,我等了一个多月,没见绿珍儿搭班车,或许绿珍儿搭便车回到东河小学了。于是,又做出去找绿珍儿的决定。

妈对我的行动这次特别支持,出发前给我蒸了包子,因为已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意,气温很低,包子馅儿不会坏,走在途中吃不需要菜。我把葛粉装在两个麻袋里,有三四百斤重,我打算这次卖个百八块钱,见到绿珍儿,也得表示一下,给她四五十块。

我骑着自行车沿路叫卖,重量越走越轻,赶到马桥已经卖了一大半,所以,一路的行程也不觉得累。在马桥待了一天,葛粉全卖完了。我把自行车借在旅社里,打算直奔东河小学。

上次到东河小学,廖校长对我那份热情,使我感动,我得感谢他。我记得他说过,学校里煤油很精贵,一个老师一月只两斤,为了节约煤油,大家睡得很早。还说,绿珍儿喜欢看书,几个老师把煤油节省下来给她。想到这些,我买了几斤煤油,两瓶酒。绿珍儿喜欢看书,就在小摊上随便买了几本杂志。

第二天一亮,我就向东河小学出发了。

第一次因为路不熟,走了四五个小时,第二次,因为有了方向和目标,我飞也似的,到达东河小学,才上午十一点多种的样子。

我离学校不远就听见清脆的铃声,从密密的树叶间望去,是绿珍儿扯动铃绳,红火的衣服,像一串玛瑙挂在树枝上,我差一点叫出绿珍儿的名字。等我跑过去,绿珍儿已经进了教室了。我在教室外往里看,绿珍儿站在讲台上,用标准的普通话给孩子讲课。他看见是我,就叫孩子们哇哇哇读着,走出来迎接我。

绿珍儿说没想到我还会来找她,跑这么远的路,从心里感动,又问我是咋晓得她在东河教书的,我说是在葛娃那里信封上看到的,并说,她写给葛娃的信,他从来没打开过。

绿珍儿听了我这些话,停了好大一会才说:“他过于盲目自信,这人!”

我说他是你表哥,对你很好,你应该跟她说个明白话。

绿珍儿说,我有什么好说的,他是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

绿珍儿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感到无愧了,如果绿珍儿不这样说,接下来,我就不敢往深处说了。

午饭是绿珍儿做的,包谷米洋芋丁儿干饭,好香好香。

廖校长和几位老师都来了,我把几斤煤油交给廖校长,说是感谢上次热情招待,其他几位老师问我卖葛粉情况怎样?我说还可以,生意好,一天一二十块,四五十块很正常。都说,大款大款,羡慕的不得了。他说他们一月才二三十块钱,公办老师一月才四五十元,他们这个小学没一个公办老师。但他們的梦想都是民转公,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啊,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场美好的梦。如果没有这些做梦人,山里的孩子谁来教他们读书认字啊!

我暗暗敬佩他们,认为他们是中国当代最可爱的人。

在奉献面前,他们毫不含糊,没有奉献是转不了公办的。但在个人面前,也是很自私的,为了一个民转公名额,平时亲如兄弟,关键时刻,各自拿出杀手锏,这很符合人之常情。

我对绿珍儿说,我很喜欢你!

她反问我,喜欢是什么意思?

我不敢把“爱”字说出口。

她说,仅有喜欢就足够了,我们不可能再逾越“喜欢”,做纯洁的兄妹更好。我一听,如五雷轰顶,难道我的真诚就不能感动她。她拿出一沓沓书信说,喜欢我的人多得是,我看都不看。

我问这是为什么?其他人喜欢你我不管,但我喜欢你是真实的。

无论我怎么表达,他都是一句“不行,你莫影响我前途。”

绿珍儿一心想民转公,这是他人生的目标。

因为她心中有目标,所以,我的到来,对她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同学来看望。我要是再说多的话,她肯定发火,我就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老是纠缠了。

我喝的有点多,天气又很晚,回马桥是不可能的。廖校长明白我的处境,又以主东的身份留我过夜。

晚上,大家都睡了,我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我问,谁啊?

是我!

我听出绿珍儿的声音,断定是绿珍儿。

这么晚了来干啥?白天不是什么都说清楚了?

绿珍儿说,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她哥哥,希望不要误解,人各有志,各有追求。我咬咬牙说,我尊重你。我几次大老远来,充分说明我的诚意。她说她感激,要是自己愿望实现了,她会答应我的。她说的很动情,眼泪就流出来了。我问她为啥针织厂破产后来到这个山沟沟里教书?她说她从小的志向就是当老师,三尺讲台就是她的人生舞台,她只要往讲台上一站,把讲义发挥的淋漓尽致。她到东河小学教书三年,连续两年获得“优秀教师”称号,她的优质课在全镇推广,是出类拔萃的小学教师,对于民转公,具有强大的优势。她在暗暗努力,准备一旦有指标,就要进行角逐。她说东河小学目前有一个指标,按条件只有廖校长合乎条件,可他们表面上都好好的,暗地里使坏,说廖校长挪用了50元公款,结果上级来查属实,廖校长民转公可能会泡汤。廖校长已经55岁了,再不转就没机会了。

绿珍儿对我说这些话,意在提醒我,民转公不容易,虽然只是四五个教师,但竞争的暗流不亚于大海。我很佩服绿珍儿竞争意识,只是一个劲儿的鼓励。她说他有希望,针织厂倒闭以后,她的叔叔从厂里会计调到县轻工局当财务科长,叔叔人脉好,把她弄到这山沟里当民办教师不知讨了多大力,叔叔表态说,只要她好好干,一旦有机会就民转公。有了叔叔这句话,即使东河再苦,她也要待下去,一定要实现民转公,当上一名光荣的公办人民教师。

说到动情处,绿珍儿泪流满面,希望我原谅她的拒绝,并且说不是有意拒绝,说我这人不错,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她向叔叔发过誓,不转正,就不谈恋爱,她这样拒绝我,完全是为我好,不耽误我。

她越说,我越感到绿珍儿善良,我越觉得天道不公,为什么这么好的姑娘不能与我相伴,我流泪了。

她的泪一直流着,她说她很感激我给她买杂志,这上面什么都缺,尤其没有书刊,邮政局一个星期送一趟报纸,又只有一分《襄阳报》。我给她买的杂志,她要看好长时间。

我无意翻阅《博览》杂志,突然发现一个题目《我对绿珍翡翠手镯的猜想》,赶快叫绿珍儿看。绿珍儿扫了一眼说,彼绿珍儿非此绿珍儿。我过细一看,是一位收藏家对慈禧太后一个翡翠丢失的猜想。慈禧太后有一对翡翠手镯,一个带有红色的叫翠红,藏在故宫博物馆里,另一个叫绿珍,不知窃墓贼弄到哪里去了,已成为考古之谜,说绿珍这个翡翠价值连城。

绿珍儿说,要是她能得到这个翡翠绿珍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难道得到“绿珍翡翠”你就可以改变志向。

绿珍儿说,你傻啊!什么民转公,不都是为了一张嘴,填饱肚子,有了钱,哪个还受这个罪,有了钱,民转公也可以买啊!

我明白了,绿珍儿的内心,纠结在一个“钱”字上,钱可以改变她的信念。

我说,我们一起卖葛粉吧?卖葛粉很赚钱,你看,我现在有自行车,缝纫机,收录机,还有手表。

绿珍儿一听破涕为笑说,挖葛根做葛粉卖多幸苦啊?人不能光有钱,还要有钱有地位,有面子啊!

我真搞不懂,绿珍儿价值观是什么?反正,我不认为她是一个思想境界很高的人。

我对她说,若果我得到绿珍翡翠,再来向你求爱!

绿珍儿说,好,我就是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也嫁给你。

我说好,但愿我能得到“绿珍翡翠”,希望上天恩赐我这个痴心人。

绿珍儿说,虽然我们不能成为夫妻,但我可以陪你一夜。

我说不行,我不能害你。

绿珍说,你想的到美,我说陪你一夜,又没说把给你!

下半夜,气温急剧下降,我们都冻得打牙磕,她叫先我上床,接着脱掉鞋子,掀开我脚头被子,坐在我的另一头。他警告我,可不能胡思乱想,也不能动手动脚。她双手抱着我的脚,我双手抱着她的脚。

慢慢地,我感觉绿珍儿浑身瑟瑟发抖,我问她咋回事,她说不晓得,又问了几遍。她说,你把我抱住。我不敢。她就爬到我这头说,我求你了,我只要你抱住。我就紧紧地抱住她,看见她脸色红堂堂的,牙巴骨搓地直响,颤栗的跟筛筛子样。她一个劲儿说,刚哥你把我抱紧些。我不敢再用力了,稍微加大点力气,就会把她骨头箍的粉碎。

这样持续了好长时间,绿珍说她好渴,我说我也是,胸口简直很烤木炭样。

绿珍儿叫我放开她,我就松开了。

绿珍儿从水瓶里倒了两杯开水,我们喝下了,还是觉得干渴,又把水桶里水喝完了,还是觉得干渴难受。

她说,我们还是睡两头,不准碰我。

我说,你还不信我啊?!

我不知道绿珍儿什么时候从我脚头起床的,天一亮她就喊我吃饭,面条里放有五六个鸡蛋,她硬是强迫我吃完。

绿珍儿把我送到堰垭山豁子处,我叫她不要再送了。分别时,我看见她一个劲儿的擦眼泪,对我说,刚哥,你是一个讲信用有责任的男人,昨晚一夜你遵守诺言,没有碰我,我很感谢你,希望你忘掉我,天下好女人多得是。

我走了好远,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回过身子,绿珍儿扑向我,紧紧地抱住我,悲恸地大哭:刚哥,你要有工作多好啊!你要是有工作多好啊!

我的喉咙硬了,说不出话来。

我在回马桥的路上,一直想象“绿珍翡翠”的样子,可以说,我的一生都在异想天开得到“绿珍翡翠”手镯,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得到绿珍儿。绿珍儿是我一生最喜欢的女人。

离开绿珍儿,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两腿发软,脊背发凉,四五十里路,我是走走坐坐,走走歇歇,一直到下午四五点才回到马桥旅社,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我在一个老者那里看见“绿珍翡翠”手镯,我用很多葛粉去兑换,“绿珍翡翠”手镯得手了,怕他们发现是宝贝,撒腿就跑,后面一大群人追赶我,一刀劈在我脸上。

噩梦一个连一个。

我骑着自行车,脑袋里不断出现绿珍儿的影子和“绿珍翡翠”手镯的样子,在黄梨垭向歇马方向下坡处,一辆载着磷矿的卡车呼啸而来,我刹不住胡思乱想的自行车,耳边一阵轰鸣,一头栽进公路边沟。

第五章

等我醒来,我已躺在病床上,妈告诉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老爹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他还说,这个女人是灾星是克星,不能要。一听这话,我忍不住哭了。多好的女人啊!老爹,我遇车祸与绿珍儿没关系,就是我被车撞死,也与绿珍儿无相关。

“打针,打针”我朦朦胧地听见有人喊“打针”,睁开眼睛,看见戴着口罩的护士,露出一对闪电般目光的眼睛,水灵灵的,蓄含着汪汪绿潭,能淹死人似的。她掀开被子,在我屁股上轻轻扎进去,没有丝毫感觉,她说打好了,麻利地收拾好药品器具,走出病房。

这个护士叫秋菊,就是我后来的老婆。

我和秋菊发生好感,是在与绿珍兒断绝关系后的一年里。自从跟绿珍儿分别,我不知写过多少封信,她是一字没回。我作出决定,下狠心忘掉绿珍儿。

秋菊对我产生很好印象也是我卖葛粉,那年她要转为正式护士,县卫生局管人事的李副局长带领班子考核她,李副局长说松家湾葛粉好,省厅领导想要一些。秋菊一听,认为机会来了,赶紧给李副局长说,她帮忙买一百个。话音未落,就奔出门外,趟过沮水河,来到我家里。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我就给她拿了一百个葛粉,又加了十个,不管秋菊怎么说,我一分钱也不没收。

秋菊很快成为正式工。

也许秋菊认为她的招工,是我的葛粉帮了大忙,所以从内心感激。这个我得否认,全靠靠她平时的努力,靠她实力。

我家离镇医院不远,只隔一条沮水河,也就是说,我一次发现绿珍洗衣服的地方背后就是镇医院,镇医院隔马良中学仅两百米距离。

秋菊是个热心的心,一旦她的病号需要葛粉就热心介绍,还带病号家属到我家来买。从医院到我家有一条木板桥,桥边有一棵上百年的阔叶杨柳树,树上拴着一根篾绳子,用来固定木船。发大水时,木桥被洪水自然分开,木船用来摆渡,运往两岸的行人。

如果要走近路,就可以直接涉过沮河水,夏天不行,这得冬天水浅的时候。如果没有急事,大多都从木桥上经过。

秋菊到我家次数多了,自然随便起来。爹妈对她很好,妈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她。秋菊还帮妈做饭,如同自家人。

我做着葛粉球,葛粉在手掌里,上下抛动,慢慢形成圆球,往火灰里一滚,水分吸干后,就可以提篮小卖。她常常看我抛葛粉球,有时也试试,开始葛粉球瘪东西歪的,大大小小的。她看着葛粉球,自己就觉得好笑。我说没事,慢慢来,就好像欧阳修诗篇里的卖油翁,熟能生巧。我不像葛娃要求绿珍儿那么严格,总是一个劲儿地鼓励她。

爹妈很喜欢秋菊,妈对老爹说,莫是秋菊对我刚娃子有意思?

老爹一口旱烟没吐出,呛得直咳嗽,连捶胸,忙擦泪。

妈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我也有朦胧的感觉,但多次否认了,人家秋菊是正式工。我越是否认这种想法,这种想法反而越强烈。

冬天来了,正式挖葛根的季节。我白天上山挖葛根,到河边洗葛根、捣葛根,秋菊和女护士们来到河边捶洗衣服,捣葛声和捶衣声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把宁静的沮水河弄得喧闹起伏。

秋菊并没有向我这边正视一眼,我晓得她怕同事们看出了她的心事。我也不朝她正视一眼,我怕别人说我自作多情,更害怕别人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是最恼人的话,我宁可爱死秋菊在心里,烂肚子里一辈子,我绝不会先说:“秋菊,我爱你!”

冬天的夜晚,秋菊来到我家,她买了一条“丹江牌”香烟递给我老爹。我老爹感到奇怪,问这是为啥子?秋菊说,叔,你今天生日啊!我看你平时吸旱烟,旱烟里面焦油多,吸多了容易得病的,纸烟焦油少,对身体伤害性小。

老爹打了一个寒噤,连说秋菊心肠太好了!哪个要是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大福。

妈被秋菊意外的举动所感动,把家里储藏的好菜拿出来,做了满满一桌,秋菊一边吃一边夸赞,太好吃了,婶婶炒的菜太好吃了。夸的我妈心里美滋滋的。

妈忍不住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太有福气了。

老爹怕妈说漏嘴,用脚踢了妈一下。

我也不做声,听他们三个各怀心事的说三道四。

吃到最后,秋菊说她吃的好饱好饱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多,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口味。

妈说,要是顺你口味儿,以后只管来,都是些不成半器的菜。

秋菊执意要走,爹妈不好挽留,就叫我送她回单位。

我问秋菊是从木桥上走,还是过河?

秋菊不假思索地说过河。

过河就得从我捣葛根、洗葛根、绿珍儿秋菊洗衣服的地方上端,那里水浅,最深也在膝关节。

我打着手电,沿着田间小路向沮河走去。我让秋菊走在前面,秋菊说看不见,我就让她走后面,她说怕。我就跟她并排走。窄窄的田间小路,怎容下两个人并排走。我让她打手电,我在后面,她说不行,就要并排走。没办法,我只好依她的。她的肩膀不断地磕碰我,故意抢占我的路线。我不敢碰她,怕她说我趁夜黑没人看见举止轻浮,更怕她说我品行不端,还怕她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她几次把我挤下田坎,我不敢吭声。她还一个劲儿地责怪我,你咋的撒,你咋的撒!难道要专门给你把路扩宽不成。

我不回答,还是掖着身,走完这段不到一里的田间小路。

走完田间小路,就是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她把手伸过来,让我牵着她。我顿时心口扑扑直跳,我是从没有挨过女人手的,这种举动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她见我无动于衷,就拉硬語气说,你不牵我,我就不走了。我只好把手伸过去,捏着她的两个指头,她很生气地一把抓住我说,我手又没得粑粑。她抓住我的手,来到河边。

我用手电照照,薄薄的水雾弥漫河面,河水轻轻地流淌,没有一丝水响。毫无疑问,过河得脱掉鞋子。我迟迟站在那里,秋菊说好冷啊!她做着脱鞋子的样子,就是不脱掉,心里在盘算我到底怎么做。我说,你不要脱了,我背你。

你背我?咋能只让你一个人冷?

我说我是男子汉,咋能让你受冷。说着,就弯下腰去背她。秋菊毫不客气地趴在我背上,双手挎住我脖子。我感觉她暖暖的呼吸在我颈脖子萦绕,相互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河中心,她的嘴贴到我耳根,轻轻地说,哥,你停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我一听她喊我哥,顿时热血澎湃,脚下腿上寒冷砭骨的河水,被我激动的血脉温热成奔流的温泉。我完全不知道站在冰冷的河中心。狂乱的心突突直跳,等待她给我说什么。

你说,我听!

我爱你,哥!

我的耳朵一阵炸响,神经松弛,差一点失控,把她丢进河水里。

我说,我没听见。

她说,你没听见,你就站在水里。

我停了一会儿,寒冷的河水,冻得我坚持不住了,很难向前迈出一步。

她在我背后说,你不答应我,你就站在水里不动,要不,我自己过河。说着又要从我背上溜下去。我赶紧用力反托着她。

我爱你,哥!

我说,听见了。

你还没回答我,不回答,我自己过去。我生怕她犟脱掉进河水里,反搂得更紧。

我此时的双腿如同两根电极棒,通过强大的电流,把沮水河烧得滚烫,把河里鱼儿煮熟。

我把她背到河对岸,把手电交给她,看到她手电的光柱在黑夜中摇曳,在卫生院那端消失。

我也不知为什么寒冷的河水一点寒意也没有,甚至感到胸口如同燃烧的窑洞,喉咙干裂。我干脆扑到河水里,把窑洞的火扑灭。

我回到屋里,妈见我浑身湿透,头发上冒着烟子,心疼地问,儿呀,你这是咋啦?

直到第三天,我才给妈说了实话。

老爹在旁边也听到我说是咋回事,他把秋菊给他买的纸烟放到嘴边,好像舍不得吸,又插进烟盒,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烟。

老爹说,婚姻是天注定,但愿这丫头不是闹着玩的。

人家不是看中我儿,咋会来来往往的这么长时间。

我心里依然充满矛盾,依然相信我哪一天会感动绿珍儿的,她一定在某个时候等我,一定在某个地点等我,以致于我老是不能下决心,把秋菊娶到家。

儿是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妈最懂儿的心思。

老爹更懂得男人的心,男人想得到的女人,要是没得到,一辈子不死心。

转眼又到了老爹的生日,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我早已饥肠辘辘,天黑定了还不吃,我就催着要吃。

老爹说,你慌啥!

妈说,秋菊一定会来的!

老爹、老妈算得没错,秋菊提着礼物敲开门进来,她连连说不好意思,今天是晚班,还是请人顶了一下班,不然得十点才下班。

妈赶紧把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去叨菜。

老爹严厉地说,你慌啥,我今天有个重要仪式。说着拿起一只碗,倒进白酒。他说秋菊既然把终生托付给刚娃子,刚娃子就得对秋菊负责,历史上有歃血为盟的,我们今天也来过歃血为婚,要是哪位不愿意,或者有改变,就不刺破指头滴血,不喝这碗酒。说着,老爹把早已准备好的瓷针刺破指头,殷红的血液滴进碗里。

秋菊一看老爹刺破指头,二话没说就刺破指头,殷红的血液滴进碗里。妈也如此进行。临到我,我犹豫不决了。我生怕我的血一滴进碗里,绿珍儿突然闯进来。我的大脑浮现的是绿珍儿,并不是秋菊。但是,这多年来,我也下过无数次决心,就是忘不了绿珍儿。面对秋菊这种毫不犹豫的举动,我是深深地感谢她,因为她毕竟是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情的女人。我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理由拒绝她。

老爹对我说,你想吧!想好了再滴血,我们等着你!

秋菊望着我,眼泪就要出来了。

我这时拿起磁针猛地扎破指头,一股血液滴碗里。

老爹端起酒碗说,从今天起咋这家就多了一个人,喝下这碗酒永不改变。老爹喝了一大口,妈接过酒碗拼命喝了一大口。

秋菊接过酒碗跪下了,她泣不成声地说,爹妈,我真是有福,刚哥是好人,脑筋空,会做生意,我不嫌弃他是农村人,不会拖连他闯事业的,只要刚哥愿意娶我,我会一辈子忠于他,我会孝敬二老的。

老妈见我无动于衷,用眼睛狠狠地贼我挖我。

我被秋菊所感动,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一仰而尽,把碗扔碎。我大声地说,秋菊,我爱你,我娶你!

秋菊一下抱住我,几乎是嚎啕的喊出,刚哥——

我和秋菊的婚期很快确定下来,是我那半仙三舅看的,当时他捻着几根稀毛胡子说,两个人的属相八字都般配,就是结婚稍微早了一点,刚娃子五心未定啊!

妈问有啥法摆治一下?

三舅说,那就夏至正中午吧,太阳照在杆子顶上,一点邪影都没有的时候,举行典礼。

我到现在都痛恨三舅,他那理论完全是扯求淡。夏至那天真是热得让人背气,巫音喇叭昂昂地吹打不停,更加烦躁。流水席一波接一波,客人们都喊热热热,哪里吃得下饭,喝得下酒,剩了很多饭菜,浪费了不少。

知客先生领着我一桌挨一桌禀席,忙着给家门、舅娘家、姑姨家长辈磕头、敬酒,浑身汗水拧得下水来。

典礼入洞房正是太阳当顶时分,不晓得有多热。按照家乡的规矩,新娘入洞房是要闹房的,因为太热,就只有几个人推搡了几下。洞房就留下秋菊和伴娘。

姑舅老表完全不是东西,他们在凉棚下打滚轱辘子(打扑克),闹了一个通宵,让我陪了一通宵,我不知道秋菊晚上是怎么度过的。

我的爹、妈算是要足了面子,风光无限。秋菊是吃商品糧的正式职工,而自己的儿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哪个正式工看得上农民,尤其是哪个女正式工看得上农民,而且跟农民结婚?只有男正式工跟女农民结婚的,才是正常的。女正式工跟男农民结婚,这是极少极少的。我老爹、老妈感到无比荣耀。

秋菊很漂亮,嗓子很好,歌唱的很好,落落大方,一说一脸笑,在马良那一方,数得上一二的美女。

众乡亲都议论说,我老爹用一百个葛粉换得一个媳妇,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更有人夸我的,说我会做生意,卖葛粉比葛娃赚的钱多,葛娃太呆板。

我和秋菊结婚后,感情发展的很好,因为秋菊很会体谅我,吃喝拉撒不用我操心,我是一门心思挖葛根、做葛粉、卖葛粉。我这才认识到,爱情是不用追求的,不需要地位,不需要钱。你下得力越大,成功的机率反而越小。绿珍儿就是反例子,我没有工作,没吃上商品粮,她就不跟我恋爱结婚。

到二年秋天,秋菊就给我生了一个宝贝女儿,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翠翠”。大家都说好听。

结婚不久,我就没有卖葛粉了,理由是这活很累,起早贪黑,二是经济形势发生很大变化,葛粉的价格老是起不来,三是人们的消费观念发生变化,对葛粉发生了偏见,无论你怎么推介葛粉的好处,都无济于事。“翠翠”身体又不太好,经常打针吃药,靠卖葛粉已经不能满足家庭经济需要了。于是,我就跟秋菊商量,找个其他的活路干。秋菊想了很久,说她舅舅是搞工程的,可以跟他干一阵子。

我就跟她舅舅上工程了。

有天晚上,秋菊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她能招工还得感谢卫生局李副局长,如果不感谢,人家会说我们无良心的。我问咋感谢?她说人家就是喜欢葛粉,还不是送点葛粉。我说可以。

我们来到县城,敲开李副局长家门。我们说明来意,李副局长说,不用感谢,招录职工都是按政策按条件办理的。他说他一直关注秋菊,镇医院领导说秋菊是个好苗子,口碑好。然后就说,你们来得正好,县里有几个到省里进修的指标,我把秋菊推荐去进修。

我们一听这话,真是喜出望外,感觉这一趟是天老爷安排的。

临走时,我们给李副局长留下两百个个葛粉。李副局长说啥子也要付钱。我和秋菊死活不收。这时,李副局长的老婆拉下脸说,你们不收钱,我们就不要葛粉。无论我们怎样解释,李副局长还是坚持给了钱。

离开李副局长的家,我和秋菊说,世上还有这么清廉的官啊!

时间不久,秋菊接到“重症护理”进修的通知,到武汉协和医院进修去了。临走前,她把老爹、老妈的衣服洗好叠好,还给我老妈买了几份保健药。老妈流着泪把她送到车站,直到班车走了好远,老妈离开车站。家里没有秋菊,老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吃饭也没了香味儿。老爹更是感到不自在,翠翠哭闹不止,老爹就说,妈妈在给病人打针,喜欢哭的娃子,也要打针,这样翠翠就不哭了。

我跟着她舅舅成天在工地上跑,衣服灰突突的,又脏又臭。老妈说,你看你这邋遢样子,要是秋菊看见了,不好好收拾你。事实上,我晓得老妈的意思是,要是秋菊在家,一定会把我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得板板整整。

卖葛粉时,人家都称我为“师傅”,现在,我在工地上转了几圈,舅舅又给了我一点小小的权力,有话语权,所以,我的身份很快就成为“老板”了。

第六章

廖校长的民转公终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结果一出来,廖校长就打算不在东河小学坚持下去了,他经不住长时间耗下去,这样是对家人的不负责。他本人也经不起再耗下去,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民转公已成为渺茫,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了希望。他经过认真思考,做出决定:回家种田。

廖校长把绿珍儿叫到一起,弄了几个菜,边吃边喝边说,没想到四五个人共事一场,平时看上去都好,关键时背后捅刀子。他借单位上的五十元钱,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只是单位也不差这几十元钱,自己也没当回事,一直没还,不知哪位同事拿这事说事,自己也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小石头打破大缸,走了一辈子山路没跌过跤,这一步却踩虚了,摔得头破血流。

廖校长说虽然他不干了,但自己的做人为人威信威望还是有的,已经跟镇教管会领导建议,让绿珍儿把校长的担子挑起来,希望绿珍儿不要辜负了他和领导的希望,山里孩子需要绿珍儿。

绿珍儿一听廖校长的话,真是意外,连说我不行,我不行,你叫别人当校长吧!

廖校长说,像你这样的高中生,我们学校只你一个,还有,哪个外乡镇的跑到这山旮旯里来吃这个苦,工资低的黑人,只有骨子里热爱教育事业的人,才会这样,我当校长是因为我是当地人,你当校长完全出于你热爱教育事业,你不当这个校长谁当?

绿珍儿深深地意识到,廖校长是不得已才辞去民办教师的,假如他经济条件可以,就是受再大处分,只要不开除,他都不会选择离开教育事业。同时,她也感到恐怖,就只这四五个人,是谁干得卑鄙无耻的事?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噤。但凭她对同事们的留心观察,没有一个显现出对廖校长有意见的,说说笑笑,一团和气。

廖校长在离开学校的头一晚上,自费请大家吃饭,由绿珍儿担任主厨。大家围坐在一起,说些舍不得廖校长之类的言辞,极尽廖校长的为人做人工作能力事业心,凡是能够表达赞美的好词好句都说出来了,赞美之辞,都是书上根本没有的,都是自己创造的。

绿珍儿细心观察,每个人都说的真情实在,泪流满面,没一点虚心假意,这倒令绿珍儿感到不可思议,惴惴不安。

廖校长离开学校一个多月时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上面也没人表态谁人负责,大家按部就班,以钟为令,上课下课。课时结束,都龟缩在寝室里,谁也不去招惹与议论哪个当校长。

四个人的小学沉寂的跟墓室样。绿珍儿虽然表面沉静,但廖校长临走时的表态,不能不说深深地打动她,那个“校长”的位置,她在孤寂中等待,有时甚至想,兄弟姐妹们,到时候可要支持我工作啊!

国庆节后,米兰来到东河小学,大家以为她只是调来的一名普通老师,也没当做一回事儿。到了放学时,她叫绿珍儿通知大家开个会。绿珍儿就有些反感了,一个黄毛丫头哪来这大口气,叫我通知开会?绿珍儿说,不就是几个人嘛,要我通知何不你自己喊一声。

米兰就逐一通知。

人到齐了,米兰说开会。她拿出一张介绍信说,原本教管会副主任张超带她来报到的,刚出门就被人追回去,说是县里来检查希望工程,这样就让她一个人先上来。她念了镇教管会文件,米兰任东河村小学校长。

大家顿时口禁了。

绿珍儿脖子一硬,口水咽在喉咙里,但她反应快,米兰把文件一念完,她立马鼓掌说:欢迎新校长!

大家还在睡梦中,跟着鼓掌,说着欢迎新校长。

米兰在东河学校年龄最小,但口齿伶俐,眼睛与众不同,忽闪忽闪地,给人的感觉好像随时就有暴风雨来临。她的组织能力很强,思路清晰,说话不重三变四,具有亲和力,完全是个领导胚子。

对于谁当校长,绿珍儿事先从没考虑过,但廖校长临走时的一番表态,把绿珍儿的野心挑起来了。她冥冥之中嫉恨起米兰来,你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有关系吗?你有关系,我也有关系。

绿珍儿的叔叔现在是轻工局汤副局长,在县里是有头有面的人物。绿珍儿说自己业绩十分突出,已经连续两年考核评为“优秀”等次。叔叔说,继续努力,只要你连续三年考核评为“优秀”,我就找人把你转为公办教师。绿珍儿确实努力,即使东河小学这么远,镇上还组织了全镇老师在这里听了她的优秀公开课。

绿珍儿连续获得三年“优秀”等次,稳操胜券,指日可待。

但人际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以前廖校长对绿珍儿爱护有加,大家至少看领导的一份面子,现在不同了。米兰说今年的考核要严格按照德能勤绩,不能看某一方面。大家从米兰的事先鼓动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米兰说尤其要照顾老同志。所以,绿珍儿的这次考核不仅没得“优秀”,反而倒数第一,只评了个“合格”档次。这逆天的大转变,绿珍儿确实接受不了,眼看三个“优秀”到手,民转公指标一来,命运就可以改变,这下全完不算,一切从头开始。

绿珍儿遭受的打击太大了,她打算找叔叔彻底摆平这件事,不然,她今后的日子不好過。

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绿珍儿就离开学校。她一口气跑到镇上邮政局,拨通叔叔的电话。她说,叔叔,你得给我帮个忙,我本来考核应该得“优秀”等次的,可不知新来的校长米兰咋捣鼓捣鼓地,竟然得了最后一名,这不是全部的努力等于白费,要是有转正的机会也会丧失。叔叔说,算了吧,明年好好搞,尤其跟领导搞好关系。她说不,就是要争这口气,这口气不争回来,说不定以后倒数第一还是她的。叔叔只好说,那你安心上班吧,这事我来给你摆平,下不为例。绿珍儿说,好,我等着。

绿珍儿打罢电话,忽地想到没有给米兰请假,要是耽误了明天的课程,那不等于把指头伸进米兰嘴里咬。

从东河学校到镇上是白天,可现在天一黑,就是冒再大风险也得赶回学校。

她的肚子已经饿了,好不容易在一家饭馆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一边往学校里赶。

四五十里山路况且不说,现在是大冬天,路上有积雪,沿途还有豺狼等伤人的野兽,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精强力壮的小伙子也不敢走这段夜路啊!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绿珍儿硬是硬着头皮,大约凌晨两点多,她就返回了学校。

绿珍儿来无踪去无影,谁人也没算到,她到镇上去搬叔叔了。

第二年春天,全镇教师考核等次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学校。那个被评为“优秀”的老师,被绿珍儿代替了。米兰为之震惊,老师们瞠目结舌。大家没有一个说不是,绿珍儿敏感地察觉到,她跟大家疏远起来。米兰很少安排她工作以外的任务,用不理睬冷落的态度对待绿珍儿。绿珍儿感到空气都是凝固的,空气里有毒。但她内心很满足,毕竟把三个“优秀”捞到手,这是谁人也不能改变的。

“优秀”对于米兰来说,真是无所谓,因为她没有连续的经历,其他人也无所谓,就是民转公,没有关系也临不到自己名下。

这样,绿珍儿与米兰别别岔岔过了三年,心里磨煎了三年,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上面突然来了政策,民办教师一刀切。米兰从下学到现在刚好搭界,符合民转公政策。绿珍儿因为工龄不够,尚未到达民转公的边界,被一刀切除教师队伍之外。

面对突如其来的政策,绿珍儿无回天之力。她一下陷入深潭,她是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她的最大理想就是为教育事业奋斗终身,就是再苦再累,待遇再低,她也毫无怨言。可现实的无情,她不得不顺从。

米兰的情绪明显地高涨起来,成天不是笑就是唱,她甚至背后说:跟我斗,也不称自己是几斤几两,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啊!

因为一刀切的并不是绿珍儿一人,米兰就专把那次考核提出来,屎不挑不臭,一挑就臭气熏天。这时人们就开始议论绿珍儿为人。绿珍儿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就跟听到炸雷似的,他多想早日逃离学校啊!

在离开学校的那一天,绿珍儿站在自己梦想的讲台上,眼泪都哭干了。

米兰过来劝阻,叫她不要伤心,一刀切又不是你一人。

绿珍儿不知米兰是真心劝慰,还是猫哭老鼠,假意慈悲。

绿珍儿没有多的行李,一个月工资,能糊嘴就不错了,衣服就那几件,一床被子,还有我给她买的那几本杂志。她本想把杂志也扔掉,但《博览》杂志中有一篇关于“绿珍翡翠”的文章,因为我说过,要是得到“绿珍翡翠”买了大价钱,已经帮她改变命运。他只保留了这本《博览》杂志,其它的杂志都扔掉了。

从东河学校到镇上这条路,她不知上上下下走过多少趟,但这一趟,她走得特别恋恋不舍,也许这条路,以后不会再走了。路上的一草一木,一个石头,一条小沟,都刻进脑子里,闭着眼睛也知道在哪儿。

她第一次从镇上到学校,虽然不知目的地在哪里,走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累。现在,她觉得脚如灌铅,走一小步就觉得疼。

她还想起为了那个“优秀”,一个下午和大半个晚上的来回。想起这趟路,他觉得跑得太冤枉了,早知如此,她怎么也不会那样不要命去瞎奔波。这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沉重的玩笑。想到这儿,她又想起米兰那似笑非笑的脸。

她恨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第七章

我的情况很好,都说秋菊是个相夫的命。我的葛粉生意彻底不干了,那是赚不了大钱的。

我跟秋菊舅舅干了几年工程,从中学到了一些挣钱的门道,就开始小打小闹起来,包些小工程,是名副其实的“老板”了。

翠翠已经三岁了,在镇上幼儿园里,有老爹老妈早送晚接。

秋菊从武汉协和医院进修回来,直接分到县卫生院上班。

我们家里事暂时不说,还是说说绿珍儿吧!

绿珍儿被一刀切以后,没有直接回到生她养她的山村,那样会丢尽面子的,她直接来到叔叔家。叔叔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单位正差一名打字员,你就打字吧!

绿珍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想安安心心的打字。

叔叔说,等有了招工的机会,我给你想办法。

绿珍的叔叔是轻工系统的老领导,姓汤,都叫他汤局长,“副”字就免去。他说话很有分量,可谓德高望重,跟县里领导混得人熟,跟同事关系处理的很融洽。他给手下人办过许多好事,招工转正对他来说,真是小菜一碟。他后悔当初把绿珍儿弄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瞎折腾这么多年。

全县正处在单位改革的关键时刻,单位撤并在即,老局长调到财政局当局长去了,轻工局还没有局长,全县上下都议论老汤要当局长,汤副局长时刻准备着文件下发。

可事与愿违,汤副局长依然是汤副局长,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局长。汤副局长对他很不感冒,说他嘴上没长毛,办事不牢靠。新来的局长叫钱强,风风火火的,很有一套嘴麻子,麻,就是麻人,麻醉,会糊弄人,不办实事。

绿珍儿到了轻工局,工资要比当民办教师高几倍,为了适应县城生活,她不像在村里那样拘俭,开始打扮起来。绿珍儿身材很好,皮肤又嫩又白,眼睛水汪汪的,当过教师,口齿伶俐,单位上对她印象不错。他手脚麻利,打字速度快。办公室起草文件中往往写错很多常用的字,她在打印的时候纠正过来,办公室的人从内心感激她。她偶尔还讲解有些字的正确用法。

钱局长早就发现了她的才能,還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了解她的履历。钱局长听了只咂嘴,这是咋搞的,把这样的人才埋没了。他当即拍胸说,你的问题我给你包了。

绿珍儿兴奋地不得了,就把钱局长对她拍胸的话说给给叔叔听。

汤副局长一脸的水波不兴,脸色跟熏腊肉块子那么沉重,上眼皮很少拉开,始终拉耷着,仿佛十几个大小伙子用钢钎也撬不开,用吊车也吊不开。

汤副局长说,听他日你!

钱局长经常为文件中的几句话拿不准把绿珍儿叫到办公室一起探讨,还有事无事的到绿珍儿打字室,说这说那,有意无意赞扬绿珍儿几句。钱局长走出去后,绿珍儿就有了失落感。

汤局长与钱局长矛盾很快公开化,传说钱局长主动要求到来的,轻工局局长的位子本来就是汤局长,钱局长这一来,汤局长就没有当上一把手的希望了,汤局长已过五旬。钱局长根本没把汤局长看在眼里,大事小事,一人做主。

汤局长对很多人说,有机会看老子不把你整死,个狗杂种。

绿珍儿住在门卫值班室里,开门关门值守,钱局长借此给她加了一些工资。

钱局长鬼使神差地意恋上绿珍儿,有了想接近绿珍的感觉。人家送给他的茶叶、木耳、香菌等土特产,还有更多礼品,钱局长晚上送到门卫值班室,还故意拖长时间坐一歇。钱局长每次送给绿珍儿这些东西,她总说不要不要。钱局长说,你不要,煞我面子啊!

有一个星期天,钱局长打电话叫绿珍儿到她办公室说有重要事,绿珍儿就去了。

天气很热,绿珍儿穿着紧凑的短衬衣,胸脯显得异常饱满坚挺,短裙到大腿的一半,看得到白生生的大腿,短裙把屁股贴得严严的。十分的迷人,万分的性感。

绿珍儿走进钱局长办公室,钱局长正在给人打电话唠嗑。他见绿珍儿进去,仰躺在办公桌椅上,两脚放在办公桌上。一边打电话,一边用手势叫绿珍儿把烟递给他,又用手势叫她把火机打燃,给他点烟。

绿珍儿短裙刚好齐办公桌,钱局长把脚从办公桌上放下来,一下碰住了短裙,吓得绿珍儿赶快后退。钱局长还在打电话,语言有点浪,而且浪的很。钱局长用手指指旁边椅子上的一幅画,示意绿珍儿帮忙挂起来。綠珍就转身站到椅子上去挂画。钱局长假装中芯笔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眼睛从短裙里看进去。

绿珍儿听见钱局长笔落在地上,赶快去捡。钱局长顺势捏着绿珍儿的胳臂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

绿珍儿有些忍不住了,就问钱局长还有什么重要事?

钱局长说他打算把她调到办公室,另外找一个打字员。

真是喜从天降,谁说钱局长说话不算数,我没来几天,就在落实他的话了?

绿珍儿把这话告诉给叔叔汤副局长。

汤副局长脸色更凝重,还是那句话:听他日你!

钱局长说的那个打字员始终不见到来,叫她到办公室去,始终没去。钱局长对她灌迷魂汤,照常进行。

汤局长给司机说,你给老子盯死,死盯!

司机说,没问题。

到了年终考核的时候,各单位都要对下级单位考核。钱局长对司机说,通知绿珍儿明天到龙坪镇参加考核。

司机说,好!

这就不正常了,局里人早就开始议论了。

绿珍儿对钱局长说,我又不是办公室人员,下乡考核我不去。

钱局长有点严厉地说,我不是给你说过,把你调到办公室里,怎么还没落实?你虽然不是办公室人员,但早已把你当办公室人员用了。

钱局长完全是个没责任的领导。

哪有犟得过局长的?绿珍儿就随钱局长到龙坪镇去了。

这是一趟艰难的旅行,也是危险的旅行。龙坪被称为荆山“拉萨”,进入十月就大雪封路了,不是特殊情况,没人开车往龙坪跑。

钱局长坐在车里说,现在很多人当不得半点官儿,贪生怕死,不认真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你看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到龙坪镇去考核。他对绿珍说,考核完毕,你要好好发挥你的写作能力,写一篇汇报材料,我把汇报材料亲自交给县委书记,要他发现你这个人才,启用你这样的人才。他还感概万千地说,我看有些人啊,完全在单位瞎混,真正有本事的事,不招工不提干,体制有问题,体制有很大问题,要加强人才改革力度。

绿珍儿一言不发。

司机技术真过獠,车子几次打滑差点栽进边沟。

司机说,钱局长我看还是不去了,这么大的雪,结这么厚的冰。

钱局长说,开,你给我往前开,越是艰险越向前。

到了龙坪镇,他们住进高山宾馆,一人一间。

龙坪街上积雪有尺八厚,根本看不到一个人,鸡子走在上面就板爬叉,都呆在屋里煨火笼,莫说到单位考核。

钱局长出去有时带司机,有时不带司机,干啥?打牌去了。

绿珍儿一人待在房间里,坐在床上,捂着被子,成天看电视。她猜想局长这次带她下乡,绝对不是考核,一定另有文章。

绿珍儿没有跟钱局长和司机出去吃过一顿饭,饭菜都是镇上人员送到房间里的。她心里很躁急,要是再下一场雪,恐怕要在龙坪过年了。

第三天晚上,钱局长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轻轻地敲了绿珍儿一下门。绿珍儿问是哪个?钱局长说是我,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了。绿珍儿问有事没有?钱局长说,没事我半夜敲你门,到我房间来有任务交代。

绿珍儿拗不过,就来到钱局长房间。

钱局长叫绿珍儿到床上坐,顺手把门反锁上了。

绿珍儿说,局长我怕你这样做不妥啊!

钱局长说,啥不妥,这龙坪镇是死街一条,没人晓得我们会做啥事,说实话,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不然,我不会带你到龙坪,这一趟是冒着生死,足以证明,我对你忠心耿耿,我用生命,还说明不了问题,那什么是最好的证明。

局长,你不能这样,你的前程不应该毁在一个毫无成就的女子身上,你喝酒了,我希望你冷静,我不会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

局长,哈哈哈,算啥子,我就是要得到你。

说着,钱局长已经脱光衣服,醉醺醺地就往绿珍儿身上扑。

绿珍儿突然改变语气说,好,我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条件。

钱局长说,你的条件我能答应,不就是招工吗?只要我能得到你,我给你办!

绿珍说,这个是必须的,我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可是,我还没有成家,没有碰过男人,你这样毁掉我,我会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钱局长问,那你还有什么条件?

绿珍儿把一张字条交给钱局长说,只要你在上面签字,我绿珍儿也值得,给你做小的,也不冤枉,你想玩,七十二种玩法,我叫你玩过够,叫你玩个大出血,叫你脓变血。

钱局长一看,二十万?

对,二十万?

钱局长有点咆哮起来,你个臭女人,你值二十万吗?又不是处女。

我就是处女,如果不是处女,我一分不收,我要是处女,你不给我,我杀死你。

绿珍儿拿出水果刀。

我没有二十万,就是两万我也拿不起,我是一个清官啊!

那就不要往下说了,你想好,这字条放你这儿,想好了,我过来陪你玩。

绿珍儿开门出了房间。

钱局长被一捧冰雪熄灭了欲火,无可奈何,气急败环地将杯子摔碎,咬着牙说,死逼女人,老子不整死你。

绿珍儿回到房间,卧在床上,不急不躁,静观其事。她已做好准备,万一钱局长答应给她二十万或招工,她就豁出去,女人嘛,不就是女人,值得。没什么名誉与不名誉的,人的一生,只有钱能够解决一切,只有钱,能够摆平一切。不说给他做老婆,就是做小也值得。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有了二十万,一辈子可以享清福了。为了保全名誉,我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存。

绿珍儿迷迷糊糊地左思右想,到后半夜就慢慢睡着了。

钱局长这一夜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精心设计的高原雪域之欢,梦碎坍塌。但由于长期在官场历练,遇事冷静,不变颜色。所以,次日一大早就喊醒司机说是到一个老朋友家问候一下,交代司机把防滑链检查一下,安装牢固。

司機说把一个杯子忘记钱局长房间了,钱局长说,你赶快拿来。

司机拿了杯子,按照钱局长的要求做好出发准备,上车时,司机问钱局长带不带绿珍儿?钱局长说,带她干啥,我们去一会就回来。

从龙坪镇往东行几十里就是南漳县,那里公路可以直接与襄阳通往保康的公路相连。越往东海拔越低,积雪就慢慢消退了。钱局长没有叫停车,快要到与襄阳通往保康的公路时,司机问钱局长绿珍儿咋办?钱局长说,我当初没有考虑到走这条路能回保康县城啊,你也不提醒我,你看你?我们要是再返回去接她,这冰雪路太危险了。他停了一会说,她又不是没长脑瓜子,她自己想办法吧!

钱局长就这样回到单位,人们感到很奇观,上龙坪时是三个人,回来怎么就两个人?

绿珍儿睡得腰酸背疼,也没见有人送早餐,她就来到前台问是咋回事。服务员说,他们早已走了,帐已经结了。

绿珍儿敏感地意识到,那个披着人皮的色鬼钱强把她撂下了。

绿珍儿在街上吃了早餐,收拾行李准备搭车回县城,问过所有人都说,龙坪山高雪大,班车已经停了半个月了,就连货车也不上来,要想回县城,只有凭两条腿。不然就得等到开春雪化再走。

绿珍儿一听双腿就软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钱强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心目中敬慕的局长就这样没有风度和涵养。

绿珍儿决定步行,不能因为没有车就寸步不行,不能在龙坪过年。她买了几根油条和几个馍馍,踏上了返回县城的路。

没膝的雪,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她走了大约二十多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回想在东河小学时放寒假往马桥镇走过的那次雪路,也是十分艰难,但那雪小的很,而这次确实深的很。她几次卧在雪地里,不想动弹了。她又往前走了十几里,发现皮鞋进去了雪水,袜子已经湿透,又往前走,感觉脚就在雪地里,穿的鞋子跟没穿是一回事。人从脚冷,狗从嘴冷。她现在冻得浑身战栗,倒下去就有再也站不起来的可能。龙坪山大人稀,公路边的人家门户紧闭,她敲了几家门也没有人。到了龙坪林场,她以为有人值班,就过去敲门,顺眼一看,旁边有一个木板,写着放假日期,她算了算,已经放假半个月回家过年去了。她并没有灰心,不想冻死在路上,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往前走。

由于脚下冷,浑身的体温逐步下降,抵御风雪的本能自然消退。到了荆山山脉最高处的垭子口,尖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夹杂着雪花雪子钻进脖子,钻进袖口,钻进腰部。她打了一个寒噤,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她在路边排泄一通,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两腿像面条软而无力。她这时才感到绝望,天色已黑,如果遇不上人相救,不会被野兽吃掉,也会被冻死,二者必居其一,死亡在向她招手。

她艰难地走过垭子口,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双脚已不是自己的了,只有大脑还是她的。她开始思索人生,每一步追求都是为了到单位上班,端一个铁饭碗,吃一碗轻省饭,让所有人羡慕自己,让村里人高看自己一眼,这个代价太大了,也太不值了。

绿珍儿猛然想到,要是跟葛娃抛葛粉球,咋会有这回事!

绿珍儿还想,要是跟我结婚了,也不会有这次经历。

她认定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就不能勉强,否则就会得到天意和人为的惩罚。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

该死的天老爷,又纷纷地下起雪来,注定要将她埋葬在无人知晓的雪地,即使有人知道她的尸体,也得明年开春以后的三月份,等正式恢复通车。她还想到,自己是个十足的美女,天生丽质,当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时,早已腐烂,或面目全非。想着想着,她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压倒了呼啸的寒风。

绿珍儿一寸一寸往前走,她鼓励自己,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要站着死,要吓到野兽,要让钱强明白,我绿珍儿是英雄好汉,死不倒威。

她拼命往前走,往前爬,到了低山处,积雪逐渐少了,地上有了人和狗的脚迹。她又生一种希望,大雪天正是打猎的好时机,说不定遇上猎人,有了猎人她就能获救。

她隐隐约约听见汽车的喇叭声,但很快消失了。她认为这是幻觉,感到好笑。

汽车喇叭声又响了一阵,她认为这不是幻觉,完全是真的。她放开嗓子喊,有人吗?救命啊!

车声越来越近,从密林深处一条横路上过来的。她奋力爬过去,扑到在横路口。

她看见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想喊救命,已经无力喊出口了。她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奋力一搏,让车上的人看到自己。她趴在雪地里,静听车声,估计车的距离,又估计不被车压住。当汽车从身边开过时,她奋力站起来,大喊救命啊救命!由于雾气浓重,她奋力一搏,等于白费。车身眼看过去一半,如果再不抓住机会就要死定。她又一跃而起,抓住车厢,汽车给她拉了好远好远,因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车内坐着两个人,副驾驶的小伙子从后视镜,看到车后隐隐糊糊的东西,以为是野物,连忙叫司机停下。他下了车,朝后看去,见一个东西在地上爬行,说了一声是野猪,枪就响了。

打中了,打中了!

司機和持枪者赶快跑过去,结果傻了眼。是人啊!这可不得了,出人命了。

持枪者说,快跑!

司机说,跑过球,你跑得了,不如把尸体扛回去,投案自首。

持枪者吓倒在雪地里。

司机上前搬动绿珍儿,发现并没有受伤,细细一看是绿珍儿,惊叫的喊道,老天爷啊!你咋给我送了一个媳妇!

第八章

那个司机不是别人,正是绿珍儿的同学王语炎。

绿珍儿醒来,一股眼泪澎涌而出,打湿了被子,她不知道身在何处。

王语炎的妈妈走过来说,姑娘别哭,你没事,医生说你是累慌饿慌昏过去的,吃点东西就会好的。

绿珍儿想动弹,浑身僵硬不听使唤。

绿珍儿问她现在在哪里?是哪个救了自己?

王妈说,你有一个同学叫王语炎的吗?

绿珍儿说,有!

王妈说,他是我儿子,是他救了你。

绿珍儿摇摇头,表示怀疑。

王妈说,我咋会哄你?你的脚冻伤了,要不赶快治疗就会成残废,医生说用热酒糟子焐,好的最快最有效,前山有户放酒的,他去给你弄酒糟子去了,估摸快回来了。

妈,绿珍儿醒了吗?王语炎推开大门,直奔房屋。

王妈还未来得及回答,王语炎就来到床前。他一举起包裹说,热糟子,赶紧焐。

绿珍儿一见这阵势,心里憋着的一根棍子哗地抽开了。不知哪来的力量,从床上下来,抱住王语炎痛哭,这是无语的痛哭。好在王语炎反应快,没有让绿珍儿双脚落地。

王语炎让绿珍儿哭个够,才把她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热腾腾地酒糟子焐住双脚双腿。

王语炎不声不响地来到屋檐下,扯过一把椅子,挠着头哭了。

王妈对绿珍儿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伺候地无微不至。她还做了一盆米糟子,供绿珍儿出内寒,叫王语炎买来鞋子衣裤,从里到外给绿珍儿全部换新。

绿珍儿能下床的时候,随便在屋里走走看看。王妈就用心地说,我们语炎很争气,会挣钱,你看双卡收音机,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电视机都有,还有汽车,我这一辈子,要说想要的都有了,唯独差一样啊!

绿珍儿说,就差儿媳妇!

王妈点点头,希望绿珍儿亲口说出是她。

王语炎每天都要用艾蒿水给绿珍儿泡脚,艾蒿是除内风湿的,对于恢复冻伤也有疗效。医生说,到了后期最好是用体温焐热,王语炎就抱着绿珍儿的脚焐。

一开始绿珍儿拒绝,后来见王语炎没有轻浮的举动,也就不推辞了。

一天晚上,王语炎在外喝了酒,她听见王妈训斥他,说他根本没把正事放心上。王妈吵罢,就回寝室睡觉去了。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绿珍儿心里直蹦跳,她想喊王语炎进来,替他分解委屈。几次想喊出,又喊不出口。

王语炎虽说喝了酒,但为谁喝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今天没有给绿珍儿焐脚,心里放心不下,就悄悄在房屋外听绿珍儿的动静。

绿珍儿轻轻说,进来吧!

王语炎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举动。

绿珍儿又轻轻地说,进来吧!

王语炎再也控制不住,推开门,一下扑在绿珍儿身上。绿珍儿好像早有准备迎接这一刻,早就把衣服脱得的精光,当王语炎还在被子上挪来挪去时,绿珍儿一把扯去被子,把王语炎抱在怀里。

绿珍儿颤栗琴瑟,在王语炎一声“爽啊”后结束了。

绿珍儿想,要是刚哥那样对我,我浑身咋会琴瑟颤栗一夜。你个刚哥啊,你不是男人。

这一切,对于王语炎太突然了。

王妈并没睡,她在门外偷听到这一切,嘴里不断地鼓励儿子说,使劲使劲,给我弄个孙子。

下半夜,王妈就把老母鸡杀了。

天一亮,王妈把鸡汤端给绿珍儿和儿子,但不见王语炎在绿珍儿屋里。

王妈颇有心计,她转念使出一招儿,便对绿珍儿说,单子早就应该换了,说着就去扯床单,绿珍儿不让,说脚已经好了,感谢王妈这么多天的照顾,把床被糊脏了,起床后帮忙洗衣洗被,干干净净过年。

王妈说,哪里能让你洗。她硬是生扯活拽抽出单子,然后故作惊讶地叫道:天啦!这是咋回事啊?

没等绿珍儿说话,王妈就直捶胸口,连说逆天大罪,逆天大祸啊!转身喊道,炎娃子,炎娃子,炎娃子呢?

王语炎慌慌张张,醒眼朦胧地走进来问,妈,有啥事?

有啥事,你自己看。

王妈把单子往他脸上一扔说,你说,你们在屋里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王语炎支支吾吾。

王妈就大声说,怪我管教不严,王家完了,王家完了,我对不起王家祖宗啊!

绿珍儿就问,王妈,王家咋完了?

野婆娘上床,家破人亡,难道你不知道?王妈铁青着脸。

绿珍儿一听“野婆娘”三个字,受到奇耻大辱,一下激怒了她,刺伤了她的自尊性,像东郭先生笔下的狼,眼睛射者蓝莹莹的光,据理反驳。

她忿忿地回击说,你说我是野婆娘,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真正的处女,没挨过男人,但今天,是你儿子跟我自愿所为,不是大逆不道,不是伤风败俗,我晓得,一个家庭,是不允许其她女人来发生关系的,但我不一样,我可以,因为我要报答王语炎的救命之恩,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穷二白,只有一个女人干净的身子,一个供男人愉悦的肉体,这就是我的全部,我已经准备与我的救命恩人共度一生,难道我们欢愉的琼浆,就是玷污风俗的证据?

王妈听罢,心里已经落停一大半,这些所谓的愤怒,都是她早已布置好的。她为了不给未来的儿媳留下软把柄,要永远控制她,百依百顺,必须在潜移默化中打消她将来虐待婆子的念头,所以今天的话一定要狠。

王妈瞪瞪眼说,我那晓得单子上是鼻涕还是米汤?

绿珍儿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毫无防备王妈的诡计,就从床下拿出血糊糊的枕巾卫生纸。

绿珍儿往地下一扔说,老人家自己看。

王妈看都不看跪下说,天老爷啊,感谢你给我白白送上一个儿媳妇!

绿珍儿赶快去扶王妈说,你给我跪下,是咒我照雷打,我给你跪下才是天经地义啊!说着,就跪下了。她见王语炎痴愣愣地站在那里,就说你还不跪下。

王妈说,好吧!我认了,有天作证。

绿珍儿把在龙坪惊险的一幕和死里逃生的经过全部给王妈说了。

话已至此,王妈也不再说了,她心中的那点小诡计也就情有可原了,她更不想把未过门的儿媳与儿子的隐私张扬下去。说到底,她把女人的名声死死拴住绿珍儿。

王妈最后骂道,你个龟日的局长,感谢你给我送来一个儿媳妇。

春节逼近,王妈商量绿珍儿到哪里过年,绿珍儿说当然还是回自己的家,王妈点点头表示赞赏,因为在我的家乡,没有结婚是不能到男方过年或过夜的,那样会说女方的父母没家教,女人无教养无传授,或骚女人。

绿珍儿当紧的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把她在轻工局的所有家当取回来,二是要求王语炎亲自送她回娘家。

王氏母子表示同意。

王语炎开着华川车进了轻工局,说是替绿珍儿取行李的,一个个感到惊讶,哇,大老板啊!

单位上的人个个怕担责,不敢撬开绿珍儿寝室门锁。王语炎就气冲冲找到汤局长。汤局长眯起那个眼睛问他与绿珍儿啥关系,他说绿珍儿是他老婆。汤局长不相信,王语炎就炮筒子似地说,难道还得叫我把血糊糊的东西拿来证明?汤局长一听是一个不讲理的蛮货,就叫办公室人砸了门锁,取出绿珍儿衣物。

王语炎看看绿珍儿室内,干净整洁,没有一样像样的东西,鞋子衣服被子他都扔掉了,只拿了《博览》杂志和几本书。把水瓶、缸子、碗盆全砸掉,并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王语炎拿回《博览》杂志和几本书,绿珍儿感觉他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是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因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需要男人了解自己,比如她很喜欢看书,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她一点也不可惜,惟有取回杂志和书,她因此对王语炎增加了良好感觉。

王妈对王语炎说,送绿珍儿回家不能小气,要叫人家看到起。王语炎说,不是要过年了吗?杀一头猪,送半头,买上烟酒不就行了。王媽说,这还像我的儿子。

王语炎开着华川车,驮着半头猪肉,买了一些春节用品,沿着乡村土路,颠颠簸簸来到绿珍儿家。

绿珍儿给爹妈介绍说是自己的男朋友,爹妈一看开着华川车,还带这么多礼物,二话没说就答应绿珍儿许给他。

王语炎是个十分豪爽的人,说话直言快语,不含不糊,表达感情易于到位,舍得大方,赶上要过年的时候,农村又没有大事,绿珍儿爹妈就专心一意招待未过门女婿。绿珍儿爹酒量跟王语炎差不多,顿顿不离酒,往往是每顿必须干倒一个。王语炎又有礼貌,对绿珍儿爹妈毕恭毕敬,双手装烟,双手点火,站起来敬酒,后上桌,后动筷。一边吃一边夸饭菜做的好。绿珍儿爹妈是咋看咋顺眼,心里美滋滋的。特别是王语炎会挣钱,能买华川汽车,在一个乡镇来说,又有几个?

绿珍儿妈问是咋认识王语炎的。绿珍儿就从头到尾讲来,先说是同学,还打翻过她一碗白米饭,挨过我的打。后来又同时在针织厂上过班,那时就想跟自己谈朋友。这次在风雪里逃生,被王语炎救了命。绿珍儿妈听了连说,缘分,缘分啊!

绿珍儿妈还说要告那个钱强局长,不是个东西。绿珍儿说,反正他又没占到便宜,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逢别人去吧。她还说了一个道理,就是叔叔是副局长,要是把这事捅出去,说不定钱强给叔叔小鞋穿?绿珍儿妈说,那就吞下这口气吧!

事实上,绿珍儿叔叔不是个人,他为了搞垮钱强,把绿珍儿当棋子,绿珍儿一直被蒙在鼓里。就说那次上龙坪,叔叔交代司机,一定要搞到钱强的证据。司机在安排房间时,把自己和钱强安排在一层楼,把绿珍儿安排在另一层楼,便于钱强跟绿珍儿发生关系。司机在钱强房间里安放了录音笔,钱强跟绿珍儿所说的一切录的清清楚楚。

司机把录音笔交给汤局长。汤局长咬牙切齿地说,你给老子耍,老子不叫你五马分尸。

钱强和汤副局长权力之争,闹得班子不团结,没有战斗力,没有凝聚力,没有执行力,轻工系统分成两派,明争暗斗,乌烟瘴气。钱强与绿珍儿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街谈巷议。钱强活生生地被汤副局长撵出轻工系统,降职使用。汤副局长以为会名正言顺坐上轻工局第一把交椅,但组织上咋敢启用这样心术不正,盯梢他人,私心严重的干部?组织上给了他一个年龄大的理由,提前改非,赋闲回家去了。

钱强与汤副局长,两败俱伤。

钱强与汤副局长明争暗斗的事传到绿珍儿耳里,绿珍儿回忆汤副局长说的一句话:听他日你!她才明白叔叔不是个人?

我们当地把“日”有两种理解,日你的“日”就是“哄”你,“骗”你。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日你”就是搞你,说白了就是性交,具有被动性。绿珍儿把它理解为第二层意思。你说说看,汤副局长是不是人?哪有叔叔对自己的侄女说“日”的?个王八蛋!

绿珍儿叔叔卑鄙龌龊之举,使她痛恨疾首,不忍想起,从此断绝往来。

绿珍儿跟王语炎相处的这几天,使她感到有钱的愉快和有车的愉快,想要什么,油门一蹬,就可以在商店买什么。王语炎给她赚回很大面子。她认为一个女人在世上生存,生活的质量,取决男人。她感到经过了这么多磨难,是天老爷故意安排的。她想,跟王语炎过一辈子舒坦。

我们这里风俗是不准男女在娘家同床的,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伤风败俗,但由于绿珍儿对王语炎太满意,就顾不上祖宗传下来的陈规陋俗,睡到半夜就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地推开王语炎的房门,钻进被窝,疯狂地干起来。

绿珍儿爹妈,听见自己的女儿进了王语炎的房间,不仅不觉得不应该,反而高兴不语。绿珍儿爹妈正是四五十岁年纪,想到女儿与未过门的女婿干得正欢,引发了他们的兴趣,也就拼命干起来。

寂静的山野充满的男女之爱,狂欢之爱。

天一亮,绿珍儿妈打好荷包鸡蛋,给女婿端一碗,给自己男人端一碗。

绿珍儿爹疑惑地说,还给我一碗?

绿珍儿笑着说,下力了就应该补补身子啊!

两个男人吃着荷包鸡蛋,相互挤眉讪笑。

两个女人更是会心偷笑。

绿珍儿王语炎很快进入结婚论嫁阶段,双方父母没有任何异议,就选择良辰吉日,王语炎吹吹打打把绿珍儿娶到手。

绿珍儿大脑里再没有想招工端铁饭碗的念头了,一门心思做个贤妻良母,安安心心过好日子。

第二年秋天,绿珍儿给王氏家族生了一个胖小子“鹏鹏”。

绿珍儿就像王语炎的生财翅膀,就是书上说的如虎添翼,哪里有活儿只要她一出面没有搞不定的。

“要想富,先修路”成为改变中国落后农村的战略口号,中央国务院拿出巨额,投资修建村组公路,达到村村组组通公路,这下给王语炎带来新的发展机遇。他的华川车为他发家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也是修建村组公路发了财的,彻底摆脱了贫困,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那些拉沙运石拖水泥的司机,是人托人宝托宝找我谋点运输活儿。

我能在马良镇揽一些工程活儿,全靠我那当镇长的侄儿,别人揽不到的,我轻而易举拿下,有时还转包给别人,这个社会,有关系真好,关系就是生产力,关系就是发财密码。断缰村的公路很多人觊觎揽到手,都没有得逞,我给侄儿打了个电话,轻而易举就搞定了,这使得很多人刮目相看。

我知道绿珍儿就住在断缰,但一直没有绿珍儿的消息,也不知道绿珍儿现在在何方,心生打听绿珍儿的念头。我这人跟其他人可能不一样,越是心中急于得到的事,反而显得无所谓,所以就暗暗打听,而且不动声色。

我把村级公路指挥部设在断缰村委会,一间房子摆着几把破椅子,一张破桌子,还有几个水瓶。我叫民工收拾了一下,增加了一些必备的办公用具,就开始办公。

村书记是个酒麻木,一有机会就喊我喝酒,商量把他媳妇搭进去,也好赚点钱,我答应了,安排他媳妇做饭。他的媳妇茶饭确实无法挑剔,做的饭菜味道特别顺我口味,每每一顿饭,我不是被村书记媳妇饭菜胀得鼓鼓的,就是被书记的酒灌得醉醺醺的。

我吃罢喝罢,躺在指挥部长条木椅上休息,突然闯进一个人,把两条中华烟往桌子上一笃说,松老板你兄弟来求你了!

我真是醉得不想睜眼睛,想躺一会儿,听见这么一叫唤,不起来理人家肯定说不过去。我坐起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是王语炎,我大吃一惊。

我跟王语炎从没有联系,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问,你找我干啥?

他说他有一辆华川车,听说我在断缰揽了一段工程,想投个方便赚点钱。我一听就明白了。我说你不就是想拉沙拉石拉水泥?他说,不是这?是球!我说可以,同学不照顾,照顾哪个?

他说我爽快,把两条烟往我面前一推说,这你先拿着,等我赚了钱再补偿。我死活不要,他说跟哪个找活都这样,如今兴这个,如果不收下,宁愿不在我工程里干活。我只好说,你可莫说我同学之间也搞这个。

他说,咋会!

生意一谈成,接下来就谈喝酒。他说,这样吧,既然生意谈成,又是同学,总不能没有表示,晚饭他管。

我说不成,晚饭我管。

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王语炎住在赵家山,离断缰只有十几路,他叫我坐上他的华川车,一路颠簸来到他家。

我一进门就傻了眼,迎接我的是绿珍儿。

绿珍儿一会儿喊我哥,一会喊我同学。我问这是咋回事儿?绿珍儿竟然跟王语炎结了婚,并且生了娃娃?

王语炎就简单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个明白。他还自鸣得意地说,我晓得你,还有葛娃特别喜欢绿珍儿,但你们都没缘分,按道理绿珍儿跟我、跟葛娃最般配,可天意不可违啊!这不是人们常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说,你哪能这样作贱自己。

我和绿珍儿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极为尴尬,好在王语炎办事求我,否则,我真是丢面子不浅。

王语炎指指家里摆设说,目前也就这个样儿,能混,没大本事,绿珍儿跟我也享不了什么大福,但我这人不花花草草,真心对绿珍儿好就是。

我连说表示祝贺,遗憾当初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

绿珍儿真是一个好女人,能干女人。不大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每碗菜都顺我的口味。绿珍儿也来敬我酒,还说感谢我对她好,这生无法报答。王语炎听了嘿嘿嘿直笑,有一种胜利者的满足感。绿珍儿还感谢我替她揍了王语炎。王语炎就接过话头说,假如他以后欺负了,绿珍儿,我还可以帮绿珍儿揍他。

他们心里到无所谓,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我也说起了我和秋菊的事,并且说了在看绿珍儿回家途中遇到车祸车祸,认识了秋菊,后来就结婚生女了。

我们共同的结论是,缘分天定,是自己的就会轻易得到,不是自己的,费尽周折也无济于事。

绿珍儿掩饰不了内心的愧疚,流出眼泪。王语炎就伸手去擦,笑呵呵地说,你要是当初不抱着转正死脑筋,哪有我今天,早就跟金刚结婚了,还临得到我?王语炎问我是不是?我说,不一定,还有她的表哥葛娃,葛娃直到现在连朋友都没谈。

王语炎毫不掩饰地说,除非我死了,他跟绿珍儿结婚,我们三个之间,他妈的最不行,脑袋瓜子笨的跟他妈猪样。

我点头表示同意。

绿珍儿说,葛娃哥对人最诚实,有追求,有毅力。

王语炎说,算个鸟毛,没有钱就不能过日子,我和金刚都是赚钱的好手,他到如今还在捏他的葛粉球,那能养活老婆孩子,能盖房子买车子,我是打心里眼里瞧不起他。

因为谈到葛娃,我们把目标转移了,化解了我心中的淤积。但我隐隐感到,绿珍儿跟王语炎的婚姻太奇葩,王语炎根本配不上绿珍儿,天下唯有我配得上绿珍儿。在这种场合,我是一点都不能表露的,更不能显示我的沮丧。

王语炎真是海量,他一人喝了一斤多酒,我说不喝了,他说远近都叫他“王公斤”。绿珍说他见酒比见妈还亲。王语炎又搬来啤酒箱,启开就喝,这叫“吹喇叭儿”,到结束时,一清啤酒瓶,他一人喝了十三五瓶。无愧外号“十三太保”。

绿珍儿说他早晚会死在酒上。

断缰村级公路有了王语炎的参与进展很快。快要结束时,王语炎又摆了一场酒,他说绿珍儿家就在这个村,离公路不远,能不能让我和他垫资直接修到她家里?我一听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出钱,他出车。在我的心里,莫说给绿珍儿修一条通往家门口的水泥路,就是上天我也会给她当梯子,说得更实在点,只要绿珍儿需要我的命,我就给她,我也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比王语炎强。

从村公路到绿珍儿家水泥路修通了,绿珍儿给我买了一个小收音机。她说,寂寞的时候,可以听听音乐。

有时候王语炎不在家,绿珍儿就喊我到她家玩,弄上一些好吃的,我尽量不谈以往的事,那些事想起来就伤心。

绿珍儿说,这些年来,搬了不少家,很多东西都扔了,唯独我送给她的杂志没舍得扔。她翻开《博览》杂志说,你要是找到“绿珍翡翠”,说不定我会改嫁。

我连忙阻止她,不要说这些话,尤其王语炎不在场的时候。绿珍儿听了我的话,黯然落泪。她说如果当时有一笔钱,招工的事一定能实现,当时只要有一万元,就可以买城市户口,也不至于遭那么多周折。她说到这里,我就说,可惜你不来找我,一万元我有,而且把给她用,不用还。

我不想给绿珍儿再谈些感情上的往事,只是建议,她应该去看看葛娃,给葛娃说个明白话,不要痴汉等丫头。

绿珍儿说,葛娃早已晓得她结婚生子了,他痴心不改,与她无关。

我开始害怕起绿珍儿来,一见面她就谈起往事,王语炎又不大在家,我怕控制不住,干些对不起王语炎的那种事儿。

我发誓不见她,也不想她。

第九章

秋菊进修回来,就调到县医院,还是那个李副局长帮的忙。

秋菊跟我商量,把翠翠转到县实验小学读书,叫我也到县城,便于照顾孩子,租一间房子住。我说你咋说我咋办,你的文化比我高,又是单位上的人。秋菊听我这么一说,内心很高兴。

李副局长已经担任一把手,听说我们租房子住,就给县医院领导打招呼,单位房子再紧张,也要解决我们的住房问题,不能在外租房子。

县医院就安排了两室一厅一厕一厨的房子,我们就这样住下了。

人的命运往往是顺的时候如顺风行船,我渴望已经成为城市人,只用了八千元,就买得城市户口,我成为体面的城市人。就此,我回马良的机会就少了。

在离开松家湾之前,我特意到葛娃家里去了一趟,一是劝他不要再坚持挖葛根,卖葛粉了,吃力不讨好,挣不了大钱,应该找个新门路整点泡钱;二是劝他放弃对绿珍儿的幻想,人家是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人,必须彻底打破幻想。我甚至还说,我也放不下绿珍儿,但我很理智,任从命运。该放手就放手,放手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负责。如果绿珍儿知道你还惦记她,抱有一线希望,绿珍儿就会有负罪感,影响她现实生活,打乱她平静的心情。

葛娃好像没听见我的善意奉劝,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只会做葛粉,我只喜欢绿珍儿。”

葛娃说,他现在的葛粉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绿珍缘葛粉”,请人设计了宣传资料。我说“松氏葛粉”,“白虎山葛粉”不是怪响亮的嘛,为啥要叫“绿珍缘葛粉”?他说他要卖葛粉,干出名堂来,干给绿珍儿看看,他要盖一栋楼房,还要给绿珍儿留一件,哪怕她不住。

我的葛娃弟啊!你咋那么死脑筋!

我来到绿珍儿住过的那个小楼,绿珍儿原来的什物丝毫不动地摆放在那里,我不是感动,而是心痛。

照印叔,婶婶儿走过来,好像向我求助,叫我开化葛娃,放弃虚幻,早日结婚生子。我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我到隔壁给张叔、张婶说了一些客套话,我们到了县城老爹老妈求他们关照,一再嘱咐,到了县城一定到我家去玩。张叔张婶说,我们身上有异味,不好不好!我说,我们不都一样,身上要是变了味,那就是变了人情味。

我给老爹老妈买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嘱咐不要跟前块芏(附近)磨舌嚼牙,不要以为儿子在县城住,媳妇在单位上班就高人一等,特别是湾子里过红白喜事,一定要电话给我说一声,回家捧捧场,不要让湾子里人说我们大里大气的。老爹老妈都说,现在他们还走得动,红白喜事不是特殊情况,不通知我们,由他们赶情。

到了县城住下,我感到一切都新鲜,但也感到一些不习惯,尤其是什么東西都要上街买。在老家的时候,园子里有菜,田里有粮,有点小收入,就能过体面的日子,在县城就大不一样了。慢慢体会到,这就是吃商品粮吧!商品商品,一切都得买。这就是当初绿珍儿一直追求向往的生活。而我的老婆秋菊凭借实力很容易实现了正式工,端上铁饭碗,我打内心佩服老婆秋菊,总感觉秋菊胜过绿珍儿无数倍。

我的任务就是早送晚接翠翠上学放学,给秋菊做一日三餐。做饭,我还可以,秋菊也不挑拣,我做啥她吃啥,有时还表扬我饭菜做得好。我明白她的用意。她吃罢饭,就钻进书房,学习业务书籍。我不习惯的是,早送晚接翠翠,我们乡下孩子就是十几里上学,也无需大人管,到了城里就立马娇养金贵起来。秋菊说,这就是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城里车多,乡下蚂蚁多。

我过了一段日子,心里毛躁起来,就跟秋菊商量,想找事做做。包小工程我是不打算干了,那些在别人眼里赚钱的工程,背后不仅赚不到钱,反而把自己名声给卖了。一个工程从接下来到完工,首先是找关系请客送礼,有的胃口很大,吃吃喝喝,玩玩耍耍,到工程结束时,结账特难,在桌子上表态说搞搞搞,下了桌子就说,我给你已经安排了,遥遥无期,反反复复。尤其是哪些搞工程验收的,胃口更大,吃饭打牌玩女人,都得我付账,一个工程又有几个卵子钱?到了春节,民工讨工资,有的堵在路口,有的堵在家门口,电话不敢接,只好换电话号码。这还是文明的,有的还公开威胁我,你不给我钱过年,我要你娃子命,搞死你老婆。

你说说,我还当那小包工头干嘛!

秋菊跟我这多年,啥事她都清楚,我的提议她没反对,让我自由选择,老爹老妈娃子我可以不管,但要能养活自己就行,我说行,感谢老婆!

我给老婆买了一辆嘉陵牌女式摩托车,供她上下班和接送翠翠,转身来到矿区马桥。

马桥我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打听到廖永忠,他在黄龙观私营矿上。我找到廖永忠,他感到惊讶!他没有问我的情况,却一而再,再而三问绿珍儿的情况,我就细细地给他说了。

廖永忠说绿珍儿是个人才,有理想有抱负,可惜命运不济。

廖永忠把我当做老朋友,喊来几个民工,在窝棚里给我接风。

此后的几天,他逐渐给我介绍矿上的情况。他跟矿老板是同学,一直友好。谈起老板发家,他感概地说,人啊都是命,人家投资几百万,挖了好几年,没挖出一块矿石,就用五十万把矿卖掉。他的同学听说后,把房子卖掉,到银行贷款,向亲戚朋友借钱,硬是买下矿洞。当时很多人说,他的同学傻,找时背。结果,挖了不到半个月,就挖出矿石,品位极高,一年赚了几千万。廖永忠辞去民办老师不久,就投奔到同学手下,因为年龄大,就干些轻省活儿,安排在办公室里写写材料,帮他出些管理上的点子。所以,我投奔他,他完全有建议权收留我。只等老板回来定夺。

我终于见到期待已久的张虹老板,他一脸的沉静,不言苟笑,稳重泰然。他递给我一支烟,我说谢谢不会,他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来。叫我把自己的经历说给他听,我生怕把自己得意之处说掉了,又怕把自己夸大了。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叫我出去。

一天多时间,没有张虹老板回复,我心里没底,忐忑不安起来。

午饭过后,廖永忠说张老板叫我过去。

我看张老板站在场子里,就走了过去。

张老板说,既然你修过公路,以后专门修矿山公路,公路是矿山动脉,你得给我搞好,要是搞得好,我可以给你一个副经理位置,工资自然比其他人高。

我说感谢张总器重。

张总说,我没文化,以后说话放直接些,把分配的事搞好,我不会亏待你。

我说,我一定尽力。

张总很忙,应酬很多,矿山公路修建我独自承担起来。他每次检查,我看得出他很满意。他领我到矿山走来走去,指指点点,把心中的蓝图描绘给我听,然后听我的想法。我就直言不讳地说,按照张总的谋划,目前公路施工标准过低,使用寿命短,造成资源浪费,一是考虑车载吨位会越来越高,二是车流量会越来越大,解决这个问题,要从长计议,一是提高水泥标准,加深厚度,二是扩宽路面,三是降低坡度。我特别强调,降低坡度,增加安全系数。我用了农村最常用的一句话比喻,打了一冬柴,不要被一火笼烤了!

张总听后也没说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了。

廖永忠对我说,张总不轻易表态。

没过几天,廖永忠通知我参加会议。

我走进会议室,看见张总坐在中间,有五六个人。

张总还是问我吸不吸烟,我说不会,他就一支接一支吸起来。接着向大家介绍我的基本情况,指着大家说,这些都是跟我创业的兄弟,吃过的苦,你是无法想像的。

我赶紧站起来向大家行鞠躬礼,希望各位多关照。

张总说,以后这套不必再搞了,拍起肩膀都是兄弟,不过以后开会要带笔记本,开会要有记录,会后到财务室领一本。你上次对我说的几件事,很好,很有见解,很有眼光,经过经理办公会商量,决定采纳你的意见。

我一听,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

張总停了一会儿说,经过经理办公会讨论,决定增选你为副经理,负责工程建设。

我的命运就在张总宣布之日起,发生逆转,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我把这一消息,在电话里告诉给老婆秋菊。

秋菊说,有权有钱不一定是好事,要好好把握,像我们这个家庭,不需要太多的钱,要的是稳固。

说实话,我早把绿珍儿忘了,可廖永忠总是经常提起她。他还说绿珍儿对我那两次去看她很感动,假如那天晚上,我对她实行了强暴,她会百依百顺的跟着我一辈子,说不定跟我下山不教书了。那种环境中的女人,只要有一个可靠的男人,一定会改变她的苦行僧追求的。

你个王八蛋廖永忠,你现在给我说这些有啥用?你不是叫我后悔吗?

我真的后悔了,我怎么那么不自信,难道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既然绿珍儿已经上了床,你还伪君子一个,假装正经?你男人可以,但对女人来说,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她需要你猛烈地去碰撞,去粉碎去破坏少女时代。

好几天,我都在忏悔中,我伤痛地说过无数次,我错了,我失去绿珍儿,我不配做一个男人,没有雄性。

我真正的才能是在张总的信任中发挥出来的。他给了我位置和平台,我才明白,真实的工资只是账面上的事,真正的收入是不为人知晓的,某一项工程消息一发出,找我的人踏破门槛,烟酒太平常了,钱都是用信封包的,工程包给谁都一样,验收质量的时候,当然看谁对我好,我也得够哥们意思。这里我得强调,吃归吃,拿归拿,要归要,质量一定要过得去,不然这个管工程的经理早晚会垮台,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我不愿得到这样结果。所以,一些承包工程的老板说我“狠”。

女儿翠翠转眼上了高中,秋菊一心扑在翠翠和工作上。老爹老妈依然住在松家湾老屋,秋菊很少回老家,经常打电话叫我回家看看,吃的穿的,她都买的好好的,还有一些营养品。我每每把这些东西送给老爹老妈,两老人家感动地直流泪,还一再扎咐我,要对她的爹妈也要好一些。我按着爹妈的要求,秋菊爹妈的生日,我买上一些衣服烟酒糖去贺寿,丈人丈母逢人就夸我孝顺,夸我会挣钱。

我负责的矿山公路修建工程,张总很满意,于是就把其它工程也交给我,我成天泡在酒桌上,淹没在麻将里。廖永忠提醒我,不要跟那些小包工头混在一起,吃了别人口软,拿了别人手软,我说我晓得。

有一次大雨过后,我发现路上有一个彩色鲜艳的石头,捡起来一看,纹路奇特,心生爱慕,时常拿出来瞻玩。大家看到以后,都说这是一个宝石,价格不菲,我不信。有人建议我拿给行家们看看,我就拿到一家奇石根艺老板去看个究竟。那个老板一眼就看中了,问我出手不?我想,山上肯定还有这样的石头,我卖了说不定还能捡到,就动了出手的念头。

我说,出手!

老板问,打算多少钱出手?

我说我不知道,你说个价吧!

老板说,两万五。

我一听大吃一惊,一个石头这么值钱?我看他真的想买下,就抬高价位说,三万吧?

老板说,这样吧,要得发不离八,两万八千八百八。

我犹豫了一会说,成交!

老板当即付了帐。我拿着沉甸甸的票子,心里怦怦直跳,我是平生第一次得这么多的钱的,而且是捡来的。

老板留我吃饭,还说以后只要捡到这样的石头,就卖给他,有多少买多少。

老板说了叫我终生不能忘记的一句话:世界上石头最贵,女人最便宜。

他还如数家珍讲出亲身经历,用事实说话。我揣摩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打此后,我就爱上了石头,经常找那个老板交流。我也学他的意,买上一些,价钱也硬。我的办公室里,寝室里,堆满了石头。除了那个奇石根艺老板买以外,没一个人到我这里买。我的经济已经支撑不住了。

但我为此学到了很多珠宝玉石知识,对中国上下五千的玉石有了深刻的了解,对世界珍宝奇石掌握的透透彻彻。我仿佛自己就是珍宝玉石专家。

一个叫黑子的民工无意间挖到一个黑色的扁形石头,上面布满颗粒状,像钻石,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比重很大,沉手。黑子把这个石头把我看,我为之一震,这不是狗头金吗?我差一点说出口。为了把这个狗头金弄到手,我故意说不值钱。但黑子明显地缺钱,执意不给我。我说,三万?黑子说,这些宝贝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生也可能这么一次,他说五万。我心里明白,这个石头,如果是货真价实的狗头金,至少上亿价格。对于我来说,也是可遇不可求,错过时机,我就会失去发财的机会,何不赌一把。在黑子的再三央求下,我以五万元的价格买下。

黑子得了五万元,怕我反悔,第二天就辞工远走高飞了,电话打不通了。

我把这狗头金拿去奇石根艺老板看,老板瞅瞅说,东西倒是好东西,但拿不准,不敢下手。我暗自讥笑老板孤陋寡闻,连狗头金都不认识。

我手里钱不多了,女儿读书我完全没有钱供应,老爹老妈更不用说照顾了。

秋菊知道我玩石头投入了很多钱,不顾家庭,就单刀直入地说,你要是再玩石头,不顾家,你就跟石头过日子吧!

我成了石痴,见到好的石头就买,跟秋菊的矛盾越来越深了,几乎到了破裂的边缘。

秋菊来到矿山,她看了我满屋石头,叹息地说,你把所有的钱都用在石头上,老婆娃子不顾不说,你的两个老家伙总应该顾吧!

我对秋菊说,我有一个狗头金,一旦出手,我们就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买房子买豪车,也不需要她上班了,做一个专职的妈妈,老婆。

秋菊说,一个人不要探求不劳而获,要忠于事业,干好本分工作,异想天开会让人陷入泥潭,需要用理智去刹车。她问我晓不晓得她最敬佩的人是谁?

我摇头说不晓得。

她说,葛娃!

我一听,感到不可思议,葛娃有啥值得敬佩的,苦守着挖葛根做葛粉卖葛粉,一辈子发不了财,榆木脑袋,傻猪一头。

秋菊說,你不要小看葛娃,人家那是工匠精神,对待事业矢志不渝,追求到底,虽然收入很小,但葛娃名声很大,一旦迎来发展机遇,他很快就会发大财,他的寂寞换来的是事业的巨大成功。

我不信,我打内心里瞧不起葛娃。

秋菊最后告诉我,她这次来主要是告诉我,她被批准去援非,时间为期两年。

我问为什么要去援非?

她说理由很简单,一是跟我关系紧张,暂时分离一下,可以缓解紧张关系,二是我没有顾及家庭,经济上出现困难,她去援非可以得到两份工资,弥补一下经济损失。她一再强调,希望我刹住车,回归正路,搞好本职工作,稳定家庭收入,肩负起当一个儿子、丈夫、爸爸的责任。

秋菊说着哭起来,她说她上班很忙,没有照顾好翠翠,也没有经常回家看望我老爹老妈。翠翠马上面临高考,要我多照顾,不然会耽误她的前程。

我把秋菊送到马桥车站,看到她眼泪汪汪地上车走了。

第十章

秋菊走后,我就打算把狗头金出手,但听很多人说,狗头金是国家管控的宝物,私人不得随便交易,只有通过拍卖才能获得收入。我成天想着如何拍卖成功,获得高额回报,缓解资金困难。

我把狗头金照片放在qq相册里,很快引来得拍卖公司的注意。上海佳丽拍卖公司“柳柳”打来电话,要我把实物送过去鉴定,我考虑很久,终于搭上通往上海的火车。

柳柳一见到我,就十分亲呢,大哥长大哥短的,喊得我肉麻嘛的。柳柳看了一眼狗头金,说她拿不准,要叫鉴宝专家鉴定。

我随柳柳来到专家鉴定室。专家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穿着紫色唐装,一眼看去就是知识渊博的老究,深不可测的样子。他见我过来,微微起身,问柳柳有什么事?柳柳指着我说,顾老师,这是我的新客户,请你帮鉴定一下这是什么宝贝。顾老师看了我一眼,让我把东西给他看。顾老师拿起放大镜详细看看,又用手电筒照照,然后站起来,揉揉胸,长出一口气。我害怕这是一个一钱不值的石头,发财昏了头脑,被人讥笑,谁知他一挥手说,兄弟,你真是有眼力,你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他故作玄虚停顿下来,接着说,我惊喜地告诉你,你的这样东西,是稀世珍宝,狗-头-金!

真是狗头金,我抑制住兴奋,没有随声附和。

狗头金,不可能吧?我故意假装不明白。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不信你看。

顾老师拿出图谱集册,连连说你看你看,这一块跟你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我干了大半辈子珍宝鉴定,是第一次目睹狗头金真面目啊!你让我大开眼界。

既然顾老师说是狗头金,图谱中有参照,我就确信无疑了,我浑身开始发抖。接下来就开始谈交易。

柳柳问我,只是鉴定,还是出手?

我说,当然想出手。

顾老师说,兄弟,你想出手?你晓得这个狗头金值多少钱吗?

我说不知道。

顾老师又拿出一本图册指着说,你看你看,这个还没你的个头大,拍卖纪录一点五亿元,这个一点二亿元,这个九千万元,你的都比他们个头大,成色好啊,那将是一个天价,创造世界纪录。

我问到底能值多少钱?

至少一个亿。

我吃了一惊!

顾老师说,当然这是一个极限数字,起拍没有这么高,给你一个合理价,也就是参考价两千万。

我还要许多问题要问,一个业务员带着另一个客户走进来。顾老师对我和柳柳说,我说完了,你们走吧。

我和柳柳退出来。

柳柳把我引到市场营销部,负责人是一个精悍的小伙子,举手投足,十分专业。他看了看我的石头,问柳柳顾老师是怎么鉴定的,又问给一个合理价是多少?柳柳如实而说。

负责人说,好吧,松先生,我们按两千万给你起拍价,佣金是百分之五,那么你得交十万元佣金。

我说,我没得那些钱啊!

柳柳说,一看松哥就是大老板,深藏不露,松哥要是磨来磨去,把起拍价降得低低的,一旦出手,可是吃大亏啊!

我说,佣金不能低一点?

负责人说,低,可以,只要你觉得不吃亏,我们就把起拍价降低。

起拍价,对我有巨大的诱惑力,我不想把既得的利益就这样失去,我是想一口吃一个胖子的人,因为我太急需钱了,我想通过这个狗头金彻底打个翻身仗。

但我也是一个警惕性非常高的人,我也要考察一下他们是不是斗笼子。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柳柳说,松哥,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公司的实力,这样吧,我下午没客户,不妨我带你参观参观。

我说,好啊!

我刚走几步,柳柳就对我说,松哥,既然我叫你松哥了,你也不能对我直呼其名。

我问,那你叫我咋称呼你?

柳妹儿啊!

我说好,柳妹儿。

柳妹儿带我参观藏品陈列室,从上古的陶器,到唐代三彩,元明清的瓷器,有上古的玉石,到清代的玉石,还有青铜器,名人字画砚台,刺绣,家具,杂类,品种繁多,琳琅满目,有民间的,也有宫廷的。我大开眼界,每一件藏品价格昂贵,令我无法想象。

她还把公司拍卖纪录详详细细介绍给我,让我对她们的公司充满信心。

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收藏的故事,拍卖时惊心动魄的场景,尤其介绍她的一些客户传奇经历。我知道,柳妹儿的这些用意,是要感动我,让我动心,示意我不要放弃这次机会。

柳妹儿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到上海,我说来过多次,都是出差,没有停下好好玩玩。柳妹儿就说带我到小吃一条街走走,领略一下上海的吃味儿,我便答应了。

柳妹儿是东北人,说话腔调很好听,她说她会唱二人转,说着便唱起来扭起来,时不时拉扯我一下,我顿感柳妹儿很可爱。

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坐下,柳妹儿上前点了菜,一再扎咐她买单,能认识我这个大哥太荣幸了,人海茫茫,相识无数,能入眼舒心的又能有几?我觉的柳妹儿说得很对,我给人的印象就是实在,不虚不晃。

我们边吃边聊,喝得尽兴。开始柳妹儿喝半杯,我喝一杯,到后来,就是我一杯,她一杯,到最后就是我半杯,她一杯。我说不喝了,她还要喝。刘妹儿说,松哥,我们东北人,把白酒就是当水喝的。

我上当了,我酒量不如她。

柳妹儿买了单,我们相互攀搀着走出酒店。

我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宾馆的,我只是朦胧地记得或看见,柳妹儿把我扶到床上,给我脱掉鞋子,脱掉外衣,给我解开裤腰带,拉掉我裤子。我看见她剥去上衣,像雾里看花。我所看见的她,完全是几个人,两个脑袋,两个下巴,无论眼睛怎么保持定力,都像照相时,调不准焦距一样。我看见她高耸坚挺的乳房,犹如看到家乡白皑皑的雪峰,想起小时候,为了砍一根柴禾,即使再陡的雪山,也要爬上去,不要命。可惜,我今晚喝的醉如泥,这雪峰,我是爬不上去了。

我听见沙沙地沐浴声,睁开艰涩的眼睛,看见窗外的阳光,听见马路上的车声,才明白天已经亮了,但我的整个身子都是软的,动弹不了,慢慢回忆昨晚和柳妹儿喝酒的情景,猜想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我内心一阵紧张,立马反弹起来。

柳妹儿从浴室走出来,双手捋着秀发,戴着乳罩儿,像我小时候抛动的半个葛粉球,鼓鼓的。我说,你把衣裳穿上。她在我床头拿起衣服,故意在我鼻子前扯几下,问我香不香。我没有回答,她穿好衣服,坐在床弦,温情脉脉地说,松哥,你昨晚说了一夜的梦话。

我马上问,我说了啥?

她莞尔一笑说,你说的地方话,要不说的英语,我听不明白。

我笑了,我说我说的是俄语,你当然听不懂。

柳妹儿说,我好像听你喊绿珍儿,绿珍儿,是不是在喊一个人啊?

我内心又是一紧,人啊,不能喝酒,一旦喝酒就会把心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我连说,我不晓得绿珍儿是啥子,梦话都是胡说的,胡说的,肯定不是真的。

柳妹儿也没多问,她说咱们去吃早餐吧!

我说好!

刚刚拔掉房卡,柳妹儿突然拽住我衣服說,你到公司里了可不要胡说啊,那个市场销售部负责人可是我男朋友。

我差点背过气。

昨天晚上,我到底跟柳妹儿发生或没发生什么,真是不知道,但看她那一副认真的眼睛和表情,我又不敢否认。

我说,不就是我两在一起一晚上嘛,走,吃饭去。

吃罢早饭,我们来到市场销售部签订合同。我的脑袋恢复了清醒,时刻警惕自己,不要被他们两的二人转转进去了。我没有按照他们的建议,起拍价两千万,选择起拍价一千万,我交了五万元的佣金。

办完手续,柳妹儿对我说,松哥,按道理我要陪你吃午饭的,来了新客户,我还要见面,就不陪你了。

我回到矿山,梦想一夜暴富的等待真是度日如年,以前,我没有到上海时,柳妹儿一天好几个电话,现在是几天一个,有时打过去都不接,我开始觉得上当了。

但柳妹儿劝说我不要心急,激动人心的那一刻终会到来。

我想也是,凡事都有一个过程,着急也没有用,要是拍卖成功,不是一千万,经过竞拍,可能就是两千万,或是一个多亿。我想,我要这多钱干嘛?首先,还账,把损失弥补回来,养活老婆娃子,孝敬老爹老妈。还有,最重要找到绿珍儿,把钱给她分一半,让她跟我过一样的气派日子。

想着绿珍儿,我又想起那个王语炎,他妈的算老几,把绿珍儿搞成自己的老婆,葛娃傻等一辈子,我想到爱情咋这么不公平。

我终于等到柳妹儿打来的电话,她说很遗憾,狗头金流拍了,但还有一个建议,就是还有一次拍卖机会,让我再交五千元元。我说不行,这完全是骗局。她说,哥,可不要这样说,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拍卖公司,有资质有营业执照,专家都是故宫博物院的,成交率占百分之三十以上。我说算了吧,你去哄别人吧!柳妹儿说,松哥,我可是非常信任你的,难道你忘了那晚上。说着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我说,你的眼泪不值钱。转而一想又说,你的眼泪很值钱,骗了我五万元。那天晚上,我与你没任何关系。柳妹儿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她瞎了眼睛,被我诚实的外表欺骗了。不管她咋说,我都不会再交五千元了。最后,她说,狗头金是寄过来,还是我亲自去取回来。我说,给我快递回来吧!

狗头金的事也就结束了,我损失了五万元,我也不在乎,关键要刹住车,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秋菊真的会跟我离婚的。

我把拍卖狗头金的事给廖永忠说了,他说要看看狗头金是啥样子的,我就把给他看。廖永忠接过狗头金一看,差一点笑晕过去。他说小弟啊,小弟,你是穷疯了,还是想钱想疯了,这是啥狗头金啊!是磷矿渣,矿结核,一钱不值,矿石里面多得很啦!

我恍然大悟,难怪黑子一出手,就溜之大吉了。他坑了我五万,柳妹儿坑了我五万,防不胜防,高手在民间啊!

公司效益很好,我收敛一下,生活节约,帐还得差不多了,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古玩玉石铜器陶器,都不动心,账上开始有余。我给老爹老妈,翠翠,还有丈人丈母给一些礼物。我给非洲的秋菊打电话说,我把所有的石头都扔掉了,只留下几个像样的,不管咋说,这样石头很好看,等发了大财,做个别墅摆在里面也高档,古人说“宁可居无肉,不可居无石”。秋菊在电话那边说,只有你心中有父母有翠翠就行了,一个要求就是,爱好石头,不能影响家庭经济。她还告诉我,翠翠马上读高三了,对她前途很重要,要我尽到当爸爸的责任。我说,我一定做得到。

我半个月回县城一次,陪翠翠吃饭,给她买衣服,陪她看电影,陪她到河里捡石头。翠翠说,我才发现,原来石头这么有学问啊!

我放弃了对古玩石头的痴迷,但每每到武汉襄阳大城市去跑业务,总喜欢到古玩市场溜达一下,时时告诫自己,再好的东西,绝不下手。

襄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北街有一条著名的古玩城,我早想到哪里看看,一直没机会,这次公司安排我参加矿山安全培训,终于有了机会。

吃罢晚饭,我一人去溜达,古玩店一个挨一个。我东瞅西看,老板们和颜悦色地说,看上那件?可以坐下来谈谈。我显得不屑一顾。老板们都是有耐心的,都说,不买可以喝喝茶。

喝茶就喝茶吧!我的眼睛在古玩上搜寻,突然发现一件翡翠,引引脖子。老板笑着说,看上哪件?我说,没看见。老板就站起来,把那件翡翠手镯拿过来说,是不是看上这件?我点点头。老板说,有眼力,一看你就行家,心动了,心动就顺一下,交个朋友。我摇头表示没钱。

回到寝室,我是怎么也睡不着,那个翡翠手镯在我脑壳里飘来飘去,我曾下过决心不再沾惹这些古玩奇石了,我的意志决不能再被击垮。

说是这样说,想是这样想,白天上课已心不在焉。我在回忆,我在哪里曾经看见过这副翡翠手镯。我想起来了,是在我送给绿珍儿那本《博览》杂志里。当时,绿珍儿说,要是能得到这个手镯,卖个天价,何必到山上受这等苦,理想有多种,也有多种实现法啊!

我当时想,绿珍儿这么喜欢这副手镯,我要是有,一定能娶到她。也不至于她受那么多挫折啊!

我稳定下来了的心开始动摇了,要这真是《博览》杂志记载的那副手镯,我舍命也要买下,虽然她不是我老婆,但可以证明我对绿珍儿的真爱啊!我送给她,一分不要。

我又连续几次到那个古玩店去溜达,无论老板怎么劝我,我都一脸的不屑一顾,装作毫不动心的样子。

我终于说出口,我想要,但不知老板出个啥价钱?

老板笑眯眯地说,我干这一行几十年了,你来第一趟,我就断定你看中了,凡事都有个缘分,这翡翠手镯摆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可没有人正看一眼,既然有缘,我也说个合理价,八十万。

我站起来就走说,我哪是那种有钱人?何况我对收藏不在行。

老板说,那你留个电话。

我把电话给老板留下了。

说实话,我是真买不起,我的脑袋不能再发热了,我要冷静。

那个古玩店老板,一天打几个电话,约我品茶,我应邀而去。

老板说,说实話,他当初买下这个翡翠手镯时,也是一时心动,心想能卖个好价钱,要说它有多大来头,他也说不清。我的到来,总算遇到知音,还要当面讨教我。

我心里有个故事,不能对他说,一是怕他笑话我,二是怕他乘机涨价。

我心想,要是绿珍儿在场,让她帮我认识一下就好了,还有,她把我送的《博览》杂志拿来比对一下多好,现在已经十几年没见到绿珍儿了,也不晓得《博览》杂志还在不在?杂志肯定不在了,我敢断定。

经过几个回合,老板说,还是那句话,凡事讲个投缘,你开个价,中,咱两就成交,不中,咱两认识一场不亏。

我把我心中早已想好的数字说出来:三十万!

真三十万?

真三十万!

老板把我的肩膀一拍说,高人,真高人啊!

我以为老板是故意夸我的,这一夸,我必定又重陷人家设的陷阱,立刻感到失口了。

老板拿出皮包,慢慢拉开,把一张陈旧的发票“啪”的放到桌面上说,兄弟你自己看。

我过细一看,上面写着三十万,日期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这不会是真的吧?

老板说,干咱们这一行的,自古就有一句话“投缘”,“投”就是石“头”的投。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骗局还是巧合,既然我说出来,就得兑现。要真是《博览》杂志上那个“绿珍翡翠”,我毫无怨言,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辞。

老板还说,二十年前的三十万,以现在的价格,至少三百万吧!或许一千万,你是聪明人,你换算得到,我没骗你吧?

我说,理是那个理儿。

老板拍拍我的手说,你现在可以反悔。

我说,投缘无悔!

老板说,成交!

我倾其所有只有十多万,但我有朋友,我大小是个公司经理,凑二十多万没问题。我就动用朋友关系,逐个打电话筹钱,等培训班结束时,我筹够了三十万元,顺利把“绿珍翡翠”揽入私囊。

面对开支这么大个数字,我如何向老婆秋菊交代?

第十一章

我把“绿珍翡翠”放在家里,内心又感到不安起来,我怎么会用三十万买一个翡翠手镯呢?这说明我心中并没有忘记绿珍儿,他像幽灵一样主宰着我的灵魂。

保康县城经过整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再不是我当初到县城针织厂看望绿珍儿时破破烂烂的景象了,闪闪桥早已不见踪影了,法国梧桐也被香樟替代了,一米多宽的河堤面,已改造成宽阔的堤面,沿河公园奇花异草,四季替放。跳广场舞、打太极拳、跑步散步,休闲娱乐,五花八门,尽享其乐。

我是一个懒家伙,河堤上人群散尽,我才到河堤上去溜溜。

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觉得是绿珍儿背影,就加紧两步超过去。回头一看,不是绿珍儿是谁啊?

我喊了一声绿珍儿,她定睛看了我一眼说,是金刚?

我说,十几年没见面了吧?

绿珍说,有了吧!

我看见绿珍儿扶着王语炎,就赶紧跟他打招呼,要不王语炎会多心会起疑心的。

我问,老同学你哪儿不舒服?

王语炎一脸苍白,瘦成衣架子了,弱不经风。

王语炎笑而无神地回答说,我不行了,快死了!

你说尻球了吧,咋动不动就说死,啥病这么严重?

绿珍儿背过脸又回过脸说,是的,他没说假话,糖尿病后期。

我心里一愣,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能往下问,就问了绿珍儿电话,说有时间去看他们。

我离开他们时,王语炎向我挥手,因为无力举起,是绿珍儿帮忙他抬起膀子的,他的那只手,像一匹风吹落下的叶子。

我怎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绿珍儿,她的命运咋会这么不顺?老天不公啊?

我给绿珍儿发去信息,要求见上一面。

绿珍儿出来了,我们在楚文化公园见面。

我还没问绿珍儿,她就哭起来,哭得缩成一团。我等她哭够了才问她,到底是咋回事?

绿珍儿说,按说他们两个人感情上没什么,日子过得很好,王语炎就是改不了猛吃猛喝的习惯,怎么也劝不了,他说小时候从没吃饱过,现在有了钱要补上,宁愿撑死也不愿饿死。眼睛一掰,不是黄酒就是啤酒,中午晚上,不是白酒就是啤酒。我说你开车,不能喝酒。他说闭起眼睛就能开车,怕个球。

说到这里,她又放声哭起来,我的儿呀!就是死在他喝酒上。

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那天他和儿子鹏鹏一起出车,车轮打滑,他叫儿子鹏鹏垫个石头,误把前进挡当成倒车挡,儿子活活地被压死在车轮下。当时,他还醉醺醺地骂儿子不长眼睛。天下哪有这样的老子啊!我那可怜的鹏鹏呀!

任何人失去了自己亲身骨肉,那种痛切之心,只有本人知道。但我可以想像绿珍儿如割肝如绞肺,痛不欲生的心情。

绿珍儿泣不成声地说,失去了儿子,她就不想活了,就是活,也不想跟王語炎过了。可是没过多久,王语炎查出得了糖尿病,得了就得了吧,没什么可怕的,可他不信医院医生,却迷信街头药铺江湖郎中,一来二去,耽误了治疗时间,得了糖料病综合症——尿毒症,为了给他治病,只好到市医院治疗,一住就是几个月,四五年了,病情越来越恶化,市医院不收了,才转到县医院治疗,为了节省住院费用,租了一间房子,三天一次透析,我们现在是倾家荡产,该借的都借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五六年了,这日子能熬到啥时候啊?

绿珍儿留着的长发,风吹之时遮住脸面,眼泪打湿了头发,头发粘住绿珍儿的嘴巴。

我怎么也没想到王语炎会这样对待绿珍儿,绿珍儿的命运如此悲惨。

绿珍儿说,我真后悔,当初你到东河看我的时候,我没有把给你,我要什么民转公啊!一切都是虚的,只要真爱才是真的。

绿珍儿已经失去了控制,她把我抱得紧紧的。

我轻轻地解开她的膀子说,一切都成了历史,不要说这些伤心的话,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给王语炎治病,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

我看到推着小车卖烤红薯烤玉米棒子,就上前买了一些,绿珍儿说,你给我多买一点不行啊?我就又买了一些。

我回到家里,坐卧不宁,转辗反侧,脑海里浮现全是绿珍儿悲戚的样子,可怜的样子,我多想帮她啊!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是分文没有,连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我为了买下“绿珍翡翠”债台高筑,找我还钱的人,天天打电话,我的信用受到朋友的质疑。

这几天,我经常接到绿珍儿的求助电话,她说身上没钱,买菜买米,吃饭买药成了大问题,天天催房租。我真是一筹莫展,听到绿珍儿在电话里哭诉,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给她送去,让她度过危难。

我决定把“绿珍翡翠”送给她,也许能够帮助她。

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我把不多的钱递给她。绿珍儿说,这一点塞不到一个牙缝啊,我需要很多的钱,我不吃不喝,也要给王语炎治病,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我不想当寡妇。

我把“绿珍翡翠”交给她,她问这是什么?这能当饭吃?

我说,难道你忘记了,我当初到东河小学看你的时候,给你买的那本《博览》杂志,上面有一篇关于“慈禧太后绿珍翡翠遗落在民间”的文章,当时你兴奋地对我说,要是能得到这个翡翠手镯,立马下山不教书了,这事,我铭记在心,作为一个梦想,一定要得到这个翡翠手镯,也许是精诚所至的原因,我偶然发现了跟那篇文章记载的一模一样的翡翠手镯,我鬼使神差花三十万买下的。

鬼话吧!这值三十万,请你不要用谎言欺骗可怜,不要用虚假掩饰怜悯,我真的需要钱,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到了绝望的时候,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没钱,我就会死掉,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拯救我,只有你才会拯救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弱者啊!待我把语炎后事办完后,再来报答你,你叫我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

我不知说什么,所有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绿珍儿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她奋力举起“绿珍翡翠”就往地上扔去。我以从未有的敏捷,上前迅速抓住她的手腕说,你就是认为我欺骗你,你绝不能将手镯摔碎。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把“绿珍翡翠”就当做你,你两是身心合一,只为了你那一句话,我下了赌资,可怎么也没想到,当你需要三十万的时候,我却以不值一钱的“绿珍翡翠”帮助你,这是上天故意在玩弄我。假如我不买这个“绿珍翡翠”,我用现钱完全可以帮助你,钱,是最好的证明。

说一千到一万,你给我的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夺下“绿珍翡翠”,又把购买的原始发票统统交给她。我说,不管这个翡翠真与不真,你千万不能摔碎,说不定它能改变你一切,请郑重收下吧!

绿珍儿愤怒之后,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绿珍翡翠”装入小包包。

我给了她一点零用钱,她在哭泣中远去了。

我怕绿珍儿给我打电话,因为一开口就是钱。

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接绿珍儿电话,我咋向她解释,还说爱她,真是扯淡。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的侄女在银行上班,她在街上遇到我,向我推销“信用卡”,说了信用卡许多好处。我虽然假装不办,但内心求之不得。一个星期内,她给我办了一张信用卡。我随即取出现金,给绿珍儿打去电话,说给她弄了一点钱先用着,还说,给她送一点吃的,看看王语炎,毕竟同学一场啊!

我炖了一锅山鸡汤,送到绿珍儿的租房里。

王语炎见了我,十分客气地站起来,说了一些客套话。

我说,同学咋能这样说,有困难互相帮助嘛!

王语炎站起来给我双手作揖,我赶忙扶他坐下。他浑身冷汗直冒,汗水发出一股异样的臭味,叫人呕吐,绿珍儿赶忙用湿毛巾揩擦。

我说老同学,我也没能力帮你,我老婆在援非,这是我亲自给你熬的山鸡汤,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儿。

王语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闻到香味了,不错不错。

我不走,真的要呕吐了,借口说有事告辞了。

我走后,王语炎就一改和蔼的面目,暴露出死亡将至狰狞的面目。他说所有的人来看他,他都高兴,唯独我来看他,会加速他死亡的進程。他说绿珍儿一心牵挂着我,既是她跟他做爱,还是想着我。我送给他的鸡汤,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看他笑话,是希望他早点死。

绿珍儿强忍着,不计较他,把鸡汤递给他。

王语炎一脚踢翻鸡汤,大声喝道:“你晓得我不能吃荤,你想我早点死,我不死!”

绿珍儿饿极了,诱人的鸡汤,她的身体是多么需要啊!绿珍儿不顾一切地抓起鸡肉往嘴里塞,那种深陷下去的眼窝,就是再多的鸡肉也无法填满。

绿珍儿饿狼一般地往嘴里喂,不断地说,你死你死,我还要活,我还要活,我还要活啊!我要是死了,谁去给你老爹老妈送终?我要是死了,过年过节,谁到我儿子鹏鹏坟前送亮压纸放鞭……

绿珍儿把泼洒在地板上的鸡肉连同污泥垢秽一起吃进肚子里。

作者简介:

宋进潮,保康县文化馆副馆长,县民协主席,中国民协会员,省民协会员,省作协会员,省戏剧家协会会员,省荆楚文化研究会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 《荆楚报告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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