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和情郎
2022-03-13刘建民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活佛和情郎
这次入藏,除了领略西部风光,深层次欲望就是想近距离瞻仰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的灵塔。尽管他已经圆寂300多年,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定在附近徘徊, 遇见懂他的人,爱他的人,定会发生某种灵异,以独特的方式交流。当我得知到他的法体并不在布达拉宫,而在蒙古某寺庙, 早在文革中就被焚毁,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我很早就读过有关他的身世和他的情诗,他是当年雪域最大的王,而我是几百年后汉地的一介布衣,似乎永无交集的理由,但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哪怕他是活在干年以前的天之骄子。
据我对西藏历史浅薄的认知,公元前居住在西部高原散落的各部落一直征战不休,公元七世纪在藏族英雄松赞干布兼并下实现了统一,成为西藏地区最大的权利拥有者。为巩固势力,与唐王朝联姻,迎娶文成公主,修建了布达拉宫。当时另一股政治势力也很强大,足以与松赞干布权力中心分庭抗礼,那就是藏族土生土长的"苯教"。苯教拥有众多信徒,对松赞干布的政权形成巨大隐患。其时有谋臣建议从印度引进佛教,争取更多信众,打击苯教,铲除异己。公元8世纪佛教从印度传入西藏,因其密宗显宗同修的特殊性,故称“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最高领袖是不可以结婚的,他的衣钵继承者就是“转世灵童”。在多年的斗争和发展中,苯教逐渐消亡,而藏传佛教得以发扬光大并形成两大活佛体系:达赖(蒙语,大海)管理前藏,班禅(梵文,智者)管理后藏。
以上就是政教合一藏传佛教的简略史。
众多文献资料显示,在前世活佛寂灭后,寻找转世灵童是一个巨大神秘的工程,一旦确定了转世灵童后,就恭送布达拉宫由专门经师培养教育,这些尚年少的灵童很快就会熟悉繁杂的经籍和各种礼仪,让人不得不信灵童就是前世活佛的化身。当然,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也不例外。
仓央嘉措出生于藏南宇松地区邬坚岭,门巴族。他的父母非常贫困,而他的少年时代是无忧无虑的。这缘于和他一起长大的一位可爱姑娘,她叫仁增旺姆。当他俩从小赶着羊群在山上放牧的时候,常常手拉手互相嬉闹,或向着群山拉起悠扬的长调,寂空的大山,静静的河流,还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好像整个洪荒大地从来就属于他俩的,好不自由自在。年复一年,他俩很快告别了童年,迎来花季年龄。仁增旺姆十四五岁的时候,那张曾经野性的稚容像格桑花一样怒放,出落成非常美丽的少女,像雪山一样闪射着光芒;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也像个小男子汉了。每天早晨,他俩迎着初升的太阳到草原放牧,他处处留意着心爱的姑娘;傍晚,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俩依偎在一起,用绚丽的云彩共同编织五彩的梦。
可是,有一天什么都变了。他十五岁那年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僧人,宣布他就是五世活佛转世,并对他顶礼膜拜。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对他的家族是莫大的荣耀和惊喜,可对他却是天大的失落,因为他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他可不想去做最大的王,他只想在这安静的地方守住自己的父母和心爱的姑娘。在众多僧人簇拥着他踏上布达拉宫路上的那天,他回头看到劳累一生的父母向他频频挥手,看到仁增旺姆踮起脚尖不断向他张望。他一步一回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去,走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其实他和他的家人都蒙在鼓里,他在两岁时就已经被定为五世转世灵童了,只是因为政治原因,一直到他十五岁才正式宣布他是六世达赖活佛,在布达拉宫正式坐床。
布达拉宫虽然华丽辉煌,却远没有旷野中高山河流那么让人心情舒畅;他名义上是雪域最大的王,却并不拥有无上的权利。整日在宫里诵经学习,远不如蓝天下的鸟儿自由。但他清楚自己是谁,他是仓央嘉措,是来自佛的使者,负有伟大的使命,虽然身心不自由,但他一直想改变自己,努力做一个让人爱戴的活佛,把佛的光辉洒在每个苍生的心灵上。他像所有转世活佛一样,只要稍稍努力,便水到渠成,把该学的都学会了,因为他就是前世的灵魂,今生的活佛。
但在日复一日的诵经打坐中,他渐渐迷茫了,厌倦了,甚至疑惧了。他感到布达拉宫不似他想象中的天堂,而更像是权利争夺的中心,阴谋的孳生地,尤其在摄政王桑杰嘉措面前,感觉他就是一颗棋子,堂堂的雪域之王不过就是个摆设。由此,他的心又飞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飞回到心愛的仁增旺姆身上。他把所有思念和乡愁化成清泉,化成心愿,没日没夜地把灵魂深处最柔弱的感触用诗表达出来。诗,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任何苦难和愁思都可以从中得到安慰和化解。
几年后,他见到父母,问起了仁增旺姆的现状。母亲默默拿出一把转经筒给他,流着泪说,自从你走后,她每天转着经筒为你祈福,后来她说要磕长头去布达拉宫看你,这一去就没了她的音讯。
天哪!家乡离布达拉宫千山万水,要翻越多少大山,蹚过多少河流,那是蛮荒大地,是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仓央嘉措听后泪如雨下,紧紧攥着那把转经筒,他千万遍问苍天,问大地:仁增旺姆,我心爱的姑娘,你在哪里?当夜,他抚摸着那把转经筒,仿佛还能感觉到仁增旺姆手指的温度,蘸满泪水写下了诗行: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看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当然,他是出不了远门的,只能用诗来表达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愿景。
自此以后,他的心枯萎了。入主布达拉宫圣殿,弘扬佛法,在一片虔诚的诵经声中,他觉得一双双深邃莫测的眼光在他身上打转,这辉煌无比的宫殿,成了深锁他心灵的囚笼。但他毕竟还坐在最高权利的宝座上,尽管有点象征性的,但凡他想要坚持什么,是难以干涉的, 只要不插手某些人政治野心的欲望,他还是自由的。他终于蓄起长发,脱去袈裟,换上华丽衣装,经常在拉萨街头的一个小酒馆里和众多青年男女喝酒,纵情歌舞。这位年轻的陌生人俊逸豪放,多才多艺,由此引起很多人对他的关注和崇拜,都喜欢围着他打转,一时间,他成了众人的精神领袖。可有谁知道他就是藏地最大的活佛,雪域最大的王呢!
离开昏暗憋气的布达控宫,呼吸着雪山吹来的新鲜空气,他用全身心感受着人世间的爱和自由,用诗行记下了他内心最深切的感受: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酒馆、在广场无数次的聚会歌舞中,终于有一双眼睛和他相遇了,如电光火石那样疾闪,像两块磁铁紧紧吸引,那双眼腈温情脉脉,似曾相识。她叫达瓦卓玛,是他生命中又一次邂逅的女子。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悦耳,她的舞蹈时而舒缓,时而热烈;她的美丽可媲美任何一座雪山,她的沉稳就像那安静的圣湖。
也许他俩错过了很多世的轮回,命运注定今生的必定相见相爱。只是,他特殊的身份和森严的戒律是不允许恋爱的,如果被桑杰嘉措得悉此事,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俩的爱情就像天上的白云被风吹走。
他虽然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有时候看似无关紧要,但在整个棋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关键时刻是不容他有一丝闪失的,何况他还没有把自己从佛光中剔除出来。他觉得自己维护佛法,弘扬佛法,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可他心的另一头又紧紧系在红尘的温爱中,他在极度矛盾和痛苦中续写了几句诗: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从此,他俩只能在星光灿烂的夜晚躲进简陋的小屋里偷偷幽会,或肌肤相亲,或情意绵绵,一 直厮守到天亮才恋恋不舍离去。他太爱达瓦卓玛了,他在诗中问心爱的情人:
“愿否做亲蜜的伴侣?
答道: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
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诉衷肠。请把信义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
为了相爱,宁愿死别,也不愿活着分离。这让我想起元代词人写的句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桑杰嘉措还是捕获了他的秘密。在一个大雪皑皑的早晨,桑杰嘉措顺着他的脚印找到了那间幽会的小屋,利用他无上的权利,把他心爱的达瓦卓玛处置了。
在整个宫廷斗争中,桑杰嘉措不过是为了维护该教派的政治利益控制着最高统治者的权力,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并没有篡位的意图和野心。而蒙古和硕部首领拉藏汗一直对布达拉宫的宝座虎视眈眈,和桑杰嘉措两股政治势力水火不容。在伺机杀了桑杰嘉措后,抓到仓央嘉措的把柄,趁机向清廷康熙要求废除仓央嘉措,康熙权衡利弊,允准。令把仓央嘉措押解北京。
政治从来就是肮脏的,权利者是踩着失败者的尸体登上天梯的。临行前,拉藏汗蓄意举行一次审判会,以动摇仓央嘉措在信徒心中的威望。但出乎他意料,千千万万的信徒僧众无比热爱着这位离经叛道的活佛。押解途经青海湖,一群早就埋伏就位的藏族汉子突然冲入押解队伍中,把仓央嘉措救了出来,躲进预先计划好的哲蚌寺,寺内僧人早就立誓要用生命保护他们的活佛。拉藏汗闻讯勃然大怒,派重兵包圍哲蚌寺,一场血腥屠杀眼看就要发生。此时,寺庙大门缓缓开启,仓央嘉措双手合十,从容走了出来,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保护了众多信徒和僧侣的性命。
静谧的青海湖映着蓝天白云,天地是那么宽广,人间的道路却是那么的曲折。他拖着病体在如画的景色中慢慢行走。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平静。
阿妈阿爸都死了,仁增旺姆死了,达瓦卓玛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死了,他应该心无挂碍了。他回头再次朝布达拉宫深情望了一眼,该回到佛的怀抱了,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据正史记载,公元1706年,一代活佛仓央嘉措病逝于青海湖畔,时年二十三岁。但爱他的人们却固执地认为他没有死,而是走上了一条更宽广、更深邃、更艰难的修行之路。
在布达拉宫附近有一条八角街, 在街角有一个叫玛吉阿米的小酒馆,据说这里就是当年仓央嘉措经常和青年男女聚会的小酒馆。时隔三百多年,很多青年男女仍然在这里聚会,以同样载歌载舞的方式纪念他,追寻他,爱怜他。
我驻足在这座酒馆前久久不愿离去,这位系佛性、诗性于一体,至情至性的活佛,让人沉思,让人惋叹。
刘建民,上海市人,热爱文学,作品散见网络、诗刊、优秀散文选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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