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刚：绿色是用一生相守的“承诺”

2022-03-12何玲孟佳惠鲁哲

中国信用 2022年2期

◎文/本刊记者何玲实习记者孟佳惠鲁哲

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鬓角染白的老人，他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汗水，和父辈们一起并肩战斗，谱写“愚公”治沙的奋斗篇章；大漠生花，草木成荫，这曾是他无数次梦想的场景，他用一生的坚守，在大漠中燃烧岁月，用青春点燃“绿色”沙漠。回首过去的40年，当年那一声“不论多苦多累，也要把沙治住”的誓言，如今依然在郭万刚心中激荡。

——题记

“最近一段时间冬季防火的压力很大。我们分成几个小队，白天巡护，晚上就住在八步沙里。”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八步沙的林场党支部书记、场长郭万刚说，“这里的每一棵草木都成活不易，容不得马虎。”

一到冬天，林场里就安静了下来，少了春日里万人压沙治沙的火热场景，可郭万刚依然没闲着，跟林场职工们一起忙碌着冬季防火的事宜。

“治沙、护林本就是一项四季无休的事业。”这是郭万刚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为了治沙造林，他义无反顾地扛起父辈身上的重担，许下“誓把荒漠变绿洲”的铿锵誓言，花费大半辈子的时间，当起默默坚守的“治沙人”。

“再也不能让黑沙暴把人卷走”

八步沙，位于腾格里沙漠南缘的甘肃省古浪县城东北30公里处、土门镇3公里处，据说，100多年前，这里只有八步宽的沙口子，所以叫作“八步沙”。还有一种说法，这里的沙子又细又软，人踩上去，脚就陷到沙里了，只能一步一挪地艰难“跋涉”，所以也叫“跋步沙”。20世纪70年代，“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是彼时八步沙的真实写照。

为了保护家园，1980年，年过半百的古浪县土门镇农民郭朝明、石满、贺发林、张润元、程海、罗元奎“六老汉”，不甘心家园被沙漠吞噬，联户承包了八步沙，立誓要与沙漠寸土必争。他们在治沙合同书上摁下鲜红的指印，义无反顾地承包治理7.5万亩流沙，开启了战风沙、保家园的漫漫征程。

“最开始，我们就用一头毛驴、一辆架子车、一个大水桶和几把铁锨，开始治沙造林。治沙可是一个辛苦活儿哩！那时，没有房子住，我们就在沙地上挖个壕沟，用柴草搭上个地窝铺住，没有炉子生火做饭，我们就用三块石头支口锅，开水泡馍当饭吃。大风一起，沙子刮到锅碗里，吃到嘴里把牙齿硌得生疼。”提起以前治沙的情景，郭万刚的父亲郭朝明仍历历在目。

图为郭万刚（中）带领众人一起治沙

天有不测风云。由于第一年种树没经验，种了1万亩树苗，第二年一场大风刮过，六七成树苗没了。“这么多天的辛苦付之东流，我们当时内心很不是滋味，但是我们始终坚信，只要坚守，八步沙就会慢慢变好。”回想起当年的损失，郭朝明还是满脸的心疼。

但“六老汉”没有灰心，他们跑到没被刮走的树苗旁边观察，发现这些树苗旁边都有草墩，于是他们在树窝周围埋上麦草，固定住沙子，树苗不会被风刮跑。从此之后，“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的治沙方法应运而生。

“六老汉”便用这种方法在八步沙营造防风固沙林4万多亩,栽植花棒、梭梭、沙枣、白榆、柠条等各种乡土抗旱树种1000多万株，同时加强抚育管护、封沙禁牧，造林成活率和保存率大幅度提高。

“那时，我们就立下约定，谁要是干不动了，就让后人们来接班。”1983年，郭万刚的父亲，“六老汉”中年龄最大的郭朝明由于生病，无法再进入沙漠，于是劝说儿子郭万刚去沙漠来接替自己治沙。

“一开始，让我放弃供销社的工作来治沙，我也不愿意。我们家里九口子人，上有老下有小，既要赡养老人，还要供孩子上学，一家人都得靠我在供销社每月60元的工资养活，到这里一个月才40元，没工作了可咋办？”郭万刚说起来直摇头。“但是，我的父亲却总对我说‘你如果不去，我们的这片林子就要毁掉了，我们几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们的子子孙孙怎么办？’我明白父亲对这片家园的热爱，我又何尝不是呢。”看到父亲渴求的目光，出于对家乡的热爱，郭万刚放弃了县供销社的“金饭碗”，走上了漫漫治沙路。但他或许没想到是，这一次作出的决定就是一辈子。

“说实话，刚开始走进沙漠，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面对枯燥而艰苦的造林生活，我苦闷过，也后悔过，但真正让我更加坚定治沙信念的，是那场刻骨铭心的沙尘暴。”郭万刚说。1993年5月5日傍晚时分，郭万刚和罗元奎老人在八步沙巡林，又乏又累的他们，却遭遇了“黑风暴”，在沙漠里晕头转向地乱闯了六七个小时后，才从沙窝里出来。

半夜三更，郭万刚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妻子眼泪汪汪地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庄子上的人说，有几个娃娃被风刮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场12级以上的黑风暴，夺走了古浪县23个人的生命，其中学生娃就有18个。郭万刚想不到，一场大风，竟然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这给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经历了这场天灾，我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要治沙，再也不能让黑沙暴把人卷走！”每当谈及这段往事，郭万刚都会用干瘦的手背狠狠擦去眼里的泪水。冲着这么一句话，他坚守了一辈子。

“活人不能让沙子欺负死”

“今天种活一棵树，明天就会种活千万棵树。”这始终是郭万刚挂在嘴边上的话。

在郭万刚父亲郭朝明和罗元奎老人相继去世后，为了兑现父辈们的绿色承诺，完成父辈们的治沙遗愿，郭万刚带领第二代治沙人相继接过父亲手中的铁锨，走进了八步沙。即使困难重重，郭万刚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1993年起，国家生态政策调整，八步沙林场没有了造林补助，1995年林场开始面临发不出工资、破产倒闭的危机。

“1997年秋天，我们几个人坐在沙梁上，望着眼前郁郁葱葱、顽强生长的花棒、柠条、梭梭，心中一片茫然——要么卖树散伙，要么另找出路!”郭万刚说道。一提到散伙，当年老人们的约定又在自己耳边响起。“不能散伙，更不能放弃。这是父辈们的心血，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郭万刚在心底默念道。

图为郭万刚为税务人员介绍公司旅游经营情况

迫于资金不足的压力，万般无奈下，郭万刚开始带领着八步沙人想办法自谋出路。为了生存，郭万刚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我们可以在林场附近按照政策打一眼机井，开上些荒地，种些小麦、玉米等粮食和西瓜、西红柿等经济作物，贴补造林费用。”

但是，打一眼机井要花将近30万元，哪里来这么多钱呢？这时候有人提议说八步沙的树已经初见规模，建议伐木筹资。这一提议虽然能缓解燃眉之急，但被郭万刚果断拒绝了：“这些树是两代人的心血，再难也不能打树的主意！”

为了解决资金问题，郭万刚一边跑贷款，一边发动六家人集资3万多元，先开始平整土地。可是，贷款迟迟下不来，六家人前期投入的资金已全部砸进了沙窝，郭万刚几乎走投无路，只好动员大伙卖猪、卖羊、卖粮食，想方设法再筹钱。“为了在八步沙打井，我还欠下乡亲们不少钱。乡亲们不容易，沙是要治的，欠下的钱也一定要还！”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时候，郭万刚将自己备好的两副寿材卖掉给乡亲们还债。“尽管再苦再累，我也从没有想过放弃，这是我们的家，我决不能走。”回忆起治沙的心酸，郭万刚的眼眶里仍噙满泪水。

从1997年8月16日出门拉设备、拉黄胶泥、到处借款，直到农历大年三十，郭万刚没进过家门。每每回忆起来，妻子陈迎存就调侃他：“人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治沙，是十过家门而不入。”

终于，在众多人的努力下，历时4个月后，一口156米深的机井出现在八步沙的荒漠中。喷涌而出的井水对当时的郭万刚来说，是救命的水、希望的水。有了水源，沙生树苗、农作物存活率持续提升。渐渐地，一个乔、灌、草结合的荒漠绿洲在八步沙延伸开来。

图为在甘肃省古浪县境内的黑岗沙风沙口，郭万刚（左二）等治沙人在休息间隙吃午饭

图为郭万刚正在修剪树枝

2000年冬，郭万刚被大伙推举为古浪县八步沙林场场长，不仅从父辈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树苗，也接过了一副“治沙治穷”的担子。上任伊始，他就动员组织150多人的治沙队伍，挺进腾格里沙漠南缘腹地，对八步沙最后2万亩沙漠进行治理。经过3个春秋的连续苦干，终于完成了2万亩的治沙任务，共栽植柠条、沙枣、花棒、梭梭、白榆等各类灌木360万株。

“治沙苗木就像郭场长的孩子，他看的比命都重要。每次跟着他去沙漠，郭场长一棵一棵察看树苗发芽和生根的情况，看到还未发芽的小苗时，他就跪下来，用手轻轻地刨开上面的沙土，看看小苗是不是生了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沙土慢慢盖上去，用手一点点摁瓷实。”林场第一个大学生陈树君说。

2003年，在两代人的努力下，7.5万亩的八步沙全部治完了。“八步沙虽然治住了，但它的北面还是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不治理迟早是个害。我们不仅仅要守住八步沙，还要向更远处、更深处前进。”郭万刚又一次在心中立誓。于是，郭万刚携领众人主动承包治理八步沙北面的黑岗沙、大槽沙、漠迷沙三大风沙口。

在治沙现场搭建的窝棚中又度过了十多个春秋，完成治沙造林6.4万亩，封沙育林11.4万亩，栽植各类沙生苗木2000多万株，造林成活率达65%以上，林草植被覆盖度达到60%以上，凭着顽强的毅力和持之以恒的坚持，在腾格里沙漠腹地，再造了一个八步沙。

“我们拥有成熟的治沙技术，八步沙绿了，现在我们就要走出去，让更多的沙漠绿起来，治沙不能越治越穷，要让沙为人造福。”郭万刚说。2015年秋季，他们又主动承包了八步沙80公里外的麻黄塘沙区15.6万亩封禁保护区的管护任务，并大规模开展治沙造林。“每年3月到5月，我每天凌晨五点多就组织治沙队伍进入风沙口，中午吃点馍馍，一直到晚上五点多才收工。”郭万刚说。为了节省时间，郭万刚他们干脆在黑岗沙的一间小屋里住下，成天领着治沙队伍与风沙“搏斗”。

“过去古浪生态环境恶劣，每到冬春两季，沙尘暴天气频发。”古浪县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杨子文介绍，“正是有许多像郭万刚这样的治沙人坚持多年治沙，我们的生态环境才有了今天的明显改善，沙尘暴和扬沙天气也明显减少了。”

截至2018年春季，郭万刚携手众多“治沙人”完成工程治沙造林2万多亩，草方格压沙0.7万多亩，封沙育林草1.8万亩，防沙治沙施工道路绿化工程56公里，栽植各类沙生苗木800多万株，为构建西北治沙屏障奠定了良好基础。

“活人不能让沙子欺负死。”看着越来越“绿”的八步沙，郭万刚眼里满是骄傲。

“要把八步沙三代人的治沙事业传承下去”

“老场长，好消息，您被评上全国诚实守信模范了！”八步沙林场的年轻大学生激动地跑到正在压沙的郭万刚身边。他一边干活一边憨厚地笑着说：“作为生长在沙区的人，种树，是我们应该做的。这么点小事却得到这么多荣誉，我们要继续加油干，守住来之不易的绿色。”

2021年11月5日，“德耀中华——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颁奖仪式”在北京举行，郭万刚获得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诚实守信模范称号。“这份荣誉，虽感荣耀，但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要讲好八步沙故事，要把八步沙三代人的治沙事业传承下去。”郭万刚信誓旦旦地说道。

刚从北京领奖回来，郭万刚就投入到了林场管护工作中。冬天的八步沙格外冷清，天气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但是丝毫没有挡住他治沙的“脚步”。一大早，郭万刚就到距离林场80公里以外的甘蒙边界林草管护站查看，之后又和林场职工一起压草方格，以待开春栽种新的树苗。干完这些，还要给幼小苗木做保温套袋……就像这“开水馍馍”的午餐，治沙早已成了郭万刚生命里的一部分。

“新的一年，我将和林场全体员工继续压沙造林，投身乡村振兴，保护生态环境，让更多的沙漠得到治理。”回首过去的40年，郭万刚从意气风发到两鬓斑白，八步沙从沙进人退到人进沙退，当年那一声“不论多苦多累，也要把沙治住”的誓言，如今依然在郭万刚脑海中响起。

“治沙造林改变了我的家乡，如今生活变好了，我们更要把治沙事业一代代传下去，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绿色。”现如今，郭万刚的儿子郭翊也加入了父辈治沙的事业。“现在人都爱讨论说，谁是‘富二代’、谁是‘星二代’，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树三代’。”郭翊总会这样自豪地介绍自己。

“从小我总会问我的父亲，‘为什么同学家地里种的小麦，而我们家地里却种的树？种小麦虽然收成微薄，但至少还能用来填饱肚子’，但是我的父亲却选择了沉默。”郭翊说道，“在一次记者的采访中，当我的父亲被问到几十年的种树经历，种了一辈子树，他从不怕吃苦，这一次却突然失声哭了出来，这一刻我突然读懂了父亲，种树，就是八步沙人在严酷环境里‘活着’的证明。每种一棵树都是在为生存的尊严‘争一口气’。”

“总得有人要坚守。我选择了回到家乡治沙，就是想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值得骄傲的绿洲，我会像我父亲一样，守护好这片来之不易的‘绿色’。”郭翊说。2007年，郭翊大学毕业后，成为家乡古浪的一名公务员。本可以过安稳日子，不必像现在这样风里去沙里来，但是在父亲的影响下，他辞去了稳定的工作，选择当一名“治沙人”。“三代人驻守沙漠，治沙已经成为他们融入血液里的事业了。”古浪县土门镇一位干部感慨道。

“从小我就听八步沙的故事，没想到如今我来这里工作了！”陈树君开心地说道。在郭翊的努力下，八步沙林场引进了大学生，许多青年人回乡创业。不仅如此，他还开办林下养殖场、开发梭梭嫁接肉苁蓉等新产品，运用新科技为治沙造林服务，比如GPS定位、直升机巡林、机械化治沙、机械化造林等等。“八步沙绿了，我从山区搬回了川区，每年春季压沙两个月，能收入5000多元，家里有地种，还搞养殖，一年收入3万元不成问题，现在我真正体会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一旁沟压沙的土门镇村民于青山放下手中的铁锨，兴致冲冲地说道。

“想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百姓还吃不饱饭，到现在的新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郭万刚说，只要一年接着一年干，一代接着一代治，像愚公移山一样干下去，终有一天，能把沙漠变成绿洲，绿洲变成富洲。“在今后的治理过程中，我们还需要吸收更多年轻人参与进来，利用科学治沙、网络治沙、工程治沙的好办法，把我们古浪县的沙化土地治理好。”郭万刚望向远方信心满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