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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年味

2022-03-12吕华青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宣传队糍粑天井

吕华青

乡间过年,远比城市热闹。

我们9 个上海知青,从各生产队被抽调到公社的“五七”林场。这林场是公社护林的责任单位,离公社所在的小镇2 公里远,这里成了文艺宣传队的生活基地。我们一群人,编排小节目,负责一些应景演出,排练“革命样板戏”,参加全县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农忙的季节,也要参与林场的农业劳动。我们知道,春节期间,去公社下属的三十多个生产大队巡回演出,让乡亲们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年,那才是宣传队最重要的任务。

“剧团又送戏过年啰——”十里八乡,到处传递着消息。载着道具的人力板车,无论拖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常常见到一些孩子,跟在我们前后,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嚷着,叫着。

农村的舞台大都很简陋。除了一些较大村落的广场,或大些的老屋的天井内还留有多年残存的旧戏台外,许多大队都没有演出的场所。他们得知宣传队要来巡演的消息,纷纷组织劳力,在比较宽广的地方,用木板拼搭临时舞台。条件较好或讲究一些的乡村,还会在木板的台面上铺一层厚厚的油布。

伴随着过年的氛围,公社文艺宣传队每到一地,迎接的场面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村里的老乡见到我们,兴奋不已,帮着搬卸道具,协助装台,像忙自己的家务活儿一样。晚上演出,常常从下午开始,一些老人和孩子就会搬来自家的小椅子或木板凳,排着队,摆放在台下的广场上……每当雪白的汽灯在台口亮起,无论人头攒动的台下如何嘈杂,我们都会集中精力,倾己所能,拉好每一曲,唱好每一段。

最令人难忘的是当地接待的那种热情,真诚淳朴。用餐招待,给人的印象更是深刻。演出开始之前,大队领导一定会陪着我们用晚餐。演出结束之后,也少不了再次热情款待。

时值腊月,夜晚很冷。演出结束已经9 点多了,大队安排我们吃夜宵。吃饭的地方,是一所四周木结构房屋围成的四合院。屋子中间,有一宽敞的天井,天井的屋顶,一口四方孔,高高地朝着天外。

走进天井,我一眼看到右侧墙边,安放着一口主人家备用的“寿材”,没上过漆,白白的。两张深褐色四方桌,紧靠着寿材,几条长凳,围在桌边。每张桌子上摆放着四只大碗,碗里装着各样菜肴。可能是上桌的时间太长,热菜已经放冷了。其中,一碗白肉,让人触目惊心。厚厚的肥膘,蒸得十分酥软,白花花的,好像要滴下油来。几根黑色的猪毛,足足有一厘米,随意地翘着。浅浅的油腻,干干地凝结在肉皮上。一只汽灯,高悬在天井横梁的一边,白色的灯光,淡淡的,仿佛散发着一股股寒气。面前的一切,使人感到凄凉。

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一位爽朗的中年人。他见我们不动筷子,以为大家都在礼让,便一次又一次往上海知青的碗里添菜。他盛情地夹起我们最“忌讳”的大肉,一边往每人碗里塞,一边操着浓浓的乡音说:“要过年了,这也算我们提前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他笑着扫了知青一眼,又说:“要不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我们这偏僻的乡下,接也接不到你们啊!”知青们再三推让,还是拗不过他的热情,只能接受了。

主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们餐桌上就闹开了:这个人把大肉向那个人的碗里捡,那个人把大肉再往这个人的碗里送,一边相互推让,一边模仿着老书记的口音与语气:“莫客气,莫客气……”知青们个个用手掌或手臂遮擋着自己的碗,笑得合不拢嘴,直不起腰,有的还笑得落下了泪。

除夕临近的日子,演出暂告一段落,我们也回到了宣传队生活的林场。过年的气氛越加浓烈了,走到哪里,都可以闻到煎炸烹煮的香味。面对这样的环境,上海知青有人想家了。大家的心里,都隐隐地升腾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

林场的张书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干部。他看到了知青的情绪,很认真地劝慰大家:“你们知青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从大上海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要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就要真正安下心来,与贫下中农在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尽管想家,想念亲人,但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离开父母,在农村过年,而且是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对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极具诱惑的。春节期间,宣传队没有一个知青回上海。

吃罢年夜饭,林场唯一的炊事员来找我,他说,一年到头没有空闲的时间外出。过年了,食堂吃饭的人少,只有几个上海知青。所以,初一的上午,想陪老婆去给丈母娘拜拜年,也顺道回家,看看自己的老母亲。

这炊事员姓周,矮矮的个子,扁平的脸,四十多岁花白了头,大伙儿都习惯称之“周老头”。由于生活贫穷,加之其貌不扬,直到一年前,他才讨得邻村一寡妇。这寡妇虽拖儿带女,但性格活泼开朗,且有几分姿色,周围不时传来流言蜚语,惹得周老头心烦意乱。自从他娶了这个女人,瓦状的脸膛上,两道眉宇就没有舒展过,整天对着灶膛的炉火,沉默寡言。无论春夏秋冬,厨房活儿都得早起,他常常是在厨房忙活一会儿,就悄悄溜回家,借故看看,家里有没有外人来过。一天下午,周老头吆喝着上街买油盐酱醋。返回林场,他直接找了个竹梯,蹑手蹑脚地爬上自家的屋顶,透过玻璃天窗,向下窥视老婆的行踪。妻子在屋内,无意间抬头,看到屋顶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吓得大喊大叫。为这事,两人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开交……过年了,夫妻俩能一同回娘家,自然是件好事。

在农村,过大年的热闹,全在除夕。初一早晨,鞭炮声炸响后,各家各户都扶老携幼,拎着大包小包,走村串户拜年去了。整个林场,只剩下我们几个上海知青。大家围坐在集体宿舍中间的堂屋里,七嘴八舌地讲述着上海过年的乐趣,讲述着在父母身边过年的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样近,又那么遥远。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当春节来临,那些左邻右舍,生活在上海的湖北籍家乡人,总是喜爱聚在一起打糍粑。打糍粑的几件家什:一只铁桶制作的大火炉、一口大铁锅,加上人们称之为“甑”的蒸饭木桶,还有大石头里挖出凹膛的“地窝”,外加两根齐肩高粗实的木棍,今天抬到东家,明天扛到西家。一群小孩,跟在大人身边,欢快地跳跃,反复叫着:“老经验,打糍粑,一打一个洞……”那情景,很是热闹。甑里的糯米饭熟了,便立即倒入“地窝”里,喷喷香。几个身体健壮的男人,两人一组,双手紧握木棍,你一下,我一下,在地窝里乱捅。说来,那打糍粑操作上还有诀窍呢!

两个人必须齐心协力,你下我上。特别是,糯米饭开始发黏的时候,下棍必须你靠着我、我挤着你,顺杆起落,还要不住地移动脚下的位置。否则,棍子拔不起来,地窝也会连着棍子转。

打成的糍粑,用两根木棍绕着,一下子从地窝中拎起来,堆在纱布上,必须及时用手摊平,以便日后切成年糕片。记得,每次糍粑从地窝里拎起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便都蜂拥而上,用手挖上一块,或揪上一把,蘸上大人准备好的白糖,往嘴里塞。那味道,热热的、糯糯的、甜甜的、香香的,满口年味,有种说不出的美好。家住上海,常常听到有些本地人称糍粑为年糕。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年糕与糍粑不尽相同,不知是两者的黏度不一样,还是乡音乡情难改,管自己打出来的糍粑叫糍粑,心里更觉得有热气腾腾的年味。

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大家都有了饥饿的感觉,这才想起,我们中饭还没吃呢。来到厨房一看,空荡荡的,没有烟火,也没有人影。记得周老头说,他初一的上午出去拜年,我们都在等他回来做饭,他却没有回来。几个知青,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声音。春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窘境,心中感到了一丝凄凉。

厨房灶台外的过道边,有一堵用木板隔设的围墙。围墙里,有一个狭长的小间,这是炊事员周老头用来储存油盐酱醋、平日里放置剩饭剩菜的地方。此刻,几个男生全然不顾往日的温文尔雅,争先攀爬过近两米高,上面写有“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语录的木隔板,跳进小小的储存间,寻找可以用以充饥的食物。大家把储存的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饭菜,统统翻了出来,递的递,传的传,交给外面的女生。我们上海知青,在新年第一个黄昏退尽的暮色中,吃着用开水泡热的冷饭,把不多的剩菜,吃了个精光。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老头才匆忙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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