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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门

2022-03-12于学利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腊八粥爆竹大枣

于学利

腊七腊八,冻死毛鸭。

记忆中,上世纪70 年代初,辽西地区的腊月是寒冷的,生活条件差,吃的、穿的不好,感觉嘎嘎冷。小时候没穿过衬裤,穿着母亲手工做的棉衣棉裤在小山村里到处乱跑,一阵寒风袭来,顺着裤腿灌满裤裆,霎时,半截身子冰凉冰凉的。

腊八這天,母亲起得比往日早,为的是熬腊八粥。山村的腊八粥讲究,把黏高粱米、绿豆、红小豆、花生等各种杂粮掺在一起熬,最好再放上些许大枣。我的老家有这样一个民俗,就是用热的腊八粥往果树的树杈上抹,寓意把害虫的嘴粘住,转年的水果不生虫子。“快,起来!给果树粘虫子去!”母亲喊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急忙穿上衣服,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半碗粥和一双筷子。这时,我惊奇地发现碗里还有两枚红通通、胖乎乎的大枣。我家秋天大枣收了两筐,母亲都拿到集市上卖了,怎么竟为了熬腊八粥留了一手?我暗自庆兴自己有了口福,因为大枣是粘不到树上的。出门到小院东侧,先给两株枣树抹粥,树高人小,只能用筷子夹着黏稠的粥,仰头,举手用力往树干上抹,粘完枣树,又粘西侧的两棵梨树和两棵桃树。那梨树,一棵是酸酸的安梨,一棵是甜甜的南果梨;那桃树,一棵是毛桃,一棵是柳桃,长得都很高。粘完了果树,半碗粥所剩无几,已硬邦邦冻在了碗里。第二年夏天,当我发现桃树上长出一串串毛毛虫,才知道抹腊八粥没管用啊。

唉,白搭了半碗腊八粥。

“吃了腊八饭,不用掐手算,离过年还有二十二天半。”父亲告诉我。大人盼耕田,小孩盼过年。盼耕田,就是播下希望的种子,祈盼一年到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盼过年,无非是盼穿一件新衣裳,放爆竹,拣(买)年画,贴春联,包饺子,吃年夜饭。年,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日子,是一个神圣的日子,更是一个时光坐标的节点。

“年好过,节好过,平时日子难过。”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过了腊八,人们纷纷开始蒸豆包、做豆腐,不过,这些活儿不可能在一两天做完,因为碾子、石磨这些公用的粮食加工设备太少。好在入冬后,母亲不分昼夜,赶在年前给我们兄弟姐妹都做了一双新棉鞋,专等大年初一穿在脚上。

临近过年了,生产队每人分了三斤白面,过年可以包饺子了。哥哥用民办教师的几元补贴买了红纸,是用来写春联的,还买了三张年画,有《智取威虎山》连环画式的两张,贴在火炕对面的土墙上,我爬上柜子,站起来看了无数遍,画上的台词至今没忘。还有一张年画是什么内容,已记不清了。

我趴在炕上看哥哥写春联,他先是把红纸展开又叠好,一条条裁开,把炕桌放在炕上当书桌,研好墨汁,润开干涩的毛笔。写好一副,我就念给父亲母亲听,边念边默默地用心记,全然不去领会春联是什么意思。“爆竹声声辞旧岁,凯歌阵阵迎新春”“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喜迎新春”“出门见喜”“井泉兴旺”“肥猪满圈”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一个大大的门心“福”字。小山村的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每逢过年,就有村里人拿着红纸到我家向哥哥求字写春联,也有请哥哥去家里写的,哥哥总是高兴应允,有的写好了,还要亲自给贴上,防止把应该贴在猪圈的“肥猪满圈”贴错了地方。一副小小的春联,写出了希望,写出了乡情,贴出了喜气。

“买爆竹”是我天天嚷嚷的事。但是,今年都快过年了,还没有买。听说同村的小伙伴差不多都买了,他们在村部门前互相显摆着。我不免有些着急,可钱从哪来呢?“一斤盐一毛三分钱,不买不行,爆竹几声响就过去了,不放能咋的?”母亲对我有些嗔怪。突然想到,我喂的那两只大灰兔子可以卖钱,那是从春养到冬的,每只都足有四斤多。我要卖兔子换爆竹,父亲、母亲没说什么,同意了。前天晚上,我找来兔子爱吃的萝卜和白菜叶,又足足地捧上一捧玉米粒,让它们饱餐一宿。第二天,我早早挎上柳条筐,留下母兔转年好下崽(同村有公兔),将那只公兔放在筐里,直奔十里外的公社采购站。我想,这只兔子会不会怪我呢?当收购员过秤后,一边高喊着过秤的斤数,一边手拎着那只大灰兔狠狠地扔进石头垒起的高高兔圈时,一股伤感涌上心头。大灰兔受到了惊吓,蹲在墙角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胆怯地跑动起来,消失在兔群中。当我将两把20 枚红红的爆竹和一挂五百响的小鞭带回家时,在同村小伙伴面前,我的腰杆也硬了起来。

年三十的上午,母亲烀好猪肉,炸了一盆豆腐丸子。她找来簸箕,在上面放上几只碗,分别盛上几块煮熟的猪肉、几只丸子、几块焖子,再放上两个粘豆包。父亲端着簸箕,领着我来到我家后院不远处的山坡,在奶奶的坟前,将祭品恭恭敬敬地供在坟头灶门前,父亲五体投地连续磕了三个头,嘴里还叨咕着:“娘!我和您孙子给您送一年的东西来了。过年了,您收下吧。”我站在一旁发呆,父亲没有叫我给奶奶的坟磕头。我只是想,我从未见过面的奶奶在地下能吃到我们送来的好吃的东西吗?父亲给奶奶磕头很是庄重,那仪式牢记在我心底。多年后,父亲去世了,埋在奶奶的坟前,给奶奶“顶了脚”,我也五体投地,给他老人家磕了几个头。

上坟仪式结束,我们回到家中,父亲如释重负,一扫刚才的严肃劲儿。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围桌落座,共享一年当中最后的一顿饭。饭后,天还没太黑,我就手提灯笼往后院四婶、老叔家跑,兴许,还能得到长辈赏给的几块糖或一把花生呢。

守岁了。我们围坐在炕上的泥火盆旁,炭火冒着蓝色的火苗,冻透的豆包在盆沿不停地挪动,沁出了香气,烤出了黄锅巴。母亲、姐姐动手剁馅、和面、包饺子了,母亲故意包几个“鱼状”的饺子,许下美好心愿,谁吃到了,预示着一年有好兆头。父亲和哥哥准备爆竹和小鞭了,父亲将小鞭纸包装打开,用麻绳细心地绑在长木杆的一头,这样能延长燃放时间,防止瞬间全部炸响,高高举起,声响传得会更远。将一枚枚爆竹的捻子找到,展开,准备着一夜连双岁时刻的到来。那时候,全村没几家有挂钟的,更不用说手表了,怎么能算准时间呢?父亲告诉我,当三星(猎户星)正对着天空南方时,差不多接近子时,燃放鞭炮的时辰也就到了,只要听到有人家燃放了,就会接二连三地听到那清脆的声响在山村子夜时分的上空此起彼伏。我们也在门前放起了爆竹,先是噼里啪啦小鞭炸响,然后是一枚枚爆竹在空中炸开,响彻云霄,烟雾氤氲,似乎驱走了邪气。此时,我仔细观看我家爆竹的声响,发现有一枚只炸一个响。不一会儿工夫,鞭炮就放完了,意犹未尽。父亲说:“明年过年再多买点鞭炮吧。”

热气腾腾的饺子撑着了我的肚皮。那时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春节联欢晚会,只是听到爆竹声逐渐稀疏了,知道新的一年真的到了,自己又长了一岁。

“我要守岁到天亮。”我信誓旦旦地说。不过,我后来还是特别困,倒在热炕上呼呼睡着了,母亲什么时间给我盖上被子我全然不知。

天亮了,大人们一声不吭出门去按推算出的方位迎喜神或财神去了,而我突然想起除夕夜只炸一响的那枚爆竹,于是,擦了擦长满眼屎的眼睛,跑到了家门前,满地寻找半截爆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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