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的纺车
2022-03-12田莉
田莉
纺车陪伴了祖母许多年,直到她离开村庄到县城生活,最后,小心地把它挂在墙壁上干燥的地方,总以为,以后返回时再用。
不料,92 岁的祖母突然有一天就听不见别人说话了,失去了听力。但她看见纺车就开心地笑了,指着它说:“这还是你曾祖母留下来的呢。”
我点点头,发觉她的眼睛又浑浊些。
在止不住的衰老面前,任何人都無能为力。那时候,祖母白天下田劳作,晚上守着纺车纺线。一盏煤油灯,不断袭来的瞌睡,也没有影响她纺线的质量和数量。一轴轴的白棉线,见证着她青春美丽的年华,不曾有过偷懒,不曾有过奢求。她守着纺车,就像守着了爱情。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父亲也没有见过,他是祖父的遗腹子。祖母的步履细碎迟缓,回忆太遥远:“当初,你爷爷跟着粟裕将军参加了孟良崮战役,胜利了……后来,一直也没回家,直到去福建之前,见过最后一面,竟是永别……”有谁想到呢?那个年月,分离是常事。
她16 岁嫁给祖父,20 岁成了烈士遗孀。祖父牺牲在福州战役中,埋在烈士公墓。后来,祖母尽心侍候公婆,照顾孩子,一生未改嫁。纺车给予她受制于时间和超越于时间的汲养,把结实的线和织好的布拿到集市上换钱,依靠纺车和织布机,供养了一家老少的生活。
她盼星星,盼月亮,没等来祖父,等来的是噩耗。那个展信的秋夜,那场淅沥的雨,是她永远的印记。祖母抹干眼泪,日子继续。没有一丁点儿抱怨,反而发自内心地笑了,因为福州解放了。不久,全国也解放了。没有战乱,世界安宁多好啊!她认为祖父死得光荣,全国各地有多少跟祖父一样为革命捐躯的烈士啊!这不正是生命意义所在吗?
多年后,我偶然看过一个关于福州解放的记录片,感触颇深。播放的是1949 年8 月攻打万寿桥那段,有个叫魏景利的战士,冲锋时对着战友们喊:“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东打到上海,从上海打到福州,不要轻易牺牲!”胜利的曙光呈现出来,可他还是牺牲了,倒在桥上,倒在福州解放的前一刻……再后来,为了纪念那次战役,“万寿桥”就改名叫“解放桥”了。
看完片子,我伤心得很,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感情,总是伴随边缘模糊的爱,去承受,去释放。重要的是找到情感的出口和空间。生活本是一种责任,又是一个个战斗,与自己,与看见或看不见的对手,直到战死。
向死而生。活得明白与简洁,都是力的艺术。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图腾和精神的蕃芜,在人生孤旅中,一个生命想着另一个生命,不再落寞卑微。
我站在纺车前,秋风吹醒了沉睡的片段,真实再现了我童年里神采奕奕的祖母。而现在,祖母就如树上一片黄叶,孤零零地坚持到最后,直到叶落成泥,重新开始生命的轮回。
秋风知道,我天真的童年一点也不贫乏,在祖母飞舞的纺车里,它陪扑腾翅膀的鸡鸭说过话,陪房顶上散步的鸽子游戏过,陪漂亮的枣树落过果,还陪我藏过猫猫。
细数流年,纺车也旧了,燕巢应景地配合了纺车的陈旧。秋风吹不醒我心心念念的小时代,连故乡剪影也只能在祖母的白发里检索了。
太阳落山,该去上坟了。这些年,祖母没有落下任何一个重阳,回乡,是她毕生的课题。
离开时,祖母不舍地抚摸着纺车,喃喃说着:走吧,我们明年再来……
是啊,明年再回来。这个秋日,除了纺车,还有大雁,还有迟到的想象空间。
她缓缓地走在鹅黄色的光晕里,身体那么瘦小。我看到,一只孤单的大雁低缓地向南飞行,划过我们头顶。我指给祖母看,但她听不见它的悲鸣。她惋惜地说:“掉队了啊,可怜的小家伙。加油飞,加油飞!一定能到达温暖的南方。明年再回来……”
忽然很庆幸贴近故土,一股流泪的冲动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蓝天这张巨大的糖纸下,泥土馨香,河水甘甜,麦苗青青。
秋风是个调色师,一时间黄红绿渲染了大地,我们也走向了季节深处。
我对这个下午,已暌违太久。仿若我的余生,也沾染了它的黄、它的红,在往后的某个时段,能遇见一场斑斓的风,给纺车涂上应景的色彩,像普希金的诗句一样温柔: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岸/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
走慢些吧。我们无比爱着出生地,却不得不远离。好像生活的本质便如此,一边留恋,一边失去。直到最后,生命萎缩到原始状态,长眠于土,才得以安稳和永生。
在一分秋色里,我恍然理解了,原来每个事物都可以永生,包括村庄、纺车、秋风……
何况人间烟火?
夕照下的猎猎秋风,吹疼了我的脸。
我发觉我越来越容易被打动,默然朝前走,用手背擦了擦眼,手背也疼了。迎面经过的树,过滤了秋阳,不暖和了。深呼吸,两只喜鹊扑棱棱落在枝头,欢愉地叫着。
还有谁知道我是故乡的归人?许是祖母,许是纺车,在2020 年的重阳。会不会恍然记起年轻时为祖父纺线纳鞋的情形?
她的爱情,恰似偶尔落地又飞走的大雁,一生只路过一次,一次就是一生。爱到无力,一个人老去,悄无声息,和纺车相似。我深感,在祖父未归的长长日子里,纺车陪伴和关照了祖母真善美的一生。纺车,是他送给她的信物。或许,她坚持把它留在老家,一定有她的道理吧。
我跪在祖辈的坟前磕头,烧纸。祖母跪不了了,可她坚持坐在小杌子上,取出酒和苹果,摆在三个坟前。她的虔诚,让我心生敬畏。忽然,“嗡嗡嗡”的纺车声又一次响起,经久不息。
我现在才知道,她的公婆没有生育,祖父是在少年时领养的,不姓田。虽未生得伟大,却死得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