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空间与意义
——《荒二代的麦浪》的身份政治学
2022-03-11李金龙
李金龙
(嘉应学院 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你是谁?你是哪里人?这样的追问不仅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交流内容,而且成为文学叙事还是哲学思辨的主题。原因就在于里面其实蕴含着身份的确认及其与空间的隐晦关联,更深处的则是自我根源的问题。与一度大热的“寻根”“初心”宏大叙事不同,《荒二代的麦浪》虽然同样带有精神寻根的意味,但却以为无名群体的身份正名这一书写角度,绵密细致地梳理了个体根源与宏大的社会历史勾连牵缠的复杂因缘,从而凸显出别样的意义。作为社会网络的节点,身份问题对于社会化生存的个体来说显得极为重要,“人类是不能离开身份生活的。”[1](P218)马克思甚至在这个意义上界定了人的本质。(1)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尽管马克思侧重考察的是生产关系,但是孤立的个体以什么方式介入这种关系,恰恰有赖于身份的定位和认同。详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39页。亦即是说,个体在与他人、社会建立的关联中形成了身份,身份的确立则意味着立场、归属、认同的初步定型,进而决定了如何看待自我以及外部世界的方式。因此,“对身份感的需要源于人类生存状况,也是人类最强烈的追求源泉。”[2](P51)无论是中国传统中“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3](P3)的理念,还是现代中国的阶级成分认定,都说明“身份”与“名位”在中国的语境中具有异常重要的意义,其向外与作为社会成员的资格条件相挂挂钩,向内则扎根于自我认知、界定、认同的核心意识,因而具有极为深广的内涵和重要的现实意义。
如果说传统社会对于身份的渴求立足于在既有的社会格局中争取相对稳定的生存条件与空间的话,那么现代社会对于身份的确认与追寻可能更多地出于自我实现的愿望与期待的意味。因为现代性的核心要义就在于个人本原地位的凸显和主体意识的张扬,随着现代社会关系网络愈趋精密和复杂,人类个体在社会、国家的宏阔背景中的坐标与位阶日趋模糊和充满不确定性。身份一方面要对抗社会异化导致的同质性与单一性以凸显个体价值,但另一方面又要融入社会网络,融入现代社会系统的整体结构之中。可以说,身份牵涉着个体与群体以及其他社会结构里纷繁复杂的关系,只有在历时与共时的关系中,个体的身份与界定才有了方向和参照,所以身份是个体自我与价值实现的桥梁,往往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相关联。身份不是天然生成的,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自我寻求、建构、叙述、阐释等一系列行为的结果,是个体的人与社会互动建构的产物。
一、荒二代:身份追索与精神寻根
阿拉斯戴尔·麦金泰尔说:“我们都是作为特殊的社会身份承担者与我们自己的环境打交道,我是这个城邦或那个城邦的公民,这个或那个行业的一个成员,我属于这个氏族、那个部落或这个民族……我从我的家庭,我的城堡,我的部族、我的民族继承了他们的过去,各种各样的债务、遗产,合法的前程和义务,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既定部分,我的道德起点。”[4](P282)意思是说个体与生俱来的生物属性和后天的社会因素共同构成了人们的身份属性,从而使每个人都深深地嵌入到社会关系和群体网络之中。从个体的角度看,身份实则是个体在社会结构的背景下对自我进行反复定位、确认和阐释的结果,身份明晰的过程就是意义凸显并形成的过程。查尔斯·泰勒说:“对意义的追求是与自我认同联系在一起的。”[5](P71)反过来也同样成立,自我认同的问题是跟意义问题相联系的。赫舍尔直截了当地提出,人就是追寻意义的存在:“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它总是牵涉到意义。意义的向度是做人所固有的……他可能创造意义, 也可能破坏意义;但他不能脱离意义而生存。人的存在要么获得意义, 要么叛离意义。对意义的关注, 即全部创造性活动的目的, 不是自我输入的;它是人的存在的必然性。”[6](P47)没有身份,就等于人生没有根源。身份之所以成为问题,就在于人的内在自我尊严感与外部社会世界的认可有所龃龉与分歧所致。身份问题既是个社会问题,即又与主体的价值判断与自我实现相关联,因而外在的规范、价值体系构成了我们身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为能动建构并获得意义的主体,人类个体在追寻、建构自我意义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而自我意义生成的关键在于将自我(我们)与他人(他们)区分开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便不难理解作者慎重处理“荒二代”这一概念的细致与谨慎了。
Susan Friedman认为,身份不是天生的,而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系列叙事。[7](P153)《荒二代的麦浪》所叙述的正是产生于特定历史时空的群体为自己正名以确认人生意义的故事。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也认为,身份是“不断流动、变化和建构的过程” “与其说身分是从考据中的本源再发现。不如说身分是在重述过去中生产出来的产品。”[8](P57)“荒二代”的概念的意义正是建基于此。我们看到作者通过革命历史的谱系学耙梳与建构,形成了以北大荒为核心的生活空间、生活群体以及精神根源的文化叙事。根据作者的梳理,“荒二代”这个群体的诞生甚至与中共的革命战略紧密相关,最早可以追溯到革命战争年代。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共中央发出《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9](P1123),大批革命军人和政工干部开赴东北拉开了中共领导下开发东北的序幕,建国以后在最高领袖的亲自关怀和批示下,全国各地的复转军人、知识分子、支边青年一波波汇聚到北大荒,投入到了建设全新生活的火热行动之中。北大荒实际上寄托着新中国宏大的政治抱负和社会改造理想,是卓越的人造秩序和理想世界的社会实验场。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生产建设兵团在共和国的政治版图中具有稳固边防、改造自然、人力安置以及粮食增产等多重意义。在抽象的意义上看,以生产建设兵团为代表的垦荒机制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意志在现实空间的历史实践与共和国蓝图的小规模预演,是以其为主导的革命事业自然而然的历史延伸,而在这改天换地的进程中涉及到的复转军人、革命干部、城市知青、支边青年乃至右派分子,无论何种身份,实则都被纳入了严密的革命组织和社会进程之中,成为革命事业的结果和产物,与社会历史进程和政治背景产生了割舍不断的紧密关联。作为革命精神与政治传统的产物,以北大荒为核心的代际群体就这样从无到有被揭示出来。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认为:“身份焦虑是现代社会独有的产物,任何人都不能幸免。”“现今,身份的焦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10](P4)20世纪的中国经历了社会关系、政权结构以及集体意识和精神理念的频繁而剧烈的变动,因而导致外在的社会身份与内在的个人认同出现了错位甚至割裂,在传统的强关系型社会中,人们的身份虽然往往由所牵涉的社会关系网络所界定,但由于具备各种身份的主体并非完全是意识形态规约下社会结构的产物,故而总是与既有的社会格局与共识理念存在相对稳定的联系。但是荒二代则明显有所不同,他们从出生到成长,从身体到精神,可以说完全是按照改造世界的社会主义蓝图培养、询唤的崭新主体,他们斩断了前辈群体身上属于旧的那部分精神意识,而只保留了作为革命事业接班人相对纯粹的社会主义理想和信念。这一点从《向毛主席保证》中小伙伴们之间对于毛主席的神圣信仰、《看不到寺庙的北大荒》中王震将军雕像的特殊意义、《国营农场的背影》中对于国营体制的留恋以及通篇在字里行间中所隐隐流露的自豪感和归属感,革命神圣的价值认同以及主客体改造的必然性已经呼之欲出。通过这样的叙述与历史的衔接,作者从对革命历史遗存的书写中召唤荒二代的群体亮相,这个特定时空、特定群体的诞生不免带有了一丝被特别选中的意味,作者同时也借此将个人的情感记忆和个体经验拓展成为集体的、时代的政治痕迹与历史记忆的意图也宛然在心了。
琳达·尼克尔森认为:“潜藏最深的、最激进的政治来自于我们自己的身份问题。”[11](P211)尤其是在中国,身份问题不仅深深卷入到社会政治结构之中,而且以不同的方式与国人的精神心理发生了深度纠缠,甚至内化成为主体面对拷问时的重要思考范式。自从毛泽东实质性取得中共领导权以后,以“阶级”作为身份界定的标准和方法的处理方式就成为主导性的工作思路,新政权建立以后的敌我甄别、政治运动无不循此逻辑展开,实质上就等若将现代社会的复杂机理化约、压缩到了身份上面,使之成为获取生存权益和社会资源的主要依据。在看似简单的身份鉴别、认定过程中蕴含了不同类型的身份叙事,比如右派知识分子的身份逆转、支边青年的身份超越、城市知青和复转军人的身份转置等,通过革命熔炉的锻打熬炼,所有成员的身份差异被抹平并重新赋予一种同质化的身份:垦荒职工。高度军事化的组织体制既保证了这个群体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同时也赋予了其能够改造一切的错觉,无论是外在的客观物质世界还是内在的主体精神空间都被纳入改造、革命之列:“向地球开战”“灵魂深处闹革命”等豪情满怀的口号反映的是改造一切的宏图雄心。因此“荒一代”既是“荒二代”血统身份的来源,荒二代才是按照蓝图培养的革命历史的主人。
汇聚到北大荒的垦荒群体表面上看是军人和工农业生产者多重身份的综合,实际上肩负的就是卫国戍边、巩固新生的共和国政权这样十分的单纯的政治责任,这也是他们诞生、存在的初衷。在危机四伏的特殊年代,他们的存在感、意义感都由于被需要而得到了确认。但是由于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曾经的兵团体制开始向市场经济体制下纯粹的经济组织转型,这既是历史的结果,也是逻辑的必然。体制的转型与调整导致建基于既有的制度、规划之上的集体和群体的意义也受到质疑甚至干脆失效,这对于习惯于此的主体来说必然会产生强烈的精神震荡与认同迷茫。在作者的笔下,“荒二代”这一群体从意识形态与血脉渊缘两个维度与主流意识形态曾经强调的阶级身份、血统身份、单位身份等一整套观念体系建立了深切的关联,通过身份谱系的溯源、确证,将自我身份锚定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身份话语与身份形态,完成了主体的精神自赎与寻根之途。
二、北大荒:记忆原乡与亲切经验
空间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场域,无论是具体的物理空间还是抽象的精神空间,都与自我认知、心灵成长相联系。生活中重要的经验和记忆一定会和某些具体的空间联系在一起才会生动可感。根据社会心理学的理论,身份其实是包含了种族、阶级、性别、政党、宗教、职业、年龄等不同维度的要素综合,而且时时处于变动之中。[12](P823-844)抽象、变动的身份更需要具体空间作为落实的根源,这样关于身份的想像和叙述才会变得坚实可靠。虽然经过大规模的政治动员和精神洗礼,来自全国各地不同阶层、职业的人群迅速汇聚到一处,但他们之前各自分属的籍贯、风俗、方言、认知等层面的冲突与分歧如何转化为统一身份之下的认同与叙事,北大荒这个共同生活、亲手改造的空间起到了绝大的作用。生活在这个空间的人意味着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乃至日常行为方式等多个层面的变革,一方面,作为现实世界的存身之地所有人必须抛下分歧和成见通力合作才能对抗恶劣环境的威胁开辟适宜生存的空间;另一方面,通过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互动将新的社会关系固定全新的空间之中。作为自然地理的现实空间经由符号系统转化成为某种投射个体或群体命运的风景原型,这一风景原型很大程度上就是新生的共和国政权的隐喻和映射:物产丰饶、辽远阔大、生机勃勃、充满进取精神,这个小型共同体与大型的国家共同体的同构关系自然而然发生联结,通过这样象征与联想的心理机制,个体、群体与国家的命运合而为一,落实了自我实现与个体意义的问题。
“故土和老家很容易成为我们的存在空间,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我们总是以对于存在空间作为参照”[13](P28)作为历史的现场和最终结果,北大荒对于那场全新的社会政治实践活动的亲自经历者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对于作者来说,更是如此。北大荒不仅是文本书写的现实依托,而且是父辈生息劳作的空间,更是作者生命体验和精神意识的基点,因此作者用文本搭建起了诗意盎然的北大荒这一空间意象。尖山子的娴静沧桑、将军雕像的沉默静穆、国营农场的秩序井然、大学校园的奇人轶事,看似平淡的叙述背后却体现着作者的款款深情。无论是厂部、学校、雕像、八大房、修配所、摇把辘轳井等搭建的人文空间,还是由尖山子、大烟泡、冰溜子、黑天天等各种地方风物所构筑的自然空间,都充满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温暖的世情诗意。记忆原乡的文学呈现往带有诗意、梦幻性质,仿佛是中国文学一种传统的叙事范型。周作人在为《竹林的故事》作序时说:“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 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感的或是满意的梦。”[14](P332)似乎点出了现代作家的一个普遍倾向:沈从文所描绘的湘西那种世外桃源式的文学图景、京派作家废名、萧乾、汪曾琪等人笔下对田园野趣的憧憬,甚至公然声称“我不喜欢我的家乡”(2)虽然这一说法来自其小说《巨人》,但是该作叙述者“我”明显带有自我影射意味,而且彼时师陀的小说、散文界限模糊,故而其实等若作家的心理投射。的芦焚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复打捞自己寂寞幽微的故园回忆。当代作家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王安忆的小鲍庄、贾平凹的商州都是这种原乡记忆的产物。莫言也有类似的表达: “小说家、诗人的故乡是一个虚幻的东西,我小说中的故乡同真实的故乡相去甚远。”[15](P36)
对于故乡的眷顾与迷恋并不仅仅是作家专属的情感,而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普遍情感。[16](P130)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认为人们回望过去、留恋田园牧歌的原因在于现代社会虽然在物质方面整洁有序,但在社会和精神方面确是没有生命的,因而需要通过回忆来确认自我。原因就在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时时刻刻处在变迁和动荡之中,缺乏足够的能力给自己找到方向感和意义感,所有的生活方式以及观念都在急剧变革,只能通过回望历史的方式校正自己的前行方向。我们热衷于美化回忆,不仅仅是因为对田园牧歌式的旧日世界笼罩着温情的怀念滤镜,更“因为熟悉和放心,是因为抚育和安全的保证,是因为对声音和味道的记忆,是因为对随时间积累起来的公共活动和家庭快乐的记忆”,是“一种平淡的联系”[16](P131)。人类对于对记忆的重构等若是对自己的重构,对故乡的眷恋与叙述是对精神家园的雕琢妆点。作者笔下充满欢乐、纯真无瑕的空间,实则是精神自由与心灵放飞的乐土,我们看不到文化习俗、人际关系、利益考量的紧张与冲突,也没有价值立场与人生选择的彷徨与踯躅,更没有现代社会的人情淡漠、精神焦灼,只能感受到风景画一般的山水草木和浓郁的友情、亲情。那片独特的空间所生产、养成的意识、信念乃至精神仍然持久地盘踞在作者的心中,成为他心中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蕴结和深切体验。这不仅成为个体自我意识的核心原点,而且成为思考与处理与个体与世界关系的基本参照和认知图式。萨义德说:“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一套复杂致密的网络,是我成长、获得身份、形成自我意识和对他人的意识非常重要的部分。”[17](P4)虽然作者已经远离那片生长于斯的黑土地,但对于北大荒的眷顾和思念仍然溢于言表。尽管时间久远,有些记忆已经模糊褪色甚至发生了变形,比如知青老师的遭遇、比如细节问题得到朋友的认真确认和纠正,但作者惭愧与欣慰之余依然坚持自己的叙述,与其说是对某种信念的执着,不如说是引发具有共同经历的同人共情和莼鲈之思的文学笔法。
范铭如指出:“空间对群体的形成和意义的凝聚不可或缺”“原乡既是身份意识的源起,又是各种身份冲突的原点。”[18](P21)“原乡与其说是传记性的真实地理-不如说是某种身分的空间原型”[18](P23)。北大荒这片特殊的空间不仅是荒二代诞生、栖身、成长之所,而且为其架起了自我与世界、乡村与城市、过去与未来、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作为边缘的北大荒,虽然地处祖国北疆,但却承担着社会政治实验的角色:首先,它是完全按照社会主义理想与政治原则所人为创造的特别空间,军事化和秩序化的社会生活组织原则和相对纯粹的意识形态存在;其次,北大荒是座落于农村又从事农业生产,但却是按照现代城市生产关系和原则组织起来的小型联合体;第三,来自天南海北的知识青年、复转军人使得这个边荒之地间接与更广阔的世界发生了关联。更重要地是它是党的意志和政治规划的产物,理所当然地享有主流意识形态所叙述的价值和意义。通过调用、重组个体记忆和历史经验,现实的物理空间与意识形态空间交融并置,为荒二代的意义叙事提供了稳固的精神支点。在现代社会中,传统的血缘关系和亲密关系已经不能成为稳固的社会关系纽带,更多地是依靠共享的生活场景、生活方式、文化习俗、性情伦理成为鲜明而深切的空间体验与记忆根源形成共同的使命感和意义感。列斐伏尔说:“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空间的话,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19](P47)换句话说,空间的生产既关乎着宏观的生产关系、意识形态、社会秩序、思想观念的生产,空间形态也关乎着微观状态下具体的生活方式、情感体验、精神指向和伦理诉求。作为意象和记忆的来源,“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被感知、表示、分析、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20](P31)作为一种文学建构,文本中的北大荒无疑进行了明显的诗意化处理,令人生畏的严酷环境毫不见诸笔端,就连当地人闻之变色的暴风雪也变得温和可人。因此,“它不是真正存在的实体,它是一种想象的映射,这种映射影响了我们的行为,也影响了我们关于自己的叙事……(这种映射)指向的是我们与社会想象之间的第一人称关系,是架构起和充溢于我们个人历史的异质性的故事、历史、信仰与理想的集合。”[21](P52)可以说,文学是一种综合了社会空间力量和时间历史性力量的综合体,“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22](P274)通过多元并置的复杂时空关系,历时性“新旧交替”的过渡图景与共时性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多元道德伦理的内在混杂性与矛盾性形诸笔端。在作者的笔下,北大荒的空间结构呈现出既不同于城市又有异于农村的形态,按照列斐伏尔的说法,不同的空间形态对应着不同的生产关系所导致的空间占用和权力矛盾。(3)详见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 Smith. Blackwell Ltd, 1991 : 46.最常见的就是科层制官僚系统中按照行政级别分配相应的空间使用面积。但是北大荒的空间占用却呈现出一种同质化、平等化的模样,亦即是说,北大荒的空间既不像城市那样悬殊分明,也不像乡村那样一派田园牧歌式的沉静图景。这种居住集中、文化同质的生产方式和组织形式意味着最大程度上对于空间障碍的消除,形成纵向的权力结构与横向的控制网络,达到生产和生活高度一致的统合目标,也意味着由一个强有力的核心源头所统摄和麇集社会、政治、教育事务和道德情操的整体性规划,置身于其中的个体被赋予意义、价值和目标。通过日复一日的引导和锤炼,特定的空间秩序和历史经验逐渐进入个体的灵魂深处内化成为持久性的意义和价值认同根源。
三、私享写作:个体叙事的秘境与诗意
宏观视角的主旋律文艺倡导崇高叙事与英雄叙事,推崇的是“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及伟大的目标”[23](P2),由于强调总体性、普遍性、规律性、权威性、统一性等宏大的主题和内容,因而成为“一种神话的结构,也必然是一种政治的结构,一种历史的希望或恐惧的投影,使可争论的世界观权威化”[24](P653)映照时代背景和家国大义自然有其现实性和深刻性,但当其成为一种主导性的叙事典范或者话语规范时,那么个体视角的经历、体验乃至生活细节往往就被归拢到统一的叙事框架下作为注脚甚至忽略不计了。但是“个体是构成社会总体的分子,个体的日常生活是个体通向社会外界的通道,个体的命运常常能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和历史的风云。因为个体的日常生活接近常态的人生,更能反映出现实生活的真实状况,因而更具有普遍性和真实性。”[25](P137)虽然作者没有刻画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也没鞭辟入里的历史反思,但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群体顶着严酷的外部环境,硬生生从无到有建起举国瞩目的粮仓的过程就足够震撼。作为集体的贡献,北大荒早已列入历史档案,其中涌现出的英雄模范,自然也得到了应有的关注与弘扬。但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个体,他们的生活、情感、欲望、感受、体验与结局,他们的琐屑、平淡、同样也有值得书写与叙述的价值与意义。“人们究竟以何种方式理解把握现实生活世界, 实际也就表明它以何种方式表达着关于人的自我理解”[26](P112)应该说,无论是受命进驻的屯垦官兵还是下放改造的知识右派,抑或是志愿支边的有为青年,他们作为一种全新政治社会实践的亲历者和参与者,形成了特有的群体意识和精神结构。这是“一种发生在其身体、内驱、灵魂和精神中的内在结构的本质性转化”[27](P207)荒芜的黑土地成为大粮仓意味着切切实实的改造自然的成果,而存在个体精神层面的衍化与蜕变则形成了荒二代的意识底色,这个概念既代表着他们的人生的精神归属,又表达了对社会认知的衡量尺度。作为独一无二的运动亲历者与总体性结果,荒二代的个体记忆与亲身体验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些零散琐碎的个体记忆被遗弃在宏大叙事之外,无法进入公共记忆就很难为他们的自我建构与意义生成提供担保,也很难从他们的成长轨迹和生命历程中窥见时代氛围、精神谱系、群体意识在他们思想中的反应与变化。阅读鲁迅的《朝花夕拾》,我们能够在童趣生活中感受到命运的支配与时间的变迁;阅读《荒二代的麦浪》,则能发现意识形态在人们精神世界的投射与振荡。同样是以童年的视角描述主体的生活经验,出现如此迥异的阅读感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现实的具体环境以及作者对于现实的理解是很重要的因素:“文学不是逃离世界的手段,它是炼就把握世界的精神。或者说,它既是理解现实的手段也是和世界拉开距离的手段。”[28](P8)作家所处的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学的内容和方式,文学是作家沟通自我与世界、心灵与社会的桥梁。通过书写,作家具象化了自己心灵世界和记忆经验,同时不断映照、透射外部的人情世态和历史变迁。欧克肖特认为:人是“历史”,他根据自身遭遇的荣辱浮沉,为自己创造“历史”。人所居住的世界不是由“物”组成,而是由事件组成,人是按照对他的意义来意识,人必须按照他的理解对事件做出反应。[29](P9)我们通过这种反应、互动,不断拷问并确认自身的存在,“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质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30](P8)
不可否认,北大荒的开发是一部轰轰烈烈的历史,其中的奋斗与牺牲、艰难与挑战自不必言,但从当时的文艺作品则可见出人们战天斗地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一定要解放台湾》《警告战争贩子》《我们都是好猎手》《人人手执打狗棒》《作一个捍卫祖国的尖兵》《保卫人类安宁》[31](P95)。能够在艰苦、紧张的工作之余将北大荒的生活工作谱写成充满世界情结与革命豪情的壮美诗篇,说明北大荒人的诗性精神是渗透在骨子里的。按照维柯的说法,诗性就是创造性,与原始人通过想象、直观的方式认知自我与世界的本性相关:“原始人的心灵与野兽相似,都沉浸在个别的感觉之中,对事物都是一个一个单独应付。”[32](P201)这种从个体入思的思维方式正是文学所擅用的常规做法,现实的无限性决定了任何人都无法把握全貌,文学通过选择、分离和提炼提供全新的现实感与意义感,成为一种填补精神空缺和心灵迷失的可能。
“文学是对语言的开发,是对人类混沌的展示,是对人的行为和动机的描述,是对人的日常生活的探究。”[33](P199)自然风景的风云变幻、人类社会的沧桑成败、个体精神层面的衍化与蜕变都能纳入文学的视野,成为文学表现的元素。但文学叙述不是照相式地对现实社会进行写实呈现,而是通过有意识地选择、取舍、过滤、改写,甚至扭曲、悖谬。迈克·克朗告诫我们:“文本并不是单纯反映外部世界。指望文学如何‘准确'地和怎样地应和着世界,是将人引入歧途。”[34](P72)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能够从历史著作中看到北大荒开发的艰辛和困苦,从文学作品中却看到了那片独特历史状貌以及地处北域边陲的空间中感性生命的质态体验、丰盈活泼的生命力,“ 认识到了一个地方独特的风情, 一个地区特有的‘精神’”。[34](P41)正是文学的独特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