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麻雀
2022-03-11张玉明
张玉明
在村庄,麻雀终年可见。即使大雪封路,也不飞走,留下来,陪伴我们。它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去处,就把我们的村庄当成了家乡,认我们做了亲戚,做了邻居。
麻雀羽毛灰色,夹杂芝麻样黑点,故名。这样的体色本是一种保护色,能极好地隐藏自己,免遭老鹰等猛禽的捕食。但我们人类不懂,觉得土里土气。麻雀因貌丑而遭冷落,得以偏安乡间,自在潇洒。不然早被人捉去,囚在笼中,没了自由。
麻雀喜欢热闹,成群聚在一起,整天叽叽喳喳的,吵得要死。清晨,好梦正香,却被树上一群麻雀吵醒。不由又想起一些烦心事,便恨恨地骂道,可恶的麻雀,还让不让人睡了。終于忍无可忍,翻身下床,一边骂,一边开门,奔至树下,随手捡起一样东西,朝空中扔去。麻雀受到惊吓,一团云似的,向村东头飘去。然而好景不长,片刻消停后,噪声又起,想必又被村东头撵了回来。
我们偶尔会捕捉到它们,便开心得不得了。翻出妈妈编织毛衣剩下的毛线,拴住麻雀的一条腿,抓紧毛线的另一头,放它在空中飞,像放风筝一般。因为有毛线束缚,麻雀飞不高,飞着飞着,便一头栽在地上。我们正弯腰去捡,冷不防被背后蹿出的大花猫抢了先,迅捷地叼走。急忙追赶,转瞬间,花猫不见了踪影。我们伤心了好一阵子,恨死了花猫。
冬天是麻雀最难挨的季节。草木凋零,食物匮乏。庄稼收割归仓,昆虫销声匿迹,草籽、野果也无处找寻。寒风中,饥饿的麻雀们无精打采地站在树枝上,少了往日的喧嚣,安静了许多。它们有时也蹲在村边低矮的电线上,一字排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村庄和田野。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朝它们大吼几声,或扔过去一两个土坷垃,它们便懒洋洋地转移到更高处的高压线上,依旧蹲成一排。我们再吼再扔,它们不再理睬。这是冬日乡村的景象,如今成了脑海里永恒的记忆。
为了生存,麻雀会偷吃地里的麦种。父亲非常生气,一天去田头几回,每次回来,嘴里都骂个不停。母亲关照我,没事的时候也去田头转转,帮忙看着点。母亲还扎了稻草人,插在地里,说多少管些用。
挂在屋檐下晾晒的腊肉和香肠,也会遭麻雀啄食。母亲心疼得不得了,叮嘱我哪儿也不许去,就坐在院子里看守。结果,还是让麻雀钻了空子,被母亲责骂了好几回。我恨死了麻雀。
筑巢是鸟的本能,许多鸟都很认真,只有麻雀敷衍了事。它们在屋檐下随便找个墙洞,就算安了家。跟燕子没法比。燕子春来秋去,只作短暂停留,但巢依然筑得一丝不苟,不肯将就。也许是难得见面,或是被感动,我们对燕子另眼看待,包容有加。我们破例允许燕子在自家房梁上做巢、孵卵、育雏。堂屋的地面落满了燕泥和燕粪,我们也不嫌弃;雏燕从早到晚,呢喃声不断,我们也不嫌吵;家门整天敞开着,不舍得关上,只是怕妨碍燕子出入。麻雀则从来没有这种待遇。相反,我们对麻雀似乎有点苛刻,多有微词,甚至骂骂咧咧。不过麻雀好像无所谓,从不计较,就像母亲骂我们一样。
麻雀是名副其实的乡村物种。只要在村庄,就会见到成群的麻雀。它们终年盘旋在村庄的上空,从生到死。它们已与村庄融为一体,成了村庄的符号,村庄的代言,村庄的一员。如果有一天见不到它们了,要么你已离开了村庄,要么村庄已不复存在。
从家乡传来消息,村庄的土地被征用了,房屋被拆迁了,村民被安置了。草房瓦舍变成了林立高楼,父老乡亲们变成了小区居民。大家都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我却怅然若失。那些麻雀去了哪里?
一天,在单位办公楼的大厅里,突然与一只麻雀相遇。我不知道它从何处来,又为何而来。它蜷缩在墙角,惊恐万分。我想走近它,它便急切地飞走。但明亮的玻璃幕墙让它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门。在一次次撞击玻璃墙后,掉在地上,羽毛散落一地。我捡起它,轻抚它的羽毛,它安静了下来,依然用惊惧和异样的眼神望着我。我走出大厅,松开手,放它飞走。它飞到一棵梧桐树上,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回头望了望我,又朝我鸣叫了两声,然后才飞向远处。
我恍然觉得,它就是我们村庄里的一只麻雀,曾被我们骂过许多次、撵过许多回、恨过许多遍的那只麻雀。如今村庄变了样,它无家可归了,流浪到了这里,与我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