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练枫木坳（组诗）

张细程

坳上晚霞

云端  一群白驹在撒野

羊倌举着牧鞭

驱赶山顶的羊群

一路狂奔至绝峰

却忘了悬崖勒马

老枫树乜斜着眼

缩着脖子

吸着闷烟

隐居枫林的诗人

折断了狼毫

借扫地僧的大笤帚

描出落日的步履

将砚台里剩下的水墨

全都泼向西岭

顷刻间  虚构的火焰

随即暗淡了一半

山岚  摇曳古刹的风铃

迁徙的鸟群

盘旋在河神庙的头顶

伸展跋涉的羽翼

转而  向着远山飞去

一缕炊烟追了十里

弄丢薄暮的影子

菜园晨露

火烧眉毛了  枫木坳的天灵盖

一片焦黄  额上的沟壑

皲裂成天堑  渴望

一道闪电  一声惊雷  一场暴雨

缝合  需用最粗的雨线

老井沉睡  轱辘醒了

井台上

担水的邱八爷打了个趔趄

跌碎  昨晚的月亮

篱墙外

雪里蕻裹着上天的眷顾

在天寒地冻的早晨

绽放一畦畦翠绿

晶莹  如同河蚌孕育的珍珠

种菜的聋伯  刚从镇子上回来

举着残疾证和一沓钞票  用手比画

指着道旁的野草  再指着自己的心窝

感激的浊泪  在眼眶里打转

一道斜坡

从婴儿的啼哭声中  伸出脚丫

在泥地打三个滚  我便长大

战战兢兢  从山脚起步

竭尽吃糠咽菜的力  抵达半坡

枉费了  我的三十个寒暑

躺下  眨眼便睡

我梦见先祖们在半坡刀耕火种

他们用陶罐盛水  石板烤鱼

饥肠辘辘的我

哪能经得起如此诱惑

醒来时  陶罐上的鱼尾纹

悄悄地爬上了我的眼角

我还得继续赶路  再花三十年

走向  另一个半坡

掰着手指  从立春数到立冬

我仍然在枫木坳  我的出生之地

巴掌大的叶脉上转悠  恍惚中

家乡赐予我的  像一道

永远爬不完的坡

雪的记忆

在乡下  爷爷把农历翻烂了

他把小雪  大雪

从册页上抠出来

全都是空白

曾经  统领农桑四时八节的历法

已沦落到

靠忽悠度过余生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

江南太薄  过于逼仄

容不下万里雪飘  想看下雪

可以打开电视看卫视

看漠河  兴安岭  沈阳

他说看到齐腰深的雪

胳膊粗的冰棍

却依然感觉不到刺骨的冷

他想重返2008年的那场大雪中

去看看压弯的松树

以及  陷落在枫木坳土地庙外

冰封雪雕的年轮

暖冬如春

从云缝里射出来

针灸般扎在脑门上

射穿寒冬的老北风

温暖  老院子的墙根

几只嘀嘀咕咕的鸽子

在禾场觅食

蜷缩在墙角晒太阳的邱八爷

与晒萝卜干的耿二婶

相互打着招呼

那把旧茶壶

在火炉上渲染白雾

一抹斜阳

跳进枫树上的雀巢

惊落  最后一片叶子

拾柴火的牛大叔

踉跄着从枫林走出来

被荆棘绊倒  伤及骨头

快递哥临危无惧

止血  包扎  搀扶

那一刻

坳上的朝霞停下了脚步

洒满  通往山外的路

莲池观鱼记

城门并未失火  你不必惊慌

惊慌  会刮破新的鳞片

那些从旧城墙折射的光斑

大可用来搭建水中的梨园

睡莲睡了上千年  昼舒夜卷

鬓角处  淤泥孕育的花朵一尘不染

待到梦醒时  依然动人心弦

王子的鼓点来自二月

白云在初夏搭起氈帐

星星为我拨亮灯盏

草木  在岸边摇旗呐喊

水晶宫外  一轮皓月邀你临台

我在书案打理假山

昔日的倒影淡了

碧水之下  看谁在锦衣夜行

你早已越过龙门  我却仍在戏外

晨练枫木坳

子时过后  用了几辈子的月亮

终于油尽灯枯

掐熄最后一丝清光

老枫树稀疏的枝影  在鱼肚白里

忽明忽暗

那是我枫木坳三百年的徽号

曾经被枫林笼罩的老院子

全都裸露在檀江岸

状元碑和节孝亭的影子

被霞光夸大拉长

转而淡化  村前的荷叶塘

一方大一点的砚台  前清乡贤

曾用它写过文章

半仙说  枫树坳阴盛阳衰

前三百年旺男丁  后三百年出女将

我晨练时  接到女儿的电话

说虎妞再次当选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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